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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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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山血

上清道宗內沒有專業的醫修, 好在邵忻近日暫居藥谷,對桑落一面灌水一面催吐, 一番手忙腳亂後,病情總算穩定下來。

雲衣撫著微微發抖的小狼崽子,既心疼又憤恨:“桑落究竟是怎麽了?”

敢對她的小跟班下毒,絕對饒不了那個混蛋!

邵忻嚴肅道:“毒從口入,務必好好查查道君府內的吃食。”

一旁,江雪鴻將殘餘的藥粥端給他:“看看這個。”

邵忻接過嗅了嗅,搖頭:“這粥熬得太稀碎了, 得喝下去看反應。”

江雪鴻體質異常, 多半沒什麽不適, 邵忻便轉向雲衣。淺嘗輒止不會造成什麽傷害,雲衣急於找出投毒者, 正要去接, 瓷碗忽被一只修長的手奪了回去。

江雪鴻冷眼對邵忻道:“你喝。”

邵忻耳朵尖抽搐:“呃,要不我們換個法子?”

“喝。”語氣含了報覆意味。

邵忻實在躲不過這個護妻狂魔, 只得以身試藥喝了一口。片刻後,他慌忙封住穴道, 取出一根長針刺入自己咽喉,驚呼道:“不對頭,這東西絕對有毒!”

見了那黑紅色的血, 雲衣氣得柳眉倒豎:江雪鴻敢給她投毒?!

罪魁禍首的臉色反而更加難看:“什麽毒?”

邵忻又對那黑血嗅了嗅, 依舊搖頭:“分析不出, 得把原料采一份給我再驗。”

雲衣不甚放心:“你讓他采, 他偷偷把毒引子藏起來了怎麽辦?”

言語間的不信任顯而易見, 江雪鴻斂眉道:“我用的都是進補之物。”

雲衣已篤定了是他下毒,嗤嘲出聲:“邵大夫人在這裏, 有毒可不是我診出來的。”

看他們幹柴烈火的架勢,邵忻心道不妙,慌忙撤走,順帶把飽經摧殘的小狼妖也一並抱去了隔壁。

此間,江雪鴻執拗道:“食材不可能有毒。”

雲衣眼底諷意更甚,端起那碗剩粥就要喝下,只見白光一晃,瓷片碎地的“咣當”聲猝然響起。

“江雪鴻!”她火了,“你心虛了是不是?!”

江雪鴻將碎片拂開,目光只鎖著她:“我不會隱瞞於你。”

雲衣瞪道:“你敢說你從來沒騙過我?”

這一回,江雪鴻不再嘗試辯解。

這樁婚事,本就是騙來的。

見雲衣轉身,江雪鴻心口發痛,慌忙拉住她:“別走。”

五臟好像化作一片幹柴t,隨時就要燃燒起來。雲衣只恨不能和他持刀拿劍打上一架,甩手道:“好,我不走,那你走!”

他們之間的誤會總是越解越結,江雪鴻不敢再刺激她,留下護身訣和一句“我會查明”出門離去。

重新來過,原來並不會有什麽改變。

*

黑夜已經過半,江雪鴻知雲衣沒幾日消不了氣,無處可去,最後竟獨身轉去了昆吾劍冢。

月照山河,影映萬川,卻無一是他的歸處。

明明沒有崇山高峰,上清道宗極北之地卻與道君府主殿一樣終日積雪。因流水侵蝕,山脈露出地表形成了獨特地貌:諸峰被包含在山谷之中,山外不見諸峰,唯有進入山谷之中,才能夠看到高聳林立、直沖雲霄的山峰。從谷底往上看,巍峨的石劍插天而立,玄鐵鎖鏈圍繞著六十四卦金色篆文,獵獵的風好像能夠剝皮撕肉,黑沈沈、死寂寂的荒涼感鋪天蓋地而來,泯滅一切生息。

江雪鴻未曾見過父尊江望,只記得母尊白無憂曾帶著他從雲端俯瞰劍冢封印:“天地中萬物,人倫中萬情,世界中萬事,以俗眼觀,紛紛各異,以道眼觀,種種是常。”[1]

“鴻兒,”身著道服的女子握著他的手寫下承平符,平靜嗓音中溫情暗湧,“阿娘只願你能叩問本心,尋得自己的道。”

三百年前的雪片覆上今日的眉睫,青年站在同樣的地方,身著同樣道服,心中卻只有空茫雪原似的迷惘。

母親只教他尋道,卻不教他解情。

陸輕衣死去那一夜,胸膛舊傷處也像被狂風過境般肆意瞎攪和了一通,又席卷而去,留下了一堆淩亂無序、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自此以後,每夜心口都疼痛難耐。

道義告訴他,要與世俯仰,要無執無念,可為什麽解不了他的心疾?

陸輕衣只是他的執念。

情根斷絕,連絕情丹與忘川水都無法讓他遺忘。痛到極致時,他便自傷,蘸著心頭血寫“承平符”。

雪像鶴羽般紛紛而下,江雪鴻從胸口引出一線血絲,淩空作符,以此鞏固劍冢封印。

提筆寫蒼生,心頭只一人。惦念著她的怒,咀嚼著她的恨。

前世,他也曾多次被陸輕衣誤解。

那是寂塵道君平生第一次寫替身禁符,趁陸輕衣深入落稽山前悄悄留在了她身上。聽聞妖界歌舞酒宴進行得十分順利,江雪鴻本以為那道符紙派不上用場,卻不想某日打坐時,突然嘔出一大捧鮮血。

他即刻封穴止血,顧不上療傷,匆匆趕到大宴剛散的落稽山。在濃重的妖氣和酒腥中,聽到了如下對話——

一名侍從對上位者低聲道:“元帥,那牡丹花妖已帶到臥房裏了。”

妖界元帥粗濃的眉梢一擡,聲音更低:“秘藥可讓她服下了?”

侍從忙伏下身子,耳語道:“那妖女自以為聰明,殊不知那蝕心之毒不在酒水裏而在杯沿上,這會兒肯定已經發作了。”

妖界元帥心中大悅,不知幻想著什麽美事,舔了舔嘴唇:“外頭有個小子也是她的人吧?你看著處理。”

侍從連聲應下:“恭喜元帥抱得美人歸!”

後院曲折森然如若迷宮,妖界元帥熟門熟路依次開啟機關,踏入臥房前忽而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頭顱倏地與脖頸分離。液體向四面八方濺開,濃郁的腥味彌漫開來,血水滴滴答答地淌落,將墻磚都染成了暗色。

雪色衫袖垂落,長劍溜盡血滴,在月亮的照耀下泛著清淡的光。原來只要劍鋒夠快,就能不染片塵。

江雪鴻無聲收劍,去推那半掩的房門。

一門之隔的另一邊,身著舞姬服飾的女子挽衣掠髻,坐在紫金綢緞裝飾的床沿,窄窄的袖口裏垂下一柄簪釵樣式的匕首。

陸輕衣神情專註,忽而感到一陣眩痛,丹田內好似有氣血翻湧。她警覺去摸腰間解毒丹,那痛感卻自動恢覆如常,疑惑之際,屋外隱隱傳來血腥之氣。

塗丹的手攥緊匕首,只見房門緩緩被人推開,她迅速從床畔騰掠而起,蓮步生風,婉若游龍,直取來人命門。兵兵梆梆之聲斷續響起,陸輕衣沖勁過猛,卻見一片光罩籠蓋下來,再睜眼時人已被拉入三十三洞天。她重重撞上地面,被殺意熏染的神智清醒了幾分。

不對,這個人不是她今夜的目標。

成敗在此一戰,陸輕衣急道:“放我出去!”

妖界元帥生性警惕,不愛金銀財寶,只愛舞女歌姬,好不容易才等到十年一度的歌舞酒宴。陸輕衣在舞臺上得了魁首,正好有機會深入敵營。戚家軍埋伏在外,陸沈檀則負責去府宅周遭埋藏炸彈,萬事俱備,不能教外人壞了大事。

江雪鴻簡短道:“有人對你用毒。”

就算借替身符擋下傷害,也未必不會留下內傷。

哪怕一計不成,還能讓陸沈檀引爆炸彈反將一軍。陸輕衣擺了個事不關他的表情:“有沈檀做我的內應,無需你過問。”

臥房周遭並未看到炸彈的痕跡,江雪鴻不甚放心:“陸沈檀居心不軌,切莫交淺言深。”

“誰帶大的孩子誰懂,”陸輕衣將手中短匕幻為長劍,“寂塵道君既然看不起妖族,就少幹涉我們的事。”

江雪鴻仍執著在陸沈檀這個點上:“你可曾驗過他的過往?”

“少廢話,放我出去!”

那一日,他在洞天秘境內與陸輕衣打得難解難分,更在落稽山內引起無數動亂。年覆一年的誤會越積越多,剪不斷理還亂,最終釀成了不可挽回的後果。回憶收束,眼前的承平符也變作一片筆鋒錯斜的混沌。

法訣一斷,斑斑血痕滴落白衣,江雪鴻擡眼遙望,喃喃自語:“母尊,您讓我觀眾生,可我看不見。”

唯有心存大道的人才能看見蒼山負雪的清澈之景,而他看到的全是血腥。

冤魂在劍冢之下咆哮著,誘惑他毀去秘寶,打開封印,去放縱,去殺戮,成全他所有伐天滅世的妄想。

作廢的符紙在手中化作輕煙,江雪鴻回眸俯瞰道宗西南,落稽山正在彼處。

手中沒有權力,不管是毒源還是陰兵都無從查起。

長老們懼他無情,但也懼他有情。沒有人敢給無情之人權力,只因這樣的人一旦動情,必是執念相纏,不死不休。

男人黑鏡子一樣的眼睛幽然蒙上一層紅霧。

他想渡雲衣成仙,自己就必須先成魔。

曾經,留著落稽山是為自己留一線念想,如今卻成了心頭除之後快的刺。

*

江雪鴻在崖頂吹著冷風,雲衣則在忙著替桑落采藥,轉至某處密林時,身側突然也傳來一陣陰冷的風。

雲衣警惕停步,伴隨草叢裏的窸窣之聲,一縷一縷黑氣在身前緩緩凝固,變作模糊卻熟悉的人形——骷髏覆面,身著重甲,正躬身屈膝跪在地上。

是陰兵!

雲衣心口劇動,趕忙環視周遭。上清道宗門人本就稀少,此地偏僻,周圍沒有任何人經過的跡象。

前世窮途末路時,她舍命曾與邪靈契約,從黃泉鬼域召喚三千陰兵,一路殺人如草闖入昆吾劍冢,幾乎將整個上清道宗夷為平地。

本以為這些陰兵已經隨著“陸輕衣”這個名字一並湮滅,竟還能留存至今。

雲衣看著陰兵臣服恭順的模樣,眸色微動。

重生以來,身側親信寥寥無幾,這不人不鬼的東西,莫非還記得她?若能得到陰兵的助益,覆仇指日可待。

纖手從粉白的袖底探出,即將觸碰到那低垂著的頭顱,忽而感受到一陣排斥之力。

雲衣清醒過來,這才想起自己身上還帶著江雪鴻嚴防死守的護身訣,貿然靠近陰物可能會引發懷疑。觸碰的手停在半空,她重新觀察起眼前的陰兵,竟突然覺得不對勁起來。

陰兵與妖元相互感應,她內丹盡毀,魂魄也損毀得嚴重。它們當真還能自己保持虛形,並敏銳到可以主動尋覓故主?

她如今不是陸輕衣,而是雲衣。除了與她有元神契印的江雪鴻,不可能有人再輕易確認她的身份才對。

雲衣收回手,默吟咒訣,從鎮魂珠中引出一縷仙力,陰兵卻毫無反應。

不對,江雪鴻的氣息與秘寶連結,秘寶又與昆吾劍冢有著未知的關聯,陰兵一旦感應到靈力,必然會狂暴起來,絕不可能毫無反應。說不定這假貨就是上清道宗試探她有無反心的手段,千萬不可貿然相認。

雲衣咬唇不語,心t中恨極了這般處處掣肘的局面,提著藥籃的手不自主攥緊。她試著後退一步,見陰兵依舊沒有動作,急忙轉了個身,逃離此地。

直到那滿身花馥的身影消失不見,陰兵仍一動不動跪在原地,腳底的陰影卻詭異流動起來,最終凝作一聲朦朧悠遠又飽含遺憾的嘆息:“不回應我嗎……可惜……”

枯墨般的黑影掃過陰兵的鎧甲,好像在輕柔撫摸它們一般:“你們覺得,她是輕衣姐姐嗎?”

陰兵保持跪姿,全無回應。

“又或許只是個不要臉的替身?”他回想少女素手上的隱約紅痕,自顧自喃喃著,“那可真臟。”

尾音和人影一並化作虛無的煙,仿若不曾來過。

*

相比夫妻倆那頭的天寒地凍,藥廬的氛圍便悠閑得多。日光在疏竹籬落投下婆娑的樹影,瓦罐咕嘟不歇,冒出一團團熱氣。

邵忻正不緊不慢為桑落施針,隨著細長的針精準紮入脖頸,小雪狼一抽搐,急促呢喃道:“快、快撤軍……”

他疑惑揚眉:這狼妖最近是看了什麽打打殺殺的話本子嗎?

桑落渾然無知,繼續道:“盟軍有奸細,趕緊去告訴山主……”

邵忻聽她喚得悲戚,只當是夢魘住了,無奈扯了扯那毛茸茸的耳朵:“醒醒,小東西。”

桑落眼皮一掀,卻並未清醒過來,一雙碧綠的瞳孔無神無光。

在嘉洲時,江雪鴻不過得知他曾看過雲衣的舞,就把那件攢了多年腋毛才織成的狐裘奪了去。倘若道君夫人的愛寵出了事,江雪鴻怕不是要扒了他的狐貍皮。

邵忻緊張不已,正要探桑落的脈搏,忽聽她囈語道:“告訴,陸輕衣……”

末三字如雷貫耳,邵忻面色唰白,“砰”地跌坐在地。

——她、她又是什麽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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