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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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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路

除盡“晦氣”, 便要繼續趕制嫁衣。雲衣還沒叫苦,江雪鴻已自己取來裁縫尺。

她順從擡起胳膊:“道君這是想搶功還是揩油?”

江雪鴻用軟尺圍過她的胸口, 面不改色:“時間緊。”

半炷香前還不急不慢曬著太陽,現在倒急起來。

雲衣拈過錦緞,眉眼彎彎:“道君覺得我穿正紅襯得住嗎?”

江雪鴻應聲,眸色晦暗了一瞬。

雲衣偏好輕粉,陸輕衣成為落稽山新主後卻最喜正紅,張揚烈焰,赤血灼灼。

柔音打破回憶:“我還不曾見過道君穿紅衣。”

“四月十六後便能見得。”江雪鴻默記下尺寸, 輕而易舉穿好了針線, 遞到雲衣手邊, “仔細傷著。”

他極其重視這些民俗,雲衣只得硬著頭皮繼續上陣。

然而,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雲娘子何曾做過這些細致活, 便是有江雪鴻手把手幫著,成品也依舊慘烈。

眼看婚期將近, 最終,是尋常閣繡工最好的嫣梨一面說著“我替你嫁去算了”, 一面帶領著十幾個裁縫一起趕制出了一套龍鳳裙袍。

動手環節一律簡化,但為了討個好彩頭,紅蓋頭上的雙t喜字還是須由小夫妻親自動手。寂塵道君看著未過門的妻子千瘡百孔的手指頭, 只得自己拈起繡花針。

夜燈下, 雲衣坐在床頭喝著湯藥, 是不是瞄上一眼青年對著圖紙一針一線認真鉆研的模樣, 哭笑不得。

何必這樣考究, 不如直接用法術解決。

本以為江雪鴻至少要忙個兩三日,雲衣清晨睜眼時卻已見蓋頭服服帖帖鋪在枕邊, 多餘的金銀線竟還被纏成了一枚同心結。

走線平齊,針腳細密,毫無趕制的痕跡,每一處細節都非常精致。

雲衣驚得合不攏嘴:“你莫不是女子投的胎?”

江雪鴻駕輕就熟服侍她起身:“情絲初斷時為訓練五感,便什麽都學了。”

話雖說得淡然,但讓一個身負重傷的四歲孩童學做這些瑣事,其中苦楚只有自己知曉。

雲衣撫著麝香金的“囍”字,眸色微閃:“好可惜,我沒見過道君小時候的模樣。”

江雪鴻扶她坐上輪椅:“三十三洞天之一的水月鏡天內有我母尊的記憶碎片留存,那裏應當能夠窺見我的幼年。”

不管你是信口開河還是戲謔玩笑,他總是一本正經回答。

雲衣又掩唇笑了一陣,問:“上清道宗裏頭是不是都是臺觀?我住不習慣怎麽辦?”

江雪鴻仍然不知拓展話題:“任你改造。”

雲衣並未嫌棄他的沈悶,慵懶道:“該是什麽樣就什麽樣吧。”

事實上,道君府早按她的喜好逐一布置起來,首席大人明察秋毫,弟子們不敢懈怠,忙得幾乎來不及修煉,心中更對即將到來的女主人充滿了敬畏。

此間,江雪鴻俯下身子,鄭重將正紅纏金的同心結系在雲衣腰間,壓在心底的黑白記憶再次被喚醒。

陸輕衣困住江寒秋和辛謠那一年,不僅討要了千縷天蠶靈絲,竟還讓他照圖樣編成繩結送入落稽山。

靈絲柔韌筆直,繩結始終無法聚攏起來。他救人心切,便借助靈符強行了定型,不眠不休三日才終於完成。

送到陸輕衣眼前,她只看了一眼,譏蔑問:“江道君知道這是什麽東西嗎?”

今日到了月老廟才明白,原來陸輕衣讓他編的是繩扣便是同心結中最難的一種,名為千絲縷。

但當時,他只道:“不知。”

“無聊。”陸輕衣指尖拈起一星火焰,輕而易舉毀掉同心結。

“我改變主意了,”她隔著灰燼含笑迫近,紅衣黑發翻飛在沈藍眼底,“想讓落稽山放人,那就換你留下來陪我。”

雖然當事人心中坦蕩,寂塵道君編同心結贈與妖女並滯留妖山的傳聞依舊傳得沸沸揚揚。

青蠅點玉,白璧有瑕,他的過錯在遺失秘寶後更添一筆。陸輕衣浪蕩的笑聲傳遍山林內外,自此更對逼他行事起了興趣,得寸進尺,一晃十年。

再一晃,則是兩百年。

江雪鴻凝眸看向眼前人,心中湧起貪婪的念。

少女臉上陸輕衣的影子還在,但更多是不曾見過的陌生神態,親近與溫和與取代了怨憎與孤憤。

想她平安順遂,想她免經風雨,想要留住這樣的雲衣。

所以,不要記得。

炯炯如炬的眼神落到雲衣眼裏,便成了癡迷於她的證據。

自從出了嘉洲府,江雪鴻似乎總要粘著她,不是牽手就是抱著,實在不行,也要想法子牽一片衣袂、一角披帛、一縷青絲,好像非要碰到真實的人才能放心。

“同心結一系,便再也解不得了。”雲衣雙臂搭上他的肩頭,嬌著軟嗓威脅道,“但我並非善類,若道君敢負我,我走之前定要血淋淋從您身上剜下一塊肉來。”

江雪鴻只聽見了那個“走”字,即刻反應:“不負你。”

兩情正濃,說分離不合時宜。雲衣被男色迷了目,渾然未覺江雪鴻並不答應放她走的潛臺詞。她看著那根根分明的眼睫,心頭微動,擡頭直接吻在江雪鴻的眼睛上。

烏黑的睫梢陡然一顫。

“道君又想說我胡鬧?說我不合俗,不莊重?”雲衣點到即止,撫著同心結,俏皮眨眼,“獎勵自己的夫君,何錯之有?”

淺緋色的瞳眸盛滿笑意,眼前好像盛開出傾世桃花,那些獨屬於雲衣的心動越來越清晰。

屋外春光黯然失色,江雪鴻不自主撫上似痛似癢的左胸,愈發想弄明白何謂池幽口中“日夜相處的情分”。

*

四月十六,良辰吉日。

仙君娶妻,鐘鼓齊鳴。

聘禮貴重,成箱擡入掛滿紅綢的花街柳巷,鞭炮畢畢剝剝亂響,場面堪稱尋常閣有史以來最紅火的送嫁。

十裏紅妝望不到頭,路人議論紛紛:“雲娘子去道宗,不會是要剃發修行吧?”

身旁人糾正道:“剃什麽發,道觀又不是尼姑庵。”

老者扶著胡須連連稱怪:“妖女進道宗,稀罕事啊。”

少年踮腳遙望讚不絕口:“雲娘子貌若天仙,怎麽不能嫁?”

或祝頌,或驚異,或遺憾,或擔憂,閑言碎語全傳不到天香小院裏。

桑落急得直跳腳:“主子別抹胭脂了,嫣梨姐姐已經看到道宗的儀仗了!本來起身就晚,再不出門真來不及了!”

雲衣衣妝半成,拿著兩盒唇脂細細比較:“江道君都不急,你急什麽?”

鏡中美人又不緊不慢描補起螺子黛。烏黑碎發貼在額頭兩側,正中綴著一枚花鈿,妝容和半個時辰前幾乎看不出任何區別。

桑落不懂她到底在磨蹭什麽,見催不動,索性也擺爛起來,胡思亂想道:“主子,仙宗裏都是和江道君一樣的冷臉道長,萬一你沒把持住,讓江道君因愛生恨了怎麽辦?”

尋常閣姐妹崇尚自由,雲衣便只帶了桑落一人陪嫁。

她將鎮魂珠藏進盤起的發髻裏,不以為意:“我倒希望他愛憎分明些。”

桑落小心翼翼捧去鳳冠,仍不放心:“主子,萬一江道君沒你想的那麽好呢?”

雲衣迅速插上其他金銀飾物:“他都無情無愛了,還能怎麽不好?”

看著自家主子恨嫁的模樣,桑落內心咆哮:真的很危險啊!

重傷歸來那一日,江道君滿身血跡,主子則意亂情迷。白六和邪修屍骨無存,寄雪劍差點刺穿暮水聖女的喉嚨,連要幫忙看傷的邵公子都不給放進門。

桑落被下了禁制,只能眼睜睜看著雙目赤紅的江道君在主子身上一寸寸擦拭,一次次割腕餵血,一聲聲叫主子的名字,那無笑無淚卻執念欲死的模樣,要多瘆人有多瘆人。

這兩天也是,她和主子一步不準出天香院,門口明晃晃插著的劍說是當聘禮,簡直就是關禁閉!

主仆二人一喜一憂,忽聽外門有禮貌敲了三下。

江雪鴻披紅佩金,腰間依舊帶著太極玉符,從不離身的墨藍發帶也換成了金鑲玉的仙冠。他剛步入內室,目光已自動粘到了雲衣身上。

雲衣恰整理完最後一束流蘇,轉過輪椅,大大方方沖他展示:“怎麽樣?”

頭戴鳳冠,肩披霞帔,紅緞金繡千嬌百媚,一身正紅喜氣洋洋。

江雪鴻垂眸道:“粉黛秾麗,比平日精致很多。”

雲衣知他體察入微,會心一笑:“道君記性好,可要把今日的我記一輩子。”

桑落在一旁目瞪口呆:江道君是怎麽看出來那深淺妝容的差別的?!

江雪鴻取來早已備好的壺酒,主動開口:“合巹之禮在仙門不盛行,你我便在凡間對飲如何?”

雲衣嗔怪道:“人家都是洞房花燭夜才喝,難不成道君現在就想洞房?”

江雪鴻忽略調戲之意,徐徐斟滿葫蘆形的酒器,遞去給她:“夜飲傷身。”

雲衣噗嗤一笑,欣然與他對坐交杯。

濃酒入喉,喚起情鐘。有情人甫一對視,兩唇便如陰陽磁吸般湊到了一起。

這與上元夜相同的酒是雲衣自己點的,卻不知大婚前夜,江雪鴻已讓邵忻將餘下的半瓶忘川水摻入其中。

他終於決定,讓這個人永遠做雲衣。

忘卻一切,不要回落稽山,不要記得那些過往,不要再與旁人逢場作戲。

只□□他的雲衣。

屋外傳來暗示催促的鼓聲,交吻的人才依依不舍分離。

江雪鴻等待雲衣補全胭脂,往她懷裏擱去一枚朱筆寫就的紙鶴:“此符不受術法幹擾,如遇危機,即刻撕毀。”

“撕毀會怎樣?”

“折我三成功力,護你平安。”

雲衣不大樂意拿著這種殺敵一萬自損八千的東西,撒乖道:“道君直接抱著我禦t劍去道宗不就行了?”

江雪鴻將金繡蓋頭輕輕蓋在她頭頂:“鶴輿已經備好。”

雲衣任由他將自己抱起,追問:“為何從不見道君禦劍?”

但凡有點道行劍修的都能耍個帥,更別提他這種正經嫡系。

江雪鴻默了一瞬,道:“寄雪無靈。”

那些被忘川水抹去的,今後再一一告知與她吧。

雲衣聞言失落,因為視線受阻,只能嗅到男人懷抱中一成不變的雪香和外面奏唱《關雎》祝詩。

銀鑾坐駕由仙鶴牽引,門額正篆道宗門徽。四面垂簾用特殊仙紗制作,僅可由內觀景,外面卻看不見裏面。

雲衣進了車廂便掀起蓋頭,看著四周貼心擺放的瓜果蜜餞並補妝物件,一陣心暖。

旅途無聊,儀仗隊裏道宗弟子的對話斷續傳來,一男一女年紀相仿,正是寂塵道君座下親徒:一名慎微,一名慎初,俗姓李。

小姑娘艷羨道:“師兄,你看到師娘了嗎?又漂亮身材又好,聽說還能歌善舞呢!”

小男孩則對婚禮的繁文縟節非常抵觸:“半月前師尊來信,我以為是新布置的課業,結果居然是一長卷禮單,青樓女人有什麽好娶的。”

“咱們兩個小乞丐還沒什麽好收徒的呢,憑什麽看不起人。”慎初替雲衣打抱不平,“今後有了師娘分師尊的心,咱們就可以偷閑了。”

慎微則想到了更多問題:“你說,道宗裏有兩個江夫人,怎麽分得清?”

慎初輕易化解:“一個是道君夫人,一個是掌門夫人唄。”

“那以後聽誰的?”

“道君和掌門你聽誰的?”

“聽道君的。”

“那道君夫人和掌門夫人呢?”

慎微喉頭一哽,還是道:“……聽道君夫人的。”

雲衣躲在簾內偷笑。

江雪鴻幾乎事事都聽她的,這樣算來,今後豈不是整個上清道宗都要聽她的?

*

春水為聘,桃花為妻。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沿著繁華街道一路向北,出城門,過阡陌,人聲犬吠換作青山流水。若能隨著鸞鶴騰雲駕霧而上,踏入九重道門,直抵忘情仙府,擾擾紅塵便再不相關。

沿途響徹鞭炮聲,雲衣忍不住掀起一角蓋頭,隔著萬頃雲煙俯瞰春和景明的道山,內心漸漸泛起似曾相識之感。

紅綢裝飾在竹林與山門內外,排成曲折的路引,似鮮血,又似繁花。

……等等,血與花?

不知是那烈性太過的合巹酒還是其他什麽緣故,雲衣額側一陣刺痛,醉熏之間,眼前萬相竟然顛倒過來。

雲端變作塵寰,祝福變作唾罵,婚車變作囚車,分不清是幻象還是真實。

車中女子與她容顏相仿,年紀似乎略長些。緋衣被血染得發暗,整整一十二枚銀釘鎖住周身經絡,浸泡在紅水之中。一指粗的長鏈穿透琵琶骨,血泉從無法愈合的傷口中湧出,落地生花。

牡丹妖花連綿盛開,好像一串串猩紅色的火焰妖艷綻放,殷紅之光四處飛濺,染就一條血腥濃膩的芳菲路。

“我會覆仇。”

紅唇勾起媚人的弧度,她還在笑。

雲衣愈發暈得厲害,隨著路口轉折,眼前畫面也隨之變化。

時光逆流至少女蛻變的那一日。上清道宗擴張前,這裏還是仙妖凡三界交匯之處。

陰陽鈴叮咚作響,血刃刀揮舞不停,身下男屍早已面目全非。

陸輕衣拖著一身傷口從妖王臥室走出,一步步艱難往前,腳下好像踩著無數刀片。

衣衫不整的模樣落在守門妖將眼裏尤為有趣,他們不禁調侃道:“小娼貨,還有力氣走路?大王沒讓你快活不成?”

“想要男人的精氣,我們也可以滿足你。”

話音剛落,只見少女無聲揮匕,一雙頭顱被齊刷刷砍飛出去,妖將的身體轟然傾倒,粘稠的紅流很快蔓延到腳底。

手起刀落的一瞬間,她好像長大了一歲。覆仇事成,陸輕衣卻再不知該去哪裏。

落稽山已不能留,上清道宗也還在追殺她,陸輕衣麻木了片刻,逆著現實婚車的行進方向,沿著林間小道往凡間挪去。

陰雲在她頭頂聚集,雷光隨之而至。妖族凝丹需要渡天劫,借助殺人越級,更為天道所不容。

整整九道太初玄雷,將本就傷痕累累的身體鞭打得皮開肉綻,絕望之花綻放在裸露的白骨之間。

最後一團黑雲聚起,一旦這道天雷劈下來,她必死無疑。

雷光刺目,陸輕衣闔上眼簾,指尖繞著陰陽雙鈴,不知想起了什麽,哂笑起來。

“轟隆隆——”

雷聲轉為鑼鼓之聲,迷夢乍然驚破,靈鶴也已停在上清道宗山門之前。

雲衣慌忙扯下蓋頭,驚魂未定捂著懷中裝有無色鈴的暗袋。

自從遇到江雪鴻,她已經很久不做這些陰惻惻的怪夢,莫非是受辛謠或者白謙的影響,魂魄又變虛弱了?

“雲衣。”

紗簾劃開一線明光,身著喜服的青年傾身而來,眼底冰藍經冬未融,容顏比音色還要清冷。

掌心交握的瞬間,手腕穴位處陡然傳來被尖銳利器刺穿的劇烈疼痛,仿佛有釘子紮過。

雲衣下意識縮手,身子卻倏地騰空,整個人被扯入一個堅實的懷抱。

江雪鴻擔心她被道宗結界影響,關切問:“何處不適?”

溫和的靈力平覆下亂緒,雲衣搖搖頭:“坐車久了有點暈,已經沒事了。”

江雪鴻仔仔細細查過一遍,這才抱起她踏上山階。

上清道宗自開宗立派以來,舉辦過無數儀式,卻唯獨沒有辦過婚禮。便是江寒秋迎娶辛謠時,也是因宗內戰後損毀嚴重,在暮水完成了三拜。

四百年來第一對堂堂正正過門的新人引起了萬眾矚目,當事人卻一個面色如常,一個被大紅蓋頭遮得嚴嚴實實。元神交接儀式進行得非常順利,只見首席大人堂而皇之抱著新婚妻子進了山門。

明知重重不詳,他卻力排眾議,始終以冷靜到可怖的偏執執行著大婚儀式的一切。

雲衣聽著男人胸腔下傳來的震動:“道君在緊張?”

江雪鴻坦然承認:“是。”

“緊張什麽?”

“你。”

雲衣正想調笑,頭頂忽劃過一道銀光,“轟隆”聲隨之而來。

——這次不是幻夢,而是仙族成婚必闖的天關。

大婚日之前,江雪鴻本想提前應下全部雷劫,卻因雲衣出事匆忙趕回嘉洲,如今尚餘三道雷關要闖。

電光大作,天罰與腥紅夢影重合。其他人都被隔絕在外,雲衣縮緊身子,慌張喚:“江雪鴻。”

“我在。”江雪鴻依舊穩穩抱著她,背在身後的寄雪劍錚然出鞘,迎面接下第一道天雷。

符紙上朱砂蜿蜒,紫電驚雷劈啪亂響,青年道君迎著疾風往前,懷中人更沒有分毫受傷。

見他應對從容,雲衣心頭怖意微松,環抱著他的肩頸,悄悄掀起蓋頭的一角。觀察半晌,忍不住扯了扯那條墨藍綴玉的發帶。

專註的男人呼吸一滯,劍陣符咒隨之波動,第二道天雷恰好在此刻劈下,刺目的光嚇得雲衣連忙閉眼。

震徹天地的轟鳴緊隨而至,被重新立起的法陣盡數隔開。雪落如劍,風動成鞭,迢迢風雪不阻前路。

“雲衣。”語調含了一絲無奈。

闖天關不是走過場,應對不好當真會出事。

迎著自家夫君涼颼颼的目光,雲衣惡人先告狀:“看什麽看,怪你自己分神!”

她氣勢洶洶,江雪鴻反倒舒展眉心,低頭吻在她鬢角,柔聲道:“嗯,怪我。”

酥麻感從額側一直蔓延到左胸,雲衣只覺自己的心跳聲幾乎已經蓋過了他的——這家夥的斷情絕愛,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仙界只餘咫尺之遙,最後一道雷雲在長階盡頭不斷堆積,白晝仿佛變作黑夜。

江雪鴻凝眸看了片刻,用三道符咒化了護身結界,把雲衣推入其中。

“你把秘寶拿著!”雲衣取出無色鈴,說著就要撐著傷腿起身,卻無法突破結界阻隔。

“不必。”江雪鴻轉身拈訣,將長劍握在手中。

雲衣怔怔看著他闖入雷雲。

一直以來,她都只把江雪鴻當作行走江湖的尋常道士看待,不過一時投意,才與他做了鴛侶。今日才終於意識到,這個人何以被天下人稱為“君”。

紅衣翻飛,電光流影,蒼茫天地一劍挽破,一如那人不隨俗低昂的胸中磈磊。

密如急雨的雷暴中心,是天道的威壓告誡:“那妖女十惡不赦,你既有元虛之骨為軀,更當自誡自守,以身證道。”

江雪鴻揮劍應對來勢不絕的滾雷,聲音依舊平穩:“她很好,無須悔改。”

他如此說,引得雷劫愈發猛烈:“忘了你生來的使t命了嗎?及時抽身,回頭是岸。”

江雪鴻招招深穩,字字堅定,似是察覺不到電擊的痛感:“她的一切因業,後果由我來擔。”

“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嗎?”

“萬死不辭。”

指尖血溶禁咒,眼底魔紅隱現。天道驚憤不已:“你居然和邪……”

尾音淹沒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裏。

雷雲震徹天地,雲衣許久未見他出來,擔憂之時,終於見江雪鴻提劍落下。衣上雪跡襯著劍上紅痕,喜服如血,像墜入迷津的墮仙。

雲衣忐忑喚:“江雪鴻?”

他不答,結界隨著劍入鞘中撤去,江雪鴻重新抱起雲衣,沒來由說了一句:“若婚契一方身死,契約另一方便可恢覆自由身。”

雲衣一個激靈,忙捂住他的嘴:“不準說不吉利的話!”

尾音發顫,自己的手也不自主發抖。

她把大婚想得太簡單了,原來江雪鴻想要明媒正娶一個人,竟要經受這番危險的考驗。

“傷得重嗎?”

“輕傷。”

“你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走。”

“腿傷未愈。”

雲衣突然有點怨恨自己不爭氣的腿,蜷在他懷裏半晌,悶悶道:“那我今晚替你上藥。”

江雪鴻的臉色終於緩和下來:“多謝。”

“我不想聽這兩個字。”雲衣收著力道錘了他一把,“我是你的妻子,受傷時就應該照顧你,知道嗎?”

江雪鴻長睫微斂,吃痛時仍看不出任何情緒。

天道降重雷劫,除卻警告,更印證了他懷疑已久的推測——他的結發妻子,或許與昆吾劍冢之下的邪物有著某種難以言明的淵源。

道義與她,從來對峙在取舍的兩端。

好在今夜忘川水便會生效,能夠讓她徹底忘卻那些淒惻過往。往後一切追究,他會盡數承擔。

“雲衣。”

“怎麽了?”

“沒什麽。”江雪鴻欲言又止,轉而道,“你容貌惹眼,出陣前記得把蓋頭蓋上。”

道宗內,識得雲衣的人寥寥無幾,識得陸輕衣的人卻不在少數。

*

臨近入夜,二人終於踏上紅綠連理錦鋪就的高臺。

寂塵道君大婚的出席者眾多,正廳擠得滿滿當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新人身上。退隱多年的沐楓長老等人竟也親臨現場,現任掌門都只能坐在主持席較遠處,掌門夫人則稱病未至。

線香靜燃,迎面立著一雙黑檀木牌位,左側書“上清道宗江望”,右側書“清霜堂白無憂”,北疆兩大仙門開辟者的後嗣正是江雪鴻。排位之後,一雙大紅囍字張貼在太極圖兩邊。

道君府弟子慎微沖諸人依次行禮,取出兩滴早已備好的元血,當眾合成婚契。

眼見分離的血珠毫無阻滯地黏連到一處,慎微訝異不止,卻聽慎初已將師尊親筆寫就的婚書娓娓念出:

“嘉禮初成良緣遂締 赤繩早系白首永偕

禮同掌判合二姓以嘉姻書向鴻箋敦百年之靜好

歲蕤繁祉鸞鳳和鳴心有繾綣望若初見”[1]

雲衣聽得羞赧,拽著江雪鴻小聲斥他:“我哪裏是這樣的?”

這樣的好。

合靈之後,便是三拜大禮。

眼見江雪鴻抱著雲衣順次拜過天地與高堂,席間眾人的眼珠一寸寸瞪大:抱在懷裏也算?那新婦到底是算拜了還是沒拜?

的確,在寂塵道君心中,他的妻子本就無需跪拜任何人。

隨著侍從唱到“夫妻對拜”,雲衣突然出聲:“讓我下地吧。”

前兩拜糊弄過去也就罷了,最後這一拜,她想自己來。

江雪鴻雖顧忌著她的傷,見雲衣認真又篤定,還是勉強同意。

“夫妻對拜——”

雲衣在幫扶下小心翼翼站住,在侍從拖長的尾音與江雪鴻俯身對拜。餘光瞥見那人端莊又肅穆的舉止意態,心頭也不由一陣溫燙,好像被甜滋滋暖洋洋的風掠過。

三拜之後,她便是這個人真正的妻了。

若他不離不棄不負,她便為自己這三春一季的喜歡裝傻一程,做“一翼一目,相得乃飛”的比翼鳥,做“根交於下,枝錯於上”的連理枝,無論他有情無情,無論他榮辱升沈,不問過往,只看今朝。

可隨著身子伏低,先前消退下去的酒意竟又翻湧上來。那酒不知為何特別容易上頭,雲衣頭腦發暈,鬢邊珠玉叮當碰撞之聲也好像被放大了無窮倍,傷腿一個不著力,便在眾目睽睽下“咚”地摔在了地上。

偏巧,額際穴位被鳳冠側角的重重一磕,識海內籠蓋的殘缺封印倏然破碎。

前世今生在此交融,愛恨交纏的記憶如江潮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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