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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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願
變故發生在陸輕衣死後的第一個百年。
不久前, 江雪鴻在長老們的請求下初任上清首席，逐漸開始接手江寒秋無法決斷的道宗事務, 並在藏經室浩如煙海的經卷中尋到了一上古禁術。按其所說，在逝者死去後的每一百年都有一次布陣招魂的機會，只需讓親緣糾葛之人前往陣中直呼其名，就可開天眼尋其殘魂。
他拖著邵忻，在昆吾劍冢點上七星燈揚幡布陣。二十四尺白素用朱砂雌黃寫滿禁咒元辰，懸掛於梓木長竿任風吹揚，待到子夜時分踏入招魂陣心, 江雪鴻面對著浩蕩靈風, 一時竟有些呆怔。
邵忻不懂這有什麽好羞恥的, 便在陣外喊著：“我已經點了聾穴，這裏又沒其他人, 有什麽矯情的表白你都盡管說吧！”
謊言會破壞陣法, 斷情絲的人不能說想，不應說念, 不會說愛。於是，江雪鴻只能試著喚：“陸輕衣, 回來。”
“陸輕衣，回來。”
歷經百年，遍染血紅的劍池也都褪盡了猩色。金咒隨著一聲聲呼喚在水面散開, 顯幽共睹, 鬼神遙瞻, 但靜立了一個時辰, 江雪鴻只等來了一場冰霰夾雜的夜雨。濕冷氣息流漫浸透, 逐漸澆滅了七星燈，也逐漸澆滅心頭的希冀。燈光徹底黯淡的一瞬間, 招魂陣中忽而凝聚起一團陰森森的黑雲。
“小子，你總算來呼喚我了。”黑雲似在慢慢聚攏為人形，環顧周遭，“這招魂陣設得不錯，可被你惦記的人不想回頭呢。”
鬼祟囈語被冷白的劍意截斷。
“這就開始斬妖除魔了？”邪靈全然不懼，重新在另一處凝聚，“你不想知道，讓陸輕衣入魔的人究竟是誰嗎？”
江雪鴻聞言微頓。
他預感，眼前這個陰邪之物就是他一直苦尋不得的始作俑者。
怨意深重，輕易便破了他的劍訣，更辨不出真身，它究竟是什麽東西？
邪靈漸漸變為與青年相似的峨冠道服的模樣，只那紅瞳魔印分外刺目：“那個人是我，又或者說，是你。”
江雪鴻驟然散出威壓：“誑言！”
彼時江寂塵的修為在北疆已稱得上首屈一指，可無論他如何進攻，符紙和劍意都始終不能傷到邪靈。終於，邪靈也覺得倦了，看著他手中本命仙劍，好整以暇追憶道：“記得你起靈儀式那會兒，我本想直接占了元虛道骨，可惜被小丫頭打斷搶了去。好在那丫頭也與昆吾劍冢頗有些淵源，我便索性一路跟著她了。”
沒有實體的惡魔發出桀桀怪笑：“比起你這個無情無趣之人，那具身體有業障，有愛恨，有苦痛，有欲念，稍加刺激就被激起無窮魔心，不愧是我最好的養料！”
“她與心中執念同歸於盡的時候就像煙花一樣，‘砰’地炸開了去，美麗之極、絢爛之極哈哈哈哈！”
它說得含糊，江雪鴻眼底的光華卻隨著指尖咒術徹底寂滅。
不懼寄雪劍氣，能夠幻化成他的模樣，又以為七情六欲為養料——它是被昆吾劍冢侵擾的劍靈。
命運以美酒為誘，要看他飲鴆。
難怪有秘寶護身，陸輕衣還是染上了魔魘。難怪他翻遍仙妖兩界也找不到線索，因為本就沒有線索。難關陸輕衣要詛咒於他，無論如何都不肯被他招魂。
斷情絲的人本該無笑無淚，處濁不染的寂塵道君卻在那夜雨中落了血淚。
真相比夜雨還要冷寂如冰。
邵忻在陣外看不見具體情況，只覺得那雲遮霧掩慢慢變得邪氣重重，即刻聯系了諸位長老。眾人趕到時，江雪鴻恰好出陣，雙頰血痕鮮明，手中劍柄染上無盡殺意。隔著幽森夜雨，走火入魔的人雙目赤紅，語調堅決：“陸輕衣在昆吾劍冢下，我要去找她。”
甚至，他已經聽到她的了哭聲，就像死牢最後一夜，她痛苦喚著所有人，只除了江雪鴻。
“阻我者，殺。”
若不是長老拼盡全力聯合鎮壓，江雪鴻又為布招魂陣耗費了不少精力，昆吾劍冢幾乎差一點就被它的守護者給破了。
再次清醒時，江雪鴻聽著窗外淅瀝，殺意消退後的眼神只剩下一片灰色如霧的空茫。
那不是哭聲，只是雨聲。
陸輕衣確實是已經死了。
是江雪鴻害死了她。
他不能，也不配殉她。
邪靈回到了本早該寄居的位置，江雪鴻自請雷鞭，將自己弄成重傷，繼續在玄冥夜天閉關清心，不顧一切鉆研著一切秘辛禁術。還沒能驅散邪靈，江雪鴻卻在某日點燃修覆半成的無相燈時，恍惚看到一抹紅灼在對他微笑。
雲遠花倦，牡丹重瓣與層疊裙擺融為一體，陸輕衣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隔著生死笑話著他。
笑話白衣仙君滿身血煞的醜陋模樣。
笑話這場讓她賠進性命的烏龍鬧劇。
明艷張揚的紅染入瞳眸，江雪鴻也不由跟著發笑，任由幻影中的人手持匕刃刺入自己的胸膛。然而燈光消散後，眼前依舊只有熟悉的一片黑暗。
江雪鴻坐在陰影裏楞了許久，感覺方才所見似乎是假的，可觸摸到燈盞中枯萎焦灰的返魂草，又覺得也許是真的。
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他好像已經分不太清了。
就像陸輕衣口中的愛與恨一樣，令人不解。
身負元虛道骨，他必須履行守護昆吾劍冢的職責，隨著一刃冷霜劃入靈臺，江雪鴻引劍意入體，決然將識海劈作了兩界。外面的他求仙問道心無旁騖，淩虛登天無人能及，而那個識海深處的自己只低頭一遍遍畫著白描牡丹，永遠無法走出落稽山的狹窄囚室。
識海劈裂後，江雪鴻重新維持起往日的習慣，修覆秘寶，引渡亡魂，積攢功德，寫符抄經。沒有先前期待與落空，只是麻木地重覆，借助忘川水和絕情丹讓那縷無名的執念深藏心底，又同時支撐著他繼續活著。
第二個百年將至前，他推演到了凡間一對李姓孤兒。兩個孩子與陸輕衣本命元辰完美契合，江雪鴻便將其收作弟子，賜名慎微、慎初。
他不教孿生兄妹任何劍法符咒，只讓他們修煉魂魄內功。既然江寂塵不行，那便換旁人為祭。
兩個孩子入道的那日，少男少女揚起燦如朝陽的笑臉，手捧道箓感激圍著他道：“謝謝師尊！”
朝陽明媚，去偽存真，三百年前的衣衣也曾對他這樣笑過。
將以血肉為祭的靈鶴才方破殼，慈悲萬物的人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居然也可以變得如此麻木不仁。
道心出現瑕疵，再這樣下去，他遲早要墮魔的。
心有雜念的人無法祈願，從那日起，江雪鴻將剩餘二十卷《長生經》轉交給弟子，用自己的血去染少年人的墨字。
觸犯天道的雷劫他也一直攢著，若是第二次招魂仍舊不成，他便直接去仙盟求一紙絕殺令，與昆吾劍冢一起湮滅於世。
但上元之夜，江雪鴻遇到了雲衣。
一夜之後，他仍分不清真假夢幻。身子看得到摸得到，鏡子裏也有她的倒影，難道真的不是鬼魂或幻象？
江雪鴻靜靜看著少女對鏡梳妝，又開始忐忑：是不是下一瞬，她就要惡語交加或者淺淺一笑，然後消失不見？
留了禁符，又強奪了她的元身，他還是覺得不夠。在尋常閣留宿的每一個夜晚，他一眨不眨、小心翼翼盯著她看，趕走所有外人，把她保護得近乎過分。
雲衣沒有傷他，沒有消失，她確實忘了一切，幹凈得好像一張白紙，不僅能夠接納他，甚至在他耳畔殷勤道：“江道君，替我t贖身吧。”
愛之一字，他反思了兩百年都沒能讀懂，但雲衣主動的那夜，江雪鴻那顆快要死去的心又重新跳了起來。
道侶結契必過雷劫，江雪鴻先前攢的雷劫實在太多，只得回道宗先應了一部分，避免婚禮上嚇壞她，但因為嘉洲府出事，又急忙趕了回去。
婚後第一日起，他親手做的祈願燈上落的名字變成了“雲衣”。
做雲衣就好，不必記得。
失而覆得的滋味太過醉人，江雪鴻一葉障目，為她療傷、下廚，拼命彌補、糾正，帶她走過暮水聖泉、水月鏡天、晴煙小鎮，不僅要替她贖罪，甚至想渡她成仙。
欲念也會催生魔心，不通人情的人也會為她的親近歡喜，為她的誤會黯然，為她的游離嫉恨，每一個相擁而眠的夜晚，江雪鴻同時做著道骨換妖髓的聖人之事，和野獸分食般的卑劣行徑。
謊言在雲衣回尋常閣之後一朝戳穿。江雪鴻本以為，只要控制好魔心，他或許能夠永遠同她這般相處下去，到頭來卻發現，一切只是他的一腔情願。
雲衣想走，可他已經不能離開她分毫。哪怕被厭惡記恨，哪怕不擇手段，哪怕自毀道心，也決不能放她走。
她一遍遍問他：為什麽？排除掉所有錯誤答案後，江雪鴻才恍然大悟，原來他與這個人的一切，只關風月，只關於愛。
他愛著她，分離會失控，遺忘會發狂，重逢會歡悅。江雪鴻一點點領悟著這個字，從如溪澗到青虹谷，從暮水困陣到巫族幻境，他為她披荊斬棘，平山填海，也慢慢找到了自己真正的道。
愛是罪孽，也是救贖。過去的他總糾結於雲衣愛不愛他，現在的他只需要愛雲衣。
時間不知不覺溯游至當下。
江雪鴻安頓好宗門事務，在最後一卷《長生經》內滴滿靈血，將三百卷經書全部封存入玄冥夜天，依次將長明燭盞擱在其上。他仰望被祈願燈裝點得明亮如晝的幻境，眼底光輝與掌中燈燭同時閃耀，一顆傷痕累累的心也好像被塞得滿滿當當。
靜靜看了許久，江雪鴻取出在鬼市拍下的千葉蓮華燈盞，將被磋磨得有些半舊的同心結綴在其上，取經紙，提舊筆，蘸金色香油為墨。
最後這個願望，他想留給自己。
許什麽願呢？祝她平安順遂，喜樂無憂，長生如意？這些她都能夠自己實現。
江雪鴻廣袖一振，燈盞之上的暗色天空剎那透明起來。先是能看到其他幾處洞天的景象，而後是上清道宗亙古不變的雪嶺竹林、樓觀山門，仙山之外，則是整片朗朗茫茫的天地乾坤。
山河無數，生靈無數，他只看得到一片漂泊不定的雲。
從前的江寂塵寫了無數承平符，救下過無數性命，可直到看著雲衣提筆寫下同樣的符契，他才由衷地發自內心希望海晏河清，眾生安平。
終於，他思量既定，挽袖懸腕。一筆一劃落極其慢，鄭重的神態與雪崖那句“江雪鴻愛陸輕衣”相似，少了癡瘋，多了虔誠，甚至流露出幾分過盡千帆的淡然超脫。滾燙的金墨好像灑落的星屑，要將這兩行字永生永世長留於此。
這是江寂塵三百年生平中許下的唯一一個願望，也是他交出的有關愛的答卷。
以情為燈，長明於此，只願——
他年如我憐卿者
為禱斯人福慧全[1]
*
聚散離合的過往在雲衣眼前流轉而過，幻象中的白衣青年周身散發著濛濛的柔和微光，飄搖的燈火好像鮮活的心跳，既不黯淡也不灼目。
人影散為霧氣，星雲流溢，三千明燈乘風漂浮而上，尾部連綴的紙折鶴與祈福條嘩啦啦亂響。燈上大多寫的都是“陸輕衣”，往後則是“雲衣”，他入魔那陣子有時分不清她是誰，有時候把會兩個名字一起寫，再往後，又只剩下“雲衣”。
記得前世陸輕衣說過：“江道君，這裏連盞燈都沒有，你就不覺得暗嗎？”
所以，他為她點亮了整片玄冥夜天。
燈火漫成一片光瀑，心頭酸甜苦辣百感交集，雲衣迫切想往下探尋他往哪裏去了，額心卻忽而傳來一陣滯澀感——與江雪鴻的記憶碎片同時消失的，還有她腦海中他的模樣。
在影界的一日之差，是江雪鴻用鑠骨針封印了她的記憶。
雲衣心臟陡沈，連忙召喚起仙術和妖術阻止，卻仍然無法克制退潮般的遺忘之勢。漸漸地，她記不起山門外執傘相待的霜白側影，記不起樓臺燈火中的溫柔眼神，記不起花燭良夜的交拜之人。
鑠骨針無解，玄冥夜天也隨著往昔回憶一同封緘，阻止不得，追尋不得。
瞳孔中含蓄壓抑了許久的淚珠子在掙紮中啪嗒啪嗒滾落下來，眼前水霧朦朧。妖王宮寢殿內，雲衣手握青玉仙簡，迷茫著眨眼，看著沒有任何人居住痕跡的空屋，疑惑不已摸上自己的臉頰：
“我為什麽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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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故發生在陸輕衣死後的第一個百年。
不久前, 江雪鴻在長老們的請求下初任上清首席，逐漸開始接手江寒秋無法決斷的道宗事務, 並在藏經室浩如煙海的經卷中尋到了一上古禁術。按其所說，在逝者死去後的每一百年都有一次布陣招魂的機會，只需讓親緣糾葛之人前往陣中直呼其名，就可開天眼尋其殘魂。
他拖著邵忻，在昆吾劍冢點上七星燈揚幡布陣。二十四尺白素用朱砂雌黃寫滿禁咒元辰，懸掛於梓木長竿任風吹揚，待到子夜時分踏入招魂陣心, 江雪鴻面對著浩蕩靈風, 一時竟有些呆怔。
邵忻不懂這有什麽好羞恥的, 便在陣外喊著：“我已經點了聾穴，這裏又沒其他人, 有什麽矯情的表白你都盡管說吧！”
謊言會破壞陣法, 斷情絲的人不能說想，不應說念, 不會說愛。於是，江雪鴻只能試著喚：“陸輕衣, 回來。”
“陸輕衣，回來。”
歷經百年，遍染血紅的劍池也都褪盡了猩色。金咒隨著一聲聲呼喚在水面散開, 顯幽共睹, 鬼神遙瞻, 但靜立了一個時辰, 江雪鴻只等來了一場冰霰夾雜的夜雨。濕冷氣息流漫浸透, 逐漸澆滅了七星燈，也逐漸澆滅心頭的希冀。燈光徹底黯淡的一瞬間, 招魂陣中忽而凝聚起一團陰森森的黑雲。
“小子，你總算來呼喚我了。”黑雲似在慢慢聚攏為人形，環顧周遭，“這招魂陣設得不錯，可被你惦記的人不想回頭呢。”
鬼祟囈語被冷白的劍意截斷。
“這就開始斬妖除魔了？”邪靈全然不懼，重新在另一處凝聚，“你不想知道，讓陸輕衣入魔的人究竟是誰嗎？”
江雪鴻聞言微頓。
他預感，眼前這個陰邪之物就是他一直苦尋不得的始作俑者。
怨意深重，輕易便破了他的劍訣，更辨不出真身，它究竟是什麽東西？
邪靈漸漸變為與青年相似的峨冠道服的模樣，只那紅瞳魔印分外刺目：“那個人是我，又或者說，是你。”
江雪鴻驟然散出威壓：“誑言！”
彼時江寂塵的修為在北疆已稱得上首屈一指，可無論他如何進攻，符紙和劍意都始終不能傷到邪靈。終於，邪靈也覺得倦了，看著他手中本命仙劍，好整以暇追憶道：“記得你起靈儀式那會兒，我本想直接占了元虛道骨，可惜被小丫頭打斷搶了去。好在那丫頭也與昆吾劍冢頗有些淵源，我便索性一路跟著她了。”
沒有實體的惡魔發出桀桀怪笑：“比起你這個無情無趣之人，那具身體有業障，有愛恨，有苦痛，有欲念，稍加刺激就被激起無窮魔心，不愧是我最好的養料！”
“她與心中執念同歸於盡的時候就像煙花一樣，‘砰’地炸開了去，美麗之極、絢爛之極哈哈哈哈！”
它說得含糊，江雪鴻眼底的光華卻隨著指尖咒術徹底寂滅。
不懼寄雪劍氣，能夠幻化成他的模樣，又以為七情六欲為養料——它是被昆吾劍冢侵擾的劍靈。
命運以美酒為誘，要看他飲鴆。
難怪有秘寶護身，陸輕衣還是染上了魔魘。難怪他翻遍仙妖兩界也找不到線索，因為本就沒有線索。難關陸輕衣要詛咒於他，無論如何都不肯被他招魂。
斷情絲的人本該無笑無淚，處濁不染的寂塵道君卻在那夜雨中落了血淚。
真相比夜雨還要冷寂如冰。
邵忻在陣外看不見具體情況，只覺得那雲遮霧掩慢慢變得邪氣重重，即刻聯系了諸位長老。眾人趕到時，江雪鴻恰好出陣，雙頰血痕鮮明，手中劍柄染上無盡殺意。隔著幽森夜雨，走火入魔的人雙目赤紅，語調堅決：“陸輕衣在昆吾劍冢下，我要去找她。”
甚至，他已經聽到她的了哭聲，就像死牢最後一夜，她痛苦喚著所有人，只除了江雪鴻。
“阻我者，殺。”
若不是長老拼盡全力聯合鎮壓，江雪鴻又為布招魂陣耗費了不少精力，昆吾劍冢幾乎差一點就被它的守護者給破了。
再次清醒時，江雪鴻聽著窗外淅瀝，殺意消退後的眼神只剩下一片灰色如霧的空茫。
那不是哭聲，只是雨聲。
陸輕衣確實是已經死了。
是江雪鴻害死了她。
他不能，也不配殉她。
邪靈回到了本早該寄居的位置，江雪鴻自請雷鞭，將自己弄成重傷，繼續在玄冥夜天閉關清心，不顧一切鉆研著一切秘辛禁術。還沒能驅散邪靈，江雪鴻卻在某日點燃修覆半成的無相燈時，恍惚看到一抹紅灼在對他微笑。
雲遠花倦，牡丹重瓣與層疊裙擺融為一體，陸輕衣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隔著生死笑話著他。
笑話白衣仙君滿身血煞的醜陋模樣。
笑話這場讓她賠進性命的烏龍鬧劇。
明艷張揚的紅染入瞳眸，江雪鴻也不由跟著發笑，任由幻影中的人手持匕刃刺入自己的胸膛。然而燈光消散後，眼前依舊只有熟悉的一片黑暗。
江雪鴻坐在陰影裏楞了許久，感覺方才所見似乎是假的，可觸摸到燈盞中枯萎焦灰的返魂草，又覺得也許是真的。
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他好像已經分不太清了。
就像陸輕衣口中的愛與恨一樣，令人不解。
身負元虛道骨，他必須履行守護昆吾劍冢的職責，隨著一刃冷霜劃入靈臺，江雪鴻引劍意入體，決然將識海劈作了兩界。外面的他求仙問道心無旁騖，淩虛登天無人能及，而那個識海深處的自己只低頭一遍遍畫著白描牡丹，永遠無法走出落稽山的狹窄囚室。
識海劈裂後，江雪鴻重新維持起往日的習慣，修覆秘寶，引渡亡魂，積攢功德，寫符抄經。沒有先前期待與落空，只是麻木地重覆，借助忘川水和絕情丹讓那縷無名的執念深藏心底，又同時支撐著他繼續活著。
第二個百年將至前，他推演到了凡間一對李姓孤兒。兩個孩子與陸輕衣本命元辰完美契合，江雪鴻便將其收作弟子，賜名慎微、慎初。
他不教孿生兄妹任何劍法符咒，只讓他們修煉魂魄內功。既然江寂塵不行，那便換旁人為祭。
兩個孩子入道的那日，少男少女揚起燦如朝陽的笑臉，手捧道箓感激圍著他道：“謝謝師尊！”
朝陽明媚，去偽存真，三百年前的衣衣也曾對他這樣笑過。
將以血肉為祭的靈鶴才方破殼，慈悲萬物的人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居然也可以變得如此麻木不仁。
道心出現瑕疵，再這樣下去，他遲早要墮魔的。
心有雜念的人無法祈願，從那日起，江雪鴻將剩餘二十卷《長生經》轉交給弟子，用自己的血去染少年人的墨字。
觸犯天道的雷劫他也一直攢著，若是第二次招魂仍舊不成，他便直接去仙盟求一紙絕殺令，與昆吾劍冢一起湮滅於世。
但上元之夜，江雪鴻遇到了雲衣。
一夜之後，他仍分不清真假夢幻。身子看得到摸得到，鏡子裏也有她的倒影，難道真的不是鬼魂或幻象？
江雪鴻靜靜看著少女對鏡梳妝，又開始忐忑：是不是下一瞬，她就要惡語交加或者淺淺一笑，然後消失不見？
留了禁符，又強奪了她的元身，他還是覺得不夠。在尋常閣留宿的每一個夜晚，他一眨不眨、小心翼翼盯著她看，趕走所有外人，把她保護得近乎過分。
雲衣沒有傷他，沒有消失，她確實忘了一切，幹凈得好像一張白紙，不僅能夠接納他，甚至在他耳畔殷勤道：“江道君，替我t贖身吧。”
愛之一字，他反思了兩百年都沒能讀懂，但雲衣主動的那夜，江雪鴻那顆快要死去的心又重新跳了起來。
道侶結契必過雷劫，江雪鴻先前攢的雷劫實在太多，只得回道宗先應了一部分，避免婚禮上嚇壞她，但因為嘉洲府出事，又急忙趕了回去。
婚後第一日起，他親手做的祈願燈上落的名字變成了“雲衣”。
做雲衣就好，不必記得。
失而覆得的滋味太過醉人，江雪鴻一葉障目，為她療傷、下廚，拼命彌補、糾正，帶她走過暮水聖泉、水月鏡天、晴煙小鎮，不僅要替她贖罪，甚至想渡她成仙。
欲念也會催生魔心，不通人情的人也會為她的親近歡喜，為她的誤會黯然，為她的游離嫉恨，每一個相擁而眠的夜晚，江雪鴻同時做著道骨換妖髓的聖人之事，和野獸分食般的卑劣行徑。
謊言在雲衣回尋常閣之後一朝戳穿。江雪鴻本以為，只要控制好魔心，他或許能夠永遠同她這般相處下去，到頭來卻發現，一切只是他的一腔情願。
雲衣想走，可他已經不能離開她分毫。哪怕被厭惡記恨，哪怕不擇手段，哪怕自毀道心，也決不能放她走。
她一遍遍問他：為什麽？排除掉所有錯誤答案後，江雪鴻才恍然大悟，原來他與這個人的一切，只關風月，只關於愛。
他愛著她，分離會失控，遺忘會發狂，重逢會歡悅。江雪鴻一點點領悟著這個字，從如溪澗到青虹谷，從暮水困陣到巫族幻境，他為她披荊斬棘，平山填海，也慢慢找到了自己真正的道。
愛是罪孽，也是救贖。過去的他總糾結於雲衣愛不愛他，現在的他只需要愛雲衣。
時間不知不覺溯游至當下。
江雪鴻安頓好宗門事務，在最後一卷《長生經》內滴滿靈血，將三百卷經書全部封存入玄冥夜天，依次將長明燭盞擱在其上。他仰望被祈願燈裝點得明亮如晝的幻境，眼底光輝與掌中燈燭同時閃耀，一顆傷痕累累的心也好像被塞得滿滿當當。
靜靜看了許久，江雪鴻取出在鬼市拍下的千葉蓮華燈盞，將被磋磨得有些半舊的同心結綴在其上，取經紙，提舊筆，蘸金色香油為墨。
最後這個願望，他想留給自己。
許什麽願呢？祝她平安順遂，喜樂無憂，長生如意？這些她都能夠自己實現。
江雪鴻廣袖一振，燈盞之上的暗色天空剎那透明起來。先是能看到其他幾處洞天的景象，而後是上清道宗亙古不變的雪嶺竹林、樓觀山門，仙山之外，則是整片朗朗茫茫的天地乾坤。
山河無數，生靈無數，他只看得到一片漂泊不定的雲。
從前的江寂塵寫了無數承平符，救下過無數性命，可直到看著雲衣提筆寫下同樣的符契，他才由衷地發自內心希望海晏河清，眾生安平。
終於，他思量既定，挽袖懸腕。一筆一劃落極其慢，鄭重的神態與雪崖那句“江雪鴻愛陸輕衣”相似，少了癡瘋，多了虔誠，甚至流露出幾分過盡千帆的淡然超脫。滾燙的金墨好像灑落的星屑，要將這兩行字永生永世長留於此。
這是江寂塵三百年生平中許下的唯一一個願望，也是他交出的有關愛的答卷。
以情為燈，長明於此，只願——
他年如我憐卿者
為禱斯人福慧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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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散離合的過往在雲衣眼前流轉而過，幻象中的白衣青年周身散發著濛濛的柔和微光，飄搖的燈火好像鮮活的心跳，既不黯淡也不灼目。
人影散為霧氣，星雲流溢，三千明燈乘風漂浮而上，尾部連綴的紙折鶴與祈福條嘩啦啦亂響。燈上大多寫的都是“陸輕衣”，往後則是“雲衣”，他入魔那陣子有時分不清她是誰，有時候把會兩個名字一起寫，再往後，又只剩下“雲衣”。
記得前世陸輕衣說過：“江道君，這裏連盞燈都沒有，你就不覺得暗嗎？”
所以，他為她點亮了整片玄冥夜天。
燈火漫成一片光瀑，心頭酸甜苦辣百感交集，雲衣迫切想往下探尋他往哪裏去了，額心卻忽而傳來一陣滯澀感——與江雪鴻的記憶碎片同時消失的，還有她腦海中他的模樣。
在影界的一日之差，是江雪鴻用鑠骨針封印了她的記憶。
雲衣心臟陡沈，連忙召喚起仙術和妖術阻止，卻仍然無法克制退潮般的遺忘之勢。漸漸地，她記不起山門外執傘相待的霜白側影，記不起樓臺燈火中的溫柔眼神，記不起花燭良夜的交拜之人。
鑠骨針無解，玄冥夜天也隨著往昔回憶一同封緘，阻止不得，追尋不得。
瞳孔中含蓄壓抑了許久的淚珠子在掙紮中啪嗒啪嗒滾落下來，眼前水霧朦朧。妖王宮寢殿內，雲衣手握青玉仙簡，迷茫著眨眼，看著沒有任何人居住痕跡的空屋，疑惑不已摸上自己的臉頰：
“我為什麽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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