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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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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黃

過了記檔處,精靈善魂都要去西廂著衣。

入西廂門後,便只能是一路往西,再無回頭路。

行至後院後便只能一路出西角門去。

而東廂房便是趙斯年一眾裁制衣服的地方,是整個成衣局裏面積最大的房間,四周全掛著正紅色金線鳳紋的幔帳。

南墻的幔帳拉開後是四方的暗格,裏面存著24色的線輪,都擁簇著,繁花爭艷的態勢。

前方是一黑檀做的櫃臺,足足有一尺長,上面整整齊齊的並排各種料子的七彩布匹。

正中是一大方桌,針線布匹規整幹凈。

方桌後是一腳踏提綜的斜織機,又是黑檀的機身。

姚師傅從暗格裏選了金線,在布匹前踱步徘徊陣子後,陷入了沈思。

半晌姚師傅才出了正門,就站在陡板上吆喝,“你且抱著那畜生回家去。”

趙斯年應聲沒多說什麽,起身也不顧膝蓋上的汙泥,揣著那奶狗便匆匆離去。

李星禾斜視一番,再收了心繼續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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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斯年闔家住在長樂坊一幢八進的大宅子裏,名曰鳳凰臺,是外高祖時仿著四合水式吊腳樓建的。

通體就只三種顏色,蛤粉白的墻體、黑胡桃的柱子木門及窗戶紋飾,褐青色的瓦直鋪到飛檐上。

進了大門上幾步臺階才可進正屋。正屋兩頭廂房吊腳樓部分的上部連成一體,形成第一個四合院。

師婆已經在正屋裏等著趙斯年,也不多問只管讓他喝一杯酒。

趙斯年不言語,仔細瞧那酒盅裏漂著香灰,眉頭微皺喝了進去。

“叫它乘黃罷。”師婆接過奶狗摸摸腦袋,那奶狗哼唧兩聲便縮在師婆的懷裏繼續睡去。

她喚幫傭——半夏進來,把乘黃接了過去。

半夏已是十八的年紀,安靜純善,性子最是柔和的。

外人盡知她生在鳳凰臺,只是命淺福薄,尚在繈褓已成孤兒,孤苦伶仃便跟了師婆。

雖是幫傭,師婆卻當親女兒一樣待她,除每月支付月錢,吃穿用度師婆也全部包攬,樣樣都是費心費神周全著。

“今天開剪,一會你還得過去幫忙。”師婆一面招呼半夏把乘黃接下去,一面不忘囑托趙斯年。

“知道了。”趙斯年眼神隨著乘黃去了,只敷衍著。這才又聽師婆道,“過晌午,你太平坊的姨姥姥會過來問卦,你表舅上周仙逝了,娘倆連句話都沒有搭上。今晚可能有些晚,實在不行回來時你叫李星禾送你?”

“我自己可以。”趙斯年朝後院張望著,面無表情。

師婆順著望過去,瞧著半夏正穿過回廊,早已不見了乘黃的蹤跡,又想著趙斯年是真心喜歡乘黃的,又歡喜道,“你放心回去,半夏是養過幾條狗的,保準給你餵得胖胖的。”

“它不是狗。”趙斯年看一眼師婆,斬釘截鐵道。

師婆有些驚訝,想詢問一二,又覺得不可戳破最好,便不再接話,話峰陡轉,“你轉告姚師傅,一棵樹而已,沒什麽大礙,風雨雷電,生老病死,萬物逃脫不了。只管把衣服做好。”明地兒是捎話的意思,實際是在給趙斯年定心。

趙斯年將信將疑,遲疑頃刻,負陰抱陽作揖後後回成衣局去了。

這天民國上的規矩,凡是出這鳳凰臺正門的,必要左手抱右手,一面抱拳一面躬身,自上而下作揖行禮。趙斯年自不該例外。

過半個時辰的功夫,只見一架馬車停在鳳凰臺門前,下來一六十歲左右的婦人,綾羅環身,雖未細心裝扮,但難掩富貴。

婦人進了正門便撲通跪下,對著白玉塑的老母像嚎啕大哭。

師婆聞訊趕來,半夏搶先一步欲攙扶起姨姥姥,不料姨姥姥哭得難受,身體收縮並不好攙扶,倒險些把半夏給墜倒。

師婆搭手,“孩子在那邊看著難受,平白給他添煩惱憂愁,你且起來,有什麽話待一會慢慢說。”

外祖母左腳有舊疾,扶著後宅的樓梯,緩緩走下來。

雙手執著她那扶桑木杖,哭腔道,“我這可憐的妹妹,命真苦。”又連同師婆好一陣勸說,姨姥姥這才起了身,由半夏扶著去了後宅裏的西廂。

師婆忙著焚香並準備祭品,從香花果水至七寶漿無不是自己親自動手。

外祖母在廂房跟姨姥姥講話,說到兒子身上,兩人又相擁而泣。半夏規勸一陣,講兩位姥姥身體都不是太爽快,索性先說些明快一些的話。

外祖母不叫半夏多管,指派去幫師婆。

半夏又是了解師婆的規矩,不敢多去打擾,索性去後院跟乘黃打發時光。

等到院子裏香火旺起來,芝麻油燈便點了整個宅子。

供桌圍著還未盛開的青色蓮花,淡粉的蘭花草香氣幽微,從彌漫的香火中依稀可辨。

籮依穿著亞麻側開叉的盤扣長袍,掛一條藍色圍裙到前院傳飯。

立領下的牡丹繡樣時兒越過圍裙,被燈火映得金光閃爍。

籮依雖是鳳凰臺裏的廚娘,卻也是舊時管家一樣的地位,只香火問卦一事絲毫不沾,有牽線搭橋的差事也是一一回絕。

師婆左手秉持三柱檀香,右手小心掩護著,裊裊青煙正穿過師婆的眉心。

她駐足環顧四周不見半夏,便穩上香去到後院尋找。

不料這廝正抱著乘黃坐在踏跺上打盹,食指上的淩霄花痕,散著淡淡的光。

斜陽過處,院裏一池的蓮花脫俗明麗,半夏正是蓮花中人,看不出零星半點的凡間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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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成衣局時,李星禾依舊跪著。

趙斯年不搭話,徑直進了正堂。

花清洛回來了有些時辰,瞧見趙斯年沒事人一樣把過錯全給李星禾一人挑,便白他一眼,不過除此再無其他。

趙斯年才進東廂,撲通就跪地上,雖沒有言語,姚師傅也知他是在為李星禾求情。不過又實在為著他的輕狂舉動生氣。

猝不及防,姚師傅一剪刀揮過去,在趙斯年眉心劃破一道印記。

趙斯年怕得閉上眼睛,再睜開時額頭已有血滴滲出。

“你幹的這些混賬事,都是要命的!”姚師傅盯著剪刀尖,目光銳利。肉積到顴骨上,越發兇狠起來。

“知道。”趙斯年低著頭,瞧見第一滴血在石板上鋪開,像是滲進青石板中一樣,再無痕跡。

姚師傅揮剪從黑檀櫃臺上扯下一塊紅布,丟過去趙斯年那邊。

他明姚師傅的意思,擡手系在額前。

“你母親怎麽說的?”

“只管開剪。”

“視死看生本就不是什麽好事,世間事要看得明白,就得舍得下世間人......還有你,到哪都成得了累贅。”姚師傅又擡出工具箱,費力後喘口氣才道,“不過這樣也好。罷了,叫那混小子過來。t”

趙斯年急忙起身,踉蹌著出東廂,因是跪久了腿麻,所以扶著門框看向門外。

李星禾擡眼,遲疑頃刻,便明白了趙斯年的意思,小心地朝屋裏走來。

花鈿提著沒過腳踝的百褶裙邁出西廂門檻,正遇見迎面走來的趙、李二人,便吼吼吼地笑幾聲,“吆,趙斯年這是要揭竿而起呢。”

花清洛不搭話,只管把算珠撥得啪啪作響,攏算著近日賬目。

花鈿調劑無果,倒叫自己難堪,尷尬地笑了笑,“是要開剪了?”

“恩。”趙斯年回應。

花鈿不再多問,趴到櫃臺上小聲詢問花清洛太平坊的事情。

花清洛收起手頭的活計,“統共就三個目擊者,死了兩個,一個被嚇得不清,瘋言瘋語的沒聽出什麽故事來。”

“那……人都是怎麽沒的?”花鈿問得很謹慎,講話間也不忘負陰抱陽。

“天樞橋上的事,說是淹死的。”花清洛瞥一眼東廂,繼而又講,“聽那瘋漢渾說,是聽到孩子哭才下的河道。”

“哎呀!”花鈿被嚇一跳,臉上頓時沒了笑,反倒有些生氣,“你再胡說,我可惱了。”

花清洛不屑,翻出個白眼便不再去理會花鈿。翻出記檔冊來,只顧對著自己的賬。

花鈿不再作聲,像是害怕似的,繞進櫃臺裏挨著花清洛坐下來。

日頭一點點的沈下去,正堂裏愈發暗淡下來。

花清洛和花鈿托腮發呆,誰都懶得去講上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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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斯年身子俯得極低,幾近是貼著桌面裁剪圖。

李星禾點一盞麻油燈,擎給趙斯年。

額前的紅布有一小處結痂的血漬。

燭火紅光映在他煞白的臉上,氣色倒更好看許多。

少頃,李星禾在那腳踏提綜斜織機旁搭好紅線後,撐跳而起,坐到櫃臺上發起牢騷,“一個時辰,前片都畫不好。敢情到了裁布時,那小鬼怕是投胎了。”

“放屁!”姚師傅呵斥,他是明白李星禾的鬼心思的,明地裏說話帶刺挖苦,實則是袒護他那跟算數絕緣的師弟罷了。

“趙斯年,你來。你來玩你的線。別太難為自己。”李星禾招呼著趙斯年,瞥一眼暗角裏的師傅,瞧他並無反駁之意,便麻利地調轉兩人的活計。

“好鋼用在刀刃上。”李星禾嘟囔著拾起筆,刷刷兩下前片便清晰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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