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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兒和野狗

一輩子太短了。

轉眼已是2023年6月。

紋身店來了個不速之客。

花梔睨他,不緊不慢地收拾工具,語氣稍輕松:“本店沒營業執照,想封就封,沒有怨言。”

那人笑笑:“小花呀,這麽多年,你還是一樣的心直口快啊。”

“怎麽?”她調侃,“總比有的人,當面一套,背面一套,來得暢快。”

那人微頓,裝迷糊:“你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答應別人的事,說到做到,如果做不到,就不要空口承諾。”她眼底的仇怒不是演戲,“十一年,你能還給我?”

我的青春,你能還給我?

我的純質,你能還給我?

我的信任,你能還給我?

太多了,他們欠她的,永遠也難還清。

那人啰裏八嗦:“當年是我不對,沒和隊裏商量清楚,就讓一個小姑娘去那樣的地方搜集情報,甚至許下一些個難以實現的諾言,但後來我不是沒向上面爭取,是你拒絕了。”

推卸?

“對,我拒絕了。”花梔臉色難看,嘴角下抑,克制住顫抖的唇,“從你們懷疑我的忠心開始,我就對你們也不抱希望了。”

“你……還念著呢?”

“不然呢。”

那人再次推卸:“是你一直不解釋,為什麽殺人。”

“為什麽?需要解釋麽?”花梔嘆氣,本來不想提,但這麽多年堵在心坎兒,也是時候道明白其中的來龍去脈。

當年,她一個姑娘單槍匹馬地混入地下。

賭.博,煙酒,撒謊,無一不染。

徹底沒了個女人相。

就這樣的她,卻被人盯上了。

男人喝了點酒,吸了點貨,見著個人,不分男女,脫了褲子就要上。

偏偏被抓住的人是她。

她想保留最後的清白,她想仰首走出這個地方。

沒辦法。

她只能殺了男人。

但光明,卻被烏雲遮擋,致使她喪失最後的希望。

到後來,花兒只想收網,沒想到無欲無求的,攀上了個二當家的,最終才能得以脫身。

“說到這個,我是不是該再說一件事啊。”

“你說。”那人還算坦蕩。

花梔有意提嗓。

因為要保證,門外的人也聽得清楚。

她說——

“林偉芎不是毒.梟,殺死他的人,也不是我。

“誰催眠了我,誰就是兇手。

“是你嗎。”

“你,”那人訝異,“你都記起來了?”

花梔實言:“壓根,我都沒忘記。”

“我只是忘了,開那一槍的人是誰呢。

“又是誰要嫁禍給我呢。

“我要好好想一想。”

那人轉移話題:“聽說,你和林也那個小子,走得近?”

“關你屁事,”林也闖了進來,“我是她男人。”

那人嚇得一驚:“你,你個流氓,你偷聽我們講話?”

“偷聽?”林也雙手抄兜,凝眸盯著花梔,氣壓低得想殺人,“我光明正大地聽。”

“花梔!你知不知道他是誰!”那人轉口質問,“你竟敢和他在一起,也難怪上頭懷疑你的不忠。”

“閉嘴。”花梔快步走過來,手背甩了他一個巴掌,“這是我和他的私事,輪不到你一個臭老頭指手畫腳的,你一不是我父母,二不是我領導,你也沒資格對我喜歡的人評頭論足。”

“這輩子不想再看到你。

“如果你再敢監視我,我會讓你知道,我腦子裏那些事,究竟記起來沒。

“滾。”

她不想鬧得難堪。

但她擔心,那個外人會說一些個影響她和也狗感情的鹹淡。

卻沒想,有些話,當事人親口說出來更窩心。

花梔迎上去:“怎麽來了?”

林也猛地擡臂,阻隔和她的半米之距,語氣堂皇:“你他媽的是不是就喜歡玩我?”

花梔失笑:“沒有啊。”

“我是誰?”林也問。

“我男人。”

“我是誰?”他又問。

“林也。”

“我是誰?”他問第三次時,花梔才說,“林偉芎的兒子。”

他笑地點頭:“原來,我才是那個被戲耍的蠢狗。”

“……”花梔啞口無言。

“所以花梔,第一次見面就帶我回家,是你的計謀?”

“嗯。”

“所以,其實你知道我接近你的目的,其實你也知道我在你家裝了攝像頭,其實你還知道我被你這個人迷昏了頭,昏到快忘了我他媽的是林偉芎的兒子,昏到快忘了我來接近你是為了替我爸報仇,昏到我恨不得每天和你做死在床上,我他媽的恨不得和你一起去死。”

“我他媽的怎麽就愛上你了!”

他瞬間洩氣,“我不知道,我怎麽就愛上你了。”

第一次見你抽煙,第一次叫你姐姐,我就被下了蠱。

和你合租的那一年,我莫名其妙地想看著你。

追你的那三個月,我不甘願地先你一步動了心。

和你做的每一次,其實我十分投入。

我最討厭你和別的男人說說笑笑,我會想殺了他們。

從我不再監視你開始,我好像徹底陷入了你的圈套。

警服是,筆記本也是,安眠藥更是,全都是你想讓我看到的東西。

你想勾起我對你的恨意,等到真相大白的這天,我痛定思痛,悔過重來,卻發現我愛上你了,又能跟條狗似的天天在你後面拉屎。

花梔,你太厲害了,我真低估了你當年臥.底的能力。

也對,你一個女人,混在毒.窩裏六年,沒點本事又怎麽能安然無恙地活下來。

是我太垃圾了。

我配不上你。

我爸是個毒.販子,你才不是外人眼中的壞女人。

“不是的。”花梔低聲反駁,“你爸爸他不是……”

“行了,別替他開解了。”林也自嘲,“我說他怎麽一個開公司的還會死在槍下,他一個老總怎麽會認識地下派的人,難怪那些人叫我哥,原來是因為他老人家的面子。如果他是毒.販,那就是他咎由自取,我也沒必要再為他報這個沒有結果的仇,我也不用在你身上浪費時間精力了。”

“我們,就到這兒了。”他步步後退,低眼不看她,踩在門檻上,“我和你,在這兒開始,也在這兒結束,對不起。”

他跑了。

真快。

一溜煙的功夫,花梔抓不住他的溫度。

她早有預料,仍倔強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手指的野狗戒指。

“你真打算紋?”

“嗯哼。”

“知道本店的規矩麽?”

“知道。”林也完全寵溺地笑,“本店只負責紋身,一旦成跡,概不退售也不清洗。”

“那你還紋麽?”

“紋,必須紋,絕不後悔。”

原來那個時候,他是因為愛上她,才會真心提出紋這個身。

她以為。

野狗是為了讓花兒忘不掉罷了。

想到這兒,花梔崩潰地蹲下,抱頭哭得難受。

她是個不輕易哭的女人。

再苦也不會哭。

但今天,不是苦,是比檸檬還酸的酸。

花兒也陷入了野狗的愛。

盡管滿身荊棘,也要沖破阻礙,撲入野狗的懷抱。

這一別,又到了8月8日。

今年,不會再有人幫花梔慶生。

她站在紋身店的門口。

和2013年一樣,斜斜地靠著木門。

擡頭,漫不經心地仰望那顆被烏雲遮擋的太陽。

又一陣強烈的預感。

今天也不是個太平的日子。

叮的震動。

花梔的手機響了聲。

她從褲兜中抽出手機。

屏幕跟中毒似的,文件一個接一個地彈出來。

最後入眼的是一段僅有6秒的視頻。

點開。

林也滿是瘡孔的臉蛋填滿屏幕。

他無聲的嗓說——我愛你,想幹.你。

剎那間,林也倒在地上。

視頻結束。

不詳的預感在這一刻達到巔峰。

她冷靜不了一點。

立馬沖入店裏,打開保險箱,取出一把手槍別在腰後。

三步並作兩步,跑出小巷,拉開車門坐上去,油門打滿加速開去那個她熟悉到不能再陌生的地方。

路上,她還是將文件全部打包轉給了警局。

不用看,她清楚文包中的資料來之不易,有多重要,又有多危險。

曾經的花梔,正是如今的林也。

而此時的林也。

經受的折磨遠比當年的花梔嚴重得多。

他查出來,真正的毒.梟是他父親的弟弟,也就是花梔口中的二當家。

所有的一切都是叔叔在暗中操控,包括他父親的慘死。

為了給父親報仇,也幫花梔脫離那段不美好的回憶。

他鋌而走險地潛入公司,一步而又一步地逼近真相。

這意味著,他離死亡也越來越近。

咫尺之遙,只要倒下,死神便會向他招手。

可他還不想死。

野狗還想和花兒再做一次。

再愛一次。

“給我灌。”一道狠戾的嗓命令,“把這一瓶全塞他嘴裏,讓他嘗一嘗,這東西有多快活。”

說這話的人是林也的叔叔。

林也幾乎絕望地癱在地上,鼻腔,口喉,心腹,胃腸,沒有一處不存在著粉色的藥丸。

衣衫不整,四肢完全使不上勁,雙眼朦朧,腦海中只盤旋著花梔的倩影,偶爾閃過幾個他們共同擁有的那幾年的回憶片段。

愛一個人好容易,守一個人好困難,和一個人永遠在一起更是難上加難。

恍惚間,他有聽到幾聲尖銳的犬吠聲和噠噠的蹄跑聲。

味覺,嗅覺,痛覺,視覺……

一個接一個地消失。

直到他的世界只剩安靜。

四個輪胎掀起一陣塵土,車子穩當地停在廢舊的車場中。

花梔拔開安全帶,拿出手槍,上膛。

擡眼推門,卻看到一只體型龐大的藏獒沖出倉庫,雙眼殷紅,口水垂掛而下,嘴裏叼著半只血骨嶙嶙的手臂。

停在車前,嘚瑟它的戰利品。

那只手。

眼熟到令她渾身顫栗。

她喘息不止,鼻尖酸楚,眼眶霎時含淚。

憤恨湧上心頭。

她叫出聲,一腳踹開車門,嗙嗙嗙,對準藏獒一連開了三槍。

藏獒倒地,松口。

手臂沿坡滾了下來,被她的鞋尖擋住,無名指的梔子花戒指紋身,徑直闖入她模糊的雙眼。

她不敢碰,她怕疼,也怕他會疼。

倉庫仍有犬吠聲傳出來。

她倏地擡頭,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下一秒,抱著一絲幸存的希望,奮力向倉庫疾跑而去。

剛到門口,腥戾味充斥整個鼻腔,乃至整個肺腑,她匆匆看了一眼。

四分五裂的身體,破碎殘缺的內臟,血肉模糊的腦袋,和一雙始終睜著的眼球。

“嘔……”胃裏直反酸水,她扶門吐了出來。

最後心力交瘁地倒在地上。

再醒來,是在一個站滿警務人員的病房中。

一雙又一雙揣笑的眼睛。

這一刻,想死的念頭也達到了巔峰。

為首的那個,敬禮致謝,而後向她道了聲歉。

遲來十幾年的歉,還有什麽意義呢。

青春,美好,愛人,全都一去不覆返。

她和世界的安寧,是花兒和野狗用性命換來的。

她說,我想回家。

回到那個有林也氣息的小家。

回到那個有愛和情欲的小窩。

回到那個有未來和夢的天堂。

花梔半坐床頭。

目楞楞地盯著窗外的一只鴿子。

過了好久,起身,拉開木桌的洞兜,拿出那本棕色的筆記本和一瓶貼有安眠藥標簽的藥。

擰開瓶蓋,倒出半瓶安眠藥握在右手的手心。

左手指尖顫抖地掀開筆記本。

至最新的一頁。

紙上的字令她繃不住地哭出聲。

哭到無聲。

好煩。

花兒還沒和野狗浪跡江湖。

花兒還沒和野狗喜悅碰面。

花兒還沒和野狗再做一次。

花兒還沒和野狗再愛一次。

還有太多太多的不甘。

遺憾侵占花兒的腦肺。

想念奪舍花兒的思緒。

野狗蹦跶累了。

花兒也想謝了。

2023年8月8日。

午夜十二點。

花兒無神地躺在床上。

靜靜地回味野狗的氣息。

緘默。

淺笑。

閉眼。

信鴿揚長而去。

警服挺立窗前。

微風拂掠紙張。

「野狗想和花兒永遠在一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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