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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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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戲

戲中人偏有真愛恨。

四百年前的落稽山第七峰淹沒在漫天火海之中。比女子的紅嫁衣更灼艷的, 是她掌心滲出的血:“為什麽?你為什麽要背叛我?”

對面的男子同樣身著一襲正紅,手中長劍被女子牢牢握住:“巫族覬覦神力, 我奉玉京仙盟之名,前來斬草除根。”

“江冀,我放棄了和牽機子的婚約選擇你,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女子竟用手硬生生將劍刃折斷,淒怨質問,“甚至,我還懷了你的孩子。”

男子眼中全無觸動, 盡是對妖族的鄙夷:“救命之恩已報, 你我止於萍水之交, 這孽種是你設計陷害於我。”

“那你為什麽要答應娶我?”

“為了深入落稽山。”

字字絕情誅心,女子的哀怨徹底轉為仇恨, 拿起斷刃, 毫不猶豫向背叛的愛人刺去。

夢中場景被滾滾煙塵掩蓋,雲衣驚醒時, 恰對上一張與夢中男子極其相似的臉。這張臉沒有負心人的冷漠無情,只有無盡的蒼白隱忍。捆妖繩已經都被解開, 她睡在床鋪,他則是跪在臥榻之上,紙鶴散落一地, 連拍賣行的蓮華燈都拿了出來。

顫栗的眼眸似紅非紅, 驚痛交加。前世落稽山決裂那日, 他用主仆契控制於陸輕衣時, 就是這般看似鎮定卻深藏萬般痛苦的神情。

同樣是戀人, 同樣是背叛,夢中情絲健全的江冀對巫衣沒有憐憫, 只有審判淩駕的漠視,絕情絕愛的江雪鴻對雲衣卻只有不盡的憂怖。

見她睜眼,江雪鴻瞳孔一縮,似分不清所見真假,更不知應該喚她什麽,最終只吐出兩個模糊的字:“衣衣……”

看著枕邊以血寫就的招魂禁符,雲衣平白無故被綁了兩個晚上的怨氣莫名散了大半。

“我沒事,剛剛腦子裏好像晃了一遍江冀和巫衣的往事。”雲衣開口道,“你去盯著那個說書人,他應該知道不少巫族往事。”

江雪鴻怎麽可能還敢離開她半步,發抖著探上她的脈門:“是我不對,不該給你仙靈果和玉液酒,不該讓你靠近陸沈檀,不該讓你直接接觸巫族。”

雲衣挑眉:“陸沈檀不在落稽山嗎?”

他別不是出現幻覺了吧?

江雪鴻只自顧自重覆:“別睡,別死。”

雲衣不再追問,怕他鉆牛角尖又病起來,撐起身道:“放心吧,這一世我肯定死在你後頭。”

江雪鴻卻硬操縱靈力在她全身運轉過一周天,道:“你不許死。”

雲衣莫名笑了:“獨我一人長生不死,豈不是無聊透頂?”

江雪鴻不想再聽她說“死”字,確認她沒事才收拾起滿屋狼藉,回到床邊替她整理被角。雲衣用過半盞安神茶,重新放松躺下,追憶道:“落稽山那處禁地,是我的出生地。”

她從記事起便是個沒有來由的妖修少女,起初在妖界暗市艱難求生,後來被陸禮收去麾下,又認識了戚浮歡和司鏡,境遇才終於有所改善。

江雪鴻只道:“不必多想。”

事關身世,雲衣不想讓他糊弄過去:“你都知道些什麽?”

江雪鴻定定看著她恢覆如初的模樣,談條件道:“我要與你同床。”

對上他患得患失的目光,雲衣一句“想都別想”出口竟變成了:“你不許越界。”

“好。”

本以為說好的是蓋棉被純聊天,但江雪鴻認為的“越界”顯然不是這個標準。雲衣被男人抱在懷裏又是啃脖子又是咬耳朵,直到把這幾日沒同床的欠債都補了回來,才終於聽他含糊道:“你與巫族關系匪淺。”

“什麽關系?”

“我在查。”

雲衣恨恨不平踹了他一腳:“我會不會和巫衣肚子裏那個孩子有關系?”

江雪鴻否認:“那死胎轉世為江寒秋,母尊對巫族有所愧對,遂將他接來道宗。”

想到江寒秋的仙妖雙魂,雲衣不由皺眉:“難怪辛謠要把他拆魂碎骨。”

除了自刎的巫衣,巫族全部死於大婚那一日,冤魂轉為厲鬼,引誘江冀入魔,後被道尊江望鎮壓在昆吾劍冢之下。她不是巫衣的子嗣,又是什麽東西?

雲衣理不出頭緒,微微仰頭問:“如果我與昆吾劍冢裏頭的邪祟有淵源,你打算怎麽辦?”

江雪鴻不假思索:“我護著你。”

月光被男人的身體盡數擋住,她被困在墻邊翻身不得,轉世以來,他每夜都是以這種完全保護的姿勢擁著她入眠。

雲衣強勢慣了,不知是對幻夢有所餘悸還是被他那應激反應觸動,今夜難得軟弱道:“這些話,你要是前世說就好了。”

世間萬事,抵不過一個晚字。

*

說書人自大宴後便沒了消息,夫妻二人尋了三日一無所獲,本欲先回上清道宗,江雪鴻卻忽然在路邊撿到了一包“銷魂散”。

線索如串珠般一次出現,不斷指引他們深入鬼市,終於追至一處笙歌陣陣的地下高樓。建築形制與凡間全無差別,但樓層卻是自上往下倒逆而設的。

奔波許久,雲衣早就累得慌了,甩手道:“你下去查吧,我在一樓歇會兒。”

地下情況未明,為避免她對上說書人再有暈眩反應,江雪鴻先是點點頭,隨即敏感道:“別走。”

雲衣原本沒想到逃跑這茬,見他草木皆兵,不由眉梢一挑,挑釁道:“這下頭你約莫能逛半個時辰吧,不妨猜猜我能跑多遠出去?”

狂言出口,江雪鴻竟真把捆妖繩取出來了。

雲衣後退半步:“你敢?”

江雪鴻:“我不放心。”

雲衣連連閃躲,幾招過後卻還是被他攥住了右手腕,趕忙亡羊補牢道:“我沒同夥在這兒,你放一百個心。”

疑神疑鬼的男人只定定鎖著她,那眼神的意思是:不信。

“敢再綁我,我恨你一輩子!”

江雪鴻對她口中的愛恨字眼早已麻木:“無妨。”

捆妖繩在手腕轉過一圈,雲衣威逼不成,只能利誘:“信我一次,等回道宗我給夫君做牡丹酥,如何?”

她口是心非補充:“沒毒的。”才怪。

有白綾帕的前車之鑒,江雪鴻對這些許諾之物也無動於衷,拖著她環顧一圈,將捆妖繩另一端鎖在了一樓窗邊。他先加固好護身訣,又用寄雪劍在雲衣周圍劃了一圈微型法陣,才留下紙鶴,孤身一身登下階梯。

江雪鴻自帶大佬之氣,樓閣主人和賓客都不敢上前招惹,自然無人敢幫雲衣松綁。容顏被面紗半遮著,雲衣幸好不至於丟了臉面,正咬牙切齒磨銼著繩索,身側忽傳來一句微不可聞的:“你可是雲衣娘子?”

循聲轉頭,雲衣看著劍陣外容顏模糊的少女:“你是?”

“我是百花樓的碧素啊,”少女低下身子輕聲對她道,“同你一起在群芳會上得過花魁的。”

除了她和戚浮歡,五位花魁少女中的兩位已經拿著賞錢自謀生路,但還有一位選擇跟宋鑒去了青虹谷,正是眼前這個碧素。

雲衣想不到她看上去文文弱弱,居然還敢深入鬼市幫司鏡遞信,欽佩頓起。她看了一眼樓梯口,往劍陣邊緣挪近了些,低問:“是宋鑒讓你來的?”

碧素點t點頭,從懷裏取出一面冰鏡:“公子想知道你的近況,這冰鏡用過即融,我便不在此久留了。”

自從與江雪鴻捅破了窗戶紙,她身邊便連一塊鏡子碎片都找不到了,每日梳妝都是抓瞎。雲衣感激道謝,用左手接過冰鏡,迅速念動法訣。

司鏡那頭的景象逐漸清晰,瞄到她拖著長鏈的手腕,面具青年倏笑:“你這副樣子倒是罕見。”

周圍人多眼雜,雲衣把鏡片攬在懷裏,壓著聲音回斥:“江雪鴻有病。”

她極為不滿甩了甩右手腕:“捆妖繩就沒有東西能對付嗎?”

見她平安無事,司鏡慢條斯理托著腮道:“要麽修成仙身,要麽你用修為碾壓寂塵道君,要麽你便服個軟,收心轉性,踏踏實實和你的夫君好好過。”

三條路眼下一條都通不了,雲衣翻了個白眼,仗著正主不在,一通亂罵:“他瘋得越來越厲害了,你趕緊想辦法救我。”

“這麽說來,你還是想走?”

“那當然。”

“想走還同江雪鴻形影不離?”

“不把他哄好,我怎麽脫身?”

“何必如此麻煩?鬼市消息靈通,你既然想走,不如直接把江雪鴻墮魔的事抖出去。”司鏡饒有興趣看著她徒勞解鎖,“仙門最忌諱魔修,不用你動手,長老們也會料理。”

雲衣有些不解看了他一眼:“我跟他的事,最好私下解決。他要實在不講理,我再找道宗長老吧。”

她心軟不自知,司鏡旁敲側擊道:“你如今也不算弱勢了,三件秘寶加上一身妖力,全力一拼直接殺了江雪鴻不就成了?”

“他心眼子多得跟篩子似的,難辦。”見司鏡又開始笑話自己,雲衣立刻補充,“你別誤會,我不殺他,是不想昆吾劍冢毀了牽連無辜。”

司鏡發出輕蔑一哼:“你剛恢覆記憶時可沒這麽畏手畏腳。”

雲衣不知他這譏諷何來,忍不住問:“你到底是想幫我的,還是來害我跳火坑的?”

司鏡出主意道:“夫妻本該有難同當,江雪鴻為避免墮魔都被你哄得自封功力了,不如你再加把勁,把他拉攏到我們這裏,豈不是更好?”

“少動歪心思,江雪鴻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雲衣並不相信那人會和自己同路,“再說,我跟他,算什麽夫妻?”

二人又聊了幾句閑話,眼看冰鏡將化,司鏡叮囑道:“據碧素的消息,辛謠約莫也在鬼市,她吸幹江寒秋墮魔,實力不同往日,你註意防備些。”

雲衣已經從江雪鴻得知此事,不甚新奇點點頭。

司鏡又頓了頓,最後道:“另外,陸沈檀在鬼市有個分影,你若碰上,務必也多留一份心思。”

雲衣聞言微怔,不及追問細節,冰鏡便已融化在手心。她甩去水滴,想到前幾日在大宴的經歷,心生疑竇:莫非那個讓江雪鴻變得神經質的男人,就是陸沈檀?可惜她當時專註著啃仙靈果,實在對那人沒什麽印象了。

記憶裏乖巧的少年和入夢咒所見的惡人同時在腦海中出現,緋粉色的瞳孔閃過一瞬茫然。

希望不會碰上吧,畢竟,她還沒想好用什麽態度去面對陸沈檀。

視線無意掃過桌邊的紙鶴,雲衣暗暗疑惑:江雪鴻素來守時,這趟怎麽去了這麽久?不會出事了吧?

切,他讓別人出事還差不多。

*

地下高樓共有九層,房間區劃比尋常建築還要淩亂眾多,半個時辰已過,江雪鴻居然才晃至第七層。他惦記不下獨自在一樓的雲衣,便借助本命劍與臨時設置的劍陣相互感應起來。

法訣無法投射畫面,只能聽見聲音。起初只有敲擊亂打鎖鏈之聲,不難想象讓他掛著一顆心的對象有多暴躁。過了片刻,忽而響起一句:“他瘋得越來越厲害了,你趕緊想辦法救我。”

回應的男聲極其輕弱,江雪鴻卻還是辨認出,這是司鏡的聲音。

雲衣身邊明明沒有任何鏡子,為何還能聯系上司鏡?

原來,她還是想走,現在的順從都只是為了哄他。

“我不殺他,是不想昆吾劍冢毀了牽連無辜。”

“江雪鴻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跟他,算什麽夫妻?”

如果說前世陸輕衣的狠辣言行多多少少是受邪魔影響,如今雲衣的一字一句則都出於內心真正的感情。

聽著那些全無留戀的語詞,江雪鴻收起法訣,並沒有什麽表情變化。待掃視完第七、八層,他才漠然看向身側不知何時飄逸出的一縷黑氣:“怎麽殺司鏡?”

邪靈頭一次被他主動搭話,樂見其成道:“殺人還用我教?陸輕衣風流成性,還不知道勾搭了多少人,你與其到處奔波,不如直接殺了她。”

江雪鴻繼續往樓下行去:“我要她活。”

黑氣在眼前越聚越多:“活人是會騙你的啊,你不信我,難道她就可信了嗎?”

“我會鎖住她。”

“你真以為鎖得住嗎?”

“捆妖繩凝了我的仙元。”

“陸輕衣連死牢都闖得出去,還怕這一條繩子?”

觸碰到心底禁忌,江雪鴻不再聽邪靈蠱惑,揮手拂開遮障,第九層樓閣豁然顯於眼前。

這層裝潢類同臥室,全無任何光亮。黑色幔帳從墨銀簾頭層層垂掛下來,屏風曲折穿插,繪著詭異的墨紋,近看似還在隱隱流動,像在上演一場影子凝成的戲。越往裏走越是血氣彌漫,江雪鴻將寄雪劍握在手中,屏氣凝息往裏探尋。

跨過三道屏風,一具屍體橫陳眼前,胸膛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心臟不翼而飛,五臟六腑支離破碎,身下是一大片不規則的血汙。雖然已經過去數日,但江雪鴻憑借過目不忘的記憶能力,一眼便認出那猩紅的折扇碎片來自大宴上的說書人。

他的魂魄已經被碾碎,沒有無相燈,也無法進行招魂。江雪鴻足靴輕點,繼續往裏走。

第九道流影屏風後是一座臥榻,陳檀木上雕刻著鴛鴦戲水的紋樣,黑袍與紅裙掛於衣桁,如豆微火點亮床頭一角。一男一女同床而臥,均只身著中衣,正親熱狎昵著。

男子已然成年,卻還如同嬰兒戀母般依偎環抱在女子懷中,不住喚著:“姐姐。姐姐。”

暗香迷離氤氳,女子撩起頰邊垂落的青絲,低頭吻在他發頂,聲音比燈火還要微茫:“是我,沈檀。”

看著那張與心魔夢魘毫無差別的女子側顏,江雪鴻瞳孔顫縮,千瘡百孔的心連同手中顫抖不穩的劍一起,“咣當”墜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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