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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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氣帶著不容商量也不容拒絕的決然, 雲衣頓覺一陣頭大：“也沒什麽稀罕的……”
江雪鴻冷冷打斷：“說。”
反正他也不記得了，還不是任她胡謅？
雲衣想了想, 半真半假道：“我出身低微，三百年前被人追殺時撞破了你的起靈儀式，意外搶去了寄雪劍靈。後來遇上麻煩，便又找上了你。”
話音未落，一縷靈流忽而沖她撞來，雲衣驚慌避開：“你做什麽？”
“不是要學無極引嗎？”江雪鴻清淡自若，撚著指腹起身, 居高臨下沖她伸手, “起來。”
淡容玉骨, 白衣素袖，石室寒氣更襯得他冷寂如雪。摒棄盡多餘的執念, 他身上再沒有一絲人氣。
雲衣本就希望他忘, 此刻卻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避開那只手, 自己站起，與他隔著一步地在石桌邊站定, 讓靈流鉆入眉心。
江雪鴻邊引導她與自己元神共感，邊道：“繼續說。”
連通識海和交接元神都是私密且親昵的，但借著辦正事的借口, 雲衣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配合著他亦步亦趨：“我也不會旁的本事, 只能日日追著你, 同你結下了一段, 呃，友情, 你便在生辰那日把無色鈴給我了。”
“友情”二字出口時，神魂感受到的力道陡然加重，雲衣吃痛不已，又聽江雪鴻問：“秘寶以我仙元為鑰，你如何能夠操縱？”
他總是一下就抓住關鍵點，雲衣不自主後退，脊背逐漸抵上了書架：“那晚你我都喝了點酒，孤男寡女的，難免會有些擦擦碰碰。”
江雪鴻順勢貼過來，貼著她耳畔念了一段古奧咒訣，末了才道：“好一個擦擦碰碰。”
嗓音低沈帶啞，竟似含了文雅的調謔意味。
年少記憶剎那鮮活起來。稚嫩，懵懂，無措，一迎一拒，一進一退，隔檐密雨，滿目繁花。涼亭草率又簡陋，他每每想要抽離，卻被她纏著不松。在爾虞我詐中沈浮久了，雲衣都快要忘了，自己曾經還有那樣熱烈奔放的一面。
正因為知道都是謊話，正因為知道仙妖殊途，她才敢把最真摯的模樣，都傾瀉在他面前。那夜的放松和歡愉，不僅來自元虛道骨的滋補，也來自對這個人的不懼。如今年歲漸長，膽量反倒變得愈小了。
雲衣生怕再想下去會敗下陣來，指尖拈起方才的咒訣：“誰年輕的時候沒犯過錯，再說我也沒要你負責啊。”
江雪鴻並不在意她避重就輕，跟著心無旁騖糾正起她的手勢。法訣已授，剩下的就是要讓她的身魂與秘寶徹底融合。
為活人療傷不同於一般的覆原術，需要消耗施術者本人的精力。絲絲疼痛沁入元神，雲衣心生退意，卻聽江雪鴻輕蔑道：“上清道宗秘寶豈是你能輕易能掌控的？”
無情人的偏袒總在細枝末節處露出端倪。記得在尋常閣和水月鏡天時，他滿是耐心一遍遍教，見她怠惰，也不會過分勉強。
雲衣打心裏覺得不能讓他看不起，瞪了一眼，忍著不適繼續學習，卻沒留意自己不知何時已被他困在墻壁邊，姿勢暧昧至極。
“你離我遠點。”
“識海相接，怎麽遠？”
他越是沈穩，便越顯得她局促。
靜了片刻，耳畔又傳來雪涼的吐息：“後來呢？”
雲衣繼續追憶：“我用秘寶殺了彼時的落稽山之主，也是我的師父，陸禮。才逃到如溪澗就遇上了凝丹雷劫，傷好後便忙著修煉，期間數十年都沒見過你。”
提起這段往事，禁錮著她的力道稍松。
雲衣帶著假陸沈檀離開如溪澗後，的確沒有與江雪鴻有過正面交集。但江雪鴻卻知道，彼時他在療傷之外，也時不時潛伏在妖界暗處，打聽她的消息。
少年的江寂塵從未有過如此在意的人，但因為沒有情絲，不能理解心中執念的起因，只知道自己明明不想觸碰那騙了自己兩次的女子，又忍不住關註她。如果一定要把當時的態度歸因於某種感情，江雪鴻覺得，那種想要變強，想要抓住把柄，想要把她拘禁起來、施加報覆的情緒t，或許更類似於厭惡。
也慶幸於不解愛恨，他沒有真的做出傷害她的行為。而到了正式重逢之後，他出口竟是一句：“你可隨我回上清道宗。”
原來，他的厭惡早就被漫長的時光消磨近盡。十年中元燈火盡頭，陸輕衣柔媚又直截問他“要不要試著處處看”時，他那顆死寂多年的心也是跳動不歇的，節奏甚至比與她初合陰陽那夜還要劇烈，口頭卻還是不敢應下。
一來，上清道宗與落稽山立場對立。二來，他給不了她企盼的那種名為愛的感情。三來，只怕應了，又會落入假戲和謊言的深淵。
陸輕衣自認輸了賭局，江雪鴻卻明白，無情人怎麽能夠與多情人共赴情場呢？他必定才是真正的輸家。
隔過前世今生，他才逐漸領悟，情之一字，或許本就沒有輸贏之論。
青年思緒翻湧時，雲衣也追憶到了那個節點，在默背法訣的間隙道：“我打下落稽山後便和你結盟共戰魔道了，但也因為我的疏忽，在西泱關欠下累累人命。這是我前世的業債，何況陸沈檀是我帶入妖宮卻並非良善，我今生必須給落稽山的百姓們一個交代。”
戚老將軍夫婦待她情同父母，她的王座更是戚家軍一手捧出來的，勝利的戰果卻沒有讓他們品嘗到分毫。哪怕後來陸輕衣深入魔軍，親手斬殺牽機子，創下沾著赤紅血色的累累功績，也只覺得一陣空虛。
“那我呢？”江雪鴻逼著她只想自己，“同盟沒有高下之分，為何我卻要當你的洩憤對象？”
雲衣想避開，反倒被他摁住肩膀：“誰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江雪鴻依次打通她周身穴位，讓無極引與元神交錯相接：“無人能以我為質。”
每一指都精準擊在命門上：“除非，我願意。”
是啊，妖魔兩敗俱傷，他完全可以放棄江寒秋，自己先當上掌門，為什麽要答應來落稽山？
靈流運轉到關鍵處，雲衣掌心冒汗，痛得發不出聲，江雪鴻也沒再往下問，低頭抵上她的額頭：“定心。”
陰陽元神纏繞在一處，身子也好像化作兩道溪流溶在一起，能夠領悟彼此每一個吐息的含義，他們竟在借助雙修秘法，認真鉆研著道宗咒術。
鼻尖近在咫尺，簡直好像要吻下來一般。雲衣能夠看見江雪鴻纖長烏濃的睫毛下燃動的藍色火焰，自己的影子在其中明滅波動，若不是耳畔咒語念動不歇，她幾乎要把那眼底漣漪誤認為這個人起落的心緒。
他父母早逝，這些奧竅都是他在三百年間自己悟出來的。
魂體幾乎快破碎，哪怕有人手把手帶著，雲衣還是痛得有些受不了了：“要不下次再學吧。”
江雪鴻神情專註，一只手與她交疊在頭頂，一只手托著後腰不讓她跌落。雲衣懷疑他是不是沒聽見時，痛感卻已一寸寸淡去。江雪鴻松開她，簡短道：“明日還是子夜。”
若不了解前因後果，怕是要以為在約私會時間。
時間緊迫，第二夜後緊接著是第三夜，第四夜……每夜識海內，雲衣被冷酷無情的男人按在墻上促學記誦，以短短幾年的修為承受上古密咒，疼得元神近乎撕裂，也不見他表露出絲毫軟和。然而識海外，故作絕情的男人卻不顧陣法反噬，把她按在地上擁抱熱吻，萬般眷戀只存在於她睜眼之前。
雲衣第七次拜訪江雪鴻時，他睜眼了。降魔陣內四道目光交錯許久，看出她的驚惶，江雪鴻率先喚：“雲衣。”
面如皎月，白露凝霜，近在咫尺，又遠在雲端。沈藍眼底不見波光，是同識海中一樣，沒有任何情愫的眼神。
雲衣松了口氣，捂著披風踏入十二龍柱圍成的圈內。
說來也怪，她明明已經不畏寒冷，來這陣法中卻總覺得穿少了，每次睜眼，渾身都冷嗖嗖的，不得不把自己一日裹得比一日嚴嚴實實。
“還入識海嗎？”雲衣問。
“不必。”江雪鴻示意她與自己對面而坐，“咒訣已都記熟，今日取秘寶試操縱一番。”
白袖隨著擡手的動作滑落，臂上鍍金雷電流動不歇，雲衣看得有些觸目：“你沒事吧？”
魔魘並未根除，怎麽可能不疼？
江雪鴻面上沒有表露出分毫異樣，反問道：“我除心魔，與你何幹？”
見他治療效果好得很，雲衣用眼神狠狠剜了一下，註意力徹底轉移到正事上。
無極引屬性溫和，雲衣沒過多久就已經掌握了大半訣竅。相比之下，無相燈則更霸道，雲衣試了幾次都無法得到回應，不得不坐到了江雪鴻同側，借助他的仙元再次嘗試。
可這清清白白的教習之約，調整調整著，就變成了她坐進了他懷裏。
那只冷白的手起初撫在丹田處，隨著觸點往上，不經意碰到胸前的敏感地帶，饒是衣衫厚實，雲衣也不自主抖了一下。行為冒犯的男人卻巋然不動，指揮若定的聲音貼著耳廓傳來：“先將秘寶靈氣引入丹田，以元神之力操縱其均勻浸入十二經絡，切莫分神。”
雲衣後知後覺懷疑起來：學個法術而已，用得著這樣？
這幾個晚上跟著他溫習了不少往事，這番情景，讓她想起前世在落稽山時，陸輕衣為了逗他，也故意營造了不少親密接觸：“胸口發悶，喘不上氣，你幫我看看。”
江雪鴻認真檢查“傷勢”時，她便把衣襟一扯，故意讓他接觸到自己，調笑道：“江道君在碰哪兒呢？”
現在，雲衣竟恍惚覺得，江雪鴻這種冷漠嚴苛到極致的態度，有點像她那極盡誇張的演技，何況這個人的確能夠有樣學樣。
她戒備擡頭，江雪鴻也停了下來，俯瞰著她不知何時已經通紅的耳朵尖，淡然道：“收斂雜思。”
一臉“和你不熟”。
對上那比黑白經文還要正氣的臉，雲衣一時有些分不清：他真的有情嗎？真的無情嗎？
算了，她總不能自己想歪。
可每次肌膚相觸的瞬間，總讓心神不寧的人不免怔忡，試圖遺忘、丟棄的一切都在變得具體、真實。
想起衣衣纏著少年道君學劍畫符，想起決裂前夕，江雪鴻用同樣的力道撫過陸輕衣的十二經絡，想起尋常閣碧紗帳底，她以溫習穴位圖之名，向他討要靈力補魂。觸感與記憶不斷重合，雲衣只最後只剩下一個念頭：等他病愈，他們也就要分道揚鑣了。
不知不覺間，那掌控著死生之界且危險至極的仙燈，居然慢慢平和了下來。雲衣前世曾用秘寶造下無邊殺業，見掌心金流如此溫順，一時有些楞神：“這樣便行了？”
江雪鴻不答，擡手在自己胸口劃下一道傷痕：“替我療傷。”
自傷的速度快到不及制止，雲衣恨不得趕緊離開這個讓她思緒紛雜的人，但知道他是在給她實踐的機會，只得硬著頭皮操縱起秘寶。
纖手不知是第幾次解開這層疊整齊的黑白道服，除了方才滴血不止的劃傷，還有無數深深淺淺的雷痕，從前胸一直蔓延到後背。他捱的痛，確乎比她多得多。
江雪鴻被鐐銬困著，行動不便，雲衣不自主放輕力道，替他褪下外衫，不經意抖落了衣袋中的一物。順手撈起，待看清手中物件，雲衣將其慌忙丟開，如被燙傷。
那是一對完完整整的大紅同心結，金銀滾邊排線平齊，都是他親手編成，絲絲縷縷都浸著赤忱熾熱的新婚之願。
心跳漏了節拍，雲衣再忍不住壓抑多日的感情，拽著他垂落肩頭的發帶，狠狠質問：“你真的完全不記得我了？換作旁人也可以這樣對你？”
這幾日陪他逐一追溯過往事，她才恍然驚覺，自己的生命中，竟全是他的痕跡。把江雪鴻記憶中的陸輕衣泯滅去，他就會徹底變成一個無情人。而把陸輕衣記憶中的江雪鴻泯滅去，她是不是也會缺失掉一大片？
江雪鴻只漠然審視著她，面容沈靜，像寒石上凝結的一層霜。
雲衣不由咬緊下唇，半晌後重新低頭：“算了。”
中了鑠骨針，能指望他記得什麽呢？絕情絕愛總比癡瘋成魔要好，如果他說“記得”，她都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回覆。
大概，會直接逃命吧。
借助秘寶替人療傷非常消耗精力，雲衣t卻不肯在這個人面前示弱，不管不顧滴血入無相燈。
見她臉色都有些白了，那滴血的傷口好像在自己心上反覆磋磨，江雪鴻不自主道：“不必硬撐。”
雲衣卻篤定了要堅持到底：“今夜的事今夜解決，你出去之前，我保準不會再來了。”
他教她秘術，她替他療傷，兩不相欠最好不過。下回見面，就該逼他簽和離書了。
霧白燈盞下，眼前人的容顏添了幾分冷淡之色。江雪鴻似也讀懂了她看似傾心盡力，實則想要劃清界限的意味，眸色幽然深沈了幾分，不再執意勸阻。
一個傷身，一個磨心，那就看誰耗得過誰。
一更，三更，五更，最後一道天雷傷痕淡去時，雲衣也筋疲力竭，起身時一個不穩，頭重腳輕斜栽下去，被江雪鴻準準接入懷中。
無相燈多年沒有經受過鮮血灌溉，更因溫養過牡丹元身，對這個女子有本能的親近之意。仙燈一點點湊近那還在滴血的細腕，卻被主人冷冽如冰的視線赫然逼退了數尺遠。
水下囚陣中，微茫燈火裏，戴著鐐銬的手執起那垂落的腕，血色映入眼底，沈靜的瞳眸也盡染猩紅。地上的人影更加緊密貼合，貪婪的舌從涼薄的唇中探出，將其上血線逐次舔盡。
雲衣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她的血珠正散發著怎樣濃郁的仙澤，攬著她的男子身上則不斷泛出妖異的熒光。
仙是妖的養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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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衣想了想, 半真半假道：“我出身低微，三百年前被人追殺時撞破了你的起靈儀式，意外搶去了寄雪劍靈。後來遇上麻煩，便又找上了你。”
話音未落，一縷靈流忽而沖她撞來，雲衣驚慌避開：“你做什麽？”
“不是要學無極引嗎？”江雪鴻清淡自若，撚著指腹起身, 居高臨下沖她伸手, “起來。”
淡容玉骨, 白衣素袖，石室寒氣更襯得他冷寂如雪。摒棄盡多餘的執念, 他身上再沒有一絲人氣。
雲衣本就希望他忘, 此刻卻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避開那只手, 自己站起，與他隔著一步地在石桌邊站定, 讓靈流鉆入眉心。
江雪鴻邊引導她與自己元神共感，邊道：“繼續說。”
連通識海和交接元神都是私密且親昵的，但借著辦正事的借口, 雲衣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配合著他亦步亦趨：“我也不會旁的本事, 只能日日追著你, 同你結下了一段, 呃，友情, 你便在生辰那日把無色鈴給我了。”
“友情”二字出口時，神魂感受到的力道陡然加重，雲衣吃痛不已，又聽江雪鴻問：“秘寶以我仙元為鑰，你如何能夠操縱？”
他總是一下就抓住關鍵點，雲衣不自主後退，脊背逐漸抵上了書架：“那晚你我都喝了點酒，孤男寡女的，難免會有些擦擦碰碰。”
江雪鴻順勢貼過來，貼著她耳畔念了一段古奧咒訣，末了才道：“好一個擦擦碰碰。”
嗓音低沈帶啞，竟似含了文雅的調謔意味。
年少記憶剎那鮮活起來。稚嫩，懵懂，無措，一迎一拒，一進一退，隔檐密雨，滿目繁花。涼亭草率又簡陋，他每每想要抽離，卻被她纏著不松。在爾虞我詐中沈浮久了，雲衣都快要忘了，自己曾經還有那樣熱烈奔放的一面。
正因為知道都是謊話，正因為知道仙妖殊途，她才敢把最真摯的模樣，都傾瀉在他面前。那夜的放松和歡愉，不僅來自元虛道骨的滋補，也來自對這個人的不懼。如今年歲漸長，膽量反倒變得愈小了。
雲衣生怕再想下去會敗下陣來，指尖拈起方才的咒訣：“誰年輕的時候沒犯過錯，再說我也沒要你負責啊。”
江雪鴻並不在意她避重就輕，跟著心無旁騖糾正起她的手勢。法訣已授，剩下的就是要讓她的身魂與秘寶徹底融合。
為活人療傷不同於一般的覆原術，需要消耗施術者本人的精力。絲絲疼痛沁入元神，雲衣心生退意，卻聽江雪鴻輕蔑道：“上清道宗秘寶豈是你能輕易能掌控的？”
無情人的偏袒總在細枝末節處露出端倪。記得在尋常閣和水月鏡天時，他滿是耐心一遍遍教，見她怠惰，也不會過分勉強。
雲衣打心裏覺得不能讓他看不起，瞪了一眼，忍著不適繼續學習，卻沒留意自己不知何時已被他困在墻壁邊，姿勢暧昧至極。
“你離我遠點。”
“識海相接，怎麽遠？”
他越是沈穩，便越顯得她局促。
靜了片刻，耳畔又傳來雪涼的吐息：“後來呢？”
雲衣繼續追憶：“我用秘寶殺了彼時的落稽山之主，也是我的師父，陸禮。才逃到如溪澗就遇上了凝丹雷劫，傷好後便忙著修煉，期間數十年都沒見過你。”
提起這段往事，禁錮著她的力道稍松。
雲衣帶著假陸沈檀離開如溪澗後，的確沒有與江雪鴻有過正面交集。但江雪鴻卻知道，彼時他在療傷之外，也時不時潛伏在妖界暗處，打聽她的消息。
少年的江寂塵從未有過如此在意的人，但因為沒有情絲，不能理解心中執念的起因，只知道自己明明不想觸碰那騙了自己兩次的女子，又忍不住關註她。如果一定要把當時的態度歸因於某種感情，江雪鴻覺得，那種想要變強，想要抓住把柄，想要把她拘禁起來、施加報覆的情緒t，或許更類似於厭惡。
也慶幸於不解愛恨，他沒有真的做出傷害她的行為。而到了正式重逢之後，他出口竟是一句：“你可隨我回上清道宗。”
原來，他的厭惡早就被漫長的時光消磨近盡。十年中元燈火盡頭，陸輕衣柔媚又直截問他“要不要試著處處看”時，他那顆死寂多年的心也是跳動不歇的，節奏甚至比與她初合陰陽那夜還要劇烈，口頭卻還是不敢應下。
一來，上清道宗與落稽山立場對立。二來，他給不了她企盼的那種名為愛的感情。三來，只怕應了，又會落入假戲和謊言的深淵。
陸輕衣自認輸了賭局，江雪鴻卻明白，無情人怎麽能夠與多情人共赴情場呢？他必定才是真正的輸家。
隔過前世今生，他才逐漸領悟，情之一字，或許本就沒有輸贏之論。
青年思緒翻湧時，雲衣也追憶到了那個節點，在默背法訣的間隙道：“我打下落稽山後便和你結盟共戰魔道了，但也因為我的疏忽，在西泱關欠下累累人命。這是我前世的業債，何況陸沈檀是我帶入妖宮卻並非良善，我今生必須給落稽山的百姓們一個交代。”
戚老將軍夫婦待她情同父母，她的王座更是戚家軍一手捧出來的，勝利的戰果卻沒有讓他們品嘗到分毫。哪怕後來陸輕衣深入魔軍，親手斬殺牽機子，創下沾著赤紅血色的累累功績，也只覺得一陣空虛。
“那我呢？”江雪鴻逼著她只想自己，“同盟沒有高下之分，為何我卻要當你的洩憤對象？”
雲衣想避開，反倒被他摁住肩膀：“誰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江雪鴻依次打通她周身穴位，讓無極引與元神交錯相接：“無人能以我為質。”
每一指都精準擊在命門上：“除非，我願意。”
是啊，妖魔兩敗俱傷，他完全可以放棄江寒秋，自己先當上掌門，為什麽要答應來落稽山？
靈流運轉到關鍵處，雲衣掌心冒汗，痛得發不出聲，江雪鴻也沒再往下問，低頭抵上她的額頭：“定心。”
陰陽元神纏繞在一處，身子也好像化作兩道溪流溶在一起，能夠領悟彼此每一個吐息的含義，他們竟在借助雙修秘法，認真鉆研著道宗咒術。
鼻尖近在咫尺，簡直好像要吻下來一般。雲衣能夠看見江雪鴻纖長烏濃的睫毛下燃動的藍色火焰，自己的影子在其中明滅波動，若不是耳畔咒語念動不歇，她幾乎要把那眼底漣漪誤認為這個人起落的心緒。
他父母早逝，這些奧竅都是他在三百年間自己悟出來的。
魂體幾乎快破碎，哪怕有人手把手帶著，雲衣還是痛得有些受不了了：“要不下次再學吧。”
江雪鴻神情專註，一只手與她交疊在頭頂，一只手托著後腰不讓她跌落。雲衣懷疑他是不是沒聽見時，痛感卻已一寸寸淡去。江雪鴻松開她，簡短道：“明日還是子夜。”
若不了解前因後果，怕是要以為在約私會時間。
時間緊迫，第二夜後緊接著是第三夜，第四夜……每夜識海內，雲衣被冷酷無情的男人按在墻上促學記誦，以短短幾年的修為承受上古密咒，疼得元神近乎撕裂，也不見他表露出絲毫軟和。然而識海外，故作絕情的男人卻不顧陣法反噬，把她按在地上擁抱熱吻，萬般眷戀只存在於她睜眼之前。
雲衣第七次拜訪江雪鴻時，他睜眼了。降魔陣內四道目光交錯許久，看出她的驚惶，江雪鴻率先喚：“雲衣。”
面如皎月，白露凝霜，近在咫尺，又遠在雲端。沈藍眼底不見波光，是同識海中一樣，沒有任何情愫的眼神。
雲衣松了口氣，捂著披風踏入十二龍柱圍成的圈內。
說來也怪，她明明已經不畏寒冷，來這陣法中卻總覺得穿少了，每次睜眼，渾身都冷嗖嗖的，不得不把自己一日裹得比一日嚴嚴實實。
“還入識海嗎？”雲衣問。
“不必。”江雪鴻示意她與自己對面而坐，“咒訣已都記熟，今日取秘寶試操縱一番。”
白袖隨著擡手的動作滑落，臂上鍍金雷電流動不歇，雲衣看得有些觸目：“你沒事吧？”
魔魘並未根除，怎麽可能不疼？
江雪鴻面上沒有表露出分毫異樣，反問道：“我除心魔，與你何幹？”
見他治療效果好得很，雲衣用眼神狠狠剜了一下，註意力徹底轉移到正事上。
無極引屬性溫和，雲衣沒過多久就已經掌握了大半訣竅。相比之下，無相燈則更霸道，雲衣試了幾次都無法得到回應，不得不坐到了江雪鴻同側，借助他的仙元再次嘗試。
可這清清白白的教習之約，調整調整著，就變成了她坐進了他懷裏。
那只冷白的手起初撫在丹田處，隨著觸點往上，不經意碰到胸前的敏感地帶，饒是衣衫厚實，雲衣也不自主抖了一下。行為冒犯的男人卻巋然不動，指揮若定的聲音貼著耳廓傳來：“先將秘寶靈氣引入丹田，以元神之力操縱其均勻浸入十二經絡，切莫分神。”
雲衣後知後覺懷疑起來：學個法術而已，用得著這樣？
這幾個晚上跟著他溫習了不少往事，這番情景，讓她想起前世在落稽山時，陸輕衣為了逗他，也故意營造了不少親密接觸：“胸口發悶，喘不上氣，你幫我看看。”
江雪鴻認真檢查“傷勢”時，她便把衣襟一扯，故意讓他接觸到自己，調笑道：“江道君在碰哪兒呢？”
現在，雲衣竟恍惚覺得，江雪鴻這種冷漠嚴苛到極致的態度，有點像她那極盡誇張的演技，何況這個人的確能夠有樣學樣。
她戒備擡頭，江雪鴻也停了下來，俯瞰著她不知何時已經通紅的耳朵尖，淡然道：“收斂雜思。”
一臉“和你不熟”。
對上那比黑白經文還要正氣的臉，雲衣一時有些分不清：他真的有情嗎？真的無情嗎？
算了，她總不能自己想歪。
可每次肌膚相觸的瞬間，總讓心神不寧的人不免怔忡，試圖遺忘、丟棄的一切都在變得具體、真實。
想起衣衣纏著少年道君學劍畫符，想起決裂前夕，江雪鴻用同樣的力道撫過陸輕衣的十二經絡，想起尋常閣碧紗帳底，她以溫習穴位圖之名，向他討要靈力補魂。觸感與記憶不斷重合，雲衣只最後只剩下一個念頭：等他病愈，他們也就要分道揚鑣了。
不知不覺間，那掌控著死生之界且危險至極的仙燈，居然慢慢平和了下來。雲衣前世曾用秘寶造下無邊殺業，見掌心金流如此溫順，一時有些楞神：“這樣便行了？”
江雪鴻不答，擡手在自己胸口劃下一道傷痕：“替我療傷。”
自傷的速度快到不及制止，雲衣恨不得趕緊離開這個讓她思緒紛雜的人，但知道他是在給她實踐的機會，只得硬著頭皮操縱起秘寶。
纖手不知是第幾次解開這層疊整齊的黑白道服，除了方才滴血不止的劃傷，還有無數深深淺淺的雷痕，從前胸一直蔓延到後背。他捱的痛，確乎比她多得多。
江雪鴻被鐐銬困著，行動不便，雲衣不自主放輕力道，替他褪下外衫，不經意抖落了衣袋中的一物。順手撈起，待看清手中物件，雲衣將其慌忙丟開，如被燙傷。
那是一對完完整整的大紅同心結，金銀滾邊排線平齊，都是他親手編成，絲絲縷縷都浸著赤忱熾熱的新婚之願。
心跳漏了節拍，雲衣再忍不住壓抑多日的感情，拽著他垂落肩頭的發帶，狠狠質問：“你真的完全不記得我了？換作旁人也可以這樣對你？”
這幾日陪他逐一追溯過往事，她才恍然驚覺，自己的生命中，竟全是他的痕跡。把江雪鴻記憶中的陸輕衣泯滅去，他就會徹底變成一個無情人。而把陸輕衣記憶中的江雪鴻泯滅去，她是不是也會缺失掉一大片？
江雪鴻只漠然審視著她，面容沈靜，像寒石上凝結的一層霜。
雲衣不由咬緊下唇，半晌後重新低頭：“算了。”
中了鑠骨針，能指望他記得什麽呢？絕情絕愛總比癡瘋成魔要好，如果他說“記得”，她都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回覆。
大概，會直接逃命吧。
借助秘寶替人療傷非常消耗精力，雲衣t卻不肯在這個人面前示弱，不管不顧滴血入無相燈。
見她臉色都有些白了，那滴血的傷口好像在自己心上反覆磋磨，江雪鴻不自主道：“不必硬撐。”
雲衣卻篤定了要堅持到底：“今夜的事今夜解決，你出去之前，我保準不會再來了。”
他教她秘術，她替他療傷，兩不相欠最好不過。下回見面，就該逼他簽和離書了。
霧白燈盞下，眼前人的容顏添了幾分冷淡之色。江雪鴻似也讀懂了她看似傾心盡力，實則想要劃清界限的意味，眸色幽然深沈了幾分，不再執意勸阻。
一個傷身，一個磨心，那就看誰耗得過誰。
一更，三更，五更，最後一道天雷傷痕淡去時，雲衣也筋疲力竭，起身時一個不穩，頭重腳輕斜栽下去，被江雪鴻準準接入懷中。
無相燈多年沒有經受過鮮血灌溉，更因溫養過牡丹元身，對這個女子有本能的親近之意。仙燈一點點湊近那還在滴血的細腕，卻被主人冷冽如冰的視線赫然逼退了數尺遠。
水下囚陣中，微茫燈火裏，戴著鐐銬的手執起那垂落的腕，血色映入眼底，沈靜的瞳眸也盡染猩紅。地上的人影更加緊密貼合，貪婪的舌從涼薄的唇中探出，將其上血線逐次舔盡。
雲衣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她的血珠正散發著怎樣濃郁的仙澤，攬著她的男子身上則不斷泛出妖異的熒光。
仙是妖的養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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