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別納人

關燈
別納人

這次, 雲衣沒有輕易擾亂夢境,而是決定從旁觀者視角觀察自己, 試圖從江雪鴻的記憶裏找落稽山舊事的線索。

出逃的俘虜再次被抓回來時,都已是仙門的臥底,當時的陸輕衣卻毫無覺察。

暮水裝束的少女浣碧潛入牢房深層,用秘語道:“屬下奉聖女之命,前來支援寂塵道君。”

江雪鴻對她的主動沒有什麽反應,趁著談話的間隙問:“暮水可有渡化被魔魘附身之人的方法?”

落稽山與魔道有染的,唯有一人。浣碧猜出他的用意, 道:“須用封魔釘封死十二經絡, 釘滿七七四十九日後, 取暮水聖泉凈化魔息。所用時間與入魔深淺有關,甚至有的人要渡化幾十年, 道君此舉, 得不償失。”

江雪鴻只追問:“如何取得封魔釘?”

浣碧隔著鐵欄桿沖他莞爾:“聖女說,待寂塵道君探出落稽山暗道方位, 便會將封魔釘親手奉上。”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江雪鴻側過身,再不理她的挑唆。

看著這段幻象, 雲衣心中的恨意再次翻湧起來:果然,就是江雪鴻出賣了落稽山!

又過了兩日,陸輕衣始終沒有出現。江雪鴻等不下去, 只得通過賄賂獄卒傳信, 片刻後, 獄卒回來對他道:“山主近日心情不佳, 不見仙門中人。”

江雪鴻隔著牢門道:“我有要事。”

獄卒嗤聲不已:“階下囚能有什麽要事, 滾一邊涼快……”

話音未落,男人的目光便已經凍結成冰。

江雪鴻雖然是人質, 但除了陸山主,沒人能在他身上占到任何便宜。

獄卒嚇得連忙又跑了一趟,打開牢門,膽戰心驚道:“山主說,既然寂塵道君想見她,要麽從今日起入住後|庭,要麽便在主殿外跪滿三個時辰。”

江雪鴻的確曾住過落稽山後|庭,但隨著那裏三教九流越來越多,去了那裏便類同於成了陸輕衣的伎妾。

甚至,他還曾看到過仙門之人跪伏在那繡滿牡丹的艷紅裙底,一邊虔誠地吻著陸輕衣的足背,一邊對她傾吐著無數愛悅戀慕的字眼,更有人揚言要取代寂塵道君,長留落稽山,做她的爐鼎。

追求者的姿態猥瑣至極,陸輕衣眼底反而流露出一絲愜意:“那我考慮一下吧。”

她的目光,從不會為任何一人停留。

輕佻的字句好像針刺紮入心尖,自此,江雪鴻再不肯靠近那地方分毫。

鐐銬拖著石磚而出,恰好趕上一場持續多日的雷雨。江雪鴻沒有執傘,更沒有撚訣避雨,在主殿臺階前被守門人攔下。

江雪鴻道:“我要見陸輕衣。”

那人指著門前一片凹陷下去的碎石亂土,譏蔑挑釁:“山主說這坑塘是前日仙族刺客留下的,請道君在此跪滿三個時辰,可免除那個刺客的死刑。”

坑塘裏早已積了不少泥水,殘餘著帶有仙族氣息的血腥味。江雪鴻凝神片刻,撩起被雨水浸透的袖袍,筆直跪了下去。碎石劃破膝蓋雙腿,他卻眉棱連都不動一下。

得不償失?從年少初逢丟失劍靈起,他就已經分不清得與失。

暴雨傾盆而瀉,周遭彌漫起一片冷白的濃煙。水柱如落錘擊打在身上,把端正的發冠都沖散開來,“嘩啦”墜在水中。發絲黏著在臉頰脖頸,江雪鴻下意識想接滑落的發帶,陡然才想起那東西已被陸輕衣毀了,碎玉布片此刻正收在他的貼身衣袋裏。

不知過了多久,連傷口痛感都已麻木。眼前出現一片漆黑的衣角,執傘的少年從高處俯瞰他:“這不是寂塵道君嗎?”

江雪鴻冷然散開威壓。

陸沈檀後退半步,覷著他沈淪下僚還不容侵犯的模樣,壞笑起來:“你要是再傷我一次,至少得挨兩百鞭吧。”

傘上雨滴恰好甩上頰側,江雪鴻並不理睬。

陸沈檀又明嘲暗諷幾句,故意重重踏起一串泥水,睥睨道:“時辰早就過了,姐姐嫌你在這兒擋路,讓我帶你進去。”

一塊系著紅綢的令牌墜落眼前,正是通往內宮的牌子。她還是想讓他去那遍是寵臣地方,像被蛛網困住的蝶,一切掙紮不屈都只是徒勞。

見江雪鴻仍一動不動,陸沈檀幽然道:“道君不願,我也可以陪著山主。”

他剛擡步,江雪鴻倏地起身,膝上滿是泥濘鮮紅,步伐卻沒有任何虛浮跡象,依舊踩得極穩。

陸沈檀執傘慢行,有意帶他繞了不少路,直到江雪鴻身上那些血痕被大雨沖刷殆盡才告退。雨聲被隔絕在雕梁畫棟之外,江雪鴻踏過門檻,只見陸輕衣翹腿坐在首位,剔著指甲頭也不擡:“我想納幾個後宮,勞煩江道君幫著挑揀一下。”

江雪鴻掃過環肥燕瘦的諸人,用浸透冷意的嗓音道:“內庭割據,不利朝政,休讓根底不明之徒混入。”

“我就喜歡看幾個男人搶我一人。”陸輕衣嗤聲不已,指著他對眾人道,“這樣吧,一炷香時間,你們合起來打江雪鴻,最後誰站著我就收誰做後宮。”

寵臣們摩拳擦掌,看著寂塵道君蒼白泥濘如喪家之犬的模樣,迅速圍攻而上,出手狠厲直取命門。室內時不時碎裂撞擊聲傳來和女子的尖笑,最後竟將屋頂“轟隆”掀了開來。傾盆大雨喧囂而來,此間唯一站著的,只有滿身濕漉的江雪鴻。

衣衫殘破,手上鐐銬亦不曾松懈。

陸輕衣更加放肆笑起來,不顧他一身臟汙,挽著他便回了閨房。

房內還是昔日的布局,玉瓶裏的牡丹花枝在深秋天氣依舊開得極盛,楠木衣桁上卻掛著一件黑袍——屬於陸沈檀的黑袍。

陸輕衣一邊替男人擦著側頰傷口,一邊問:“江道君找我有什麽事?”

江雪鴻凝著她眼底又深了幾分的魔紅,簡短道:“借無極引。”

“你自己白送給我的東西,憑什麽還能要回來?”陸輕衣沖他勾手,“拿無心印和無相燈換。”

江雪鴻眉峰低了些許:“無心印不在我身上,無相燈還未能完全駕馭。”

陸輕衣不依不饒:“那就亮出來給我看一眼,你借用完便收回去。”

江雪鴻並不信她。

“鴻哥哥,就一眼。”陸輕衣嬌著嗓子喚,“給我看了,我就答應你一個要求。”

“先應再看。”

陸輕衣意外他竟學聰明了,彎眸道了一個“好”字。

江雪鴻頓了頓,緩聲道:“別納人。”

陸輕衣先是沒反應,隨即猛地湊近:“你醋了?”

見他不答,她愈發興致勃勃|起來:“那我往後若看中誰,先讓你見過,打得過你的再留下?”

江雪鴻緊抿著唇,遵守承諾,撚訣召喚出無相燈。

靈燈浮空,金銀光影在眼前流轉。這秘寶太過絢麗,陸輕衣不禁伸手要碰,卻被江雪鴻握住手腕:“無極引。”

她又笑起來,從辮上珍珠裏牽引出無色無味的煙霧。只見江雪鴻從懷中取來一只濕透的錦囊,將其中的碎片逐次拈出,操縱無極引修覆粘合,竟匯聚成了一條墨藍綴玉的發帶。

陸輕衣驚詫不已:“你借無極引就為了修這東西?”

江雪鴻默然整理好發帶,把無極引交還給她,又將無相燈收入靈府。

他的動作太過一板一眼,這副念舊的模樣更讓人心癢不止。陸輕衣裙底一浮,半飄著圍住他的脖頸,不顧他身上滿是臟汙,貼著那濡濕的耳朵根,用絲絲媚聲道:“江道君這就要走了?”

江雪鴻用轉身的動作默應。

陸輕衣被他帶著一晃,層疊的裙擺在半空中旋舞開來,好像腥風血雨裏盛放的灼灼牡丹:“今夜別回牢裏了,嗯?”

“上回怪我心情不好,委屈你了,這次保證讓你舒坦。”

緋色指甲沿著著他的唇線描摹:“敢說一個不字,我就當你是在索吻。”

江雪鴻睫梢上水珠顫動不止:“為何留我?”

陸輕衣不假思索在他唇側印上一個吻:“愛你,不行嗎?”

江雪鴻渾身緊繃,眼底流露出一絲類似迷茫的情緒。

為什麽她總要在刀劍相向時說愛他,又總要在唇齒交纏時說恨他?

愛與恨,究竟是什麽?

陸輕衣拖著他往裏進,卻見江雪鴻的視線仍黏在屋角的黑袍上。淺絳瞳孔中的笑意更加鮮明,她破天荒解釋了一句:“昨日是沈檀服侍我梳洗,那外披便擱在這兒了。我只把他當弟弟,沒什麽t的。”

她有意扯了扯那修覆完好的發帶:“我同誰有過肌膚之親,你不知道?”

媚容艷態,羅綺香風,掌心元神契印閃爍不停,可以探得彼此的神魂最深處。她的識海,從未對旁人敞開。

耳畔是比契印更加虛實難辨的嗓音:“等我攻下整個北疆,就辦一場浩浩蕩蕩的婚禮,如何?”

“……你和我?”

“那當然。”

或許,她只是為了一夜|歡愉,故意誆他。

或許,她只是為了餘下兩件秘寶,故意誘惑他。

或許,她早就被魔魘侵染盡盡,要毀他的道基,奪他的道骨。

江雪鴻一遍遍告誡自己,卻還是在雷聲響起時回抱過她。簾鉤與緋裙一同滑落,紗幔如流水般窣窣垂下,細綰花魂,低敲月夢,將小會幽歡湮沈於過往之中。

*

雷聲從夢裏接續到夢外。

東方未明,雲衣睜眼時,正被江雪鴻嚴絲合縫抱在懷中。恰好一道雷光劈下,雲衣一陣瑟縮,懷抱陡然收緊。江雪鴻垂眸鎖著她,問:“你也怕打雷?”

暗夜裏的眼神如水,瀲灩著寒霜似的月華。

害怕打雷的人,是陸輕衣。

雲衣唯恐他發現夢境相通,連忙扯謊:“那雷聲突然劈下來,難免嚇一跳。”

江雪鴻用下頜抵著她的額頭,撫了撫她:“我在,別怕。”

語聲輕柔,雲衣幾乎要以為,他半夜爬床是因為還記得她怕打雷。

任憑這個懷抱如何溫暖,她心中卻再沒有入夢前的溫度。

今生偏寵於她又如何,按照夢中所見,在落稽山最後那兩年,江雪鴻表面對她百依百順,卻暗中用暗道地圖同暮水換了十二枚封魔釘。

江雪鴻的背叛已成定局,更令雲衣心堵的是,她從沒見過那樣的陸沈檀。戚浮歡出走,司鏡假死卻連個信件都不傳去落稽山,雲衣竟升起一股被所有人背叛的感覺。

思量間,手腕忽而被人擒過,雲衣心頭一緊:“你幹什麽?”

江雪鴻在暗夜裏摩挲著她腕口紅線,道:“若做了噩夢,可同我說。”

似乎只是在檢查蠱毒,雲衣放下心來:“夫君嘗過被人欺騙的滋味嗎?”

江雪鴻側身與她對望,低低應聲。

“被人欺騙是什麽感覺?”

“想你。”

“……?”

這廝腦回路非比尋常,雲衣不再同他閑聊,用力要抽回手。江雪鴻反而趁勢淺吻起她,鼻息從腕口流動到手心,又從指尖流動到手背,蜻蜓點水不過一個瞬息。

他眼底平靜的欲|火看得雲衣一陣酥麻,只覺得情蠱一觸即燃,欲拒還迎道:“夫君傷勢未愈,這時候恐怕不合適吧。”

既然敢動,她便能讓他死在床上。

江雪鴻不知聽進去了沒有,眸中藍焰久久不熄,卻並未有下一步的動作。

他看著秋夜裏的她,意識卻好像還在春夢裏。

不知是不是修為精進的影響,從晴煙鎮開始,雲衣對他的態度變得溫柔起來,卻似乎總含著刻意似的。像前世那個人,始終游刃有餘淩駕於他之上。

倒影中的少女撩了撩長發,被褥下的外衫不知何時已悄然滑落:“夫君這般看我做什麽?”

話畢,又是一陣電閃雷鳴。白光照亮床幃,視線交錯的一瞬,他們同時看清了彼此毫無情愫的眼神。隔了兩百年時光,無論愛還是恨,都已經虛弱無力,只留一具執念的空殼在各自心中生銹、腐爛。

江雪鴻按下疑慮,替她攏上衣衫,問:“可需點你的聾穴?”

雲衣用行動表示拒絕,翻了個身背朝他。

雨聲由啪啪轉為沙沙,兩個人並排躺著,動作親昵卻暗藏疏離。

重新入睡前,雲衣迷迷糊糊問:“以你的修為,不用夜夜休息吧?”

“嗯。”江雪鴻應聲,默了片刻道,“一炷香後便不會有雷了。”

往日每遇雷雨,他都會如同晴雨表一般,準確報出時辰。

心跳聲蓋過了雷聲,雲衣旁敲側擊打聽著落稽山的消息,熟睡前,竟又動搖起來:這樣執拗古板的人,真的會用那些陽奉陰違的伎倆嗎?

可若沒有同暮水做交易,他是從哪兒弄來的封魔釘?

恍惚迷離間,那十二處刻骨銘心的傷口好像被人逐次輕撫過,似暖還涼,帶著些許夢沈書遠的飄渺之感。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