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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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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天

想贏, 先會輸。

雲衣死死盯著他的臉,似乎想要將視線化為刀匕, 把這張虛假的皮給割下來,卻分明知曉,眼前所見之人就是江雪鴻。

影界的漩渦並非沖她而來,想到那句晦氣至極的“不必回頭”,雲衣這才知曉,原來,江雪鴻竟已經又瞞了她!

好不容易才重新走到一起, 就又要與她撇清關系, 他是不是以為沒有情絲, 就可以隨時抽身、不用負責了?!

陸沈檀含笑凝望著雲衣不停變換的神態,執劍起身道:“這副軀殼也是稀罕, 明明新傷疊著舊傷, 卻還硬挺得很。從暗道獨自殺出來又落盡影界,依舊不肯屈服, 多虧了姐姐替我分散他的精力。”

寄雪劍沒有劍靈,甚至能夠任他操縱。

炫白劍影迎面而來, 雲衣竟忘了抵擋,即將被擊中之前,一柄紅纓槍替她橫截下攻擊。撞擊落下沈悶的鈍響, 戚浮歡喘著氣, 回頭呵罵:“陸輕衣你傻了嗎?不打敗他, 怎麽救江雪鴻?”

雲衣幡然醒悟, 這才重新召喚出紅綾刃。

記憶相融, 陸沈檀對江雪鴻的功法了如指掌,任憑殿外圍滿千軍萬馬, 九死一生的敗局此刻反而充滿贏面。

凜冽如冰的沈重威壓降下,方圓十裏都被嚴寒堅冰包裹。眼看硬拼不過,戚浮歡正要放兵進殿,卻被雲衣攔住。

雲衣道:“我不想打一場兩敗俱傷的仗。”

以江雪鴻昔日墮魔時的爆發力,想真正控制住他,絕非易事。連日奔波,仙妖盟軍都已經人困馬乏,一旦雙方膠著起來,不僅輸贏未知,且一定會損失慘重,她不想落稽山重覆兩百年前的慘烈景象。

陸沈檀也表示讚成:“我只想同姐姐說說話罷了。”

陰兵還在殿外作亂,戚浮歡勸不動,只得留下雲衣在此間獨自迎敵。她出門後,冰壁很快隔絕了內外空間。

雲衣緩緩舉刀:“你我之間,沒什麽可說的。”

陸沈檀從容不迫走下階梯,縷縷墨影從袖中逸出:“江雪鴻的記憶我都看過了,姐姐就不好奇,他究竟還瞞了你多少事嗎?”

“殺了你,我自然能問明白。”

“可若是姐姐殺了我,”陸沈檀故意露出一抹天真,“那沒了元虛道骨的江雪鴻約莫也會死吧。”

雲衣瞳眸縮顫:“什麽?”

“都說了,姐姐不知道的事可多呢。”布滿流影的手探出,陸沈檀化指為爪,“從嘉洲府換腿骨開始,在姐姐如何對江雪鴻惡語交加、刀劍相向的時候,他都在偷偷給你換骨呢。”

他用仙族殘軀操縱著妖族功法緊逼靠近,雲衣被迫接招,矢口否認:“胡說八道!”

心底卻已經開始動搖:她快到不可思議的凝丹速度,或許並非只是靈力催發;一弦琴之所以對她沒有影響,或許也不是心志堅定的緣故。

陸沈檀忽而卸了力,面對刀刃敞開胸膛:“姐姐再不信的話,那不妨來刺上一刀。不,江雪鴻一路殺了我七個分影,還是還七刀吧。真正的元虛道骨有自愈之力,我說了假話的話,他是不會死的。”

雲衣怎麽可能敢賭。

游蕩的墨影不斷消耗著她的精力,陸沈檀反而不再繼續進攻,放下劍,一步步走近,眼神帶著對眼前人毫不掩飾的渴望:“姐姐,認輸吧。”

妖爪變回根骨分明的手指,即將觸碰到臉頰前,雲衣條件反射甩去風刃。冷色肌膚上的傷口分外鮮明,血色映入瞳孔,她自己卻忽而感到一陣刺痛,一把扯過青年,四目相對質問:“江雪鴻,你不是潔癖嗎?怎麽連自己的身子都守不住?當什麽縮頭烏龜,一點敢作敢當的骨氣都沒有嗎?!”

陸沈檀只不輕不重擡起她的下頜,強調道:“雲衣姐姐,你現在應該叫我夫君,以我為天,擁我為尊。”

影子本來就沒有實體,就連他的人形都是陸輕衣隨意捏造的。所以,他可以變成任何人。

元神契彼此感應,熟悉的聲音說著陌生的詞句,雲衣握刀的手不住發抖:“把他還給我,你有什麽報覆都沖我來,放過江雪鴻……”

江雪鴻要取回無心印,陸沈檀便破釜沈舟,以犧牲辛謠為代價算計於他,用這副本就重傷的身子逼她動手,為什麽先前不能再敏銳一點?不能再多顧及他一點?

命門被她抵著,陸沈檀反而笑出聲來,用另一只手攬過雲衣:“姐姐,你知道我多想看你服軟嗎?”

他故意湊近,雲衣果然即刻遠離,卻根本不還手。陸沈檀好整以暇問:“姐姐這麽畏手畏腳做什麽,你們不是仇人嗎?”

“都是你騙我的!”卻是她傷了他。

糾結痛苦好像激發惡欲的養料,令他摧折之心頓起:“要不這樣,姐姐把我服侍開心了,我便讓你見見江雪鴻,怎麽樣?”

雲衣瞪目:“你敢?”

陸沈檀看著她天生絕色的面龐,眸色也染上一抹幽深:“反正姐姐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前世今生都在舞肆青樓做過妓子,更不知用美人計坑害了多少人,連江雪鴻都被你算計了去。不如這番就來騙騙我,如何?”

手背沿著臉頰滑動,明明還是熟悉的觸感,卻令雲衣陣陣惡心。

陸沈檀未然不會放出江雪鴻的意志,後悔是沒有用的,要冷靜。

出兵前,江雪鴻已將秘寶和劍譜都交給了她,但除了傷害於他,還有什麽辦法能夠把陸沈檀逼出他的軀殼呢?

陸沈檀撫上她的額發時,雲衣恰好看到了他腕上的鎮魔鎖,心中漸漸有了算計。

片刻後,手中刀墜在地上,化作牡丹碎蕊:“好,我答應你。”

寧折不彎的人第一次這般屈從,陸沈檀先是一楞,隨即哈哈大笑,把她半扛半抱去了王座。

影妖不懂,為什麽那麽多女人寧可改易容貌也要留在妖王宮,依附於他,只有陸輕衣不願不屑,哪怕淪為仙門的俘虜,也要自毀神魂,與仇敵同歸於盡。兩百年前,原本他都安排好了,只需待仙軍撤退後順理成章占領落稽山,他就能夠用替身換出陸輕衣,讓跌落高位的人死心塌地依靠自己。

陸沈檀壓制住雲衣,正欲宣洩積澱三百年的扭曲欲望,被迫的人卻忽而主動抱過他的脖頸,軟聲道:“江雪鴻,知道第一次見你時我在想什麽嗎?”

雲衣自問自答:“我在想,這個小道長像山頭雪、月下霜、松間露,唯獨就是不像個人。”

初見一眼,驚艷的不僅有他,亦有她。

聽她念著旁人,陸沈檀心中不悅,扯下那雙手,悶聲道:“姐姐,你我第一次見面是在落稽山第九峰。”

雲衣置若罔聞,只沈浸在追憶之中:“七月二十涼亭那日,我想的是,你若看不上我的身子,那我便只能取你的性命了。”

江雪鴻沒有情絲,陸沈檀卻五陰熾盛,雖然已經知道那些往事,但聽她親口說來,還是不免心生嫉恨,用墨影把她的雙手分開綁縛住:“姐姐,別說他了。”

心緒隨著衣衫層層剝落,雲衣仍在透過他看另一人:“我以為前世是自己不識好歹,非要奢求無情人的愛,沒想到今生卻真成了你的魔。”

欲拒還迎間,一對胭脂細痕落在男人心口的疤痕上:“想不到吧,對上你,我竟也會不自信。”

“甚至直到現在,我都不敢相信你會真的愛我。”

她句句不離江雪鴻,陸沈檀妒火中燒,動作也粗暴起來,冰封的殿內響起裂帛之聲:“夠了!忘了他!”

身體被禁錮,雲衣的註意力終於回到此間,繼續激將道:“元虛道骨能夠凈化忘川水,怎麽忘?我的愛恨悲歡全部有關他,怎麽忘?我一整顆心裏都是他,怎麽忘?”

魅粉瞳孔裏倒映著她所愛之人的容顏,卻不是他。她即將修煉成仙,哪怕鎖住她的身子,也無法操縱她的意志,換而言之,那句溫柔的“沈檀”再也無法聽得了。

陸沈檀只覺一陣滯悶,操縱墨影層層封住了雲衣的口,終於讓她無法再發聲。被嫉妒淹沒的男人把她重重抵在王座上,眼底不覺翻出幾縷鮮紅:“陸輕衣,你是我的。”

“再敢說那個名字,t我便拔了你的舌頭。”

曾經弱小無依的陸沈檀無法擁有她,為何坐擁妖界的陸沈檀還是無法讓她臣服?他究竟哪裏比不上江雪鴻?

攻心計,成了。

情字是一把刀,那一聲聲“沈檀”曾經不斷加重江雪鴻的心魔,今日她便反其道而行之。

陸沈檀不知落入陷阱,看著她手腳被縛動彈不能的模樣,終於開始放肆進攻。先是重重扯落那如雲的發髻,又在她脖頸腰側留下一道道青紫的掐痕,魔紅徹底覆蓋瞳眸的瞬間,手腕那對鎖扣卻忽而收緊。灼燙一路鉆入肺腑,陸沈檀吃痛,重心不穩,從王座跌落下來。

他筋脈被封,雲衣身上的束縛也頃刻消散,她迅速披起外衫,奪過寄雪劍比上男人的脖頸:“陸沈檀,你欺我,瞞我,辱我,禍國亂世罪惡罄竹難書,簡直死不足惜!”

陸沈檀無法壓制魔心,越是反抗反而越是不能沖破由仙尊長老合力煉化的鎮魔鎖,憤慨道:“殺了我,江雪鴻也會死!”

雲衣居高臨下取出無色鈴,借助昔年對付陸禮的手段,攫取著他身上的靈力:“是啊,所以我不會讓你死。”

再這樣下去,這副軀殼會被吸幹成廢人,他就算占據了江雪鴻的意識,也不能占據她,甚至會淪為階下囚。陸沈檀急中生亂,竟直接操縱本體脫離了出去。雲衣立刻毫不猶豫祭出無相燈,借助四壁的冰面反射強光,剎那虛室生白。

察覺局勢不對,陸沈檀連忙想重回軀殼,卻被封妖驅鬼的朱字黃符攔在外頭。見化生出的陰兵也被斬殺,趨利避害的影子連忙從冰霜縫隙中往外鉆去,雲衣當機立斷,擡聲喚:“司鏡!”

殿外早就布置好了古鏡圍陣,四壁上下無一死角。無相燈的光芒不受墻壁阻礙,如金色漣漪般層層蕩漾漫溢,室內的光照逐漸擴散到室外。從混沌開,分陰陽,自古是光影相生,但清安八年歲末的落稽山卻彩徹區明,表裏澄澈,影子無所遁逃。

“陸輕衣,你以為你為什麽會覆生?你是不過是巫衣報仇的利器,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絕對不會有好下場!”陸沈檀垂死掙紮著詛咒,“昆吾劍冢下的怨念惡魂會讓你失去一切,萬劫不覆!”

呼嘯的北風卷散盡浮雲,雲衣踏上殿頂,一手握著寄雪劍,一手放飛燈盞。她將四大秘寶一並召喚出,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陸沈檀化作灰飛,一字一頓道:“那我也會從地獄爬出來,奪回我的王座。”

困局一破,眾人立刻四散殺開,將影將陰兵全部掃蕩。掞光明耀,山川盡照,靈光與天星交相輝映,照襯出一片浩浩朗朗的不夜之天,一如持燈者包納日月的焰焰胸襟。燈火重光持續了三天三夜,直到落稽山九峰的墨影全部消散蒸發,靈燈才慢慢收束落回雲衣掌心。

三百年前種下的因,終於了結了業果。

*

陸沈檀及其殘黨被殲滅之後,雲衣在落稽山所向披靡,跨過年關,除了被辛謠殘魂占據的第七峰,其餘八峰盡數歸降。

但江雪鴻一直沒醒。

勝負初定,邵忻火急火燎從上清道宗趕來,又是除魔染、渡邪祟,又是放毒血、灌靈藥,也沒能喚醒他。

“毀了道心,又捐了道骨,這些年本就根基不穩連帶著傷勢未愈,好在元神還算完整,暫且吊著一口氣。”邵忻擱下銀針,嘆氣道,“等他醒來先重修道心吧,妖骨的事我再想想辦法。”

說罷便出門尋藥,恰遇到路過的韶歆。擦肩而過時,韶歆突然開口:“往後若得閑,也好隨時來月狐族坐坐。”

母子倆血脈相系又彼此陌生,邵忻頓了片刻,一言不發往外走。

韶歆也料得這番局面,繼續氣定神閑道:“嗳,窮小子,聽說你相中了一個仙族姑娘?若今後追到人家了,高堂可以不拜,但別忘了從狐貍洞帶些東西做聘禮,也算給你撐門面。”

遠處,邵忻的腳步趔趄了一下,還是沒回頭。

韶歆擅舞,瞧見這個走路還打絆子的狐貍崽子,一時忍俊不禁。她依次送回在三十三洞天內避難的群眾,又將熟谙巫族舞譜的尋常閣眾人安排在妖王宮借住下,目光轉向依舊緊閉的寢宮正門,微微露出隱憂:“鬼門關才闖過第一遭,可別松懈得太早啊。”

那死兆分明還沒應上呢。

綠竹簾子篩進一條條沒有溫度的冬季陽光,在寂靜的寢宮內來回搖晃著。

雲衣讓白蓮在外當替身,自己則一心撲在此處。她給江雪鴻卸下鎮魔鎖,餵過湯藥,又渡了些許靈力過去,握著他發涼無力的手,心頭仍是一陣陣恍惚。

傳聞中不死不滅的元虛道骨,竟悄然轉移到了她的身上。一旦出現偏差,江雪鴻真的會死。

滿是怨憤的巴掌重重扇下去,貼近青年臉頰前卻猝然變成了輕撫,似不忍再讓他痛。雲衣貼著他的耳畔,咬牙切齒道:“愛我就去尋死,誰教你的?難不成你爹殉了蒼生大義,你個離經叛道的不肖子也想來這套?”

江雪鴻安安靜靜躺著,沒有任何反應,絨密長睫下的陰影隨著呼吸節奏緩慢而平穩起伏,哪怕清醒時,他也一向如此。

雲衣低頭看了許久,替他整理好寢衣和散發,輕淺啄在他臉頰:“好好睡一覺,這次換我守著你。”

在床邊閱了一會兒公文,寢宮的門被人敲開。戚浮歡看著雲衣眼底隱約的青黑,蹙額道:“你近日也總說額心痛,趕緊歇歇吧,有我的心腹禁衛守夜,不會有什麽問題。”

雲衣點點頭,合上門把冷風隔絕在室外。她與戚浮歡在外間坐下,視線仍時不時落向內室,悵惘開口:“浮歡姐姐,我從前總想要揚名立萬,把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狠狠踩在腳下,讓這三千宮殿滿滿當當熱熱鬧鬧,所有人都取悅於我才好。”

戚浮歡寬解道:“誰小時候沒個異想天開?我當年就一門心思想成仙,連阿娘都讓我找個仙君當道侶,結果這事最後被你辦成了。”說在沖她比了個大拇指。

哪怕經歷了家破人亡,也改變不了狼族開朗的天性。雲衣眉宇間陰霾稍散:“但現在我忽然覺得,哪怕只是如溪澗的一間茅屋,身邊只有一個人陪伴,我也不覺得有什麽缺憾。”

然而走到這一步,他們每一個都已經抽不得身。一將功成萬骨枯,她只怕那個代價會令人承受不起。

戚浮歡也得知了元虛道骨的事情,震驚之餘不由感慨:“情之所至嘛,我最近也有點明白爹娘總是念叨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緣由了。”

二人又聊了不少心裏話,最後雲衣轉向戚浮歡,難得左右躊躇起來:“過幾日我要帶尋常閣眾人去第七峰解決最後一個麻煩,鎮守妖王宮的事交給旁人我不放心,阿鏡也需要修養,還勞煩你替我照顧好江雪鴻。”

她一字一頓強調:“那死讖未知真假,一定不要讓他再冒險。”

曾經那個裙下之臣無數,不留意於任何人的陸輕衣,竟還有牽腸掛肚的時候。

戚浮歡拍著胸脯一口應下:“你放心,有我守著,保準一只蚊子都飛不進來。”

雲衣轉憂為笑:“你傻不傻,現在是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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