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同心結

關燈
同心結

婚後便不曾見她佩戴過, 原來竟早已毀壞。想到那永結同心的象征意味,江雪鴻下意識召喚起無極引, 卻才想起三件秘寶此刻都在雲衣身上。

他將斷線取出,用指腹摩挲著斷口,愈發覺得不對勁起來。

這同心結並不是自然松散開的,而是被人暴力剪碎,刀法淩亂,毫無規律,充滿了刻意為之的宣洩之意, 斷口更與他們用於結發的金剪刀完全一致。

無極引有牽引萬物之用, 甚至連魂魄都可以凝聚, 這法訣,他早在天香院的碧紗帳底就教給了雲衣, 絕不是因為不會才不修覆。

那她為何故意不修?

不, 天香院設有多層禁制,絕不可能有外人踏入。當日他抱著雲衣進門時, 同心結還完好無虞,線繩上沒有桑落的氣息, 毀壞定情之物的人不是自己,便只能是雲衣。

怎麽是她呢?

怎麽不是她呢?

眼中霜冰盡數粉碎,江雪鴻握緊絲線, 強迫自己冷靜。

如果只因一件死物就認定了雲衣在騙他, 這和那些僅憑一截黑色靈絲, 就把陸輕衣打為魔道的偽君子又有何區別?

別多想, 要冷靜。

雲衣說過, 嫁給他,是歡喜的。

眼前斷線實在礙眼, 江雪鴻本就道心不穩,默誦了許久《忘情訣》仍壓抑不下心中郁結,倏地起身,冒雨去往紫陽谷。

他對醫理不甚精通,把藥閣上下晃了個遍也沒找見合適的藥。何況絕情丹的煉制周期完全抵不過消耗的速度,為了對付情蠱已經被揮霍一空,江雪鴻只得去尋大夫。

不知叩了多少次門,終於聽得邵忻罵罵咧咧一句:“孤枕難眠找別人去,我查白謙的罪狀已經夠忙的了,你能不能別添亂了?”

對方拒意鮮明,江雪鴻仍強行破門而入,一字一頓道:“我控制不住想她。”

邵忻慌忙披起外衣,狠狠瞪他:“說了多少遍了,這些都是情蠱的正常反應。”

衣衫足靴上的雨水把地面濡濕了一大片,江雪鴻只自顧自道:“你說,她會不會都是騙我的?”

夜色裏的瞳孔浮起隱約的暗紅,邵忻一陣心慌,忙把他扯來把脈:“少鉆牛角尖,你們的元神契總是真的。”

配藥步驟繁瑣,江雪鴻才坐了片刻便按捺不住:“我去尋常閣,問清楚。”

邵忻費了好大力才把他重新按坐下去:“先控制住你的魔心再說!”

江雪鴻配合服了些清心的暖茶,思緒卻依舊亂如麻,視線在陌生的房間上下環顧——這個地方,沒有那個人存在過的證據。

他忽然有些惶恐:會不會和百年前一樣,上元夜以來所經歷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心魔營造的幻夢?

那頭,邵忻還蹲在爐便緊急煎著藥,忽聽江雪鴻來了一句:“今年初夏,雲衣在紫陽谷住過半月。”

邵忻隨口應道:“可不是,自那以後小狼崽子就丟給我養了,你倆真是夠逍遙的。”

江雪鴻渾似未聞:“那時沒有我。”

邵忻暗暗升起一陣不好的預感,回頭果然見他已起身走向自己:“我想見她。”

“不不不你記錯了,我沒和你夫人獨處過!”渾身濕透的男人仿若煞神,邵忻慌忙蹦起,嚇得狐貍毛亂炸,“你個神經病,別、別過來!”

兩百年前他病入膏肓的時候,就將曾經和陸輕衣有過一面之緣的仙妖凡人都拖進洞天秘境裏,一個個審問,一個個翻記憶,其中有一部分甚至沒活著出來。

“江雪鴻,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眼前景物飛速搖晃,再穩定下來時,江雪鴻已經把邵忻拽進了斷念魂天。

黑白相混的陰陽雙魚法陣無聲流轉,人臉融化在血水之中,在半空中凝成一塊塊積雲,色澤濃得近乎深黑。世人只見他一塵不染,功德無量,殊不知這逆天之t道,須以殺鋪路。

“你冷靜點,想想雲衣!”邵忻試圖制止他施暴。

他同雲衣之間的私密談話,要是讓這個瘋子看了,豈不是徹底完蛋了?

江雪鴻已全然無法用邏輯交流,只執著道:“我想見雲衣。”

“你的記憶裏有她。”

見他抽劍,邵忻欲哭無淚,幾乎是跪在地上求他:“清醒點吧我的大仙!你入魔了,你心心念念的夫人肯定得同你鬧和離!”

江雪鴻立刻道:“不離。”

兩百年時光蹉跎了一身塵勞,水月鏡讓他體味過愛,雲雨蠱讓他飽嘗了欲,自己竟當真如陸輕衣詛咒的那般,被炎濁紛華玷染殆盡,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邵忻見他一動不動,本以為情況稍微穩定了些,陡然被筆直的劍尖抵住額頭。

——完了!

禁術鎖魂,金紋繞身,無論邵忻如何反抗,有關雲衣的記憶片段還是舒展在最不可暴露之人的眼前。

好在江雪鴻今夜氣息不穩,只能窺見些許片段。

桑落所中毒素來源不明,她卻禁止旁人深究,明燦的臉上掛著與前世一模一樣、顛倒眾生的笑:“我重生只為報仇。”

“你什麽,叫道君夫人。”

“管他什麽東西,都是江雪鴻一手安排,等我殺了他自然可見分曉。”

看罷那些顛倒零碎的記憶,江雪鴻徐徐收招,卻沒有邵忻預想的憤慨暴怒,更像是有些不解其意的恍惚。

她是雲衣,還是陸輕衣?

她說記得,那是什麽時候記起來的?

她要殺他,是真的嗎?

不是真的嗎?

邵忻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生怕他頂著一張冷臉直接把自己砍了,擡頭時卻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現實世界。他趕忙摸了摸額頭——還好,還沒死。

江雪鴻手中不知何時接了一道來自弟子的傳訊符,將爐上未煎成的藥液一飲而盡,轉身便走。

邵忻先是松了口氣,頓了片刻,又不放心追了出去:“餵,你有病治病,別硬撐啊!”

江雪鴻的確是在硬撐。

藥液滾燙,刺得五臟六腑陣陣生疼,心中疑雲卻沒有分毫消散。

記憶也可能作假,何況那時雲衣正因為投毒之事怨他,至今也沒有親口同他承認恢覆記憶,前段時間還幫他采藥療傷,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

沒錯,要找到確鑿的證據。

就像兩百年來,所有人都告訴他陸輕衣死了,魂飛魄散,屍骨無存,永遠不會回來了,可他還是等到了她。

如果連江寂塵都不再信她,那還有誰會信?

邵忻的呼喚越來越遠,江雪鴻腳下縮地成寸,轉瞬便又回了道君府。守在門外的慎微立刻上前:“師尊,近日對陰兵的追查結果已經整理好了。”

江雪鴻接過弟子手中的密信,在月下緩緩展開。

如他所料,大婚之日山門外出現過的陰兵果然來自落稽山,其後竟還多次盤桓於道宗西山內外,但並未引發什麽風波。從晴煙鎮回來,他又將警戒提高了數倍,親自查出並斬殺數名陰兵後,陸沈檀總算有所收斂。

此外還有一則新的發現:大婚當日混入儀仗隊的還有一股極不起眼的凡間勢力,經多方查證,其來源是宋氏商會。

江雪鴻思量許久才想起宋鑒這個名字,用微微沙啞的嗓音問:“宋鑒動了什麽手腳?”

慎微調查得十分充分,端過一只盛滿酒液的玉瓶,鄭重道:“此人用這個換下了邵公子給您準備的合巹酒。”

事關雲衣,江雪鴻端過便飲,冰甜與熱苦在唇齒間交融,刺激得牙根發痛發麻,慣經疼痛的男人只微微凝起了長眉。

忘川水的滋味如何,他再熟悉不過。能夠確定的是,這東西絕對不是忘川水。

是因為沒有喝忘川水,雲衣才會恢覆記憶嗎?

他一言不發還滿身濕漉,慎微忐忑不安坦白道:“您回府前,弟子擅自請教了夷則長老。據長老猜測,此物可能是……記川水。”

“當真?”

“沐楓、天鈞二位長老也已分別驗過。”

三位長老是不可能同時出錯的。

雲衣的冷淡、毀去的同心結、零碎的記憶片段,這些都可以掩耳盜鈴,不聽不信不想不問,那記川水呢?

更何況大婚當日,他是親自目送雲衣將“忘川水”喝下去的。

玉瓶“啪”地炸碎在地,江雪鴻仍保持著持握手勢:“不可能是記川水,你們繼續查。”

“不,”鮮血從掌心劃傷處滲出,他垂袖道,“不用查了。”

“《長生經》繼續抄,別停。”

“有消息再傳信……罷了,換我來查。”

慎微許久不曾見過師尊這般歇斯底裏的模樣,回憶起初入師門第一日師尊便教他們寫招鬼禁符的往事,不由渾身一抖。

怎麽回事?慎初不是說,師尊最近心情很好嗎?

*

江雪鴻拖著沈重的步伐重新回到天香院時,半邊衣袖都已被血染。臥房暖香依舊,卻不見那個人的絲毫蹤影,梳妝臺邊還放著斷裂相纏的同心結絲縷。

他從靈府內取出血玉牡丹捧在手心,任由猩艷的鮮血將其滋潤灌沃。月華如水,粉蕊妖嬈,似能想象那女子霞裾裊娜的百般嬌態。她分分明明立在掌心,又好像再緊握下去,就會化作一縷雲煙消失不見。

牡丹根莖紮入如剔透曲折的玉身,反射出一雙雙無情無愛的眼。江雪鴻靜望良久,低頭吻在那舒展的花瓣上。

夜來雲凍,一顆心隨之轉涼。花枝被壓低了一寸,無情無愛到極致反而變作不死不休的癡纏,只恨不能立刻把這朵蠱惑心神的嬌花吞噬入腹——看似是牡丹,實則是罌粟。

血玉在寒夜暈開一輪接一輪緋色漣漪,波瀾蕩漾至耳邊,寂靜許久的邪靈囈語隨之響起:“我早說過了,她都記得啊。”

這次離開上清道宗,雲衣甚至連道君令都不曾帶上。

她記得一切,所以不要他了。

“心口是不是感覺很痛?這便是你順著她,讓著她,等著她的下場。”

隨著那惡魔低吟,無數相處中刻意忽略的細節突兀而出。敏銳如江寂塵,竟不曾察覺那矯飾又虛偽的諸多破綻——

大婚之夜,雲衣仰頭嗔他,手中金簪的尖端正對心口。

落雨之夜,雲衣盈盈款款勸酒,笑意卻含著一絲睥睨意味。

洞天之夜,雲衣被他單手攬著疾行,手心冰涼,半邊身子都是僵的。

紅塵之夜,雲衣百般造作環在他脖頸,用酥柔嗓音誘惑道:“安寢吧,夫君。”

——她的恨,偏裹著愛的皮囊。

月光慘白,靜影黢黑。江雪鴻只覺一陣氣血翻湧,舊傷新傷齊齊發作痛,竟硬生生嘔一口血來,身子一歪,重摔在地上。

“哢嚓!”

記憶中的甜言蜜語字字成刀,一道接一道劃過毫不設防的左胸。伴隨著心口沈悶的鈍響,那顆早就千瘡百孔的道心,倏然碎了大半。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