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吻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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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吻的願望
謝驚堂沒想到她表現出了這樣一副“願意聽而且還願意幫他排解”的態度, 看著那個纖瘦的背影，一時間有點發楞。
而且，男女大防呢！道德綱常呢！怎麽他們倆呆一間房好像都呆成習慣了？
“傻站著幹嘛？”明鵲側過身, 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哪裏不對勁, “謝公子再不進來我就關門了，你就站在那兒吹冷風吧。”
邊說著, 她作勢就要關門。
“餵！”謝驚堂癟癟嘴, 三步並作兩步跨過去，低下頭，用一雙清泠泠的鳳眼瞪她, “誰說不進來了！”
他心下著急, 也沒註意到明鵲的手還扶在門上, 雙手將半合的門框一撐, 便是措不及防地與她的肌膚相貼。
如冰似雪的溫度從她的手背上渡過來, 叫少年猛地一個激靈, 目光飄忽, 後知後覺地慢慢松開了她的手。
明鵲臉上帶著略帶促狹的笑, 擡頭瞟了他一眼，也松開手向室內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這小子好像長高了？
明鵲的個子在女子中已經算很高挑, 但如果說之前她勉強還能平視謝驚堂，現在就已經要微微仰視了。
系統：“感覺小謝的肩也寬了誒, 即將成為好身材的成熟魅力男人！你覺得呢？”
明鵲：“我覺得年輕真好，還能長高。”
系統：“......你能不能t別老用自己是他老祖宗的那種語氣說話！代入一下自己是他知心姐姐的角色試試看？”
明鵲挑眉：“......？”
姐姐？
她看向坐在對面床邊的謝驚堂, 就聽他大喊：“你幹嘛用這種表情看著我！”
就這貨？
完全想象不出來他叫她姐姐的樣子...真是毛骨悚然啊！
明鵲單方面屏蔽了系統的喋喋不休, 神色微妙道：“沒什麽。說說吧，你剛剛在想什麽？”
話題突然被拉回正軌, 倒叫謝驚堂突然有些難以啟齒起來。他支支吾吾半晌，終於低聲說：
“如果殺死了怪物，是不是那些姑娘也會跟著魂飛魄散，不得超生？”
這人彎彎繞繞說了這麽多，但其實就一個意思。
她一針見血地指出來：“你想救她們？”
少年顯然被她的直白戳穿弄得有些不自在，身子往後一仰，將自己整個人扔進了柔軟的被子裏，清越的聲音從底下傳出來，變得模模糊糊的：
“其實我覺得自己可能是有點太多管閑事了，但是，我覺得她們也算受害者，雖說一命換一命，但若要魂飛魄散就真的罪不至此......”
“可這是她們自己選擇的路，信奉那個怪物的後果，她們早在與他合作之前就已經清楚。”明鵲搖搖頭，淡淡道，“何況，對付那個怪物尚且如此棘手，更不要說還得去救那些姑娘，能夠獨善其身已是幸運至極。你說的這件事很難做到，而且完全沒必要。”
空氣一時有些沈默，半晌，明鵲聽見被子裏傳來一聲輕輕的“嗯”。
她暗嘆了一口氣——謝驚堂還處在一個熱衷於兼濟天下、拯救世人的年齡段，因為自己經歷過不幸，所以尤其見不得人受苦。
但其實有的時候，是非難斷、人心難測，很多事情難得糊塗才是最好的選擇，可惜少年意氣容不得他成為那樣眼盲心瞎的人，到頭來，非要碰壁一兩次而不能回頭。
可是——
“你想救，我不攔你，但不要以自己受傷為代價。”明鵲頓了頓，補充了一句，“用你身上的系魂鈴也許可以一試。”
謝驚堂一下子從被子裏坐起來，一雙亮得嚇人的琥珀眸子一錯不錯地盯著她：“你不覺得我這個想法很幼稚嗎？”
“覺得啊，所以我不會幫你的。”她嘴上冷漠無情道，但眼底卻依稀帶著薄薄的一層笑意，“可是那又怎麽樣？如果你會因為我覺得你幼稚就不去做想做的事，那你就不是謝驚堂了。”
少年怔了怔，半晌，一瞬間居然露出一個有些赧然的表情來，不過很快就被他壓下去了。
“先休息吧。”明鵲一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回你自己房間去。”
沒想到自己會被趕走的謝驚堂一僵，然後帶著一副“走就走，我也沒多想呆在這”的表情，氣勢洶洶地站起身來。
剛走到門口，他突然又回過身，用一種十分別扭的語氣問：“你剛剛說...‘不要受傷’，是什麽意思？”
當然是因為任務對象受傷了很麻煩啊！他萬一不小心死了，她的任務怎麽辦？
明鵲歪歪頭，做了個劃開掌心、點眉心的動作，提醒他他們之間還有“安寧契”這件事。
“我不幫你，但是我答應過會保護你。”明鵲說，“所以我要做什麽，也只是為了你而已。”
也只是，為了你，而已。
這幾個字一蹦一跳地鉆進謝驚堂的耳朵，讓他沒忍住抖了一下，整個腦袋像個燒開了的水壺一路竄紅，就差頭頂冒氣。
明鵲看著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
系統：“叮——隨機劇情【初吻】完成。謝驚堂信任值上升1，好感度上升1，目前數據：信任值33，好感度33。”
明鵲：“......？”
“明姐，是我低估你了，原來你是走撩不自知路線的。我悟了，大師！”系統大聲歡呼。
這玩意兒又在嘀嘀咕咕地說些她聽不懂的詞。明鵲無奈地揉揉眉心：“閉嘴吧你，我要睡覺了。”
“好嘞！”
它對明鵲這個完成任務超有效率的宿主一向很尊重，立刻麻溜滾蛋了。
*
天色似墨。
小隊眾人換回了原本方便行動的衣服，聚集在回廊中，皆是神清氣爽、整裝待發。
“勢在必得，一舉除怪，找到生門，出陣躺平！”雲嬈嘿嘿哈哈地給大家打氣。
小諺無奈地拍拍她的腦袋：“你不是之前嗓子還不舒服嗎，少喊幾句。”
雲嬈嘿嘿一笑。
“嬈姐姐，感覺你們倆有情況啊......嘿嘿嘿。”
白止徽站在“嗑生嗑死”（這個詞是寧茴傳授給他的）的寧茴身後，面色嫌棄地戳了戳她腦袋兩邊紮著的丸子頭。
寧茴回身擡頭瞪他：“幹嘛！整天手賤！”
白止徽翻個白眼：“這個頭發傻不拉嘰的。”
“要你管！”
“行，不要我管。”白止徽從袖子裏抽出兩張黃符，在她面前晃蕩著，“那這符扔了也行。”
寧茴：“哦！不給就不給，我才不稀罕。”
看著她油鹽不進的樣子，一向自詡優雅的白少爺居然氣急敗壞地齜了下牙，將那符紙一把塞進寧茴手裏，哼道：“收好了！弄丟了拿你是問！”
所謂“嗑人者恒被嗑之”，這個真理放在哪裏都是適用的。
雲嬈促狹地笑了笑：“哎呀，我沒看錯吧？是貞元宮小天才白二公子用血親自繪的護身符欸？聽說萬金難求，白公子出手這麽大方，一給就給兩張？真羨慕啊～”
少女話音甫落，就見身旁的紺衣青年默默地從懷裏摸出了個什麽東西，塞進了她的手中。
定睛看去，原來是個細圈玉戒，通體漆黑，手感極潤，看得出是上好的料子。
戒圈很大，大約是給男子佩戴的款式，上頭穿了一條玄色冰蠶絲糅成的細繩，做工精致，看著像是可以掛在脖子上。
“一直忘了給你了。”小諺溫溫一笑，“這是從小就跟著我的戒指，也算是有護佑之靈，送給你，權當回報你的那枚護身玉。”
白止徽合理懷疑一向行事低調的小諺是因為雲嬈那句“真羨慕啊”，才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這戒指送給她的。
方菱看著一時間粉面含羞，笑意赧然的雲嬈，也難得調侃了一句：“這算交換信物嗎？”
陳詢湊在邊上，跟著笑了幾句，心下卻奇怪怎麽有兩個人一直沒吱聲。
他擡起頭去尋找，卻在遠處安靜的角落，找到了站在一起的謝驚堂和明鵲。
兩人在回廊盡頭的花窗前相對而立，孤幽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格打在兩人的身上，如紗似練。少年微微低著頭，捧著對面紫衣女子的手，借著月光仔細地瞧著，看他小心翼翼的輕柔動作，似乎是在給她上藥。
他知道她手臂上受傷了，是為了救謝驚堂而強闖結界留下的。
她不是那種喜歡把傷口展示給別人看的人，所以，不知是巧合還是註定，從頭到尾，那個傷口只有謝驚堂看過、關心過。
陳詢想，他和謝公子不一樣，遠沒有那樣從骨子裏透出的熱烈與真切。他太懦弱、太謹慎、想得太多，自從給過驚鵲姑娘一次清氣丹，卻被她拒絕了之後，就再也沒有踏出一步的勇氣。
他緊緊握著腰側的劍柄，看著那兩人不自覺間靠得極近的身子，遠遠望去，成了一對繾綣的側影。
直到他動作笨拙地替她包紮好了繃帶，捋下袖子，陳詢才把目光收了回來，輕輕籲了一口氣。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專心對敵吧。他對自己說。
......
今晚的醉花汀很安靜。
沒有通明的燈火，也沒有鶯鶯燕燕的笑語聲，前幾日經歷的一切，俗世繁華、衣香鬢影，似乎是一場抓不住的幻夢，夢醒之後。轉瞬即逝，化若湮滅飛煙，寂寞而去。
破落的樓宇掩映在黑暗中，走過回廊的眾人心中，卻不由自主地透過這片煢煢，去想象它曾鮮花著錦般熱烈的時候。謝驚堂走在最前頭，手中燃著團團金焰，照亮了前方一階又一階走不完的狹長樓梯。
“我們真的不是遇到鬼打墻了嗎？”寧茴扶著墻，面對著前面他們走過的第二十層階梯，“這樓有這麽高？”
“是遇到鬼打墻了，大概是那個怪物弄出來的。”陳詢指了指長廊另一邊的花窗，“我們又回到頂層了。”
上頭雕著大朵並蒂蓮的圖案，那圖案曾清晰地投在窗前站著的驚鵲兩人身上，栩栩如生，他不會認錯。
“再走一次。”明鵲抱著手臂冷靜地道，“把火熄了，看光，轉角的時t候，哪一側更黑就往哪一側拐。”
走了兩遍，她也算看出點門道。
果然，數著階梯走下去，一路走向月光更暗淡的地方，直到完全沒入黑暗，他們終於踏上了第一層的地面。
大廳裏陰風陣陣，並不空曠，因為每一個能立足的地方，都立滿了女“人”。
只有高高的花臺之上留下了一方能給他們落腳的位置，明鵲沒有猶豫，徑直從身邊的女“人”堆中擠了過去，朝著花臺，步履不停。
其餘人跟在她身後，左右打量著幾乎是與他們摩肩擦踵的這群“人”。
她們身上穿著各式各樣的美麗衣裙，發型精致，頭面考究，可是，臉上身上帶著無數傷痕。
腫脹如棉的，是淹死的痕跡；額頭帶傷的，大約是撞死的；更遑論身上長滿花柳疫導致的瘡疤的，下/體墜滿血腥的......
這是醉花汀裏頭的姑娘。
小隊眾人站上花臺，一時之間，有些恍惚。
在幾日之前，他們是恩客，站在臺下看著上頭的女子來來去去，如今，位置交換，他們站在此處，才切身實地地感受到了來自下方的視線的迫利，眼光如刀，帶著一種如芒在背的打量。
明鵲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最中心那個主桌上、懷裏抱著一個孩子的，是雪憐。
她腹部的衣服被血打濕成了黑紅的一片，傷痕累累，可是在她散落的額發掩映下的側臉，望著懷中的孩子時，美麗溫柔得不似凡人。
在明鵲打量著雪憐的時候，其餘幾個人都各自觀察著四周，在仰頭看到房梁上懸著的東西的時候，雲嬈不禁扯了扯小諺的衣角：
“你看。”
幾人應聲望去，看到了那被各色披帛綁在房梁上的一個個，居然全部都是前幾日見到過、或是從未見到過的恩客。
他們沒了幻境中揮金如土、頤指氣使的傲氣，像一條條任刀俎宰割的魚肉，狼狽至極。
大堂那麽寬廣，而天上地下都站滿了“人”，放眼望去，叫觀者毛骨悚然。
懸掛在最中央、也就是雪憐上方的，是金老板。他肚子裏的腸子大剌剌地垂下來，比別人都長，所以看上去十分顯眼。
“很惡心吧？”雪憐突然說話了，她的嗓子帶著微微的沙啞，但是非常好聽，“別看了，低賤至極，平白汙濁了眼睛。”
明鵲若有所思地瞧著她和藹的面貌：“姑娘的孩子生得很可愛，很像你。”
雪憐一楞，卻是笑了：“是嗎？那就好。”她將孩子抱在懷裏輕輕哄著，“可惜，我知道現在才知道，他原來長這個樣子。”
她肚子裏的孩子，其實還沒足兩個月就生生被金老板剖開弄死了。
“雪姑娘想必很高興？”
“我自然高興。”雪憐說，“這裏的所有姐妹都很高興。姑娘，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嘗過反抗的滋味，死前，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不顧我的意願想要在我腹部上留下傷口，我用一樣的方式，把刀片捅進了他的肚子裏。”
“他也應該嘗一嘗我的滋味，不止是這個。還有被嗜賭的丈夫賣進青樓，懷胎一月卻被鴇母包裝成處//女當物品拍賣，被這樣變//態畜生折辱的滋味。”
明鵲垂下眼睛：“你既然看得出我是姑娘，也當看得出我們並非你們要尋的仇人。”
“我知道，我們都知道。”雪憐連同其他姑娘都抱歉地蹙起眉頭，“抱歉，可是這不是我們決定的。是祂要你們的命。”
“祂是誰？”雲嬈問。
“祂...？”
許多姑娘七嘴八舌地開口：
“祂是神。”
“幫我們實現願望的‘人’。”
“是個長得很奇怪的章魚樣子的，會變成藍煙......”
“祂不說自己的來歷...給我們力量...”
“祂叫‘比蒙’。”雪憐最後說。
比、蒙。奇怪的名字。
“祂要我們的命，為什麽？”謝驚堂皺眉。
“我們不知道，我們沒有問他的資格，祂走了，這只是留給我們的任務。”雪憐就像這些姑娘的領導者與發聲者，一開始說話便是全場寂靜，“我們只是得到了祂一點點力量，可以創造簡單的幻境，可以生出足肢，還可以報仇，但我們只是祂的信徒，供祂蠶食。”
走了？
這也太不把他們放在眼裏了，就留這些姑娘在這裏對付他們？
方才的鬼打墻，也許就是這些姑娘弄出來的一個小幻境，可惜，與那個怪物本尊創造出的難度差太多，輕輕松松就被他們破解了。
“是嗎？”小諺聽完她的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可以報仇？”
姑娘們沒有回答，也許是一種默認。
明鵲：“姑娘的意思是，這場架是不得不打了。”
“抱歉。”她們蹙著眉，愧疚地對他們解釋，“我們還有心願未完，不能失去祂的幫助。”
雪憐親了一口懷中孩子的額角，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掀開了自己的衣服，將孩子從腹部的傷口中生生塞了進去。
她低聲說：“娘會保護好你的。”
話音落地的那一刻，她的手腳倏然變為了四條黏膩粗長的章魚足肢，死白的皮膚下隱隱透出青綠色，一把沙甜溫柔的嗓子也變得含糊起來。
她咕噥了一句什麽，沒人聽清，因為眼前，一個接一個的女子都開始了變異，整個場面可以說是詭異混亂至極。
這些變了異的姑娘們蠕動著，朝站在臺上的小隊眾人攻來，足肢拖曳在地上的惡心聲音不絕於耳，一條條皆是靈活，速度極快，連上頭附著的粘液似乎也有腐蝕的作用。
“好痛！”
寧茴腰間腿上被觸手抽出好幾條血痕，咬著牙將劍刺下，斷了一根想要纏住她腳踝的足肢。
這些姑娘們身段柔軟，能扭出各種根本不像人能扭出的姿勢，足肢被砍斷了還能再生，而且一旦被觸手纏住，她們就會有意識地將人拖拽進聚集群中。
很顯然，一旦被拖進去就基本玩完了，骨頭渣估計都留不下來。
但由於難以近身，也能很明顯地看得出她們的弱點在於人身本體，一旦傷到了本體，她們的攻擊力就會大大下降。
謝驚堂、雲嬈、寧茴陳詢等幾個劍修都有些手忙腳亂，這種類型的敵人對主打近身戰的劍修很不友好，處理起來十分棘手，倒是慣用鞭子的明鵲和用符的白止徽還算游刃有餘，幾個閃身就放倒了一片姑娘。
“往花臺中央靠！”
這些姑娘不能，也可能是不想上花臺來，只一味將足肢往他們這邊伸展，四個劍修和明鵲把謝驚堂、方菱和小諺圍在中間。
方菱作為藥修，不太擅長戰鬥，而白止徽，他口中的咒語念得飛快，黃符像刀刃一樣在空中四散飛舞，定睛一看，就會發現總是有意無意地繞回寧茴身前，專逮著那幾個傷了寧茴的狠狠地打。
只是，小諺也不知道在做什麽法，默默地閉著眼睛，將修長的指節撚成一個奇怪的手勢，口中低聲地念念有詞。
可是，很神奇地，他們在聽到這段咒語一樣的東西時，紛紛感覺自己在看到這些章魚怪時，莫名其妙有些反胃暈乎的感覺減淡了不少，連帶著清怪的動作都快了不多。
縱是傷痕累累，但總算也是放倒了半數。一場架打下來，眾人貼在一起，汗濕衣襟，有些艱難。
小諺的咒語卻是一點沒停，反而越念越快。明鵲感到有一絲不對勁，不禁側眸看去，就見小諺的眼下現出金光兩點，似兩滴神憫之淚，而他的指尖一點明亮，竟是隱隱放大，有即將籠罩周圍的趨勢。
也就是這一分神，就有一條章魚足肢斜斜地疾攻過來，野心勃勃地朝著明鵲的心口而去，不足一臂之距時，一個翠衣的挺拔身影橫插而入，急急一擋，觸手尖端狠狠抽上了他的胸口，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這個少年竟是生生幫她擋下了這一擊。
“你找死！”他冷下聲線，一字一頓道。
少年手中握著一柄泛著火光的長劍，橫在身前，在他淺色的瞳孔之中也點起兩盞明亮的火光，仿佛孑然怒火。
下一秒，這柄長劍就直飛出去，帶著凰火，利落地刺向那個女子的心口，將她捅了個對穿。
那變了異的女子一時面露震撼：這少年先前傷得多重也沒如此失態，怎的就試著傷了一下這個紫衣姑娘，他就氣成這樣？
可是，她沒有時間細想了，因為小諺手中的白光突然大盛，一時之間籠罩了整個大堂。
與此同時，從天花板上突然像落雨一般，落下來許多雪白的t亮點，引得他們連同怪物們都仰頭看去，就見頭頂上那些懸掛著的恩客的身體突然漸漸化去了，變成了大量雪白光點，只剩一條條顏色鮮艷的披帛綁在屋脊上，被他們掀起的勁風吹拂搖晃著，恍若無根浮萍。
“怎麽回事......怎麽會這樣？！”率先有臺下女子含糊的咕噥聲響起，表情目眥欲裂。
“你們也知道祂的能力是創造幻境！”小諺的聲音突然拔高了，嚴厲得叫人心裏發顫，再也不覆平日的溫文，“難道祂能給我們創造幻境，就不能給你們創造嗎？”
“......”
這番信息量極大的話一出，不僅是臺下的姑娘一時全都怔忪懵然、癱坐在地，也讓小隊其餘人聽呆了。
所以，她們的覆仇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笑話？是那個怪物為了蠶食她們靈魂而編出來的謊言？
“祂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想過幫你們，如果能不費吹灰之力就蠶食你們的力量、騙取你們的供奉，何必要費心費力幫你們覆仇？！”
明鵲審視的目光停在小諺的側臉上，一時間思緒萬千。
他到底是什麽身份，居然能破解這最大的一層幻境？
臺下的姑娘連呼吸都不暢了，一個兩個幾乎都要昏死過去，坐在死去的姐妹堆中，都開始哀哀哭泣。
只有雪憐，還站在中間，呆呆地低下頭，撫摸著自己的肚子，然後將手伸進肚子裏去掏，仿佛沒有痛覺一樣，卻沒有掏到她想要的東西。
最後，是明鵲說出來那句不忍卒聽的真相：“...你的孩子也是假的。”
女子那只沾滿血腥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半晌，她像個木偶一樣，慢慢地擡起頭，滿眼淚光地朝上看去，卻看見了那個害她死去的兇手。
只剩金老板，還掛在房梁上。
“你知道為什麽嗎？”小諺冷淡地說，“因為他是你親手殺死的。”
靠她自己親手殺死的，靠她自己親手覆仇的。
而不是把所有的希望在死後寄托給一個虛無縹緲的“神”上，最終被騙得傾家蕩產。
“嗬嗬嗬...哈哈哈哈哈哈哈！”雪憐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就變成了哭聲。
他們站在臺上，看著那些女子們抱頭痛哭，不知是在哭她們悲慘的一生，還是哭這場荒唐的幻境。
她們的足肢逐漸化了回去，聲音變得清亮而宛然，哀哀戚戚的哭聲回蕩在大堂中，卻因此變成了一首如訴的絕唱。
幾人眼中都隱隱流露出不忍來。
......
這些女子就這麽哭了一炷香，才抽抽噎噎地停了下來，坐在原地，一言不發，也沒有行動的意思，好像是認命了。
也是，她們這一生，做的最多的事情，似乎就是“認命”。
事到如今，這場架也沒必要打了。
謝驚堂默了默，突然上前一步道：“我們也許有辦法不讓你們魂飛魄散，你們如果願意試試的話......”
可是，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雪憐打斷了。
她搖搖頭，低聲道：“沒用的，只要他還活著，我們就一日不得解脫。”
“那我們可以殺了她。”寧茴皺著眉，“姐姐，你別放棄希望。”
“可是，你們要出去找他，得先把我們殺光。”雪憐昂起臉，平靜道，“醉花汀這個幻境的陣眼在我們身上，只有把我們全部殺光，你們才能出去。”
這場戰，註定你死我活。
“......”眾人一時都有些沈默。
明鵲突然開口：“方才有個姑娘說，你們還有未完成的心願，是什麽？”
留不住也就罷了，心願總是能試著完成一下的。
聽到這話，雪憐竟然笑了，她的眼睛突然亮起來，有意無意在明鵲和謝驚堂身上打量了一下，回過頭，和其他幾個女子開始悄悄地說些什麽。
半晌，她扭過頭，溫柔地說：“這樣吧，你完成我們的心願，我們就放你們出去。”
“此生我們都在認命，這次，總要反抗一次，要死，也是我們自己了結。”另一個姑娘平靜道，“祂騙了我們，我們才不要繼續為虎作倀。”
明鵲幾人互相對視一眼，都是點頭：“你說，我們盡力。”
“其實，我們的願望，是見到真正的有情人。”雪憐自嘲地笑了，“很可笑吧？即使是煙花女子、露水鴛鴦，也會有向往真情的一天。”
明鵲猶疑：“嗯...所以？”
“我們這些日子在樓中觀察你們好幾日了，你和旁邊那位翠衣小公子的感情真好。”一個年輕小的圓臉姑娘捧著臉，卻是笑了，“那個白狐裘公子和那個丸子頭的妹妹也好，方才那個破解秘境的公子和鵝黃衣服的姑娘也很甜蜜...”
等等，她們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其實，我們要殺的人基本都已經殺完了，雖然是假的。”她們說，“所以你們...”
她把願望說了出來。
她說...她們想看明鵲和謝驚堂親一下。
“不是？？”整個人都傻在了原地的謝·燒開的水壺·驚·臉紅·堂高聲叫了一句，“這種時候，你們能不能提點正經的願望啊！”
不覺得這個畫風跑偏了嗎？！
“沒辦法。”雪憐無奈地攤了攤手，“畢竟你們上次親，只有我看到了，好多姐妹都沒看到，很遺憾的......”
“什麽上次親？什麽時候？怎麽親的？我怎麽不知道？”雲嬈急死了，原地打轉，“說呀！”
謝驚堂頭頂冒煙：“閉嘴啊！！！”
眼見局面一團亂，小隊這邊人人都一副驚掉了下巴的樣子，而花樓姑娘們都是掩嘴胡盧而笑，催促著他們完成她們的願望。
“不完成就繼續打吧，反正總要死的。”姑娘們說著，作勢就要變出章魚足肢。
明鵲唇角一抽——剩下的這些都是不好對付的，多打就是多一分受傷，之後還要打那個“比蒙”呢，能少打點就少打點吧。
不就是親一下嗎，也不會少塊肉。
她腦子飛快轉動著，總算盤清楚了利害關系，揉了揉眉心，終於是下定決心般一轉身。
“師姐她亂說的你別問——啊！”正在被雲嬈搖晃的謝驚堂，突然被身後一道力氣扯著一個轉身，“什麽東西......？！”
下一秒，一只雪白纖細的手猝不及防地捏住了他的下巴，將他的臉輕輕撥下。
那個紫衣姑娘靠近過來，與他額頭鼻梁相抵，深紅的瞳孔就倒映在他淺色的眼睛裏，聲音那麽輕那麽低：
“就一下，可以嗎？”
漿糊腦袋的謝驚堂已經不記得自己說什麽、做什麽了。
後來想起來，他或許可能是在無法思考的情況下，遵從著本心，下意識地點了頭。
因為，下一秒，明鵲溫熱柔軟的唇，就生澀而溫柔地吻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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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驚堂沒想到她表現出了這樣一副“願意聽而且還願意幫他排解”的態度, 看著那個纖瘦的背影，一時間有點發楞。
而且，男女大防呢！道德綱常呢！怎麽他們倆呆一間房好像都呆成習慣了？
“傻站著幹嘛？”明鵲側過身, 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哪裏不對勁, “謝公子再不進來我就關門了，你就站在那兒吹冷風吧。”
邊說著, 她作勢就要關門。
“餵！”謝驚堂癟癟嘴, 三步並作兩步跨過去，低下頭，用一雙清泠泠的鳳眼瞪她, “誰說不進來了！”
他心下著急, 也沒註意到明鵲的手還扶在門上, 雙手將半合的門框一撐, 便是措不及防地與她的肌膚相貼。
如冰似雪的溫度從她的手背上渡過來, 叫少年猛地一個激靈, 目光飄忽, 後知後覺地慢慢松開了她的手。
明鵲臉上帶著略帶促狹的笑, 擡頭瞟了他一眼，也松開手向室內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這小子好像長高了？
明鵲的個子在女子中已經算很高挑, 但如果說之前她勉強還能平視謝驚堂，現在就已經要微微仰視了。
系統：“感覺小謝的肩也寬了誒, 即將成為好身材的成熟魅力男人！你覺得呢？”
明鵲：“我覺得年輕真好，還能長高。”
系統：“......你能不能t別老用自己是他老祖宗的那種語氣說話！代入一下自己是他知心姐姐的角色試試看？”
明鵲挑眉：“......？”
姐姐？
她看向坐在對面床邊的謝驚堂, 就聽他大喊：“你幹嘛用這種表情看著我！”
就這貨？
完全想象不出來他叫她姐姐的樣子...真是毛骨悚然啊！
明鵲單方面屏蔽了系統的喋喋不休, 神色微妙道：“沒什麽。說說吧，你剛剛在想什麽？”
話題突然被拉回正軌, 倒叫謝驚堂突然有些難以啟齒起來。他支支吾吾半晌，終於低聲說：
“如果殺死了怪物，是不是那些姑娘也會跟著魂飛魄散，不得超生？”
這人彎彎繞繞說了這麽多，但其實就一個意思。
她一針見血地指出來：“你想救她們？”
少年顯然被她的直白戳穿弄得有些不自在，身子往後一仰，將自己整個人扔進了柔軟的被子裏，清越的聲音從底下傳出來，變得模模糊糊的：
“其實我覺得自己可能是有點太多管閑事了，但是，我覺得她們也算受害者，雖說一命換一命，但若要魂飛魄散就真的罪不至此......”
“可這是她們自己選擇的路，信奉那個怪物的後果，她們早在與他合作之前就已經清楚。”明鵲搖搖頭，淡淡道，“何況，對付那個怪物尚且如此棘手，更不要說還得去救那些姑娘，能夠獨善其身已是幸運至極。你說的這件事很難做到，而且完全沒必要。”
空氣一時有些沈默，半晌，明鵲聽見被子裏傳來一聲輕輕的“嗯”。
她暗嘆了一口氣——謝驚堂還處在一個熱衷於兼濟天下、拯救世人的年齡段，因為自己經歷過不幸，所以尤其見不得人受苦。
但其實有的時候，是非難斷、人心難測，很多事情難得糊塗才是最好的選擇，可惜少年意氣容不得他成為那樣眼盲心瞎的人，到頭來，非要碰壁一兩次而不能回頭。
可是——
“你想救，我不攔你，但不要以自己受傷為代價。”明鵲頓了頓，補充了一句，“用你身上的系魂鈴也許可以一試。”
謝驚堂一下子從被子裏坐起來，一雙亮得嚇人的琥珀眸子一錯不錯地盯著她：“你不覺得我這個想法很幼稚嗎？”
“覺得啊，所以我不會幫你的。”她嘴上冷漠無情道，但眼底卻依稀帶著薄薄的一層笑意，“可是那又怎麽樣？如果你會因為我覺得你幼稚就不去做想做的事，那你就不是謝驚堂了。”
少年怔了怔，半晌，一瞬間居然露出一個有些赧然的表情來，不過很快就被他壓下去了。
“先休息吧。”明鵲一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回你自己房間去。”
沒想到自己會被趕走的謝驚堂一僵，然後帶著一副“走就走，我也沒多想呆在這”的表情，氣勢洶洶地站起身來。
剛走到門口，他突然又回過身，用一種十分別扭的語氣問：“你剛剛說...‘不要受傷’，是什麽意思？”
當然是因為任務對象受傷了很麻煩啊！他萬一不小心死了，她的任務怎麽辦？
明鵲歪歪頭，做了個劃開掌心、點眉心的動作，提醒他他們之間還有“安寧契”這件事。
“我不幫你，但是我答應過會保護你。”明鵲說，“所以我要做什麽，也只是為了你而已。”
也只是，為了你，而已。
這幾個字一蹦一跳地鉆進謝驚堂的耳朵，讓他沒忍住抖了一下，整個腦袋像個燒開了的水壺一路竄紅，就差頭頂冒氣。
明鵲看著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
系統：“叮——隨機劇情【初吻】完成。謝驚堂信任值上升1，好感度上升1，目前數據：信任值33，好感度33。”
明鵲：“......？”
“明姐，是我低估你了，原來你是走撩不自知路線的。我悟了，大師！”系統大聲歡呼。
這玩意兒又在嘀嘀咕咕地說些她聽不懂的詞。明鵲無奈地揉揉眉心：“閉嘴吧你，我要睡覺了。”
“好嘞！”
它對明鵲這個完成任務超有效率的宿主一向很尊重，立刻麻溜滾蛋了。
*
天色似墨。
小隊眾人換回了原本方便行動的衣服，聚集在回廊中，皆是神清氣爽、整裝待發。
“勢在必得，一舉除怪，找到生門，出陣躺平！”雲嬈嘿嘿哈哈地給大家打氣。
小諺無奈地拍拍她的腦袋：“你不是之前嗓子還不舒服嗎，少喊幾句。”
雲嬈嘿嘿一笑。
“嬈姐姐，感覺你們倆有情況啊......嘿嘿嘿。”
白止徽站在“嗑生嗑死”（這個詞是寧茴傳授給他的）的寧茴身後，面色嫌棄地戳了戳她腦袋兩邊紮著的丸子頭。
寧茴回身擡頭瞪他：“幹嘛！整天手賤！”
白止徽翻個白眼：“這個頭發傻不拉嘰的。”
“要你管！”
“行，不要我管。”白止徽從袖子裏抽出兩張黃符，在她面前晃蕩著，“那這符扔了也行。”
寧茴：“哦！不給就不給，我才不稀罕。”
看著她油鹽不進的樣子，一向自詡優雅的白少爺居然氣急敗壞地齜了下牙，將那符紙一把塞進寧茴手裏，哼道：“收好了！弄丟了拿你是問！”
所謂“嗑人者恒被嗑之”，這個真理放在哪裏都是適用的。
雲嬈促狹地笑了笑：“哎呀，我沒看錯吧？是貞元宮小天才白二公子用血親自繪的護身符欸？聽說萬金難求，白公子出手這麽大方，一給就給兩張？真羨慕啊～”
少女話音甫落，就見身旁的紺衣青年默默地從懷裏摸出了個什麽東西，塞進了她的手中。
定睛看去，原來是個細圈玉戒，通體漆黑，手感極潤，看得出是上好的料子。
戒圈很大，大約是給男子佩戴的款式，上頭穿了一條玄色冰蠶絲糅成的細繩，做工精致，看著像是可以掛在脖子上。
“一直忘了給你了。”小諺溫溫一笑，“這是從小就跟著我的戒指，也算是有護佑之靈，送給你，權當回報你的那枚護身玉。”
白止徽合理懷疑一向行事低調的小諺是因為雲嬈那句“真羨慕啊”，才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這戒指送給她的。
方菱看著一時間粉面含羞，笑意赧然的雲嬈，也難得調侃了一句：“這算交換信物嗎？”
陳詢湊在邊上，跟著笑了幾句，心下卻奇怪怎麽有兩個人一直沒吱聲。
他擡起頭去尋找，卻在遠處安靜的角落，找到了站在一起的謝驚堂和明鵲。
兩人在回廊盡頭的花窗前相對而立，孤幽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格打在兩人的身上，如紗似練。少年微微低著頭，捧著對面紫衣女子的手，借著月光仔細地瞧著，看他小心翼翼的輕柔動作，似乎是在給她上藥。
他知道她手臂上受傷了，是為了救謝驚堂而強闖結界留下的。
她不是那種喜歡把傷口展示給別人看的人，所以，不知是巧合還是註定，從頭到尾，那個傷口只有謝驚堂看過、關心過。
陳詢想，他和謝公子不一樣，遠沒有那樣從骨子裏透出的熱烈與真切。他太懦弱、太謹慎、想得太多，自從給過驚鵲姑娘一次清氣丹，卻被她拒絕了之後，就再也沒有踏出一步的勇氣。
他緊緊握著腰側的劍柄，看著那兩人不自覺間靠得極近的身子，遠遠望去，成了一對繾綣的側影。
直到他動作笨拙地替她包紮好了繃帶，捋下袖子，陳詢才把目光收了回來，輕輕籲了一口氣。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專心對敵吧。他對自己說。
......
今晚的醉花汀很安靜。
沒有通明的燈火，也沒有鶯鶯燕燕的笑語聲，前幾日經歷的一切，俗世繁華、衣香鬢影，似乎是一場抓不住的幻夢，夢醒之後。轉瞬即逝，化若湮滅飛煙，寂寞而去。
破落的樓宇掩映在黑暗中，走過回廊的眾人心中，卻不由自主地透過這片煢煢，去想象它曾鮮花著錦般熱烈的時候。謝驚堂走在最前頭，手中燃著團團金焰，照亮了前方一階又一階走不完的狹長樓梯。
“我們真的不是遇到鬼打墻了嗎？”寧茴扶著墻，面對著前面他們走過的第二十層階梯，“這樓有這麽高？”
“是遇到鬼打墻了，大概是那個怪物弄出來的。”陳詢指了指長廊另一邊的花窗，“我們又回到頂層了。”
上頭雕著大朵並蒂蓮的圖案，那圖案曾清晰地投在窗前站著的驚鵲兩人身上，栩栩如生，他不會認錯。
“再走一次。”明鵲抱著手臂冷靜地道，“把火熄了，看光，轉角的時t候，哪一側更黑就往哪一側拐。”
走了兩遍，她也算看出點門道。
果然，數著階梯走下去，一路走向月光更暗淡的地方，直到完全沒入黑暗，他們終於踏上了第一層的地面。
大廳裏陰風陣陣，並不空曠，因為每一個能立足的地方，都立滿了女“人”。
只有高高的花臺之上留下了一方能給他們落腳的位置，明鵲沒有猶豫，徑直從身邊的女“人”堆中擠了過去，朝著花臺，步履不停。
其餘人跟在她身後，左右打量著幾乎是與他們摩肩擦踵的這群“人”。
她們身上穿著各式各樣的美麗衣裙，發型精致，頭面考究，可是，臉上身上帶著無數傷痕。
腫脹如棉的，是淹死的痕跡；額頭帶傷的，大約是撞死的；更遑論身上長滿花柳疫導致的瘡疤的，下/體墜滿血腥的......
這是醉花汀裏頭的姑娘。
小隊眾人站上花臺，一時之間，有些恍惚。
在幾日之前，他們是恩客，站在臺下看著上頭的女子來來去去，如今，位置交換，他們站在此處，才切身實地地感受到了來自下方的視線的迫利，眼光如刀，帶著一種如芒在背的打量。
明鵲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最中心那個主桌上、懷裏抱著一個孩子的，是雪憐。
她腹部的衣服被血打濕成了黑紅的一片，傷痕累累，可是在她散落的額發掩映下的側臉，望著懷中的孩子時，美麗溫柔得不似凡人。
在明鵲打量著雪憐的時候，其餘幾個人都各自觀察著四周，在仰頭看到房梁上懸著的東西的時候，雲嬈不禁扯了扯小諺的衣角：
“你看。”
幾人應聲望去，看到了那被各色披帛綁在房梁上的一個個，居然全部都是前幾日見到過、或是從未見到過的恩客。
他們沒了幻境中揮金如土、頤指氣使的傲氣，像一條條任刀俎宰割的魚肉，狼狽至極。
大堂那麽寬廣，而天上地下都站滿了“人”，放眼望去，叫觀者毛骨悚然。
懸掛在最中央、也就是雪憐上方的，是金老板。他肚子裏的腸子大剌剌地垂下來，比別人都長，所以看上去十分顯眼。
“很惡心吧？”雪憐突然說話了，她的嗓子帶著微微的沙啞，但是非常好聽，“別看了，低賤至極，平白汙濁了眼睛。”
明鵲若有所思地瞧著她和藹的面貌：“姑娘的孩子生得很可愛，很像你。”
雪憐一楞，卻是笑了：“是嗎？那就好。”她將孩子抱在懷裏輕輕哄著，“可惜，我知道現在才知道，他原來長這個樣子。”
她肚子裏的孩子，其實還沒足兩個月就生生被金老板剖開弄死了。
“雪姑娘想必很高興？”
“我自然高興。”雪憐說，“這裏的所有姐妹都很高興。姑娘，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嘗過反抗的滋味，死前，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不顧我的意願想要在我腹部上留下傷口，我用一樣的方式，把刀片捅進了他的肚子裏。”
“他也應該嘗一嘗我的滋味，不止是這個。還有被嗜賭的丈夫賣進青樓，懷胎一月卻被鴇母包裝成處//女當物品拍賣，被這樣變//態畜生折辱的滋味。”
明鵲垂下眼睛：“你既然看得出我是姑娘，也當看得出我們並非你們要尋的仇人。”
“我知道，我們都知道。”雪憐連同其他姑娘都抱歉地蹙起眉頭，“抱歉，可是這不是我們決定的。是祂要你們的命。”
“祂是誰？”雲嬈問。
“祂...？”
許多姑娘七嘴八舌地開口：
“祂是神。”
“幫我們實現願望的‘人’。”
“是個長得很奇怪的章魚樣子的，會變成藍煙......”
“祂不說自己的來歷...給我們力量...”
“祂叫‘比蒙’。”雪憐最後說。
比、蒙。奇怪的名字。
“祂要我們的命，為什麽？”謝驚堂皺眉。
“我們不知道，我們沒有問他的資格，祂走了，這只是留給我們的任務。”雪憐就像這些姑娘的領導者與發聲者，一開始說話便是全場寂靜，“我們只是得到了祂一點點力量，可以創造簡單的幻境，可以生出足肢，還可以報仇，但我們只是祂的信徒，供祂蠶食。”
走了？
這也太不把他們放在眼裏了，就留這些姑娘在這裏對付他們？
方才的鬼打墻，也許就是這些姑娘弄出來的一個小幻境，可惜，與那個怪物本尊創造出的難度差太多，輕輕松松就被他們破解了。
“是嗎？”小諺聽完她的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可以報仇？”
姑娘們沒有回答，也許是一種默認。
明鵲：“姑娘的意思是，這場架是不得不打了。”
“抱歉。”她們蹙著眉，愧疚地對他們解釋，“我們還有心願未完，不能失去祂的幫助。”
雪憐親了一口懷中孩子的額角，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掀開了自己的衣服，將孩子從腹部的傷口中生生塞了進去。
她低聲說：“娘會保護好你的。”
話音落地的那一刻，她的手腳倏然變為了四條黏膩粗長的章魚足肢，死白的皮膚下隱隱透出青綠色，一把沙甜溫柔的嗓子也變得含糊起來。
她咕噥了一句什麽，沒人聽清，因為眼前，一個接一個的女子都開始了變異，整個場面可以說是詭異混亂至極。
這些變了異的姑娘們蠕動著，朝站在臺上的小隊眾人攻來，足肢拖曳在地上的惡心聲音不絕於耳，一條條皆是靈活，速度極快，連上頭附著的粘液似乎也有腐蝕的作用。
“好痛！”
寧茴腰間腿上被觸手抽出好幾條血痕，咬著牙將劍刺下，斷了一根想要纏住她腳踝的足肢。
這些姑娘們身段柔軟，能扭出各種根本不像人能扭出的姿勢，足肢被砍斷了還能再生，而且一旦被觸手纏住，她們就會有意識地將人拖拽進聚集群中。
很顯然，一旦被拖進去就基本玩完了，骨頭渣估計都留不下來。
但由於難以近身，也能很明顯地看得出她們的弱點在於人身本體，一旦傷到了本體，她們的攻擊力就會大大下降。
謝驚堂、雲嬈、寧茴陳詢等幾個劍修都有些手忙腳亂，這種類型的敵人對主打近身戰的劍修很不友好，處理起來十分棘手，倒是慣用鞭子的明鵲和用符的白止徽還算游刃有餘，幾個閃身就放倒了一片姑娘。
“往花臺中央靠！”
這些姑娘不能，也可能是不想上花臺來，只一味將足肢往他們這邊伸展，四個劍修和明鵲把謝驚堂、方菱和小諺圍在中間。
方菱作為藥修，不太擅長戰鬥，而白止徽，他口中的咒語念得飛快，黃符像刀刃一樣在空中四散飛舞，定睛一看，就會發現總是有意無意地繞回寧茴身前，專逮著那幾個傷了寧茴的狠狠地打。
只是，小諺也不知道在做什麽法，默默地閉著眼睛，將修長的指節撚成一個奇怪的手勢，口中低聲地念念有詞。
可是，很神奇地，他們在聽到這段咒語一樣的東西時，紛紛感覺自己在看到這些章魚怪時，莫名其妙有些反胃暈乎的感覺減淡了不少，連帶著清怪的動作都快了不多。
縱是傷痕累累，但總算也是放倒了半數。一場架打下來，眾人貼在一起，汗濕衣襟，有些艱難。
小諺的咒語卻是一點沒停，反而越念越快。明鵲感到有一絲不對勁，不禁側眸看去，就見小諺的眼下現出金光兩點，似兩滴神憫之淚，而他的指尖一點明亮，竟是隱隱放大，有即將籠罩周圍的趨勢。
也就是這一分神，就有一條章魚足肢斜斜地疾攻過來，野心勃勃地朝著明鵲的心口而去，不足一臂之距時，一個翠衣的挺拔身影橫插而入，急急一擋，觸手尖端狠狠抽上了他的胸口，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這個少年竟是生生幫她擋下了這一擊。
“你找死！”他冷下聲線，一字一頓道。
少年手中握著一柄泛著火光的長劍，橫在身前，在他淺色的瞳孔之中也點起兩盞明亮的火光，仿佛孑然怒火。
下一秒，這柄長劍就直飛出去，帶著凰火，利落地刺向那個女子的心口，將她捅了個對穿。
那變了異的女子一時面露震撼：這少年先前傷得多重也沒如此失態，怎的就試著傷了一下這個紫衣姑娘，他就氣成這樣？
可是，她沒有時間細想了，因為小諺手中的白光突然大盛，一時之間籠罩了整個大堂。
與此同時，從天花板上突然像落雨一般，落下來許多雪白的t亮點，引得他們連同怪物們都仰頭看去，就見頭頂上那些懸掛著的恩客的身體突然漸漸化去了，變成了大量雪白光點，只剩一條條顏色鮮艷的披帛綁在屋脊上，被他們掀起的勁風吹拂搖晃著，恍若無根浮萍。
“怎麽回事......怎麽會這樣？！”率先有臺下女子含糊的咕噥聲響起，表情目眥欲裂。
“你們也知道祂的能力是創造幻境！”小諺的聲音突然拔高了，嚴厲得叫人心裏發顫，再也不覆平日的溫文，“難道祂能給我們創造幻境，就不能給你們創造嗎？”
“......”
這番信息量極大的話一出，不僅是臺下的姑娘一時全都怔忪懵然、癱坐在地，也讓小隊其餘人聽呆了。
所以，她們的覆仇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笑話？是那個怪物為了蠶食她們靈魂而編出來的謊言？
“祂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想過幫你們，如果能不費吹灰之力就蠶食你們的力量、騙取你們的供奉，何必要費心費力幫你們覆仇？！”
明鵲審視的目光停在小諺的側臉上，一時間思緒萬千。
他到底是什麽身份，居然能破解這最大的一層幻境？
臺下的姑娘連呼吸都不暢了，一個兩個幾乎都要昏死過去，坐在死去的姐妹堆中，都開始哀哀哭泣。
只有雪憐，還站在中間，呆呆地低下頭，撫摸著自己的肚子，然後將手伸進肚子裏去掏，仿佛沒有痛覺一樣，卻沒有掏到她想要的東西。
最後，是明鵲說出來那句不忍卒聽的真相：“...你的孩子也是假的。”
女子那只沾滿血腥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半晌，她像個木偶一樣，慢慢地擡起頭，滿眼淚光地朝上看去，卻看見了那個害她死去的兇手。
只剩金老板，還掛在房梁上。
“你知道為什麽嗎？”小諺冷淡地說，“因為他是你親手殺死的。”
靠她自己親手殺死的，靠她自己親手覆仇的。
而不是把所有的希望在死後寄托給一個虛無縹緲的“神”上，最終被騙得傾家蕩產。
“嗬嗬嗬...哈哈哈哈哈哈哈！”雪憐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就變成了哭聲。
他們站在臺上，看著那些女子們抱頭痛哭，不知是在哭她們悲慘的一生，還是哭這場荒唐的幻境。
她們的足肢逐漸化了回去，聲音變得清亮而宛然，哀哀戚戚的哭聲回蕩在大堂中，卻因此變成了一首如訴的絕唱。
幾人眼中都隱隱流露出不忍來。
......
這些女子就這麽哭了一炷香，才抽抽噎噎地停了下來，坐在原地，一言不發，也沒有行動的意思，好像是認命了。
也是，她們這一生，做的最多的事情，似乎就是“認命”。
事到如今，這場架也沒必要打了。
謝驚堂默了默，突然上前一步道：“我們也許有辦法不讓你們魂飛魄散，你們如果願意試試的話......”
可是，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雪憐打斷了。
她搖搖頭，低聲道：“沒用的，只要他還活著，我們就一日不得解脫。”
“那我們可以殺了她。”寧茴皺著眉，“姐姐，你別放棄希望。”
“可是，你們要出去找他，得先把我們殺光。”雪憐昂起臉，平靜道，“醉花汀這個幻境的陣眼在我們身上，只有把我們全部殺光，你們才能出去。”
這場戰，註定你死我活。
“......”眾人一時都有些沈默。
明鵲突然開口：“方才有個姑娘說，你們還有未完成的心願，是什麽？”
留不住也就罷了，心願總是能試著完成一下的。
聽到這話，雪憐竟然笑了，她的眼睛突然亮起來，有意無意在明鵲和謝驚堂身上打量了一下，回過頭，和其他幾個女子開始悄悄地說些什麽。
半晌，她扭過頭，溫柔地說：“這樣吧，你完成我們的心願，我們就放你們出去。”
“此生我們都在認命，這次，總要反抗一次，要死，也是我們自己了結。”另一個姑娘平靜道，“祂騙了我們，我們才不要繼續為虎作倀。”
明鵲幾人互相對視一眼，都是點頭：“你說，我們盡力。”
“其實，我們的願望，是見到真正的有情人。”雪憐自嘲地笑了，“很可笑吧？即使是煙花女子、露水鴛鴦，也會有向往真情的一天。”
明鵲猶疑：“嗯...所以？”
“我們這些日子在樓中觀察你們好幾日了，你和旁邊那位翠衣小公子的感情真好。”一個年輕小的圓臉姑娘捧著臉，卻是笑了，“那個白狐裘公子和那個丸子頭的妹妹也好，方才那個破解秘境的公子和鵝黃衣服的姑娘也很甜蜜...”
等等，她們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其實，我們要殺的人基本都已經殺完了，雖然是假的。”她們說，“所以你們...”
她把願望說了出來。
她說...她們想看明鵲和謝驚堂親一下。
“不是？？”整個人都傻在了原地的謝·燒開的水壺·驚·臉紅·堂高聲叫了一句，“這種時候，你們能不能提點正經的願望啊！”
不覺得這個畫風跑偏了嗎？！
“沒辦法。”雪憐無奈地攤了攤手，“畢竟你們上次親，只有我看到了，好多姐妹都沒看到，很遺憾的......”
“什麽上次親？什麽時候？怎麽親的？我怎麽不知道？”雲嬈急死了，原地打轉，“說呀！”
謝驚堂頭頂冒煙：“閉嘴啊！！！”
眼見局面一團亂，小隊這邊人人都一副驚掉了下巴的樣子，而花樓姑娘們都是掩嘴胡盧而笑，催促著他們完成她們的願望。
“不完成就繼續打吧，反正總要死的。”姑娘們說著，作勢就要變出章魚足肢。
明鵲唇角一抽——剩下的這些都是不好對付的，多打就是多一分受傷，之後還要打那個“比蒙”呢，能少打點就少打點吧。
不就是親一下嗎，也不會少塊肉。
她腦子飛快轉動著，總算盤清楚了利害關系，揉了揉眉心，終於是下定決心般一轉身。
“師姐她亂說的你別問——啊！”正在被雲嬈搖晃的謝驚堂，突然被身後一道力氣扯著一個轉身，“什麽東西......？！”
下一秒，一只雪白纖細的手猝不及防地捏住了他的下巴，將他的臉輕輕撥下。
那個紫衣姑娘靠近過來，與他額頭鼻梁相抵，深紅的瞳孔就倒映在他淺色的眼睛裏，聲音那麽輕那麽低：
“就一下，可以嗎？”
漿糊腦袋的謝驚堂已經不記得自己說什麽、做什麽了。
後來想起來，他或許可能是在無法思考的情況下，遵從著本心，下意識地點了頭。
因為，下一秒，明鵲溫熱柔軟的唇，就生澀而溫柔地吻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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