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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妻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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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妻書

夏深之後, 北疆爭端愈發白熱化。陸沈檀圍繞青虹谷的攻勢一輪猛過一輪,率領陰兵攻入幾道關隘, 雲衣也終於敲定了反攻計劃。

首先,根據在戚家軍殘魂和澤陰提供的線索,結合竊取來的卷宗對照,兩百年前陸沈檀在西泱關戰中勾結魔軍、利用典刑署職權濫殺無辜之事逐一揭露。白蓮更將其放縱辛謠謀害後宮妃嬪,祭生魂造陰兵的秘聞和盤托出,給陸沈檀的威望造成了不小的打擊。

其次,由上清道宗弟子和尋常閣眾人分頭引導, 提前把北疆凡人和弱小的仙妖安排入三十三洞天躲避, 堅壁清野, 避免誤傷無辜。

最後則是排兵布陣。陸沈檀分影眾多,虛實莫辨, 雲衣決定一路從正面與九峰妖軍對抗, 另一路則抄小道搶占深入主峰必經的那座深谷,以防暗箭。

謀定前, 司鏡又提出,最好再安排一路熟悉落稽山暗道的隊伍從背後進擊。陸沈檀心思縝密, 又跟了陸輕衣那麽久,早就對暗道的情況了如指掌,這條路恐怕會比任何路都要難闖。更何況, 暗處偷襲是沒有戰功的。

得知此事, 妄越主動請纓, 趕來助戰的韶歆也帶了月狐族和與池幽為善的妖族參與。雲衣感激之際, 正猶豫著要不要親自率兵走這條道, 江雪鴻已先開口:“我去。”

雖然他元神的傷好轉大半,但雲衣還是不放心:“你道心破碎, 不行。”

被質疑的男人只道:“不會有影響。”

“當真?”

“嗯。”

沒有道心也能使用寄雪劍,但仙尊帶妖軍行偷襲之事總歸有些怪怪的。雲衣沒有立刻應下,反嘲他:“寂塵道君開壇布道多年,居然不知道自己的道心何在?”

江雪鴻卻只看到了那暖融笑影,眸光微閃:“從前知道。”

還怪她毀了他的道心不成?

“那就盡快想清楚,”她扯住他肩頭垂落的發帶,含著鋒芒道,“這麽不經折騰,回頭可做不成我的王夫。”

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這夜,雲衣狠狠體會了一把到底是誰不經折騰。

直到窗外天光微微泛出暗藍色,都不見他有任何停止的意思。雲衣只得松口道:“你既然鐵了心要當無名英雄,那就取一件秘寶隨身帶著。”

靈燈下的雙頰好像凝凍的酥油,發上抹了一層黑漆,亮汪汪的嘴唇嬌紅欲滴,酷烈的光與影更托出胸前起伏的丘壑。

江雪鴻額頭抵上她纏枝牡丹紋遍布的鎖骨,有條不紊親著:“取哪件?”

雲衣驟然騰熱——果然,就不該給他開葷!

無相燈懸在床頭,無極引散在腰側被底,無色鈴更莫名其妙纏去了足踝上。這聲色犬馬的香艷場面倘若被道宗長老看到了,定要露出驚世駭俗的表情。

江雪鴻根本不是什麽千年玄冰,他是一簇被清規戒律封印的烈火,一經釋放,便會無止無休燃燒下去。男女之愛他的確還沒懂透,但愛情之後該發生的事,這道貌岸然的男人早比她出神入化無數倍。

見他眼睛又漸漸紅了,雲衣毫不猶豫擡起一拳砸在心口,江雪鴻立刻緩了下來。他手捉著那只腕,低頭吻在她指間的白銀戒指上:“我去取無心印,給你。”

垂落的黑發如同細絲般柔順,末端則渡為霧藍,掃得人肌膚發癢。雙修有利夫婦,但不可過分沈溺其中,繾綣之餘,她還要時不時分出一點理智守著紅線,就算不盡興,也絕對不能越界。好在在暮水下反思了三年,江雪鴻一改前非,脾氣好得就同順毛的貓兒一樣,到臨界點便停,以免激起魔心。

距離天亮尚有些時日,二人收拾後又合衣躺一會兒。雲衣實在沒法攔下他的決心,便倒過來激將道:“這趟打贏了就算你六分,不,七分吧。”

江雪鴻沒什麽表情變化,只把她又抱緊了些:“衣衣,承平符可記住了?”

雲衣有些不太滿意哼聲。

這陣子除了雙修,她也主動被動學了不少道門功法,江雪鴻更連寄雪劍譜都慷慨給了她。起初她只當他是在修補道心,但現在細想來,總覺得這般萬事皆拋的態度,簡直像在交代後事一樣。

雲衣眉心打了個皺,絮絮開口:“別讓韶歆和其他妖族近你的身子,辛謠也對你有那麽點扭曲的想法,當心著了道把魔功逼出來。有事先用紙鶴知會我,若回頭被我倒查出來,後果絕不只是一碗合歡散那麽簡單。你丟了小命,正好把我的王夫讓給旁人。”

從沒發現,她竟還有這般嘮叨的時候。

江雪鴻一句句應下,最後在她耳畔道:“多多珍重。”

前世西泱關戰前送她離開時,他就說了這句話。唯一的區別只有,一個在光天化日的山門之下,一個在夜半三更的羅帷之內。陸輕衣變成了雲衣,來來往往的身邊人也早不是原來那些,江雪鴻卻還在原地等她,好像無風時山中臨寒而至的紛飛雪花似的。

入睡前,雲衣把半邊無色鈴踢給他,含著嫌棄道:“說一t樣的話,也不覺得晦氣。”

*

江雪鴻率先離開後,白蓮扮演成雲衣的替身,與戚浮歡一同率兵與敵軍正面對抗。雲衣安頓好碧素等後方群眾後,也帶了司鏡抄近道往最深的峽谷去。

正式出兵前,在心腹前揭開陸輕衣的身份。

道君夫人就是前任落稽山主陸輕衣轉世的消息一觸即發,驚動仙妖兩界。寂塵道君把她藏得太好,讓她覆生凝丹,如今木已成舟,即便有人心有不滿也無可奈何。

更何況,只要遠遠見過那女子在戰場上發令調度指揮若定的身影一眼,就知道那個傳聞描述中乖戾嗜血,殘暴無情的陸輕衣,早不是昔日的模樣。

她要向天下證明的,不是陸輕衣曾經的赫赫威勢,而是現在的雲衣,亦足夠有取代陸沈檀登基為王的能力。

哪怕準備充足,戰事仍然不可避免產生膠著。夏熱被狂風吹散後,落稽山也經秋入冬,迎來了前途未知的歲末。

故人之間隔著九折曲水,無數山巒,平日的消息都是通過符紙折成的鶴箋傳遞,而在小寒節氣的清晨,雲衣卻收到了一封規整完備的長信——更準確地說,是一封《與妻書》。

白紙黑字裏的重點寥寥無幾,表述倒硬要拖得極長,似乎還含了同辛竹那封萬言書較勁的意味。走筆看似無心,每一處線條形相卻都飽滿厚重,充滿刻意的安排,令人懷疑手中宣紙是不是並非初稿。

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1]

飄逸字跡含蓄地將別後心頭夢中瑣屑細碎的不同感受娓娓道來,至紙張將盡才意猶未盡收筆:

歲暮多風霜,遙祝寓中均安。昨夜得空,已將近日雷雨辰刻逐一問蔔占得,並附於最末。

隨的長信一同寄來的還有一張白綾舊帕,帕角刺著略有些歪斜的“衣”字,血染而成的牡丹紋路淡褪得幾乎看不出色澤。雲衣用無極引修覆針腳散落處,撫著落款前綴著的那個“夫”字暗暗發笑。

年關多有家書,這封信他多半還是同旁人學的。想到不通情愛的人居然還會做這種千裏寄相思、起卦問陰晴的事,雲衣一顆心也隨著曲水重重轉深,暗暗為他的十分之五長了一分。

進入谷口後,就不方便傳信了。但按照江雪鴻算的時辰,每次遇到雷雨,她都會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雖然白蓮提供的地圖已盡可能詳盡,但眾人還是遭遇了不少意料之外的陷阱。接連三日不得進展,雲衣果斷丟掉手中地圖,盲目闖蕩起來——顯然,白蓮的記憶也被陸沈檀改過。

冬季本就晝短夜長,深谷遮蔽了光照,創造出無數肆意橫行的妖影陰兵。敵人狡猾兇殘,雲衣等人借助暮水聖泉和無相燈引路,才終於在子夜時分突圍到谷中腹地,正面對上了陸沈檀的分影。

天氣昏沈欲雪,雲和樹迷蒙成為一片,入夜之後雪意更濃,垂暮光線更加晦暗。無數野鶻黑鴉盤桓高空,發出淒厲悚人的鳴聲。道旁崖石林立,最深處還有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

陸沈檀撥弄著一弦琴,用比陰風還要森涼的嗓音蠱惑道:“姐姐這就同江雪鴻和好了?”

“他早不是你以為皎如皓月的仙君,內心的魔念與我一樣為世不容。”

雲衣早就提前吩咐眾人點了聾穴,第一輪音波並未影響盟軍分毫。陸沈檀並未慌亂,再次奏響一弦琴,夜間彌漫擴散的黑影引發地動,將山谷堆積得高深幽窄,谷內回音陡然大了起來。

危險的墨色如泉瀑落下,第二輪音波眼看就要沖破穴道,雲衣即刻祭出無相燈,司鏡也跟著她排開鏡陣。但子夜的光線實在太過微弱,雲衣才掌握無相燈不久,也不能發揮出全部功效,加上鬼氣幹擾,司鏡的鏡陣竟也逐漸顯示出被壓制的頹勢。

不行,必須撐到天明。倘若連一個分影都對付不了,如何才能殺了陸沈檀?

赤黑交匯的靈力猶如磅礴的洪流,一個強勢堅韌,一個詭譎血腥,不斷撞擊、分離、再戰,掃蕩之處寸縷不留,腳底宛如地震來襲晃動不歇,灰塵碎石從谷頂掉落,無處不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息。

鏖戰許久,終於等到了一線天光,谷內的暗潮稍稍了下去。眼看兩側山壁上黑色的影流落下,雲衣才松了口氣,陸沈檀卻突然發出一聲盡在掌握的輕笑。

他猝然湊近,用指腹撚動手中琴弦,臉上魔紋遍布,赤紅的眼幾乎要瞪出來:“姐姐知道這是什麽嗎?”

雲衣不迎不拒:“我只知道,你該死。”

細線割破慘白的指尖,血影凝結為短匕抵在血紅弦絲上:“這是牽機子從江雪鴻身上拔下來的情絲。”

聲音慘幽幽的,回音卻能讓所有人都能聽見。陸沈檀用可怖的臉扮出無害的笑:“這東西約莫做成有兩三百年頭了吧,的確不如以前中用了,所以毀掉也沒什麽可惜的,姐姐覺得呢?”

雲衣手心不自覺松了松,口頭卻道:“還覺得我會信你的誆騙?”

陸沈檀譏諷道:“姐姐同江雪鴻茍且無數,隨意用他的仙元感應一下,不就能分辨出真假了?”

是真的。

只是這真相太過酷烈,雲衣一時不願信罷了。

牽機子取了江雪鴻的情絲制作為一弦琴,與陸沈檀狼狽為奸,報覆於不願加入魔道的她,饒有興致著她與江雪鴻二人輾轉在愛恨兩端,相互折磨。

現在,她竟還要再傷江雪鴻一次嗎?

呼嘯的風也漸漸停了,見雲衣遲疑,等候命令的盟軍不由騷動起來。司鏡急忙傳音道:“輕衣,冷靜。”

雲衣不答,但聽到他的提醒,又重新握緊了手中長刀。

“眼下便我是最擔心的局面,先前看你與江雪鴻好不容易破鏡重圓,便沒多說。”司鏡嘆了口氣,“前日浮歡傳信也說,陸沈檀在南側戰場利用你巫族後裔的身份引起仙盟警惕,北側這兒用你對江雪鴻的感情,讓妖族產生質疑。”

揭露了陸輕衣轉身的身份,巫族後人的來源自然也瞞不住,仙盟懷疑巫族會對眾仙報仇,妖族則會因為雲衣面對陸沈檀威脅的遲疑,懷疑她心向仙門。

“混賬。”雲衣暗罵。

司鏡不好逼她做決定,只道:“且不論那縷脫離本體三百年的情絲是否還有價值,你覺得,江雪鴻一定需要這縷情絲嗎?”

心意已不必情絲牽線,但如果有機會,他是希望能懂得她的愛恨情仇,體會七情六欲的。

魚游沸鼎的節點,眼下每一分糾結都是對仙妖盟軍的破壞。雲衣深呼一口氣:“我知道了。”

欲成大事,難免會有犧牲。

紅綾刀鋒重新對陸沈檀揚起時,盟軍也再次對陰兵發起攻勢。兩色靈光再次激烈碰撞,在半空劈裏啪啦亂響,妖術對抗升級成了仙法與魔功的對決。雲衣操縱風符驅散濃霧時,黎明之光也照射入此間,無相燈光借助鏡面反射,精準將陸沈檀流動的影子固定住。

見她破釜沈舟,陸沈檀毫不猶豫催動殺訣襲向琴弦,卻被一股氣浪重重掀飛出去,琴身與弦絲剎那分離。山谷哢哢往下撕裂,形成黑白對立分離的兩片區域,陸沈檀的分影散為煙霧,雲衣卻沒有及時抽身,而是追著那根在風中輕舞飄落的弦絲,直直闖入了縹緲不成形狀的陰影漩渦之中。

衣角擦過手心,司鏡不及拉住她,只聽得一句:“阿鏡,容我再任性最後一次。”

欲成大事,難免會有犧牲,但她不該為了自己的理想犧牲江雪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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