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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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蝕日死殺輪回陣被破，血紅天幕與地底的異變消失。
存活下來的修士與魔族們都還尚未從這場巨大的變故中回過神來，龍域裏死寂一片。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經久不散的濃郁血腥氣，寥寥幾棵枯枝斷樹更是在方才顧祁白和元執忠的戰鬥中受盡了摧殘，讓本就荒蕪淒涼的龍域在經歷了這樣的大戰以後，更加顯得死氣沈沈。
顧祁白不知何時來到了小龍身後，將她輕輕擁入了懷中。
他沒有說話，薄唇貼著小龍發頂，耳邊蕩起獵獵風聲。
小龍臉上的笑容卻因這懷抱驀地一滯。
單薄的身軀繃緊了許久，才逐漸放松了下來。
她默不作聲地掉轉了個方向，纖細潔白的手指拉住了顧祁白的一小節衣袖。
少女的長睫輕微垂著，眼簾半遮掩下的目光很是費解，好似遇到了什麽天大的難題。
清澈幹凈的眸底如常蘊著水色，看起來和平日沒有什麽區別。
可顧祁白分明在她那雙美得不可方物的眼中，看到了一場淅淅瀝瀝的雨。
不知過去了多久，小龍才擡起頭來，用低得幾不可聞的聲音對顧祁白說道。
“祁白師兄，我沒有爹娘了。”
但望著面前的顧祁白，小龍不可避免地又轉念想到，顧祁白的娘親魔姬顧斕漪早就在許多年前隕落，父親元執忠雖還勉強吊著一條命沒死，也將會在她手裏受盡折磨。
這樣看來，他似乎沒有比她好到哪兒去。
小龍於是踮起腳尖，手努力夠到顧祁白的頭頂，一本正經地拍了又拍。
這是顧祁白完全沒有預料到的舉動: “小龍這是做什麽”
小龍一移不移地望著他，很是認真地回答道: “安慰。”
顧祁白幾乎瞬間就明白了小龍的意思，短暫的微怔過後，失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
“小龍，我不難過。”
“爹娘”這兩個字對於普通人的意義或許重大，但對於顧祁白來說不一樣。
大概是因為重生的緣故，顧祁白的記憶力向來不是很好。
有關顧斕漪的全部印象，也僅僅只有這一個名字而已。
至於元執忠就更不必多說。
過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顧祁白都在真誠地盼著他死。
天底下除了小龍以外，顧祁白誰也不在乎。
小龍自然也清楚這一點，於是放下了手，不再多說。
她吸了吸鼻子，視線掃過底下一眾修士與魔族們，在顧祁白即將啟唇前開了口。
“祁白師兄，我想讓他們都離開龍域，然後回一趟長仙島。”
龍域是所有妖族曾經棲居過的地方，更是小龍的家。
而無論是人族還是魔族，都與妖族沒有任何瓜葛。
小龍不希望他們留在她的這一方小小天地，自是情理之中的事。
“好，我讓破烏去辦，”頓了兩秒，顧祁白又問道， “小龍，長仙島在哪兒”
小龍這才想起她還未曾在顧祁白面前提及過長仙島的存在。
她下意識地想要和顧祁白解釋，腦海裏卻忽地回想起了在她臨行之前，玄武對她的那些囑咐。
於是解釋的話到了嘴邊，又被小龍生生咽了回去。
“我……我不知道能不能說。”
聞言，顧祁白有些意外地揚了下眉。
看來即使事到如今，他的小龍依然懷揣著不少秘密。
顧祁白正欲打趣，一個全然陌生的聲音突然毫無征兆地在背後響了起來。
“倒是難為你到現在都還記得要守口如瓶。”
這聲音聽起來沙啞卻沈穩，一聽就知歷經了歲月的打磨與時間的洗禮。
顧祁白臉色微變，下意識釋放出體內靈氣。
從指尖傾瀉而出的黑色氣流便如同箭矢一般，迅疾地朝著聲音來源的方向攻了過去，他自己則毫不猶豫地護在了小龍身前。
雖說他分神初期的修為是強行突破得來的，但在這聲音響起之前，他竟完全沒有意識到龍域裏多了一個人的存在。
這說明聲音主人的實力遠在他之上。
尤其那人只隨意揮了揮手，裹挾著磅礴力量的黑色氣流便瞬間分崩離析，輕飄飄地隨風消散掉了。
顧祁白的神情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本想讓小龍尋個機會先行離開，被他護在身後的少女卻在此時攀上他的肩膀，探了個頭出來。
語氣裏充滿了驚喜: “玄爺爺，你怎麽來了”
玄武先是不緊不慢地看了顧祁白一眼: “反應還算不錯，未來可期。”
然後才轉頭看向小龍，輕哼了聲: “我若不來，瓏兒你能找到法子回長仙島”
除了玄武以外，無人知曉長仙島的入口究竟在哪兒，即使在長仙島上住了百年之久的小龍也不例外。
小龍無辜地眨了眨眼: “當然找不到啦。”
隨即在玄武眼神的默許下，上道地向顧祁白介紹起來。
“祁白師兄，這位是玄武玄爺爺。在我來天遙城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玄爺爺在照顧我。”
聞言，顧祁白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他第二次進入小龍的記憶碎片那回，曾在碎片裏見過的那個看不清面容的人。
難不成就是眼前這位老者
可玄武除了曾經照顧過小龍以外，無論是身量還是歲數，都與記憶碎片裏的那人完全不符。
不過說來奇怪，自從見到玄武的第一眼起，顧祁白就有了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熟悉感。
仿佛他曾經在哪裏見過玄武一樣。
顧祁白勉強壓下心頭的怪異，規規矩矩地拱手朝玄武行了一禮。
“晚輩方才一時心急，冒犯之處，還望您多多見諒。”
玄武不在意地擡了擡手: “不必介懷。”
話落，三人面前憑空出現了一個傳送陣。
“走吧，有什麽事等回了長仙島再說。”
在踏入傳送陣之前，顧祁白無意朝下方看了一眼。
也正是因為這一眼，他總算清楚了心中油然生出的那股怪異感究竟從何而來。
只因無論底下的是人族還是魔族，統統都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樣靜止在了原地。
不僅如此，就連天上的雲也停止了飄動。
就好像……被暫停了的並不是人，而是時間。
顧祁白不禁凝眉看向玄武的背影。
直覺告訴他，這位老者並沒有他表面看上去這麽簡單。
只是不容顧祁白繼續細想，周圍的環境便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
再次回到長仙島上，小龍肉眼可見地雀躍不少。
東看看，西瞧瞧，一會兒逗逗池中的游魚，一會兒碰碰玄武養在園裏的花草。
像極一只對什麽都很好奇的貓兒。
玄武看在眼裏，予以評價: “跟祁白比起來，瓏兒你倒更像是第一次來長仙島的那一個。”
小龍哪能聽不出玄武這話的言外之意。
她彎眼笑笑，也不替自己辯解，稍微規矩了半盞茶的功夫。
當然，也只規矩了半盞茶的時間而已。
早在小龍在長仙島生活的那些年間，玄武就習慣了這一切，此時自然懶得管她。
他轉頭示意跟在身後的顧祁白: “祁白，你跟我來。”
小龍正打算摘幾個桃子回來給顧祁白嘗嘗，一聽這話，剛邁出去一半的腳瞬間收了回來。
“玄爺爺，您叫祁白師兄幹什麽去呀我也要去。”
玄武: “簡單聊聊天而已，你跟來作甚。莫非怕我把他吃了不成”
小龍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那您自是不會了。”
玄武: “那你這麽緊張做什麽”
小龍喉頭一哽: “我——”
在玄武看不見的方向，她註意到顧祁白朝她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用口型說了句“沒事”。
小龍這才勉強放棄了想要一同跟去的打算。
總歸玄武又不可能真的會害顧祁白。
“那你們慢慢聊，我去摘點桃子回來。”
-
穿過長廊，廊道的盡頭是一間書齋。
內裏的陳設簡單卻不簡陋，所有物什都擺放得井井有條，日光灑落滿屋。
玄武在書案前坐下，擡擡下頜示意顧祁白。
“坐。”
他不緊不慢地沏了壺茶: “你好像有話想要問我”
顧祁白默片刻: “晚輩想知道，晚輩是不是曾經在哪裏見過您”
與玄武接觸的時間越久，他在玄武身上感知到的那股熟悉感便越漸明顯。
但他可以確定是的，不論前世還是今生，他的記憶裏皆無玄武的出現。
玄武並未直接回答，他將沏好的茶推至顧祁白面前，擡眼與顧祁白對視。
直到這時，顧祁白才發現，玄武的瞳仁顏色極淺，幾乎快要與眼白的部分融為一體了。
“祁白啊，你如實告訴我，你當真以為你是借元執忠那將成的法器的力量才得以重生的嗎”
顧祁白神色一頓。
在見識了玄武能夠暫停時間的本事之後，他並不意外玄武會知道他是重生之軀這件事。
只不過他不明白: “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那我換個方式問好了。”玄武慢悠悠地抿了口茶。
“這麽多年以來，你就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是否缺失了點什麽嗎”
聞言，顧祁白不由得輕蹙了下眉心。
真要說起來的話，他缺失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以至於他不能第一時間就明白玄武到底在指什麽。
玄武將茶盞放回原位，起身來到顧祁白身邊。
飽經風霜的手指點了點顧祁白左邊胸膛的位置: “祁白，告訴我，這裏面是什麽”
顧祁白順著玄武手指的方向看去，猶疑了片刻: “…心臟”
“對也不對，”玄武搖搖頭， “你再仔細感受一下。”
就在玄武話音落下的同時，顧祁白很明顯地感覺到，心臟躍動的頻率漸漸加快了起來。
——曾在龍域裏出現過的那股前所未有的異樣感又來了。
顧祁白擰了擰眉。
來不及感知更多，玄武的指尖便驀地一轉，輕觸了下他的眉心。
顧祁白眼前的視野瞬間就被一道刺眼的白光所占據，過了很久很久，才逐漸恢覆清明。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個傷痕累累，渾身浴血的少年。
少年披著一件染血的玄黑大氅，眉眼間充滿了戾氣，手裏還提著一只脖子被擰斷了的低階魔族。
顧祁白用那雙無波無瀾的眼眸看了少年一會兒，然後在心裏默默“啊”了聲。
這個少年是他。
他就是這個少年。
而這裏是他曾經待過不知多少年的禁林，也是屬於他的記憶碎片。
這一切無疑都是玄武的手筆。
顧祁白不明白玄武為什麽要將他送進這裏來，不過他很快明確了一點。
這次的他也和上次進入小龍的記憶碎片那回一樣，沒有實體，少年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唯一不同的是，除了視覺以外，他的感官似乎是與少年完全共通的。
他能夠清晰地聞到這裏彌漫著的令人作嘔的不祥氣息。
能夠聽到耳邊回蕩著的獵獵風聲，潛藏在暗處，想要伺機取他性命的其他魔物的呼吸。
能夠感知到少年因剛經歷過的那場戰鬥而劇烈起伏的胸膛， “咚咚咚”跳動著的，速度快到異常的心跳。
還有源源不斷往外流血的傷口，以及不經意間撕扯到傷口時的尖銳刺痛。
當這些痛覺無比清晰地同步到顧祁白身上的時候，他神色淡淡，眼也不眨。
痛自然是痛的。
但在禁林裏的那些年裏，他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這樣過來的。
不管是人還是魔，都是會麻木的。
半人半魔的他也早就對這一切麻木了。
顧祁白甚至還有點想感謝玄武，至少玄武沒有將他送回到上一世他剛被元執忠扔進禁林的那段時日。
畢竟他那時才剛出生不久，即使爹娘分別是人魔兩族裏的頂尖高手，也不妨礙那時候的他才煉氣修為。
煉氣期的修士尚未辟谷，不但會痛，也會餓。
荒蕪至極的禁林自然是沒有能夠飽腹的食物的。
就算是天然的山泉水，裏面也含有劇毒。
顧祁白在禁林裏的第一餐，是從一只禿鷲魔的爪下硬搶過來的。
他記憶猶新。
禿鷲魔的利爪在他身上留下了數道深到足以見骨的傷口，而那時候尚未學會如何使用靈氣的他生生掐死了那只禿鷲魔。
從傷口裏源源不斷流出來的鮮血像是不要錢似的淌了一路，顧祁白卻無心去管。
他只是氣喘籲籲地靠著石壁，狼吞虎咽地“享用”了他的第一餐。
至今回想起那味道，顧祁白也依然覺得惡心。
好在不用再經歷一遍。
少年走到哪兒，顧祁白就跟到了哪兒。
很多事情他其實都已經不記得了。
只有在親眼目睹了少年重新來過一遍後，那些記憶才得以跟著一點點覆蘇。
哦。
原來這只蜘蛛魔在他身上留下過這麽多傷口。
原來他險些就死在了蜈蚣魔的手裏。
原來他殺才金丹中期的魚人魔那次，竟然用了整整三天時間。
真是廢物。
……
顧祁白跟著少年經歷著他曾經歷過的一切，也重新體會了一遍當時的心境。
從“我要活下來，我不能死”，慢慢轉變成了“好無聊，要不還是死了算了。”
是了，在禁林裏待的時間越長，少年想要死去的心就愈發強烈。
於他而言，每天過著重覆的，一眼望不到頭的日子實在太無聊了。
因為不想死在別的魔物手裏，所以緊繃的神經不能夠有一絲一毫的放松。
他需要時時刻刻留意身邊的風吹草動，就連在山洞裏睡覺時，也不能有任何的松懈。
以至於說是睡覺，其實也就是單純地閉會兒眼睛而已。
禁林裏的生活除了與各種各樣的魔物不停地廝殺，廝殺，廝殺以外，還是廝殺。
哦，不對。
這壓根就不能夠被稱為“生活”。
所以在與一只九尺長的蟒蛇魔纏鬥不休，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快被蟒蛇魔的蠻力碾碎的時候，死亡的念頭再一次從少年的心底冒了出來。
放棄吧。
不要再掙紮了。
這樣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活著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
死了的話，就不用再經歷這些了。
他可以在地底安心地睡一個很長很長的好覺。
少年不禁漸漸減輕了掙紮的力道，任由蟒蛇魔的蛇身一點點將他絞得更緊，直至徹底無法呼吸。
可是，就這樣死在別的魔物手裏，好像又有點太窩囊了。
好歹這是他的性命，再怎麽也該由他自己結束才對。
想到這裏，少年瀕臨消散的意識又重新被他給強行拉了回來。
於是他燃燒了身體裏幾乎所有的血液，將緊纏著他不放的蟒蛇魔活生生燒死後，拖著疲累的身體一步步向山泉所在的方向走去。
在禁林裏與各種各樣的魔物廝殺了這麽多年，少年自然也掌握了許多種死法。
所以，他想要死得盡可能體面一點。
至少要用那含有劇毒的山泉水把這張滿是血汙的臉洗得稍微幹凈一些再死。
這是少年能夠想到的，在這座暗無天日的禁林裏最好的死法了。
顧祁白看著少年離山泉所在的位置越來越近，他偏了偏頭，淡漠的眼底浮現了幾絲不易察覺的困惑。
他好像有點明白玄武指的是什麽了。
他記得清楚，那天的他下定了決心，的確是就應該這樣死了的。
那麽，為什麽後來的他非但沒死，最後還被元執忠接出了禁林，與那些龍族的龍心鱗一道塞進了熔爐裏呢
這段記憶對顧祁白來說，是完全空白，缺失的。
直到顧祁白和少年一起在禁林的盡頭轉了個彎，他終於得到了答案。
在盡頭拐角處的地上，那裏躺著一只奄奄一息，幾欲昏厥的小龍。
……
所以你看啊，世上其實並沒有什麽真正所謂的山重水覆。
就好比這裏。
顧祁白就在他的將死之際，遇見了他的柳暗花明。
————————
【高亮!!!】:下章的一小部分內容會與第26章的夢境部分輕微重合，但因為主視角的不同，所以無法進行刪改，不過我會盡可能地將重合的內容減到最少，介意的寶貝請慎買!!!
最後三段借自陸游的《游山西村》: “山重水覆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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蝕日死殺輪回陣被破，血紅天幕與地底的異變消失。
存活下來的修士與魔族們都還尚未從這場巨大的變故中回過神來，龍域裏死寂一片。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經久不散的濃郁血腥氣，寥寥幾棵枯枝斷樹更是在方才顧祁白和元執忠的戰鬥中受盡了摧殘，讓本就荒蕪淒涼的龍域在經歷了這樣的大戰以後，更加顯得死氣沈沈。
顧祁白不知何時來到了小龍身後，將她輕輕擁入了懷中。
他沒有說話，薄唇貼著小龍發頂，耳邊蕩起獵獵風聲。
小龍臉上的笑容卻因這懷抱驀地一滯。
單薄的身軀繃緊了許久，才逐漸放松了下來。
她默不作聲地掉轉了個方向，纖細潔白的手指拉住了顧祁白的一小節衣袖。
少女的長睫輕微垂著，眼簾半遮掩下的目光很是費解，好似遇到了什麽天大的難題。
清澈幹凈的眸底如常蘊著水色，看起來和平日沒有什麽區別。
可顧祁白分明在她那雙美得不可方物的眼中，看到了一場淅淅瀝瀝的雨。
不知過去了多久，小龍才擡起頭來，用低得幾不可聞的聲音對顧祁白說道。
“祁白師兄，我沒有爹娘了。”
但望著面前的顧祁白，小龍不可避免地又轉念想到，顧祁白的娘親魔姬顧斕漪早就在許多年前隕落，父親元執忠雖還勉強吊著一條命沒死，也將會在她手裏受盡折磨。
這樣看來，他似乎沒有比她好到哪兒去。
小龍於是踮起腳尖，手努力夠到顧祁白的頭頂，一本正經地拍了又拍。
這是顧祁白完全沒有預料到的舉動: “小龍這是做什麽”
小龍一移不移地望著他，很是認真地回答道: “安慰。”
顧祁白幾乎瞬間就明白了小龍的意思，短暫的微怔過後，失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
“小龍，我不難過。”
“爹娘”這兩個字對於普通人的意義或許重大，但對於顧祁白來說不一樣。
大概是因為重生的緣故，顧祁白的記憶力向來不是很好。
有關顧斕漪的全部印象，也僅僅只有這一個名字而已。
至於元執忠就更不必多說。
過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顧祁白都在真誠地盼著他死。
天底下除了小龍以外，顧祁白誰也不在乎。
小龍自然也清楚這一點，於是放下了手，不再多說。
她吸了吸鼻子，視線掃過底下一眾修士與魔族們，在顧祁白即將啟唇前開了口。
“祁白師兄，我想讓他們都離開龍域，然後回一趟長仙島。”
龍域是所有妖族曾經棲居過的地方，更是小龍的家。
而無論是人族還是魔族，都與妖族沒有任何瓜葛。
小龍不希望他們留在她的這一方小小天地，自是情理之中的事。
“好，我讓破烏去辦，”頓了兩秒，顧祁白又問道， “小龍，長仙島在哪兒”
小龍這才想起她還未曾在顧祁白面前提及過長仙島的存在。
她下意識地想要和顧祁白解釋，腦海裏卻忽地回想起了在她臨行之前，玄武對她的那些囑咐。
於是解釋的話到了嘴邊，又被小龍生生咽了回去。
“我……我不知道能不能說。”
聞言，顧祁白有些意外地揚了下眉。
看來即使事到如今，他的小龍依然懷揣著不少秘密。
顧祁白正欲打趣，一個全然陌生的聲音突然毫無征兆地在背後響了起來。
“倒是難為你到現在都還記得要守口如瓶。”
這聲音聽起來沙啞卻沈穩，一聽就知歷經了歲月的打磨與時間的洗禮。
顧祁白臉色微變，下意識釋放出體內靈氣。
從指尖傾瀉而出的黑色氣流便如同箭矢一般，迅疾地朝著聲音來源的方向攻了過去，他自己則毫不猶豫地護在了小龍身前。
雖說他分神初期的修為是強行突破得來的，但在這聲音響起之前，他竟完全沒有意識到龍域裏多了一個人的存在。
這說明聲音主人的實力遠在他之上。
尤其那人只隨意揮了揮手，裹挾著磅礴力量的黑色氣流便瞬間分崩離析，輕飄飄地隨風消散掉了。
顧祁白的神情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本想讓小龍尋個機會先行離開，被他護在身後的少女卻在此時攀上他的肩膀，探了個頭出來。
語氣裏充滿了驚喜: “玄爺爺，你怎麽來了”
玄武先是不緊不慢地看了顧祁白一眼: “反應還算不錯，未來可期。”
然後才轉頭看向小龍，輕哼了聲: “我若不來，瓏兒你能找到法子回長仙島”
除了玄武以外，無人知曉長仙島的入口究竟在哪兒，即使在長仙島上住了百年之久的小龍也不例外。
小龍無辜地眨了眨眼: “當然找不到啦。”
隨即在玄武眼神的默許下，上道地向顧祁白介紹起來。
“祁白師兄，這位是玄武玄爺爺。在我來天遙城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玄爺爺在照顧我。”
聞言，顧祁白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他第二次進入小龍的記憶碎片那回，曾在碎片裏見過的那個看不清面容的人。
難不成就是眼前這位老者
可玄武除了曾經照顧過小龍以外，無論是身量還是歲數，都與記憶碎片裏的那人完全不符。
不過說來奇怪，自從見到玄武的第一眼起，顧祁白就有了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熟悉感。
仿佛他曾經在哪裏見過玄武一樣。
顧祁白勉強壓下心頭的怪異，規規矩矩地拱手朝玄武行了一禮。
“晚輩方才一時心急，冒犯之處，還望您多多見諒。”
玄武不在意地擡了擡手: “不必介懷。”
話落，三人面前憑空出現了一個傳送陣。
“走吧，有什麽事等回了長仙島再說。”
在踏入傳送陣之前，顧祁白無意朝下方看了一眼。
也正是因為這一眼，他總算清楚了心中油然生出的那股怪異感究竟從何而來。
只因無論底下的是人族還是魔族，統統都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樣靜止在了原地。
不僅如此，就連天上的雲也停止了飄動。
就好像……被暫停了的並不是人，而是時間。
顧祁白不禁凝眉看向玄武的背影。
直覺告訴他，這位老者並沒有他表面看上去這麽簡單。
只是不容顧祁白繼續細想，周圍的環境便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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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長仙島上，小龍肉眼可見地雀躍不少。
東看看，西瞧瞧，一會兒逗逗池中的游魚，一會兒碰碰玄武養在園裏的花草。
像極一只對什麽都很好奇的貓兒。
玄武看在眼裏，予以評價: “跟祁白比起來，瓏兒你倒更像是第一次來長仙島的那一個。”
小龍哪能聽不出玄武這話的言外之意。
她彎眼笑笑，也不替自己辯解，稍微規矩了半盞茶的功夫。
當然，也只規矩了半盞茶的時間而已。
早在小龍在長仙島生活的那些年間，玄武就習慣了這一切，此時自然懶得管她。
他轉頭示意跟在身後的顧祁白: “祁白，你跟我來。”
小龍正打算摘幾個桃子回來給顧祁白嘗嘗，一聽這話，剛邁出去一半的腳瞬間收了回來。
“玄爺爺，您叫祁白師兄幹什麽去呀我也要去。”
玄武: “簡單聊聊天而已，你跟來作甚。莫非怕我把他吃了不成”
小龍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那您自是不會了。”
玄武: “那你這麽緊張做什麽”
小龍喉頭一哽: “我——”
在玄武看不見的方向，她註意到顧祁白朝她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用口型說了句“沒事”。
小龍這才勉強放棄了想要一同跟去的打算。
總歸玄武又不可能真的會害顧祁白。
“那你們慢慢聊，我去摘點桃子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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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長廊，廊道的盡頭是一間書齋。
內裏的陳設簡單卻不簡陋，所有物什都擺放得井井有條，日光灑落滿屋。
玄武在書案前坐下，擡擡下頜示意顧祁白。
“坐。”
他不緊不慢地沏了壺茶: “你好像有話想要問我”
顧祁白默片刻: “晚輩想知道，晚輩是不是曾經在哪裏見過您”
與玄武接觸的時間越久，他在玄武身上感知到的那股熟悉感便越漸明顯。
但他可以確定是的，不論前世還是今生，他的記憶裏皆無玄武的出現。
玄武並未直接回答，他將沏好的茶推至顧祁白面前，擡眼與顧祁白對視。
直到這時，顧祁白才發現，玄武的瞳仁顏色極淺，幾乎快要與眼白的部分融為一體了。
“祁白啊，你如實告訴我，你當真以為你是借元執忠那將成的法器的力量才得以重生的嗎”
顧祁白神色一頓。
在見識了玄武能夠暫停時間的本事之後，他並不意外玄武會知道他是重生之軀這件事。
只不過他不明白: “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那我換個方式問好了。”玄武慢悠悠地抿了口茶。
“這麽多年以來，你就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是否缺失了點什麽嗎”
聞言，顧祁白不由得輕蹙了下眉心。
真要說起來的話，他缺失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以至於他不能第一時間就明白玄武到底在指什麽。
玄武將茶盞放回原位，起身來到顧祁白身邊。
飽經風霜的手指點了點顧祁白左邊胸膛的位置: “祁白，告訴我，這裏面是什麽”
顧祁白順著玄武手指的方向看去，猶疑了片刻: “…心臟”
“對也不對，”玄武搖搖頭， “你再仔細感受一下。”
就在玄武話音落下的同時，顧祁白很明顯地感覺到，心臟躍動的頻率漸漸加快了起來。
——曾在龍域裏出現過的那股前所未有的異樣感又來了。
顧祁白擰了擰眉。
來不及感知更多，玄武的指尖便驀地一轉，輕觸了下他的眉心。
顧祁白眼前的視野瞬間就被一道刺眼的白光所占據，過了很久很久，才逐漸恢覆清明。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個傷痕累累，渾身浴血的少年。
少年披著一件染血的玄黑大氅，眉眼間充滿了戾氣，手裏還提著一只脖子被擰斷了的低階魔族。
顧祁白用那雙無波無瀾的眼眸看了少年一會兒，然後在心裏默默“啊”了聲。
這個少年是他。
他就是這個少年。
而這裏是他曾經待過不知多少年的禁林，也是屬於他的記憶碎片。
這一切無疑都是玄武的手筆。
顧祁白不明白玄武為什麽要將他送進這裏來，不過他很快明確了一點。
這次的他也和上次進入小龍的記憶碎片那回一樣，沒有實體，少年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唯一不同的是，除了視覺以外，他的感官似乎是與少年完全共通的。
他能夠清晰地聞到這裏彌漫著的令人作嘔的不祥氣息。
能夠聽到耳邊回蕩著的獵獵風聲，潛藏在暗處，想要伺機取他性命的其他魔物的呼吸。
能夠感知到少年因剛經歷過的那場戰鬥而劇烈起伏的胸膛， “咚咚咚”跳動著的，速度快到異常的心跳。
還有源源不斷往外流血的傷口，以及不經意間撕扯到傷口時的尖銳刺痛。
當這些痛覺無比清晰地同步到顧祁白身上的時候，他神色淡淡，眼也不眨。
痛自然是痛的。
但在禁林裏的那些年裏，他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這樣過來的。
不管是人還是魔，都是會麻木的。
半人半魔的他也早就對這一切麻木了。
顧祁白甚至還有點想感謝玄武，至少玄武沒有將他送回到上一世他剛被元執忠扔進禁林的那段時日。
畢竟他那時才剛出生不久，即使爹娘分別是人魔兩族裏的頂尖高手，也不妨礙那時候的他才煉氣修為。
煉氣期的修士尚未辟谷，不但會痛，也會餓。
荒蕪至極的禁林自然是沒有能夠飽腹的食物的。
就算是天然的山泉水，裏面也含有劇毒。
顧祁白在禁林裏的第一餐，是從一只禿鷲魔的爪下硬搶過來的。
他記憶猶新。
禿鷲魔的利爪在他身上留下了數道深到足以見骨的傷口，而那時候尚未學會如何使用靈氣的他生生掐死了那只禿鷲魔。
從傷口裏源源不斷流出來的鮮血像是不要錢似的淌了一路，顧祁白卻無心去管。
他只是氣喘籲籲地靠著石壁，狼吞虎咽地“享用”了他的第一餐。
至今回想起那味道，顧祁白也依然覺得惡心。
好在不用再經歷一遍。
少年走到哪兒，顧祁白就跟到了哪兒。
很多事情他其實都已經不記得了。
只有在親眼目睹了少年重新來過一遍後，那些記憶才得以跟著一點點覆蘇。
哦。
原來這只蜘蛛魔在他身上留下過這麽多傷口。
原來他險些就死在了蜈蚣魔的手裏。
原來他殺才金丹中期的魚人魔那次，竟然用了整整三天時間。
真是廢物。
……
顧祁白跟著少年經歷著他曾經歷過的一切，也重新體會了一遍當時的心境。
從“我要活下來，我不能死”，慢慢轉變成了“好無聊，要不還是死了算了。”
是了，在禁林裏待的時間越長，少年想要死去的心就愈發強烈。
於他而言，每天過著重覆的，一眼望不到頭的日子實在太無聊了。
因為不想死在別的魔物手裏，所以緊繃的神經不能夠有一絲一毫的放松。
他需要時時刻刻留意身邊的風吹草動，就連在山洞裏睡覺時，也不能有任何的松懈。
以至於說是睡覺，其實也就是單純地閉會兒眼睛而已。
禁林裏的生活除了與各種各樣的魔物不停地廝殺，廝殺，廝殺以外，還是廝殺。
哦，不對。
這壓根就不能夠被稱為“生活”。
所以在與一只九尺長的蟒蛇魔纏鬥不休，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快被蟒蛇魔的蠻力碾碎的時候，死亡的念頭再一次從少年的心底冒了出來。
放棄吧。
不要再掙紮了。
這樣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活著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
死了的話，就不用再經歷這些了。
他可以在地底安心地睡一個很長很長的好覺。
少年不禁漸漸減輕了掙紮的力道，任由蟒蛇魔的蛇身一點點將他絞得更緊，直至徹底無法呼吸。
可是，就這樣死在別的魔物手裏，好像又有點太窩囊了。
好歹這是他的性命，再怎麽也該由他自己結束才對。
想到這裏，少年瀕臨消散的意識又重新被他給強行拉了回來。
於是他燃燒了身體裏幾乎所有的血液，將緊纏著他不放的蟒蛇魔活生生燒死後，拖著疲累的身體一步步向山泉所在的方向走去。
在禁林裏與各種各樣的魔物廝殺了這麽多年，少年自然也掌握了許多種死法。
所以，他想要死得盡可能體面一點。
至少要用那含有劇毒的山泉水把這張滿是血汙的臉洗得稍微幹凈一些再死。
這是少年能夠想到的，在這座暗無天日的禁林裏最好的死法了。
顧祁白看著少年離山泉所在的位置越來越近，他偏了偏頭，淡漠的眼底浮現了幾絲不易察覺的困惑。
他好像有點明白玄武指的是什麽了。
他記得清楚，那天的他下定了決心，的確是就應該這樣死了的。
那麽，為什麽後來的他非但沒死，最後還被元執忠接出了禁林，與那些龍族的龍心鱗一道塞進了熔爐裏呢
這段記憶對顧祁白來說，是完全空白，缺失的。
直到顧祁白和少年一起在禁林的盡頭轉了個彎，他終於得到了答案。
在盡頭拐角處的地上，那裏躺著一只奄奄一息，幾欲昏厥的小龍。
……
所以你看啊，世上其實並沒有什麽真正所謂的山重水覆。
就好比這裏。
顧祁白就在他的將死之際，遇見了他的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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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亮!!!】:下章的一小部分內容會與第26章的夢境部分輕微重合，但因為主視角的不同，所以無法進行刪改，不過我會盡可能地將重合的內容減到最少，介意的寶貝請慎買!!!
最後三段借自陸游的《游山西村》: “山重水覆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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