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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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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因李雲霄說路上有事相商,騎馬不便,三人在客棧安頓一夜後,徐偈叫了輛馬車。

出行前,章圓禮只喝了碗清粥,就上了車。

徐偈頗為詫異,上車後坐到章圓禮身邊,“不舒服嗎?怎麽吃這麽少?”

李雲霄已在一堆包袱中穩當當坐好,一面往嘴裏塞了一個圓片小食,一面道:“他暈車,不敢多吃。”

他揚聲喊了聲啟程,遂將油紙包繞過章圓禮遞到徐偈面前,“宿州的貓耳朵和螞蚱腿,新炸的,齊王要吃嗎?”

章圓禮正被晃得東倒西歪,沒好氣道:“拿遠點,別煩我。”

“師兄你別急,等下了車我給你吃。”

章圓禮方要發火,徐偈適時插進嘴來,“敢問李少俠,你們說的那個失散多年的師兄,是怎麽回事?”

李雲霄忽而輕輕嘆了口氣,“其實不僅趙懷遠,其父親趙如夫亦是我門弟子,算得上我的師伯。早年父親迫於生計,曾帶著門下弟子幹過掘墳挖墓的勾當。這個勾當損陰德,為了一件珍寶,師門反目兄弟相殺太過常見。父親管教弟子極嚴,從未出過什麽岔子,卻有一次親眼目睹了一對兄弟為了一個寶物鬩墻廝殺。”

李雲霄看了章圓禮一眼,“當時恰好機緣巧合,父親救了圓禮師兄的母親——當朝的大長公主,而圓禮師兄看中了父親的功夫,想拜父親為師,父親便借機金盆洗手,建立了斷劍山莊。當時師叔趙如夫正在外面打聽一個邊陲小國的藏寶地宮,聽聞此事,十分憤怒,於是去信一封,與父親分道揚鑣。”

李雲霄嘆了口氣,“之後的事,大抵整個武林都知道了。他與一夥江湖人在一座古墓中挖出一張人皮地圖,地圖上正是那個小國君王的藏寶地宮所在,人皮地圖繪制的惟妙惟肖,不僅把路線畫的十分詳盡,裏面富可敵國的珍寶亦一清二楚。趙如夫集結的那幫人,來自各門各派,誰都想將人皮地圖據為己有,便有人借助師門暗相聯絡,搶奪人皮地圖。消息走漏後,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這場廝殺,趙如夫攜人皮地圖藏匿深山,向父親求救。父親帶著圓禮師兄趕到時,趙如夫已身負重傷,身邊只剩他的兒子一人。父親勸趙如夫將人皮地圖當眾毀掉以絕後患,但趙如夫卻說知他有藏寶圖的人已全部死絕,不肯銷毀。父親感傷趙如夫的狠絕,欲帶他的兒子趙懷遠離開,可趙懷遠掛心他父親的傷勢,想等他父親傷愈後再走。當時我的母親突然胎動,父親需先行暫離,在反覆確認不會有人知曉趙如夫的行蹤後,帶著圓禮師兄先行離開了。待一月之後父親再次返回,卻已不見他父子二人的蹤影。直到半月前,才有了大師兄趙懷遠的消息。”

章圓禮對徐偈說:“師弟講得基本不錯,師父為此十分自責,這些年一直在尋找他們父子,不過——”他看向李雲霄,“大師兄為何會突然進了山陰魔域?”

李雲霄收了小食,輕咳一聲,壓低聲音道:“他是山陰魔域的魔主。”

“什麽!?”章圓禮往後一仰,正巧馬車顛簸,他一下子歪到徐偈懷裏,又趕忙直起身來,“他怎麽會是魔域魔主?”

“趙如夫有藏寶圖之事還叫人得知了,山陰魔域的人把他們父子擄進魔域,以趙懷遠的性命威脅趙如夫交出藏寶圖。可趙如夫卻說只說了一句地圖在自己兒子身上,便咬舌自盡。魔域的魔頭們用盡手段也沒有從趙懷遠口中逼出地圖,只好便將他囚在魔域,日夜折磨。至於趙懷遠自己怎麽當上山陰魔域的魔主,這我就不知道了。”

章圓皺眉道:“這些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那趙懷遠親自給父親寫了一封信,交代的始末。”

“也就是說,一個自稱是趙如夫之子的山陰魔域魔主,給師父寫了一封信?如何確信這就是大師兄?”

“千真萬確,因為那人還一並寄來了一個信物。”

“什麽信物?”

李雲霄從懷中掏出一個皮包裹,小心地,一層層解開繩帶,裏面赫然躺著一個玉鎖。

“你有印象沒?”李雲霄問。

章圓禮掃了一眼,“沒有。”

李雲霄一跺腳,“笨!這是他一直戴在身上的玉鎖,虧你們以前還一起玩過!”

章圓禮聳了聳肩,“多少年前的事了,我能記這麽清楚嗎?再說,一個玉鎖又能說明什麽,就不能魔域魔主奪了玉鎖,冒充於他?”

“必然是他,因為他將這玉鎖的秘密告知了師父。”

“秘密?”

李雲霄將玉鎖遞到章圓禮面前,“你仔細看看,這玉鎖有什麽門道?”

章圓禮將玉鎖拿起,見玉鎖背面花紋繁覆,卻看不出雕刻的是什麽東西。

李雲霄擰開水囊,滴了一滴水上去,水珠將花紋的紋路放大,竟是一條蜿蜒的線條。

“這是……”章圓禮問。

“是寶藏的地圖。趙如夫其實已將人皮地圖燒毀,卻將地圖刻在了趙懷遠從小戴到大的玉鎖上了。”李雲霄將玉鎖重新包好,“他願將玉鎖拱手相送,就是為了表達善意。”

章圓禮撇了撇嘴,“那萬一玉鎖是假的呢?”

“所以我爹派我來了啊,真與假,探探便知。他又是寫信,又是信物,總不能就為了騙個斷劍山莊弟子殺來玩玩。”

“我始終覺得那魔域魔主心懷鬼胎。”

“哦對了!”李雲霄道,“他還給你捎了個東西。”

“給我?”

連徐偈也忍不住看了過來。

李雲霄從包袱裏掏出一個不大的物什,遞到章圓禮的面前。

是一只木雕的小兔子。

“他給我一只木兔子幹什麽?”章圓禮皺眉道。

“我哪知道?”李雲霄翻了個白眼。

章圓禮面露難色地將那只粗陋的木雕兔子拿了過來。他漫不經心地掃了木雕一眼,卻突然神色一凜。

“怎麽了?”徐偈問道。

章圓禮看了過來,那滿目的震驚深處,竟有化不開的憐憫,他輕聲道:“他可能……真的是大師兄,我想起來了,小時,他送過我一只兔子。”

徐偈一楞,一股酸麻,順著指尖蔓延至心口,隨著起伏的胸口,凝視的雙眸,漸次在心底化作一聲憐惜的喟嘆。

那只手瑟縮了片刻,握住了對方的手。

“我陪你見他。”徐偈說。

“……嗯。”章圓禮看了徐偈一眼,“我想想該註意些什麽。”

車裏漸漸安靜下來。

章圓禮因自小暈車,有上車睡覺之習,此刻正事講完,一時無話,他想了不多時,眼皮就開始下垂。

徐偈正要開口,就見章圓禮微微晃動,當即噤了聲。

章圓禮很快東倒西歪起來。

他也會倒,會周公的那一刻,往徐偈身上一歪,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徐偈將他一攬,替他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見李雲霄擠眉弄眼地要出去,低聲道:“李少俠留步。”

李雲霄仿若自己被撞破奸情,頗尷尬地將自己摁回座位上。

“齊王殿下,何事?”

“你們方才相商,並未說何事何地與魔域魔主相見。”

“哦!”李雲霄一拍腦門,“他還真說了!他定了七月初三,十日之後,地點倒是任由我們來選,選好後將信埋在入城後的第四棵柳樹下,看起來倒是坦蕩。”

卻見徐偈垂著眸,面色泛冷。

“有什麽不妥嗎?”

“地點涉及安全,而時間代表準備,他定時間,如若不是氣量狹小到非要爭個互不吃虧,那就一定有所動作。”

李雲霄一楞,臉上登時顯出懼色。

“無妨,既由我們定,就不必充當君子。選一四處遮掩之地,請師兄親自設伏,他梅花鏢出神入化,縱是魔域魔主有何動作,也得先快過師兄的鏢。不過……我師兄到底江湖中人,若魔域魔主一人他可應對,但若他背約,我師兄也應付不來。”

“那該如何?”

徐偈沈思片刻,“我去找當地駐軍,伏於沿途,以防山陰魔域傾巢而動。李少俠可知宿州駐軍何在?”

“宿州是宣武節度使駐紮之地,齊王可直接去找他。”

章圓禮夢中不知夢到了什麽,嘴裏嘟囔了一句,往徐偈的胸膛處一溜。

徐偈連忙將他扶起,讓他重新躺回自己的頸窩。

李雲霄看著徐偈行雲流水的一系列行徑,原想問的話在嘴裏剎了車。

馬夫緊趕慢趕,在太陽落山前到了鎮上。

鎮上不如城裏,沒什麽好的住所,只有一頗簡陋的客舍,四五間房,並一個小院子。

但勝在風景優美,環境清幽。

章圓禮跳下車就像出了籠的鳥,和李雲霄打打鬧鬧搶貓耳朵去了。

徐偈在院中要了一桌吃食,客舍吃食簡陋,端上來的只有胡餅和米粥,章圓禮一看就先撇了嘴,拽著李雲霄丟了句我們去打條魚來,就跑沒了影。

此鎮有一條細流穿鎮而過,正值傍晚,不論粼粼的水面,細細的拱橋,還是橋下的濃密翠柳,皆叫夕陽染上了一抹紅。

柳上的知了還在盡情地唱著晚晴,章圓禮和李雲霄早已挽了褲腿,淌到了河裏。

暖融融的水好似晃碎的金子,輕柔地拍打著二人的腿,在二人的腿間指縫間閃著流動的光。

章圓禮掬了捧水洗了把臉,感慨道:“再不坐車了!明天騎馬!”

“師兄。”

“嗯?”

“你知不知道你在齊王身上睡了一天?”

“啊?”

“你先睡人肩膀上,後來嫌不舒服,又躺人胸膛上,最後幹脆滑到了腿上,在人腿根子上睡的,臉都快埋他肚子裏了。”

章圓禮的臉轟的一聲燒了起來。

“你怎麽不叫我!”

“他不讓啊。”李雲霄忽然湊了過來,“師兄,我瞧他那樣,實在不像你嘴裏的光風霽月,他真的說要退婚?”

章圓禮垂下了眸,“他一直說要去洛京,從未變過。”

“師兄,這一路,我想明白一個事兒。”

“什麽?”

“他去洛京,到底要幹嘛。”見章圓禮呆呆地,李雲霄搓了搓手,“你看,他是不是只說去洛京,從來沒提去洛京幹什麽?”

“……你的意思是?”

“我覺得,他不是去退婚的。”

章圓禮嘴唇一勾,接著又掉了下來,“怎麽可能!”

“真的!我瞧他也是個君子,既要跟你退婚,又怎會和你如此親近?他定是去反悔的!”

“可是——”

“師兄,你去問問他。”

“我不問。”

“那我給你問。”

“不行!”

李雲霄在水裏一跺腳,“那你就這樣幹著急啊?”

“誰說我幹著急了!”章圓禮皺起了清俊的眉,“要是他沒那個意思,你這一問,還怎麽做朋友。”

“還做個屁朋友啊我的好師兄!你是要跟他做朋友的嗎!”

章圓禮鼓著腮看了他一眼,然後一梗脖,“是。”

李雲霄翻了個白眼,“你就慫吧!”

章圓禮掬起一捧水潑到李雲霄臉上。

李雲霄不幹了,當即跳到章圓禮背上,腳背在章圓禮膝上一勾,把他壓進了水裏。

兩人回來時,一條魚也沒撈著,倒都成了落湯雞,叫夏日晚風一吹,皆可憐兮兮地淌了一地的水。

徐偈詫異道:“怎麽成這樣了?”

回答他的是章圓禮的噴嚏。

徐偈連忙解下外衣給他披上,將他擁進屋裏。

李雲霄一屁股坐到椅上,剛要端碗半涼的粥,卻叫風一吹,打了個寒顫,只得端著涼粥拿著硬餅,哆哆嗦嗦地回了屋。

徐偈對章圓禮上次落水後高燒心有餘悸,推他進屋後,就折身去廚房催熬姜湯去了。

待徐偈歸來,屋內已然昏黃。

章圓禮正裹著被子坐床上翹首以盼。

他聳了聳鼻子,“怎麽是姜湯?”

“去寒,別再著涼了。”

“可是我一天沒吃飯了,很餓。”

徐偈眼裏染了笑,“飯一並給你做上了,老板娘稍後送來。用肉幹滾的粥,配上剛烤好的胡餅,你可滿意?”

章圓禮咂了下嘴,“快點就行。”

話未落,老板娘就推開了門。

章圓禮眼一亮,抻著脖子就要起來。

徐偈卻將姜湯往他面前一遞,“先趁熱喝了。”

徐偈示意老板娘將飯放到桌上,章圓禮眼巴巴瞧著老板娘放下就走,只得從被子裏伸出一只素白的手,皺著眉喝了個幹凈,而後沖徐偈一翻碗面,“喝完了。”

夏日的傍晚好似少女紅顏,短暫而易逝。

只片刻功夫,屋內暗了下來。

徐偈從章圓禮瓷白的手中接過碗,來到桌旁,點起一盞燈。

屋內霎時朦朦朧朧亮了起來。

徐偈端著熱粥,拿著胡餅,來到床邊,坐在章圓禮身旁。

章圓禮好似開了殼的蚌,從花被中剝出一個雪白的人,只著中衣的章圓禮迫不及待地接過餅,啃了半邊,才從徐偈手中端過粥。

許是腹中有了食,他喝粥慢了下來,指間的勺碰上粗瓷的碗壁,一下一下,和著跳動的燭火,敲得周遭愈發寂靜。

“不好喝嗎?”徐偈靠過來問。

燭火突然爆了一聲燈花。

徐偈這才發現,自己無意中,靠的,有些近了。

近到章圓禮垂著目,盯著碗,近到章圓禮睫毛輕顫,呼吸相聞。

濃陰掩映下的眸,並未擡起,光芒卻在湧動。

“你……”

“徐偈。”

“嗯?”

章圓禮盯著碗中瑩白軟爛的粥,指尖在碗壁來回摩挲,“徐偈。”

他呼吸漸緊起來,“你去京城,是要退婚嗎?”

窗外驟然起了風。

穿過密密的濃蔭,簌簌的夏葉,吹得門窗微動,密聲遍起。

夏夜起驟風,看來要來雨了。

而徐偈的心,就如驟起的風,一並緊了起來。

一下一下,沈而有力地跳著,他聽的分明,聽的確切。

若說有情不知所起,若說有心仿徨多日,卻原來驟然落地只需一瞬,就像此刻,堅而沈,清而明,擲地有聲,鏗鏘有力。

“是。”

他聽著自己的聲音鄭重如心跳,“我有喜歡之人。”

徐偈說的極慢。

有些話,一生一世,難逢一次,他說的很鄭重,很珍惜。

章圓禮卻豁然下了床。

徐偈緊跟站起,“圓禮!”

“出去。”

那一瞬,細密的風鉆進窗縫,吹晃了燭光,吹得逆光的章圓禮目深如冰。

徐偈卻不肯,心之所向,他比誰也清明,他必須說清楚,哪怕終結,也不能遺憾。

“我有一話,你若聽完不,我即刻就走。”

章圓禮唇畔牽起一抹笑,“其聲也婉轉,其行也荒唐,徐偈,我不奉陪了。”

“你我相伴一路,縱要分別,也需得讓我把話說完!”

章圓禮突然一揚手,一根春陰細雨針,和風而來。

章圓禮調弱了速度,給了他躲避的時間。

可也必須躲避,因那針向著心口而來。

徐偈旋身一躲,緊接著,是門軸開闔之聲。

疾風順著打開的門撲了進來,霎時撲滅了燭火。

徐偈追出門外,外面已一片漆黑,甚麽也看不分明。

一滴雨陡然砸到面上。

徐偈追到院中,追出客舍外,雨已急如擂鼓。

剎那間,大雨如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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