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筆尖一頓，重新潤了潤筆，才開口“我爺爺教的”</p>

從小，就跟在爺爺身邊，父母剛過世那兩年，他每晚吵著要跟爺爺睡，因為他只省爺，害怕再睜開眼時，連爺爺都不見了</p>

爺爺大抵也知他內心的恐懼，總是寵著他，任由他跟前跟後，讓時間慢慢消弭他的不安全感</p>

爺爺一直、一直地把他帶在身邊，爺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他都看著、學著，爺爺寫書法，他也學；爺爺看財經雜志，他也跟著看；爺爺泡茶，他也學品茗；爺爺下棋，他更要學，才能陪爺爺對弈……</p>

所有爺爺會的，他都要會</p>

罷開始，爺爺會笑著說：“小齊也想學啊？”</p>

“想！”他點頭，答得篤定</p>

於是，爺爺會把他抱到腿上，陪著一起看公司的帳務</p>

到後來，發現他的決心，慢慢地將畢生所學全都教給他然後發現，他連皺眉、說話的口氣都像三分，爺爺捏捏他眉心，笑他一副小大人模樣</p>

後來，業界幾個合作廠商逢年過節送禮，名貴洋酒、雪茄，他毫不痛惜地轉手全送了人，被問起——這不是他最愛的牌子嗎？難不成喜好換了？</p>

他會笑笑地回對方：“全戒了，怕我家小齊也跟著學”</p>

那是他忙碌生活中，唯一的調劑小嗜好，卻為了孫子，二話不說戒得幹凈，因為那不是好東西，他答應要陪伴孫子到一百歲，所有傷身的都得戒</p>

於是稍熟的人都知道，孫子是他的心頭肉，爺爺看重他，更甚一切，偏寵的程度，連堂兄弟們小時候都曾小小吃味過</p>

爺爺總說，他是所有孫子裏，最聰明、領悟力最高的孩子，偶爾，爺孫倆私下獨處時，會模模他的頭，眼底流露一抹心疼，說：“這樣你會很辛苦”</p>

那時，他說得好自信“爺爺扛得起來，我就可以”他是真的不怕辛苦，爺爺明知道他最怕的是麽麽，卻還是什麽也沒說就離開他了</p>

報悅容悄悄觀察了一陣，發現他是真的喜歡跟婆婆聊天，不是勉為其難地應付是因為……有個人能與他談他心愛的爺爺？還是婆婆與爺爺年齡相近，能夠讓他寄托內心的思念？</p>

她不知道，總之，確定這沒讓他不自在就好</p>

“……所以說啊，家裏有那麽疼你的爺爺，鬧鬧脾氣是可以，事情過去就好，出來太久，你爺爺會擔心”</p>

“……”才剛放下心來，婆婆又來這一手，害她坐立不安</p>

擡眼偷覷他，見他沒太大反應，只是輕輕哼應一聲，沒多做解釋</p>

經過一開始的“手工藝交流”，以及下午的“下午茶談心活動”之後，她想，他們應該算小熟了吧？</p>

於是幾個住宿的客人約去看日出，她也順道問了他一聲</p>

“反正你常常半夜不睡覺，不如一起去看日出”</p>

沒想到，他還真應允了，愈來愈好相處，不像剛來那時候，渾身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冷僻氣息</p>

她這熟門熟路的地方向導帶領大家上山，各自找好方位窩好，也與楊仲齊在一處能擋風的大石邊坐下，先用保暖的毛毯裹好身體保暖，再拿出保溫瓶，倒些熱茶遞給他</p>

不遠處有人在講鬼故事，失控的尖叫聲偶爾傳到這裏來</p>

她笑“好像很剌激，要不要去加入他們？”</p>

楊仲齊雙手捧著杯緣，默然尋思了會兒，才開口：“我以前不信鬼神，但現在卻寧願相信真的有，至少這樣我就還有機會再見到我爺爺”</p>

頓了頓，擡眸“你看到了，不是嗎？”</p>

他沒說，但她看到了，而且看的方式很矬</p>

她臉色瞬間爆紅</p>

他那張許願卡掛得很高，在形形色色的紙箋中，其實不容易一眼就察覺，她是刻意找尋，還爬到樹上去看清楚每一個字……</p>

好糗！她沒想到自己的窘樣全被他看到了</p>

偷窺人家的隱私，還被逮個正著，世上還有比這更丟臉的嗎？</p>

“那個……我、我……”</p>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相反的，我很感謝你”</p>

就因為幫他做了一張許願箋？這恩惠有這麽大嗎？值得他一謝再謝？</p>

“我不知道你信不信，那一晚，我夢見我爺爺了自從他過世以後，我不曾夢到過他，連頭七都沒有，這是第一次”</p>

“啊？”有沒有這麽神奇啊？“那，他有跟你說什麽嗎？”</p>

“沒有，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坐在床邊看著我我其實很生氣，他明明答應要活到一百歲陪我，卻沒有做到，那我又為什麽要遵守承諾？”</p>

他問爺爺：“你是來勸我回家，擔起我該擔的責任嗎？”</p>

爺爺不說話，只是像以前那樣，笑著模模他的頭</p>

他一氣，月兌口道：“好，你不說話，我就不回去！”</p>

這是他第一次這麽無禮地頂撞爺爺成年以後頭一回耍叛逆，還鬧離家，丟下所有的事情不管，以為爺爺必然氣極了，可是等了好久，爺爺一次也沒有入夢來斥責他</p>

好不容易等到了，就只是微笑，不發一語</p>

他真的不懂，爺爺到底想告訴他什麽？</p>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措手不及，明明一開始只是個小靶冒而已，爺爺身體一向硬朗，少有病痛，在家裏聽他咳了幾天，那時他剛在忙公司的大權交接，每天早出晚歸，口頭上念了爺爺幾句，要他找時間去醫院，爺爺總笑說沒事</p>

誰知，這個“沒事”，卻讓他一睡便再也沒醒來過</p>

早知道、早知道如此，他再忙都該抽空陪爺爺去一趟醫院，也許再早幾天，就什麽事都沒了……</p>

一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相信，一場再尋常不過的小靶冒而已，怎麽就成了天人永別？</p>

他想了又想，最後甚至覺得，是不是卸下肩頭的擔子，把楊家，以及一生的事業交給他，爺爺就再也沒有罷礙了？</p>

如果是這樣，那他不要接，他什麽都不要管，爺爺能不能再活過來？</p>

不知為何，他這模樣，讓龔悅容鼻頭酸酸的</p>

“你這不是生氣……”只是心太痛，不知道要如何排解那種痛楚、不願意接受爺爺真的已經離他而去的事實而已</p>

離家是耍任性，但，那是一個孫子在對爺爺耍任性，誰說不可以？再幼稚、再無理，也是最後一次了，他的爺爺會包容的</p>

“你想……爺爺有沒有可能是在告訴你，要你順著自己的心意去做，等哪一天，你真的想回家了，再回去？”因為這個孩子，一直以來所做的每一件事總是想讓爺爺開心，至少該有那麽一次，讓他順從自己的心意，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宣洩悲傷的方式</p>

所以爺爺始終笑著，不加以苛責</p>

“是嗎？”他眼底，有一絲迷惘</p>

“我只是猜測，假設是我婆婆，她會希望我怎麽樣？”無論她怎麽想，都覺得婆婆會希望她用最能讓自己釋然的方式過活同樣的，那麽疼愛孫子的楊爺爺，舍得不入他的夢裏，或許是不希望他一直沈浸在悲傷中，早早走出來</p>

然後，看到他做許願箋，那麽卑微地乞求，才知道，原來孫子如此渴望，所以笑笑地來看他，滿足他的思念</p>

楊仲齊安靜聽著，緩緩擱下手中冷卻的馬克杯，將臉埋進雙掌之中，久久、久久，一動也不動</p>

她也沒再出聲驚擾他，適時給予他空間，讓他獨自理清糾葛紛亂的思緒</p>

餅後，他們沒再交談，偶爾分享熱茶以及食物，除此之外再無贅言</p>

“你看……”</p>

點點橘紅色的光，穿透雲層天將破曉前，朦朧的美麗光暈，在雲霧間渲染開來</p>

大夥兒已有志一同地拿起相機狂按快門</p>

“很美吧！”她回首，燦笑望他</p>

“嗯”雲層中，灑落點點光暈，燦亮了她的容顏，他目光緩緩移向她這張臉，算不上絕美，至少在他見過的女孩子裏，只能算得上清秀甜美，但是與她在一起的感覺，意外的舒心</p>

緊掩的心扉，孤獨、寂寞，以及沒有人懂的憂傷，在這趟放逐之旅中，意外遇上了她，就像這天將破曉前，珍貴的一抹光亮</p>

溫暖，柔軟</p>

“我不是晚上不睡，是睡不著”他突然說</p>

從爺爺過世後，就這樣了夜裏總是難以入眠，愈是想睡，愈是容易失眠總是清醒著，到天亮</p>

而她，知道</p>

即便他沒有點燈，也知道他在窗前獨坐到天明</p>

知道他不是像婆婆說的那樣，與家人吵架，負氣離家</p>

知道他懸掛在許願樹上的深深渴求</p>

每每婆婆提起敏感話題，用那麽擔憂的眼神頻頻偷瞧他</p>

知道他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會特別避開他不碰的食物</p>

主動替他洗衣服，再折疊整齊放在床上，每一件都帶著曬過陽光的清香味</p>

時時都在關切他的情緒與需求</p>

用了那麽多的心思在關註他，連她自己都沒察覺，但他不是木頭人，那樣的眼神所散發出的訊息，他在很多女孩子身上看到過，一點都不陌生</p>

二十歲的大女孩，懵懂、生女敕，她還不懂那是什麽，而他知道</p>

知道，卻不說破</p>

他偏開頭，望向將明未明的夜空</p>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