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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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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4 章

再度回到下界, 已是春去秋來,人間界的大周元武年間。

自大越朝開國女帝薨逝之後,而後幾代又恢覆了男子稱帝, 直到周朝推翻越朝, 又歷經三代人皇, 到了本朝,終於又出了第二位女帝。

濯纓與謝策玄跟著尋路符指引的方向掠過人間大地, 在這位女帝的治理下,大周朝如今海清河晏, 正當盛世。

靈符指引著他們來到了大周南方的一處小城。

碧雲天, 春光正濃, 正逢清明踏青的時節。

郊外水岸邊遍地羅綺, 有合家出游, 也有少男少女相會, 城內城外皆是一派生機盎然的春景。

而濯纓的視線卻落在那枚尋路符上, 靈符飄搖一路,最終悄無聲息地沒入了一株青梅樹交錯的枝丫間。

化身凡人的濯纓與謝策玄走近了些,才瞧見樹上身影的真容。

——是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

“真是酸的,吃不了。”

樹上的一身粗布麻衣的小女孩語調淡然, 全然不符合她的年紀。

而樹底下的那個身著藕粉錦緞的女孩與她對比起來,則顯得正常許多, 她雙手舉得高高的,喊道:

“酸的也要!”

粗麻衣裙的女孩有點無奈, 但還是回身攀援, 動作熟練地替她摘了一把青梅。

只是正要從樹上下來時, 不知怎的,方才爬樹還爬得挺熟練的女孩竟直楞楞地從樹上往下輕輕一躍——

噗通。

女孩一頭栽進了樹叢中。

這一跳, 濯纓基本便能確定,這位就是自願舍去仙身,化身凡人的媧皇宮女君靈胥了。

顯然還沒完全適應凡人身軀的靈胥,被藕粉衣裙的女孩以及照顧她的奶媽嬤嬤們撈了出來。

好在大戶人家出行,東西準備得周全,很快便取來了傷藥。

“誒呀,膝蓋都紫了。”

比靈胥這副身軀只大一歲的小女孩用小得可憐的手指頭挖了藥膏,像模像樣地替她上藥。

“沒關系,用了我娘做的藥膏,很快就不會痛了,呼呼呼——”

一旁的奶媽嬤嬤們用憐愛又慈祥的目光看著自家的小女公子,口中誇讚不斷,卻並沒有覺得一個五歲孩子給一個六歲孩子診治有什麽不妥。

而靈胥似乎也沒有不滿,因為連她自己的神色也是縱容的。

謝策玄遠遠端詳著那位小女公子的面貌,又看向濯纓。

“那個該不會……”

縱然面貌還年幼,濯纓也只在幻境中見過母親短暫一面,但她仍然一眼就能辨認出眼前這個小女孩,與她母親的相似之處。

“原來真如天後所言,女君靈胥是為你母親的轉世而來。”

謝策玄心生感慨。

世間多歌頌男子之間的義氣幹雲,沒想到今日卻恍然,女子之間情誼也能橫跨漫長歲月,深厚似海。

以至於一位身居高位的媧皇後人,能為此不惜放棄仙身,化作凡人與她重逢。

聽天後說,靈胥很可能是當初為林姮斂屍時,便在她的殘魂中施以秘術,所以在林姮轉世之後,靈胥才能第一時間有所察覺。

濯纓幽深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那個粗布麻衣的孩童身上。

“還痛嗎?”

替她上好藥的小女孩昂頭問。

靈胥並未搭話,只是看著手裏被壓懷了的青梅,她攤開掌心道:

“壓壞了。”

對方眨了眨眼,趁著奶媽和嬤嬤沒註意,眼疾手快地抓起壓扁的青梅往嘴裏塞——

“好酸好酸好酸!”

小女孩捂著嘴,酸得在草地裏直打滾。

周圍圍著的奶媽嬤嬤們忍俊不禁,就連靈胥的唇角也忍不住翹了翹。

然後,她的視線上移,落在了人群中的濯纓和謝策玄身上。

“——別來無恙,靈胥女君。”

分花拂柳,在岸邊尋了一處僻靜的大青石坐下,靈胥掃過姿態親昵的兩人,眉頭似輕蹙一下,但很快又恢覆了平靜。

“是來看看我有沒有暗中圖謀什麽的嗎?”

聽靈胥語調冷淡的如此說,濯纓眼底浮現幾分淺淡笑意。

“女君若是真想圖謀什麽,就不會放棄仙身,附身在這具本該早夭的女童身上了。”

扶桑學宮最基礎的道術課,便有命理之學,這命理算不了仙人,但算凡人卻一算一個準。

這副軀殼的魂魄如今早已入輪回轉世,靈胥卻借著這個身軀存活於世。

這種奪舍之術絕不會沒有代價,即便靈胥是媧皇宮女君,久留於這具本該消亡的肉身內,也等同於在用自己的魂魄滋養它。

短時間倒無妨,但如果靈胥真的用這具凡身活上一世——

她最終也會魂飛魄散。

靈胥顯然清楚這一點,所以,她跟天後達成的協議便是天後允她下凡度過一世,而她了結心願之後便會灰飛煙滅,不會給上清留下半點隱患。

濯纓凝眸註視著眼前沈靜如水的小女孩,問:

“你到底,為何來這一趟人間?”

岸邊楊柳依依,不遠處傳來孩童嬉戲,少年吟詩的喧鬧聲。

靈胥的視線越過濯纓的肩膀,落在了那些並肩行過河畔的男女身上。

在旁人眼中,這是芳華正茂,是少年春心,然而靈胥卻只看到了今日的豆蔻少女,不日便會嫁為人婦,困於內宅,綿延子嗣,年華在生育與柴米油鹽中雕零。

良久,她收回視線,淡聲道:

“你母親轉世當日,我留心替你父親也算了一卦。”

……她父親?

濯纓眉頭輕蹙,心中生出不妙的預感。

靈胥冷冷嗤笑一聲:

“他與你母親,竟然還有一世情緣,他們前後轉世出生,又投生在了同一個時代,且他一世人皇,這一世命格也非富即貴,若是再度對你母親一見鐘情,說不定又會重蹈覆撤,你說,我為何而來?”

一旁的謝策玄聞言愕然失笑。

“上輩子都鬧成那樣,這一世竟然還有緣分!?這到底是情緣還是孽緣啊?”

濯纓更是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目光下意識地落在了那邊青梅樹下,正折花草辨認的小女孩。

換做父母恩愛的人,知道自己父母有兩世情緣不知會有多高興。

但落在濯纓身上,她簡直覺得頭皮發麻,恨不得現在就將她父親的轉世揪出來,把他發配得遠遠的。

靈胥聽了謝策玄的話,只輕聲冷笑,並不回答。

“……我明白了。”

濯纓回過神來,肅然頷首。

“我會協助你的。”

作為旁觀者的謝策玄從頭到尾的見證了赤水闕與林姮之間的悲劇,對於拆散他們的這個計劃,其實也沒什麽意見。

正在他心緒覆雜地看著濯纓與靈胥這個昔日敵人,此刻聚在一起商議著如何拆散自己父母時,謝策玄忽而感覺到有什麽扯了扯自己的衣角。

低頭一看,正是被濯纓和靈胥議論的對象,轉世的林姮。

“哥哥,給你。”

小女孩舉著一個自己親手編的花環,遞給了謝策玄。

春日踏青,少年出游,常會自己親手編織花環,贈給心上人。

身後的議論聲突然終止,謝策玄頓覺如芒在背,冷汗涔涔:

“不,那個,我可不能收你的花環……”

小女孩卻一本正經道:“不是給你的,是讓你給那個姐姐的。”

謝策玄一怔,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向身後的濯纓。

濯纓也同樣有些意外。

小女孩年紀小,卻並不怕生,像個小大人似地徐徐道來:

“我剛剛在那邊,看了你們好久,你們的玉佩都是一對,人肯定也是一對,可是這裏每一對都有花,你為什麽不給這個姐姐送花?我爹都給我娘送了呢。”

說完,她將自己編的那個稀稀拉拉的花環塞給了謝策玄,又沖濯纓綻開一個笑臉。

“戴花!戴花好看!”

謝策玄的視線在兩人之間轉了一圈,隨即噙著笑意,將那花環輕輕放在了濯纓的烏發間。

他回頭問小女孩:“漂亮嗎?”

小孩子天然喜歡樣貌出眾的人,見狀用力點點頭。

謝策玄望著她笑道:“都是她母親的功勞呢。”

小女孩立刻道:“我娘也好看!”

謝策玄:“嗯嗯。”

濯纓垂眸看著眼前這一幕,忍不住擡手碰了碰發間柔軟的花瓣,看向小女孩的眼中有種奇異的色彩。

良久,她朝小女孩的方向走了幾步,蹲下道:

“姐姐會算命,你贈我花環,我便替你算一卦如何?”

小女孩不解地眨了眨眼,茫然的視線落在濯纓身後的靈胥身上。

見靈胥並未有異色,出於對朋友的信任,小女孩也沒有抗拒。

濯纓握住了她小小的手,正如模糊的舊日記憶裏,母親握住她小小的手時一樣。

濃睫微微顫動,她看著小女孩的掌紋,半晌道:

“命帶官貴,福祿圓滿,你前世度厄積福,今生必定平安喜樂,順遂無虞。”

回到上清天宮的濯纓,第一件事便是奔赴姻緣府,向月老確認這一世林姮與赤水闕的姻緣線。

——果不其然,如靈胥所言,他們這一世的姻緣線又纏在了一起。

眼見濯纓反手拔出謝策玄腰間的劍就要砍下去,月老連忙阻止:

“緣由天定,不可強求,不可強求啊!”

濯纓咬牙切齒:“孽緣算什麽緣!”

“俗話說孽海情天,自古風月債難酬,情本是孽,孽緣當然也是緣,這紅線可不敢斷,少武神大人,你怎麽還給她遞刀呢?”

謝策玄裝沒聽見。

月老又繼續苦心規勸:

“而且,前世孽緣,今生未必,須知這一世赤水闕不再是人間至尊,林姮也不是鄉野村婦,前世將他們導向悲劇的因素,這一世已經不覆存在,你又焉知他們二人這一世不能做一對神仙眷侶?”

濯纓瞥他一眼:“你也是掌管了他們前世姻緣的人,既知前世,什麽神仙眷侶,不覺得可笑嗎?”

月老被她說得心虛,忍不住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話可不是這麽說的,濯纓仙子,你要知道人性雖然經不住考驗,但只要不去考驗它,人與人之間還是可以很美好的,天底下那麽多白頭到老的夫妻,有的是真情比金堅,而有的卻只不過是運氣好,老天恰好讓他們得以幸福終老。”

經驗豐富的月老沖濯纓擠眉弄眼:

“你父母能有兩世情緣,說明他們的確是命中註定的一對,只要條件合適,在一起肯定能幸福終老——關鍵就是這個條件,你母親有你這麽一個做仙君的聰明女兒,只需略施小計,區區一樁姻緣,還愁不能順遂嗎?”

聽了月老這番暗示,濯纓一點就通,心中已有了些想法。

月老啰啰嗦嗦說了一大堆,至少有一點說得沒錯。

能有兩世情緣,的確是命中糾葛,避無可避。

既然紅線沒法砍斷,那便只有換個思路。

——堵不如疏。

-

濯纓平日便事務纏身,又有謝策玄時不時跑來纏她,說反正她們如今才五六歲,離長大成人的日子還長,不必那麽著急去棒打鴛鴦。

於是下界的日子便一推再推,推到了靈胥十三歲,林姮十四歲的那年。

也就是在這一年,林姮與轉世投胎的赤水闕相遇了。

這一世的林姮出生於南啟林氏,是不折不扣書香門第的大小姐,而赤水闕出身倒也不差,是南啟城第一富商赤水氏的二公子。

兩人同是南啟城排得上號的大戶人家,赤水闕的兄長與林姮的兄長又素有往來。

這一年的上元節,隔著花燈重重,焰火漫天,赤水氏眼高於頂的二公子遇見了燈會上蒙眼投壺百發百中的少女,一眼心動,回去後便多方打聽,想要讓家裏人為他定下這門親事。

然而赤水氏的人還沒上門,靈胥便先一步登了赤水氏的家門,向赤水闕遞話——

“林氏世代為官,阿姮日後,也是要入太醫署做女官的,赤水氏不過一介商賈,與林氏門第有別,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華服玉冠的少年眸色沈沈地盯著堂前的靈胥,後槽牙都咬緊了,卻拿她沒辦法。

因為眼前這個少女,雖然出身寒微,從前不過是給林氏送菜的農戶,但也不知家裏哪個祖墳冒了青煙,她竟然以十歲稚齡成為秀才,十二歲那年又考中舉人,轟動整個南啟城。

……女舉人?

女子生來本該相夫教子,侍奉公婆,考什麽科舉,做什麽女官。

只要他也做了官,誰能攔著他娶林姮?

少年人心高氣傲,雷厲風行,當即就放下赤水氏的家業,重金延請名師,定要在來年春闈考出個名堂。

待濯纓下界時,謝策玄趁月黑風高去赤水家順了幾篇赤水闕的策論一起帶到了靈胥家中,兩人隨手掃了幾眼,就知道他前世的人皇不是白當的。

赤水闕生了一張天生就討女子歡心的臉,要是再讓他考個官銜,又有家財萬貫傍身,在情場上恐怕真是所向披靡。

靈胥放下那幾篇策論,面沈如水道:

“還是殺了他來得幹脆。”

濯纓:“打打殺殺太損功德了——劃爛他的臉或者打斷他的腿就行,身有殘缺當不上什麽大官的。”

“……”

有上清天規拘束,說這些也都是逞口舌之快,赤水闕如今只是個沒有任何錯處的尋常凡人,就算濯纓再仙力高深,也奈何不了他。

旁聽許久的謝策玄放下茶盞,托著腮忽而道:

“我倒是想出了一個辦法,若你們暫時沒有更好的對策,不如試試我這個?”

從來就沒正眼瞧過謝策玄的靈胥掃視他一眼。

“你?”

謝策玄見她眼神輕蔑,也並未生氣,只是笑道:

“試試又無妨,到底還是男人最了解男人,萬一成功了呢?”

也不知是不是這句話打動了靈胥,她不置可否,算是默許了。

結果翌日,兩人便見到了一位紅衣如火的英氣美人盛裝出現在她們面前。

“怎麽樣?我這扮相還不錯吧?等我去纏上赤水闕,你們便帶著林姮過來,到時候林姮一怒,赤水闕就是長了八張嘴也說不清!”

化作女相的謝策玄雖然儀態仍舊看得出是男子,但輪廓五官,眼角眉梢,卻已是明艷美人的風情。

濯纓楞了好一會兒,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就連靈胥都有些無語凝噎。

這個謝策玄……為了能幫上濯纓的忙,倒是挺豁得出去的。

說幹就幹,三人分頭行動,靈胥去尋林姮出門逛街,而濯纓以星圖分斷出了赤水闕的位置,立刻便帶著女裝謝策玄前往。

此刻的赤水闕正在方圓街上。

方圓街是南啟城最繁華的街市,有秦樓楚館,也有字畫典籍,一間古籍鋪子的掌櫃打眼瞧見了赤水闕的身影,滿臉堆笑地要將人迎進去。

赤水闕剛欲跨進鋪子內,就忽然被一道蠻力拽得踉蹌了一下。

“——天殺的負心漢!始亂終棄!害得我和腹中的孩子好苦啊!”

這中氣十足的一聲,瞬間引來了無數好事者的圍觀。

濯纓看著戲說來就來的謝策玄,忍不住後撤半步。

……好丟人。

被劈頭蓋臉放倒的赤水闕一臉茫然,想要掙紮翻過身來看清謝策玄的面容,卻不料這女子力大如牛,他掙紮了半天也撼動不了。

赤水闕破口大罵:“哪來的神經病!你認錯人了!”

“南啟赤水氏二公子,赤水闕,我可沒認錯,就是你,今天你要是不給我和孩子一個交代……哼哼,休想就這麽算了!”

“什麽狗屁孩子!我連見都沒見過你!你松手!”

青天白日,突然被無妄之災砸中的赤水闕腦子飛速轉動,到底是哪個仇家會用這麽不要臉的辦法來辱他名聲?

但他想破腦袋也不可能想到,出主意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前世女兒的道侶。

盡管赤水闕矢口否認,但收效甚微,富家公子負心漢的話本自古有之,要怪就只能怪前頭的人把路走窄了,百姓們天然就不會向著這些有錢有勢的闊少爺。

赤水闕又氣又急之時,擡頭一看,就看到了更令他絕望的一幕。

人群中,與靈胥並肩而立的雪衣少女神色微訝地看向他,不知在那兒旁聽了多少。

“阿、阿姮……你聽我解釋……”

解釋?

前世債今生還,你解釋得清嗎。

站在不遠處的林姮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意外,思索了片刻,她對赤水闕道:

“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闕公子不該向我解釋,給這位姑娘一個交代才是。”

說完她搖搖頭,頗有些遺憾地同一旁的靈胥低語幾句。

從前還覺得這位赤水氏的公子器宇不凡,沒想到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呀……

靈胥眼風譏諷地掃過地上被謝策玄按得死死的赤水闕,與林姮相攜著緩步離開了人群。

赤水闕當然沒那麽容易死心。

他已經琢磨明白了,想娶林姮,最大的阻力並非南啟林氏的人,而是靈胥這個與林姮格外親密的至交好友。

說實話,他都有好幾次懷疑靈胥是不是對林姮有愛慕之心才這麽針對他。

但這些亂七八糟的猜測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在於,來年秋闈春闈,他需得榜上有名,才有可能求娶林姮。

沒過多久,回了上清天宮就收到了消息。

——赤水闕已與靈胥同朝為官。

“雖說靈胥在朝中更得人皇重視,官位也更高,不過赤水氏財力充沛,有一整個家族在背後做後盾,替他打點上下,再加上他身為男子,朝中那些被女官壓制的官員也會很樂於扶持他上位,情況對靈胥並不算樂觀。”

虛皇壇場內,趁著處理下界信徒祈願的空隙,上清眾仙閑聊幾句,恰好提起了靈胥女君的話題。

“誒,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赤水闕前世人皇命格,這一世雖不如前世,卻也是個富貴命格。”

“沒辦法,靈胥女君戴罪之身,又從不求神拜佛,真是叫人想幫也幫不上。”

“話雖如此,要是看著靈胥女君敗於赤水闕之手,也未免太叫人不甘心了。”

說到此處,眾仙紛紛看向一旁沒說話的濯纓。

濯纓迎上眾人視線。

“諸位看我做什麽?”

有仙人直言:“都等著你出點壞點子呢。”

“怎麽說話呢?”謝策玄語帶告誡,“我們阿纓只有聰明點子,可沒壞點子,不會說話就把嘴閉上。”

那仙人一副受不了他的表情,老老實實閉上了嘴。

“用不著我們幫忙。”濯纓忽然開口。

有人問為何。

她答:“已經有人幫過她了。”

濯纓這話起初眾仙沒聽明白,不過之後不久,當人間界的女官靈胥在短短十數年時間,便升入內閣,而赤水闕雖在官場上四處打點,卻仍無法追上靈胥時,這才慢慢回過味來。

幫了靈胥的,並非是什麽神仙,而是大周朝的女帝。

自大雍朝至今,已度過了數百年的歲月,天下正值變革之際。

赤水闕雖有雄圖大略,但光是執意廢除女子科舉這一點,便讓他不得人皇的重視,而靈胥雖無家世背景,卻與這代人皇志同道合,亦不缺精明強幹。

暮春三月,內閣花圃中蘭花凝露。

坐在窗邊的靈胥正翻過一本史冊,書中字裏行間,寫的正是前朝一位耗盡一生,終於冒天下之大不韙,改變自古以來女子不得科考的規則。

而這位女官本人,最終卻因官場政鬥,而被流放邊疆,最終落得餓死的結局。

記載於史書中的這個女官,名叫靈瑟。

靈胥的手指拂過墨字,微微垂下的眼眸凝在那兩個由自己親自賦予的名字上。

掐指算算,這應該是靈瑟的最後一劫。

回歸仙界後的她,會繼承媧皇宮女君之位,她或許會發現自己的仙力精進不少,但這並不完全是因為她歷劫十世的緣故,而是因為媧皇宮的傳承。

隨著靈胥仙力的衰退,靈瑟則會逐漸成為真正的媧皇宮女君。

靈胥正出神時,一名屬官匆匆入內,附耳對她說了幾句。

她霍然起身,朝門外走去。

“……阿姮。”

內閣外的一株梨樹下,赤水闕攔住了前來探望靈胥的林姮。

因太醫署離內閣並不遠,所以林姮時常來這邊走動,以至於內閣無人不知林姮與靈胥之間的情誼深厚。

赤水闕想找林姮,在太醫署總尋不到她空閑,反而此次都能在內閣逮到人。

靈胥到的時候,正見赤水闕握住了林姮的手腕,林姮並未掙脫。

“何事?”

“昨日家中又給我相看了幾戶人家的女孩,我的婚事,已拖得不能再拖,阿姮,我知道你並不討厭我,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花影搖曳間,被赤水闕握住手腕的女子只是沈默,靈胥心下微沈。

她知道,即便是前世,若拋去那些身份外物不提,赤水闕與林姮的確是無可置疑的兩情相悅。

而這一世,更沒有了前世那些門第阻礙,赤水闕也不是那個位高權重的人皇,他們在一起,不過是林姮點個頭的事。

靈胥試圖擡起的腳步頓住。

她的確可以如過去那樣站出來阻止他們,但是,若林姮願意呢?

前世的赤水闕沒有給她選擇的餘地。

這一世她也要替林姮做決定嗎?

闔上雙目,靈胥深吸一口氣,隨即轉身離開了原地。

午後融融陽光落在院中,值房裏有鶴發白須的閣老出來轉轉,見她在院中站了半天,笑瞇瞇問:

“可是遇到了什麽棘手的政務?”

靈胥搖搖頭。

政務再棘手,也有解決之法,但男女情愛,真是這世上最難解的謎題。

“靈胥。”

身後響起林姮噙著淺笑的聲音,她徐徐朝靈胥走來。

“平日讓你不要久坐,間隔出來走走,對身體好,你從來不聽,今日怎麽破天荒的出來賞花了?”

靈胥回過身迎上她笑意盈盈的眼,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問:

“你怎麽回答的?”

林姮緩慢地眨眨眼:“你聽見了?”

靈胥點點頭,僵硬的背脊洩露了她的幾分緊張。

這一點微妙的肢體語言並未瞞過林姮的眼,她笑意不變:

“其實——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麽這麽討厭赤水闕,滿帝都恐怕有一半的適齡貴女,都想嫁給他呢。”

赤水闕才學出眾,當年科舉還是探花出身,如今在朝堂雖比不上靈胥,卻也是穩步升遷,前途大好。

哪怕之前有一些小道消息說他好色,曾當街與一美貌女子拉拉扯扯,但這麽多年連個侍妾都沒有,這好色之名多少有些站不住腳。

靈胥見她一副少女春心萌動的模樣,一下子渾身血液都往腦門上沖。

“你真喜歡他?你答應他了?你——你什麽都不知道,你肯定會後悔的!”

見一貫沈穩冷靜的靈胥難得露出這副生動表情,林姮都有些吃驚,回過神來,她噗嗤笑道:

“那倒確實挺後悔的。”

恨鐵不成鋼的靈胥:“你真是——”

“因為赤水闕的模樣生得正在我心坎上,我想著,若是生個女兒長得如他一般,應該會很漂亮,只可惜,我應當見不到這一天了。”

沸騰的怒火一下子便偃旗息鼓。

靈胥緩了好一會兒,才平覆心情,問:

“你沒答應?你拒絕了他?”

林姮一臉輕松地將她帶來的藥膳擺在院中石桌上,點點頭:

“對呀。”

見靈胥一臉不敢相信,林姮笑了笑。

“其實,我本來是想答應的,畢竟我的確是很喜歡的小孩子,可最後關頭,我問了他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林姮托著腮,略有些出神道:

“我問他,我想成為太醫院院使,可要是做了院使,一月大半時間都要在宮中,我問他日後有了孩子,他能不能辭官歸家照顧孩子。”

“然後呢?”

林姮看向靈胥,笑意淡淡的:

“他拒絕了。”

當然,赤水闕並沒有拒絕得那麽果斷。

他先是說家中不缺奶娘嬤嬤,若有孩子盡可以讓她們照顧,見林姮態度不變,又退讓一步,說他並非一定要一個後代,能與她在一起就很好。

到最後,見林姮不置可否,他才勉強柔聲應下,但林姮不是傻子,她能看出這只是他的緩兵之計,並非真心實意的答應。

這對於林姮而言,就已經是拒絕了。

“他曾經口口聲聲說,是為了能與我匹配,才棄商從官,可如今我願意嫁給他了,他卻嘗到了權勢的甜頭,我對他而言,已經沒那麽要緊。”

林姮眸色只落寞一瞬,又很快綻開笑意。

“不過,權勢的確很美妙,我也絕對不會放棄的。”

靈胥凝望著林姮的神色,直到此刻,前世遺留下來的那些遺憾與不甘,才似乎一點點平覆。

她喝了一碗林姮帶來的湯,對她道:

“我保證,他所能擁有的權勢,絕對不會超過你。”

這一世,赤水闕絕不會再有任何機會,能掌控她的自由。

太醫署雖在宮中,但到底遠離最核心的紛爭。

林姮在太醫署專心編寫一本為女子所著的婦經時,她並不知道靈胥是如何將赤水闕排擠出了帝都,將他外派去了一座並不富庶的北方小城。

沒過幾年,邊陲忽然爆發時疫,林姮自請前往平定時疫,花費一年時間,終於研制出藥方,救了滿城百姓。

人皇大悅,封林姮為太醫署院判,僅次於院使。

“——按照你母親的功德,這一世或有機會能夠以功德飛升吧。”

雲端之上,赤袍武神註視著這座人間城池。

雖說林姮有機會成神是件讓人高興的事,但與之相對的是,靈胥卻並無來生,也無法再度成仙。

媧皇宮的傳承自古以來便是母亡女繼,靈瑟已經獲得了繼承女君之位的資格,便說明作為上一任媧皇宮女君的靈胥,已經完成了她的使命。

聽了這話的濯纓也久久無言。

忽然,她的視線落在了城中的媧皇廟外,瞳孔微微一緊。

那是——

“小姑娘,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是迷路了嗎?”

化作一名五歲女童的靈瑟緩緩擡眸,迎上林姮的目光,視線卻越過她,落在了她身後有些驚愕之色的靈胥身上。

靈瑟頓了一下,才答:

“沒有迷路,我要去找我娘親。”

林姮眉間染上幾分擔憂:“那你還記得你家在何處嗎?”

靈瑟點點頭,主動牽起了林姮和靈胥的手。

“你們可以送我回去嗎?”

她們今日來媧皇宮還願之後,明日便要啟程回到帝都,今日也並沒有別的事要做。

林姮笑道:“好啊。”

一路上,小女孩並沒有多說什麽,林姮同她閑聊,她也笑瞇瞇地回應。

只是靈胥忽然覺得,自己那只手很小,小得讓靈胥意識到,她其實真的是個小孩子,而非方才媧皇廟中,眾人供奉的那個新女君。

靈胥默不作聲地牽著她,走過了這不長不短的一路。

路的盡頭,一道瑩白如雪的身影站在那裏。

濯纓靜靜看著不該出現在這裏的靈瑟,她問:

“道過別了嗎?”

靈瑟抿著唇,點點頭。

媧皇宮的人仙隕後,魂靈會重歸扶桑樹下。

母親不會離開,只是會換一種方式再與她重聚。

接了靈瑟,濯纓最後看了眼林姮便與他們告辭,而林姮轉身後還久久未回過神來。

“……真是個漂亮的姑娘,我從前總想有個女兒,就是想要這樣漂亮可愛的女兒。”

林姮感慨了一句,又看向靈胥:

“而且方才那個小女孩,總覺得和你長得也有些相似,若靈胥你有孩子,應該就長這樣吧。”

靈胥淺淺地笑了笑:

“怎麽,你又想成婚了?聽說北方的赤水闕至今未婚,你現在回去找他還來得及。”

“唔,也不是不可以……”

見靈胥變了臉色,林姮笑盈盈地挽住她手臂:

“算了算了,赤水闕的官哪有我們靈胥的官大,我還是抱你這條大腿,等日後老了,還要靠我們權傾朝野的首輔大人庇護呢。”

林姮再見濯纓,已是數十年後登仙臺上的事了。

而人間界,作為大周首輔的靈胥,則會和女醫林姮的名字,永遠停留在同一本史冊上。

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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