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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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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出逃

入夜的天穹黑得深不見底,烏鞘嶺以北鵝毛大雪紛飛。

磅礴的群嵐蒼茫一片。山頂巍峨積雪化成的一條迤邐白絳,阻隔了遙遙天際。不遠處,涼州城在霰雪彌漫下,隱約可見綿延百裏的城墻輪廓。其間高聳的箭樓上插著一排密集的火杖,此刻也如曠野螢火一般微茫。

辰霜收回目光,一蹬馬腹,揚鞭飛速向前方的荒原逃去。

一個時辰前,她收到來自長安的線報。

這一戰,駐守涼州的隴右軍受回鶻鐵騎突襲而大敗,殘餘兵力勉強退回城內保存實力。敗訊一來,聖上大驚失色,便緊急召集百官於朝堂商議應對之策。

眾臣相顧無言,唯唯不對。最後萬般推諉之下,竟意欲與回鶻締結城下之盟,送本朝公主和親,歲給絹帛繒器萬餘,與之化幹戈為玉帛。

詔令已在擬了。

而當今聖上、她的父皇,子嗣綿薄,宮中適齡出嫁的公主只有她——唯一一個流落在外的王女。

當年她母妃身份低微,在那場宮變中以性命救她出宮。多年來她無枝可倚,輾轉多方,在邊關投靠了隴右軍。她步步為營,從小小醫官做起,站穩腳跟,又靠文韜武略最終謀得軍師一職。

若非如此,她此刻應是被困囿於深宮,連生死自由都要握於他人手中,從來半點不由己。

她幼時最要好的姐姐,宴海公主,便是十年前送去給回鶻上代可汗的和親公主。從此杳無音訊,只聽聞,老可汗死後,姐姐又被迫嫁予其子,下一任可汗。如此父亡子繼,兄終弟及,直至身死的那一日。

辰霜心中憤憤不平,自己自出生以來,未曾有一天受過皇恩,憑何能忍受這樣的折辱?在隴右軍中隱姓埋名數年,有今日一席之地,靠得也並非是公主的頭銜,而是浴血得來的軍功。她已離經叛道出了宮門,習慣於塞外縱馬長歌,又豈能甘願入那皇權之彀?

詔令不日便會下達涼州城,屆時泱泱親隊會護送她出嫁,前往回鶻王庭。

她不能坐以待斃。她必須趕在長安來人之前出逃。

遼闊的雪原之中,辰霜策馬逆風頂雪,一席月白大氅隨勁風獵獵飛起。

風霜如同刀刻一般劃過她裸露在外的肌膚,寒氣砭骨。雪片肆無忌憚地撲打在身上,漸漸覆滿她鴉雲般的烏發。

她心無旁騖,目色裏燃起的光,如同雪夜裏稀有的星子,黯淡卻執著地亮著。

眼前便是山間密林,出了密林再行數十裏,繞過回鶻人的營地,便可到達甘州。那裏胡漢交界,戰亂不斷,且魚龍混雜,易掩人耳目。她可稍作停留,從長計議。即便長安的人有膽找來,也未必能抓得了她。

辰霜在心中盤算好了路徑,已凍得發紫的雙手緊了緊韁繩,不知疲倦地甩動著。林間一棵棵參天大樹在她身側飛速地後退。

伴著疾風,前方倏然傳來一陣馬的嘶鳴。

有人?難道是追兵?

“籲——”她低聲勒住馬。

胯下的馬兒得令慢了下來。馬蹄緩緩踩在滿地枯枝落葉間,發出細微的“簌簌”聲。

辰霜警惕地舉目四望,遠處忽然閃現出幾簇火光,在重林間影影綽綽盤桓著。

夜晚看兵馬只需一數火把。

十幾個,只是一小隊人馬。辰霜微松了一口氣。

躑躅間,馬蹄似是絆到了什麽東西,馬上的她身形一蕩,趔趄了一下。她抓緊了韁繩,定了定神,借著雪反射的白光,看見了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幾具血肉模糊的士兵屍體。

方才覆在素綃襟口的一層薄雪,隨她身形一動,盡數滾入她尚有餘溫的頸側背後,泛起絲絲涼意瞬間入骨。

四下無聲,唯有寒風入林,樹影婆娑。她心弦緊繃,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看屍體的盔甲和兜鍪,應是隴右軍的人。數裏外便是那日對陣的戰場,這幾個許是戰敗後慌不擇路,逃跑中了埋伏的步兵。

火光又亮了幾分,那隊人馬穿梭林間的腳步聲已隱約可聞,走動時兵甲相撞的吭哧之聲回蕩在林間。她掩在一棵老樹粗壯的樹幹之後,聽到來人的對話。

“抓到了沒有?”

“這片已搜尋完畢,幾個逃兵已綁了起來。還剩一個怎麽都沒找到……”

“速速再找!去前面看看。殿下有令,少一人,便自砍一臂交代。”

是回鶻人。他們仍逗留在此地搜尋著俘虜和戰利品,還有逃兵。

素聞回鶻近年來厲兵秣馬,軍紀嚴明,竟連幾個逃兵也不放過,果真如此。

辰霜心下生嘆,調轉馬頭,準備避開這些掃蕩的回鶻人,向密林深處行進。

頸前驟然觸及一絲冰涼。

她垂眸一望,一柄彎刀架在她脈搏處。順著刀柄斜睨而去,老樹斑駁的枝丫深處,藏著一個身披破甲,頭戴氈帽的回鶻兵。

他低聲道:

“你下來,把馬給我。別出聲。不然,殺了你。”

辰霜不為所動,只是冷冷地掃視著這個小兵。他的甲衣斷裂,腰腹有幾處血跡,應是負了傷的。此人便是那些回鶻人在找的最後一個逃兵了。他這是要搶走她的馬,來躲開那些人的搜捕。

刀在頸側,她若執意沖撞,免不了受傷。更怕爭執間,會驚動後邊的回鶻人。

想到此處,她微挑了挑眉,道:

“你若是不怕引來人,盡管動手。”

火影憧憧,人聲越來越嘈雜。那人聽到響動,執刀的手不住地顫抖,時不時朝她身後望去,像是怕極了那邊的人。

辰霜三言兩語,拿捏住了那人的命門,幽幽說道:

“這是我的馬,只聽我指揮。況且你傷重,就算給了你,你也逃不出這片林子。”

“不如你上馬,我帶你走。”

見那人露出狐疑的神色,辰霜一指他搭在自己頸上的刀,淡淡道:

“我命在你手,必不會使詐。再不走,我們兩個都逃不了。”

他齜牙咧嘴左右環顧了半刻,終於下定決定,收了彎刀,縱身一躍跳上馬背。

馬兒輕“嘶”了一聲,辰霜奮力甩開韁繩,背著火光疾馳而去。

還未跑出一裏,身後唰唰飛來的箭陣如同驟雨,砸落在奔走的馬兒四周。箭鏃上分明裹著沾了油脂的絹布,一觸地,便燃起了火。一馬二人逃逸的身影在火光中逐漸顯現,夜色和密林已不再是屏障。

糟了,已被他們發現了。

辰霜心下一驚,雙腿貼著馬腹,整個身軀低伏下來,緊倚著馬鬃,加速奔馳起來。

兩個人的載重,這馬不如之前跑得快了。

她不斷以蛇形走位彎繞,依靠地勢和掩體躲避著追擊的箭矢,也試圖甩開身後那個拿刀抵著她脊背的回鶻逃兵。

俄而,紛紛箭雨卻停了下來。遽然的死寂,像是危險降臨的前兆。

辰霜忍不住側身回望。

百米之外,數道人影的中央,立著一個身形高大寬闊的黑影,正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如幽山,亦如深淵。

黑影忽而擡臂,拉滿了一整張大弓,箭矢直直對準了她。

“嗖!”

一支黑羽箭離弦,穿越重重林木,擊碎層層冰棱,向她而來。

力道之大,速度之快,根本來不及躲掉。

一箭雙雕。

利箭先是整支穿透了她身後逃兵的胸口,巨大的沖擊力使之跌下了馬。緊接著,同一支箭擦破她的右肩,深深刺入前方必經之路的一顆樹幹之中,高度正好在馬上之人的胸口處。

受驚的馬匹察覺不到危險,橫沖直撞,她無暇閃避,身軀被那支攔路的箭矢卡住,失衡從馬上墮地。

辰霜在地上翻滾了幾圈,五臟六腑皆受了不小的震蕩。肩頭的箭傷撕裂開去,沁出幾滴殷紅的血珠,滲入皚皚雪地,有如一朵朵傲骨紅梅。

那人射術精湛,是故意射偏的。他們想要活捉她!

她頭腦昏濁,四肢沈重,想要掙紮著起身,可施了力卻只能從口中湧出幾聲帶血的幹咳。

馬蹄聲漸近,那隊人馬就在附近搜尋。

才出虎口,又入狼窩。

辰霜心嘆不妙,她一身白衣,埋入雪中也難以被人發覺。只可惜,肩上汩汩流出的鮮血出賣了她的蹤跡。

幾只夜間覓食的禿鷲咬嚙著死屍的腐肉,不知饜足地還在四周盤旋,聞到了新鮮的血腥味便朝她撲來。她渙散的神志已無力驅使身體抗爭,只有微闔的雙目徒勞地與之對峙著。

忽而一聲鷹唳,驚空遏雲,響徹天霄。那些禿鷲聞聲嗚咽著四散逃去。

浩渺的夜空中,一只海東青在樹梢間低飛而來,在她上方掠過。

猛禽在側,頃刻萬籟皆寂。

眼簾的罅隙間,出現了一雙烏黑的長靿靴,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地向她走來。

她匍匐在地,微微擡眸。

目之所及,由遠及近,只見漫天風雪中,一角玄色的衣袂翻飛不止,拍打著那雙修長緊實的小腿。

烏靴在她身前立定,來人身姿高闊,投下的陰影將她四周盡數籠罩,隱天蔽日。方才那只海東青,正乖順地落在那人玄甲鋥亮的寬肩之上。

一道目光從她頭頂射下,沈靜似深潭,冷冽如鋒刃。

她艱難地仰起頭,不知是血水還是淚水泅在眼眶,循著火把的光線望見一副玄鐵面具。

氤氳的視線漸漸聚焦,對上了陰郁面具的兩個窟窿下,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眸。

眼皮褶皺的粗細,濃睫垂落的密度,眼角翹起的弧線。

真是一雙極其相似的眼。

是他?

辰霜感到自己的心跳驟停,鼻尖發酸,胸口似有火焰燒過的餘燼再度重燃。

她不由自主向那雙眼伸出手去,就像溺海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任由整個身體隨著它漂游而去。

眼前人的衣擺被風吹起,一下一下拂過她繃直的手背。

耳邊的聲響猶如從遠古傳來:

“殿下,那個逃兵抓到了。”

“砍下四肢,鞭笞一百,吊在營內示眾。”

身前一襲玄衣的男子漫不經心地下完令,居高臨下的目光仍是定在她煞白的面上,靜靜地望了她許久。

幾個回鶻兵上前查看,隨後各自稟道:

“殿下,是個女人。”

“殿下,她騎的是隴右軍的戰馬。”

男子移開視線,面具下的音色沈悶,掩住了一貫的殺伐戾氣:

“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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