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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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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惡報

不知是不是身在幻境緣故, 江冀身上的捆妖繩對她沒有功力上的壓制,輕而易舉就能崩斷。解開禁錮後, 雲衣整理著衣衫,看江雪鴻比自己還窘迫的模樣,打趣問:“只是影妖弄的障眼法,看著是假其實是真,你何必折騰自己?”

她衫帶松散著湊過去,江雪鴻反而別過眼不看:“不一樣。”

雲衣暗笑他死腦筋:“難為你了。”

江雪鴻等她收拾齊整才回頭喚:“衣衣。”

“說。”

“我確認過了,愛你, 是真的。”

這片借助巫衣記憶形成的影子幻象中, 他清楚地知道, 雲衣不是巫衣。她天生帶著嶙嶙骨氣,帶著藏不住的生命力, 沖動倔強卻心有堅守, 不會輕易向困難屈服。這份獨無僅有的光芒,最讓他迷戀。

他說得認真謹慎, 雲衣只覺得好笑無比:“怎麽確認的?”

“江冀有情絲,我能感受到。”

雲衣聽他簡單解釋過, 抱臂皺眉:“你伯父是個對無知少女騙身騙心的混賬,他的情絲也能信?”

江雪鴻默許了她對江氏長輩的謾罵,反問:“不能信嗎?”

“信他不如信我。”

聽出帶著前因後果的曲折意思, 江雪鴻忽而溫柔彎眸。

像雪後冰原遇見的春風, 秋水平湖掠過的驚鴻。

心結無需費心去解, 對上那笑比河清的容顏, 雲衣瞳眸微晃, 幾乎要以為是不是巫衣體內的銷魂散還沒清退,欲蓋彌彰推了他一把:“快點把我的身世查清楚, 出去還要辦正事。”

*

雲衣恢覆了意識,本以為只需跟隨幻境過一輪往事就行,卻沒料到既然江雪鴻能感受到江冀的情絲,那她自己身為巫衣的扮演者,一切也都要和原主感同身受。

這日正鉆研著巫族舞譜,雲衣忽而沒來由一陣暈眩,好在江雪鴻及時接住。她搖搖頭表示無礙,還是被江雪鴻按著把過脈門。

見他眉峰含了一絲凝重,雲衣寬解道:“可能今天看書看太久了,應該沒什麽事。”

江雪鴻只羅列道:“你前日犯過頭昏,昨日幹嘔過,身子也時常乏力。”

這般看來,確實有些不對勁。雲衣問:“巫衣身上不會有什麽病吧?”

江雪鴻又把打聽到有關巫衣往事的細枝末節反覆思量過,臉色更加陰霾:“或許是……身孕?”

聽到末二字,雲衣差點又跌下來,被他撈著問:“你確定?”

江雪鴻也對妊娠反應不甚了解:“只是猜測。”

“可我們明明沒有……”話音未落,二人同時了然。

哪怕沒有在水下洞天發生什麽,巫衣還是不可避免地如既定往事中那般“懷孕”了。

雖然所有的感受都是虛假,但因為太過切身,雲衣一時難以接受:“那怎麽辦?我可不想莫名其妙生個江寒秋出……”未及說完,腹部一陣排山倒海,她再次幹嘔起來。

江雪鴻連忙替她渡去靈力,看沒有起到什麽緩解效果,又握過雲衣結有元神契的手,利用彼此身上的一半無色鈴與她交感。

咒訣念罷,雲衣一下子感覺輕盈了許多,驚喜問:“你什麽時候會的醫術?”

江雪鴻搖頭糾正:“無色鈴除了作為武器放大修為和汲取靈力,也能夠交換五感。”說罷,他忽而幹嘔起來。

好一個交換五感。

雲衣看他一個大男人,不僅被她逼著戒葷忍性,還要代她受這種不可描述之罪,心軟之餘,唇角一咧,很不厚道地笑了起來。

真正的巫衣卻沒有這般幸運。江冀食髓知味全無顧忌,初經人事的小姑娘又完全不懂得任何避孕措施。起初只當過於勞累才患了病,獨自忍受著不適,直某日跳舞暈在了祭壇前,被牽機子把過脈,私通之事才水落石出。

老族長嚴肅找上門來,江冀這才終於得知巫衣有了身孕之事。仙族生性清高,鳳毛麟角的玉京嫡系更講究門當戶對,他本不想容下這個遭人算計才得來的野種,但思及巫族秘聞已經探得十之八九,眼下正需要一個正當不引人懷疑的理由引來仙兵,索性順勢許下了這樁有口無心的婚事。

巫族婚娶,考驗新郎官的第一關,就是酒量。

訂婚酒席前,巫族眾位青年擱下一只大碗,豪邁道:“管你是仙君還是神尊,既然敢娶我們巫族最俊俏的姑娘,就要有配得上她的酒量!”

看著眼前滿滿擺上的三壇烈酒,雲衣警鈴大作,無論如何也要攔著江雪鴻作死。江雪鴻卻只默默掐斷了無色鈴上的咒訣,借著江冀的意識縱飲起來。

雖然江冀的酒量已算上乘,但被巫族人輪番敬過一遭,還是醉得不輕。硬扯不動,巫衣只得把他扶去了溪邊岸石上歇息片刻。

幻象內,雲衣完全沒有服侍的沒事找事者的心思,捂住同樣不適的小腹,睨著江雪鴻如玉山傾倒的熏醉模樣,氣極反笑:“道尊夫婦對巫族有愧疚,你就折磨自己替爹娘還債?”

江雪鴻勉強穩著身子和聲線,糾正她道:“不是還債。”

雲衣嘁了一聲:“怎麽,難不成外頭喝不成酒,到了幻境裏頭就想放縱一把?”

山中的夜晚比外界黑沈得多,流動的月影在暗紫色的湖心拖出狹長皎潔的光帶,仿佛夜空中閃耀的銀河,零星點綴的星影則像散落其間的鉆石。

江雪鴻搖頭,目光凝著的倒影裏他們隨著水紋波動晃漾的真實模樣,用被烈酒燒得發啞的嗓音道:“因為我娶了巫族的姑娘。”

雲衣先是發楞,耳根莫名熱了一瞬:“別胡說,我又不是她。”

“我知道。”

但沒有巫衣,就不會有陸輕衣,更不會有雲衣。

枝影橫斜交錯,酒香彌漫熏人。氣氛明明還是二人相處時最常見不過的靜默無言,此刻卻不覺得有任何難捱。她似乎也沒有在引著他學,他卻一直在慢慢領悟。

裙裾袖沿半洇在水中,倒影中的粉衣女子逐漸貼近身側的白衣男子,微側過臉時,鬢邊垂下的青絲遮住了視線,湖面也漾層層漣漪。只有被她垂憐之人,才能夠清晰感受到那個蜻蜓點水的吻。

耳畔是同樣微不可聞的一聲:“賞你的。”

在這片幻境裏,江雪鴻是能感受情絲的。心跳漏了節拍,他摸索著握住她的手,迷茫問:“這是十分之幾?”

水中人依次緩緩豎起三根手指,看到他眼底那幾乎要與星月爭輝的光芒,又多添了一根。

心跳如雷,分不清是誰的。虛假的心,正為真實的彼此而躍動。明明一個字都沒說,卻簡直好像剛表過白一樣。

雲衣莫名害臊起來,轉移話題道:“舞譜我都記下來了,你我合力破了這幻象吧。”

在鬼市做的那個夢裏,巫衣身著嫁衣,曾經在火海中與江冀拔刀相對。

世間諸事大多與理相合,但有些則需要從情的角度探尋。領悟出她不想傷他的那層意思,江雪鴻忽而心生貪戀。

如果能一直有情絲就好了。

*

因為懷有通神秘聞,巫族長期遭到忌憚與覬覦,不得不被迫隱居深山。而那上古舞譜雖然由歷代最有天賦的祭司繼承,也從不敢傳授族人。江冀作為玉京正統仙族,又對巫衣多有青睞,如果二人能夠成為眷侶,或許有朝一日可以借助上清道宗的威望為巫族正名。

誰也不知,這場充滿希冀和祝福的婚禮,竟是點燃覆族之禍的第一縷火苗。

解開同心蠱,喝過合巹酒,身著喜服的二人面對九層祭壇許下新婚之誓。老族長念罷祝詞,笑問:“你們願意結為夫妻嗎?”

“我願意。”巫衣答。

“我不願意。”江冀答。

全場安靜的同時,祭臺上陡然響起碎骨穿肉之聲,江冀手持長劍,從前至後貫透了老族長胸膛。

“爹爹!”一擊斃命,巫衣慌忙上前,抱著老族長的屍體跌坐在地。

江冀全不看她,從袖中抖落一張印有上清道宗鈐印的赤字誅殺令,揚聲道:“巫族包藏禍胎,意圖竊取神術,人證物證俱全。今日本尊奉上清道宗之名,特來清繳反賊。”

冰冷的話音落下,賓客席間的仙族紛紛祭出本命法器,將身邊巫妖逐個擊殺。雖然第七峰地處隱蔽,但經過江冀指引,無數仙軍闖入此間,齊聲呼喊:“見到巫族,殺無赦!”

為了慶祝這樁史無前例的婚禮,全族上下無一t缺席,出入一旦封死,所有人徹底成了甕中之鱉。

無數滾燙鮮紅的血在眼前炸開,猩紅遍染大地。不知是誰點燃了第一把火,祭壇之下很快變成了一片煉獄。

火光映入瞳眸,巫衣幾乎以為所見皆是噩夢。

怎麽可能呢,江冀明明說過愛她啊?明明她都有了他的孩子,他為什麽還會背叛她呢?

眼看江冀的劍即將砍向牽機子,她終於醒悟過來,憑空握住了鋒利劍刃,滿是淒怨質問:“江冀,我放棄了和牽機子的婚約選擇你,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

眼看她徒手折斷了劍鋒,江冀眼中閃過一瞬微訝,看向她隆起的腹部:“救命之恩已報,你我止於萍水之交。”

絕情之句如落下的刀子雨般割在沒有防備的心上,巫衣終於驚痛醒悟。

江冀只要了她的身子,卻從不敞開識海,給予她一分元神之力。婚禮之前,房間內堆滿了落稽山九峰的妖族送來的賀禮,缺沒有一件來自仙門。

奮起反抗的牽機子被重重甩下祭壇,巫衣再忍不住,撿起他的刀,與江冀胡亂過招,又很快被輕易卸去。絕望的巫衣想自毀妖丹與他同歸於盡,丹田內卻忽而湧起一股無力感——原來,竟連合巹酒都被他動了手腳。

江冀以所謂正義的名義,帶領仙門殺盡了所有巫族人,一把火燒了祭壇,只把巫衣留了下來,用鐵索和拘魂符禁錮著她,確保她不能出逃或求死。

但離開了落稽山第七峰後,無論江冀如何研習巫族秘術,卻始終不能將其掌握,唯有在子夜時分生飲下巫衣的血才能短暫修習片刻。他越過宗主,直接將巫族秘聞報與仙盟,故道宗暗牢內囚著巫族遺孤之事,連江望夫婦都不知道。

某日取過血,巫衣虛弱地撫上肚子,心知如果這個孩子生下來,肯定會淪為江冀修煉的爐鼎。可她已經用盡了一切能想到的辦法,都無法能夠逃離魔爪。

江冀時而用幻象哄著她,時而裝作無奈懺悔,甚至時而還會用那高貴的仙身與她茍且。後來見她覆仇意決,便也撕下了偽裝:“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別妄想逃跑或者尋死!”

無論他說或做什麽,巫衣內心只有日覆一日累積的無盡恨意。

恨自己引狼入室,恨自己貪戀靈力,恨自己單純愚鈍迷信愛情,恨自己心有冤屈卻沒有反抗之力。

好恨,好想死,好想殺光所有仙族!

直到妖丹轉黑,靈府被怨念侵染全盡,巫衣才明白了一個連自己都未及得知的族中秘聞:世間生靈都有三魂七魄,但巫族生來只有善惡雙魂,之所以一直信奉著良善之念,是因為巫族一旦染上惡念,就不可回頭了。

而這一日,巫族最皎潔純澈的素月清蓮,墮落成了厲鬼。

五指伸長變作削鐵如泥的利爪,巫衣掙開繩索,重重劃上肚子,扯斷血淋淋的臍帶,將那個懷胎九月的孩子硬生生剖取出來。嬰兒呼吸微弱,沒有哭聲,皮膚泛出沒有生機的紫色,連雙魂都不全。看著蜷縮弱小又即將消失的小生命,巫衣本已麻木鈍感的心忽而一軟。

他本該幸福地活著啊。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巫衣小心避開妖爪鋒利處,一點點擦拭幹凈那張小臉,將自己的善魂註入了嬰兒體內,靜靜聽著他停止呼吸。

來生忘記一切,做個善人吧。

她吻別死嬰,不顧身魂重傷,硬生生掰斷囚牢鐵柵,沒有武器,便取自己的血劃為刀刃。人影凝作一抹火色光華,往落稽山方向狂奔而去。

第七峰只剩下一片焚燒後的黑灰廢墟。巫衣冒著大雨在瓦礫碎石中刨尋,及時處理的傷口遭到感染,她不僅發起了高燒,也流出了更多的血。然而,巫族眾人的屍骨早就被仙門全部銷毀,她在廢墟跪了一天一夜,只挖出了那塊象征祭司身份的昆山白玉。

這世間,再無她的家園。

不成形狀的手重新將靈玉佩戴上腰間,巫衣站在夕陽下,一邊吟唱著族中歌謠,一邊手持血刃重新作舞。這一曲,不是婉轉如夢的祭舞,而是摻雜了濃烈愛恨的戰舞,鮮紅的眼中滾落血紅的淚珠,像晚春溪間飄蕩零落的流紅。

心頭血,眼中淚,雨中花一齊滲入昆山白玉,詛咒生根發芽,催開一朵朵同巫族圖騰一樣,絢爛的血色牡丹花。巫衣勢單力薄,這曲禁忌之舞沒有引發任何奇跡,最後,她將手中血刃拋向半空,迎風擡頭,雙臂舒展,任由刀鋒穿心而過。

血霧飛散,似婚禮上大紅的嫁紗。

善惡終有報,巫衣死後,江冀每夜都犯起頭痛,被巫族惡魂糾纏不歇。無論清心咒還是定神丸,都無法幫他緩解。江冀墮魔的那一日,他汲汲以求的功名也在瞬間毀於一旦,身敗名裂,萬劫不覆。

其胞弟江望以身為祭,鎮壓江冀和巫族怨念於昆吾劍冢,宗主夫人白無憂也在其後尋得牢中死胎的轉世江寒秋,將其接回上清道宗,嬰兒的半魂也已在輪回中被補足。

這便是有關巫族覆滅之謎的全部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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