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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前生、恨輕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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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前生、恨輕狂

幾乎在這個名字出來的剎那, 應落逢就僵硬了身軀。

他知道巫魏那一句“你不該出現在這裏”指的並不是聞丹歌,同樣是經歷過生死邊界的人,他知道巫魏詫異的是他。

一個本該化作枯骨, 卻意外重活一世的怪胎。

何況根本沒有“嘆前生”這出戲,“前生”指的很可能就是他的前生。

戲幕拉開, “咿咿呀呀”的傀儡人粉墨登場。掛在他腰帶上的小紙人見了同類,好奇地探出頭, 看了一眼又迅速縮回去。

無他, 全因為這些傀儡人四肢僵硬,五官詭異。像人,卻像得毛骨悚然。

臺上變幻出一張床榻, 躺著一位孕肚高高隆起的臨盆產婦。她身邊只有一個佝僂的嬤嬤侍奉, 正一瘸一拐地來回跑著。

聞丹歌握了握他的手,感受著他手心滲出的冷汗,低聲安慰:“別怕。”

應落逢搖了搖頭, 嘴唇微微泛白。

前世他沒有和巫魏打過交道,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多此一舉。書裏關於魔族的記載少之又少, 對於這位死於聞迎劍尊手下的前魔尊, 也只有寥寥幾筆。

暴虐嗜血、喜怒無常, 都是些流於泛泛的魔族形象,並沒有具體的弱點或者招式記載。因此, 他沒辦法從記憶裏找出破局的方法。

察覺到他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聞丹歌攬過他,按照某種奇特的規律拍著他的背。一下一下,漸漸地, 應落逢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小聲道:“我沒事。”

臺上的戲已經演到璩娘去世, 他孤身一人在方寸宗中艱難求生。看到這裏,聞丹歌似乎終於將主人公和他聯系起來,微微瞪大了眼。

應落逢苦笑著搖頭,沒有解釋。

“可恨豺狼虎豹——要我命喪黃泉——”臺上話鋒一轉,突然狂風大作、雷雨交加。破廟裏的人無知無覺做著美夢,而廟外亮起了幾十雙幽綠的眼睛。

第三次了。

應落逢垂下眼,不想看也不想聽。可巫魏怎麽會讓他如願?他被一道無形的力量逼著擡起頭睜開眼,他沒有掙紮,聞丹歌卻不由分說將他扣在懷裏,遮得嚴嚴實實。

她說:“這不是你想讓我看的嗎?”

巫魏大笑起來:“沒錯。但另一位也不要著急,下一場保準你能大飽眼福。”

四周安靜極了,只能聽到她的心跳。他在熟悉的味道和律動中放空,幾乎都要以為這是在縹緲山。

要是永遠在縹緲山就好了......那樣,就不會被她知道,自己最狼狽不堪的過去。

與方寸宗中的惡意不同,前者是膚淺的厭惡,與他後來的遭遇相比不值一提。只是回想了一番自己是如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內心深處就湧起鋪天蓋地的恐懼。

連他自己都不想看到的畫面,她會如何想?死而覆生的怪物,她還會帶回家嗎?

不知多久過去,傀儡戲接近尾聲,聞丹歌終於松開了懷抱。應落逢第一時間看向戲臺,想知道巫魏還原到哪一步,卻只能看到緩緩落下得帷幕。再去觀察聞丹歌的表情,面上依舊無波無瀾,仔細看卻能發現,她眼中暗含怒火。

為什麽生氣?因為他瞞而不告嗎?他想解釋,張開唇瓣呼吸了一點新鮮空氣,又被堵塞咽喉。

“下一折,恨輕狂。”

周遭驀然亮起的燈忽又黯下去,只有戲臺中央亮著。應落逢緊張地眨了眨眼,因為如果上一出戲是關於他,那麽按理來說這一折,就該是關於聞丹歌的。

恨輕狂,是講阿鶴年少時的事嗎?

謎底很快揭曉。

與上一折的順序不同,聞丹歌的故事並不從出生開始講。一出場,她就手握迎魁,身量與現在一般無二。

應落逢想了想,講的應該是她離開縹緲山遇到自己之前的故事。

故事的開頭很尋常,年輕又強大的修士,離開家鄉磨礪自己,漫無目的地走著,足跡遍布九洲十八境。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偶爾路見不平,時常無所事事。她似乎尋找著什麽,每到一座城或者一個村莊就會停下來,少則數日,多則一年。

她的故事沒有聲音,整個色調都是灰蒙蒙的,仿佛枯萎的記憶。

忽然,她開口解釋:“我在找我的族人。”

“族人?”應落逢怔了怔,旋即回憶起初進縹緲山她說過的話。

族中如今,只我一人。

踏遍九洲十八境,苦尋無果。

“鎮人口雕敝,但在我出生時,縹緲山裏還有一百人。”隨著她的講述,臺上畫面變幻,又倒流光陰,回到了縹緲山。

“聞迎前輩曾說,封印之後,鎮的使命到此為止,必然會在某一日被天道收回,以平衡世間。當初前輩只降下一千年的封印,沒有將魔族趕盡殺絕,是因為她曾聆天音,魔族會在封印中消弭。屆時,九洲十八境再無禍亂,也就不需要鎮。”

戲臺上,傀儡人紛紛隨風消逝。

“只是我沒想到,那一天會提早一百年。”

那是一個怎樣的夜晚?聞丹歌以為她已經忘記了。可看著戲臺上不斷變幻的場景,她方驚覺,原來這段記憶一直刻骨銘心。

她只是像往常一樣逃了祝女君的課,偷溜到山腳的溪邊練劍。期間阿娘發來好幾道聯絡符催促,她既怕又勇,硬生生拖到夜幕降臨,才慢吞吞回到山上。

卻發現,縹緲山死寂得像一片墳場。

“阿娘?阿爹?”傀儡小人慌慌張張地推開自己家的門,奔走呼喊。明明前一秒還在想編個怎樣的借口才能少挨點打,下一刻卻恨不能阿娘立刻抽出劍狠狠揍她一頓。

但事與願違,無論她如何呼喊,始終沒有回音。

不僅如此,以往到了夜晚就會聚集起來練劍比招的族人們,今晚卻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她一個個敲門喊過去,全如石沈大海。

“聞鳶前輩!”“孟老先生!”“阿娘!”“阿爹!”

傀儡小人麻木地敲著門,從春暖花開的山頂,到北風蕭蕭的山腳。她像是突然被整個世界拋棄,雪地裏伶仃的一只落單幼雁。

喊累了,就坐在山腳下等。她固執地以為,肯定是族人們出去討伐什麽難纏的妖獸,或者突然掉進某個秘境裏了。

可她等啊等,等到日月輪轉數次,等到落在肩上的秋葉變成白雪,等到祝女君忍不住把她帶回家,她還是沒有等到族人。

祝女君告訴她,那天七星異常,縹緲山生了變故。

能是什麽變故呢?

傀儡人擡頭只能看到輪回廊,年幼的聞丹歌擡頭,卻在夜空裏看到了嶄新的星星。

原來“鎮”也會變成“星星”。

聞丹歌講完了,戲臺上的傀儡人卻還在演戲。應落逢蹙了蹙眉,看向雖不發一語、表情卻十分奇怪的巫魏。

察覺到他的視線,巫魏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噓,你不想知道,為什麽只有她活下來了嗎?”

“如果天道要帶走所有鎮,為什麽偏偏留下她?”

帷幕重新拉開時,眼前的景象讓他瞳孔猛地一縮。

無盡的黑暗,卻於這片黑中生出一點紅。接著,那點紅從中綻開,放大再放大無限擴散,直到占據全部的視野。

紅得刺眼。

這片紅之下,所有顏色都褪去,只有一個搖搖晃晃的,模糊的黑影。那黑影的樣子很眼熟,像是......應落逢看著身邊的聞丹歌,第一次,聽到她亂了吐息。

灼目的紅似乎淡了一些,能夠看清正中一個、不,兩個顫抖的人影。

他們是誰?

黑影招手,迎魁應聲而至。接著,一步一步逼近,直到劍尖指向,那一對顫抖的人影。

一直沈默放映的戲終於有了聲音,是一道女孩的泣音:“不要......殺我們.....”

像是幼獸的嗚咽,應落逢猛地看向聞丹歌,眸中帶著幾分不可思議。

聞丹歌閉了閉眼,唇角翕動:“......那天我......”

刃毒發作?神志不清?被人蒙騙?

似乎情有可原,當真情有可原?

解釋到一半,自覺蒼白無力,索性保持沈默。她緩緩低下頭,聽著耳裏傳來的、短暫的哀嚎。

想,她以為自己忘記了,原來只是刻意不去回想啊。

最後一幕,是被她殺死的那個女孩撲上來,咬住她的耳朵。

她沒有躲,於是從此以後,右耳多了三個耳孔。

巫魏看完這一出戲,嘖嘖稱奇:“還以為你們鎮有多高潔呢。難怪比起我們,天道更不能容你。畢竟我們是僅靠封印就能規訓成功的,而你們鎮——”目光落在應落逢身上,他露出一個貪婪的笑,“所謂‘星人’,不就是狗鏈嗎?”

“你真的甘願和她一起嗎?或許某天,枕邊人會像殺死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者一樣,殺死你。”

“連天道都容忍不下的種族,還有必要繼續存在嗎?”

“你和我一樣,都是天道規則中的幸運兒,我們才是同類。”

“過來,對,像這樣,舉起劍,然後——”

魘術再一次發作,且這次沒有遭到反噬。巫魏看著面前一對半個時辰前還恩恩愛愛的有情人,尾骨興奮得陣陣作響。

再恩愛又怎麽樣?大難臨頭、生死之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最喜歡看這種反目成仇的戲碼,雙目變成亢奮的猩紅。

“鎮”不會反抗“星人”,這是他唯一從聞迎身上學到的道理。只要那把劍再進一寸,他就重活於世間,享受殺戮......

“噗嗤”一聲,是劍沒入血肉的聲響,多麽動聽啊......巫魏嘴角裂開一個肆意的笑,然而下一秒,就有粘稠的血液從他嘴角流下。

不、這不可能......他睜開眼想看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但聞丹歌將他的視野遮得一分不漏,他只能從縫隙中看見,應落逢握著劍,刺穿了聞丹歌和他。

這怎麽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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