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斷線纜, 鉆進動力艙，凜冬面前的空氣似乎都在顫抖。

他感到眩暈和惡心，往裏面走了幾步, 被如小山一樣的線纜遮擋住的東西暴露在他的面前。

厄林陰魂不散道：“凜冬, 現在還有機會，我是唯一能救你的人了，快出來吧。”

凜冬看清了面前的東西。

一米高的方柱服務器上，固定這一個小號的水箱，防腐液裏浸泡著一個人類大腦。

“你？”凜冬情緒覆雜, 皺著眉說道, “厄林, 你已經不能被稱為人了……”

“你說對了。”厄林絲毫不覺得他的話有什麽不妥, “我的大腦已經開發到了58.1%，我一個人就能操控一支龐大的軍隊。凜冬，你說得對, 我不是人, 我是神了！”他的語氣興奮至極, “你的坦托軍團還需要各級軍官, 而我！我只要一個人就可以將命令傳達到每一個士兵, 我一個人能同時掌控成百上千的戰場！凜冬, 我的朋友，快加入我吧！這方宇宙需要你和我。”

凜冬走到近前, 看清了那顆大腦。

他從沒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和厄林再見面，或者說他從沒想過會和這樣的文特·厄林來個了斷。

那顆大腦比普通人腦大了好幾圈，不停地閃著幽藍的生物電光, 藍光亮起時，從被撐起得有些透明的腦回部位能看到, 裏面似乎布滿了金屬和液體。

凜冬瞬間明白了，什麽是“進化”。

厄林改造了自己的身體和大腦。

看來厄林家族除了人工智能和仿生人技術之外，還掌握和研究了前帝國另一項明令禁止的技術——人體改造。

奧尼斯帝國明面上控制左丘家和玄家為其賣命，暗地裏為鞏固統治地位讓厄林家繼續研究這兩項技術。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不過最後還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厄林也是一樣。

凜冬舉起軍刀——玄家鍛造的離火合金，無堅不摧。

“等一下！你砍了我，你也活不了！”厄林大叫道，“這艘戰艦會爆炸的！而且，你體內超量的輻射只有我能清除！”

凜冬雙手握住刀柄，面無表情道：“下地獄吧。”

嗡————

刀刃砍在水箱的金屬板上，受到了巨大的阻力。震動震得凜冬虎口發麻，險些握不住刀柄。

熾熱顫抖的空氣中，他的雙臂雙手肌肉不受控制，產生劇痛，他咬緊牙關，雙腳陷入線纜的縫隙中保持平衡，再次舉起軍刀揮砍下去。

“你不能———”厄林歇斯底裏地喊道，“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停手！停手！這樣，你停我也停，我不再進攻新海德星了！凜冬！我不打新海德星了！”

凜冬一言不發，一刀接一刀地砍向水箱，砍斷了外側的金屬保護殼。

他清楚地聽見仿生人士兵趕來的聲音，激光束切割金屬墻壁的聲音，還有戰艦高樓層上的爆炸聲……

軍刀切入玻璃，硬度堪比金剛石的氮化硼玻璃被砍碎了一個角，因為重力模擬系統失效，大塊的玻璃碎片飄在半空中，防腐液也飄了出來，凝成一個個大大的水泡。

凜冬快要控制不住身體，他仿佛聽到了新海德星外，仿生人突破第三防線的聲音，核彈接連爆炸的聲音，聯合軍和坦托軍士兵的沖鋒聲、援軍的吶喊，新海德星地表樓房倒塌的聲音，兒童的哭喊、老人的低泣……

仿生人沖了進來，但是來不及射擊，便被身後戰艦自爆產生的火焰吞沒。

凜冬再次舉起軍刀，銀色的刀光留在他銀色的眼眸中，他眼前一片模糊，閉上眼砍了下去……

耳邊安靜了下來。

他聽到了左辰的聲音：“凜冬……凜冬。”

和天狼星內部的情形相似，但是凜冬知道，左辰這次不會再出現了。

他做元帥二十多年，熟悉冷兵器切中人肉的感覺，刀刃上觸感柔軟，大腦連同裏面的金屬一起被切成了兩半。

爆炸的巨響震耳欲聾，大火轟然襲來，仿生人士兵被火舌卷入腹中，熊熊烈火肆無忌憚地伸出它的爪牙，燃盡每一絲空氣，摧毀吞噬一切。

凜冬淡定地看著火舌朝他奔來，他手握軍刀，將雙腳抽離出來，在空中轉身，面向大火。

面對死亡，他出乎意料的平靜，甚至有一絲欣慰。

他做到了。

作為坦托軍團的指揮官，他實現了玄家祖祖輩輩的理想……

他不再為某個家族而戰，不再受制於任何人。

他不再是行刑者，而是一名實現了入伍誓言的軍人，一名以生命保護百姓、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寒冬的軍人……

他心中無怨無悔了。

除了左辰……

“對不起，左辰。”他小聲說道……

我又要食言了。

下一秒，爆燃的大火充滿了整個動力艙……

“凜冬……凜冬……凜冬……”

“凜冬……凜冬……我來接你了。”

“我來接你了……”

凜冬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和灼燒，只聽到耳邊有人在不停地呼喚著他的名字。

他身體的右側熱乎乎的，是一種令他感到熟悉和舒適的溫度。

“騙子！玄凜冬，你就是個騙子……”

是左辰。他心想，真好，我還能夢到他。

“你說你的命是我的，還拿來拼……”

凜冬無奈，這怨念很深啊……

“騙子，大騙子！”左辰絮絮叨叨地抱怨，“你是想讓我給你殉情嗎？”

聽到這句話，凜冬倏然睜開眼睛。

沒有大火、沒有仿生人士兵，也沒有線纜和飄在半空被切成兩半的大腦。

只有一片清涼瑰麗的星海。

還有左辰。

“凜冬！你醒了！”小野草坐在“地上”抱著他，目光裏滿是驚喜，還有來不及隱藏起來的抱怨和痛苦：“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凜冬：“我還……”

左辰的態度瞬間變了，沒好氣地打斷他的話：“你沒死。”

“那這是？”

“天堂！”

“……”凜冬，“別鬧。”他抓住愛人的手，掌心貼在一起，那熟悉到刻骨的熱度就傳了過來。

左辰與他十指交握，說道：“梅林一族的艦隊曾經在宇宙中憑空消失，你還記得嗎？”

凜冬點點頭，因為這一神跡，梅林一族成為了奧尼斯帝國的聖教，梅林星則成了聖星。

左辰：“我遇到了主神，祂替我打通了空間維度。”

凜冬坐起來，驚訝地看著他。

“我們運氣很好……感謝主神還來得及讓我救你……”左辰把他緊緊抱進懷裏，所有的不安和擔憂都消失了，只剩下劫後餘生的顫抖：“都結束了，親愛的，沒事了，我們都安全了……都結束了……”

、

主艦自爆，其餘所有的仿生人艦船在同一時間偃旗息鼓。那些艦船大多突破了第三防線，一動不動地懸停在第四防線上，有的甚至進入了新海德星大氣層，抵達了地表。

晨昏線掠過，照亮了大半個星球，也照亮了太空戰場。

戰場狼藉一片，殘骸和廢墟的面積直徑超過了八十萬公裏。

聯合軍和坦托軍團的艦船逡巡其中，搜尋著幸存的同伴。

新海德星地表燃燒的大火被全部撲滅。

百姓們聽到警報解除的通知，互相攙扶著走出防空洞，站在滿目瘡痍的街道上，擡頭仰望柔和的曙光和蔚藍的天空。

人群安安靜靜，略有些不知所措。

足足十分鐘後，一個孩子靠在爸爸懷裏，指著天空，奶聲奶氣地問：“我們贏了嗎？”

這句話像是打破了牢籠切斷了枷鎖，有人抽泣起來，有人高聲呼喊著勝利……

隨後，越來越多的人跟著喊了起來，聲音響徹天際：“我們贏了！我們贏了！海德王國萬歲！聯合軍萬歲！海德王國萬歲！！聯合軍萬歲！！”

殘餘仿生人大軍的艦船、彈藥等被繳獲，改造工程交由三雪峰公司承辦，將來會成為聯合軍的武裝力量。

被洗腦的反新政權武裝被坦托軍攔截在半路上。

戰場打掃和新海德星重建工作即刻開始。

一個月後。

戰後第五次集中會議將於半個標準時後在聯合大樓召開。

首府市郊的某棟不起眼的小房子裏。

“……這事兒能不能會後再說？今天的會議議題是確立聯邦政權……我早就和你說了！”左辰穿著鷹背灰色的聯合軍統帥軍裝，身形挺拔，器宇軒昂……但擰著的眉毛和撅著的嘴他與的身份極其違和。

“親愛的！”奈何對方根本不聽他講話，披著睡袍端著空了的果汁杯和盤子去廚房，他只好小跑著追上去，搶過凜冬手裏的餐具，放到水池裏。

“說好了今天你也要參會的！”他哄著人道，“快，寶貝，我給你換衣服。”說著就解開了凜冬睡袍的帶子。

“什麽時候說好的？”凜冬拍掉他的手說，“我從沒說過要參會。”

左辰：“好了好了，今天可以說是聯邦建國日，元帥大人怎麽能不出席？”

凜冬看了他一眼，伸手把他歪掉的領帶拉好擺正，說：“我就不去了……身份太敏感。”他總算說出了心裏的真實想法。

他是前帝國的元帥和監國大臣，就算現在坦托軍團是新聯邦的盟軍，他的身份也不適合參加集中會議。

“我讓古航和庫什替我參會。”他摸了摸左辰的臉說，“別讓我為難。”

左辰抓住他的手說：“哥哥，你在擔心什麽？坦托軍團挽救了新海德星，如果不是你，人類社會早就被厄林和仿生人統治了！元帥大人，你是人類最大的功臣！”

凜冬：“……”

小野草見他不說話，抱住他的腰，急道：“再說了，你是我老婆，誰都可以不參會，你不能不去！說吧，你是想以坦托軍團統帥的身份去，還是想以聯邦總長夫人的身份去？”

凜冬推了他一把：“別鬧了，我說了不去。”

左辰根本沒撒手，一彎腰抱住他大腿，把他抱起來扛在肩上：“不行，今天你說什麽也得出席！”

他哪裏困得住凜冬，被他一條腿繞至身後，一卷一絆摔在地上。

左辰不依不饒，坐起來就抱住他的大腿：“不行不行，你跟我走！”

“……”

“……”

客廳門口，來接他們的路馬和海雯看到兩人衣衫不整地糾纏在一起，都張著嘴不知該說什麽，只恨自己長了眼睛。

凜冬踹開他：“你趕緊走吧，我要補個覺。”

“頭兒，再不走就趕不上開幕了。”路馬說道，“你們想親熱，晚宴後有的是時間。”

左辰氣哼哼地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軍裝，往沙發上一坐，對著凜冬的背影喊道：“玄凜冬！你不去我也不去！反正沒有你沒有我，聯邦也能成立！”

凜冬知道他是在耍小孩子脾氣，但這人也確實能幹出這種不靠譜的事來。

路馬求情道：“大人啊，您就跟我們一起去吧，您不去我們頭兒也不去，那……那誰主持會議？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

海雯大聲道：“大人，您是聯合軍的救命恩人，我代表不了別人，只能代表我自己和聯合軍的弟兄們，請您參加集中會議！”

“……”凜冬聽到身後咚的一聲輕響。

“大人！”回過身來，海雯單膝跪地，雙手捧著他的軍刀舉過頭頂：“從今天起，海雯將唯大人馬首是瞻！”

凜冬嘆了口氣，走過來扶起她，瞪了眼從沙發上站起來、忍著笑的小丈夫說：“我去換衣服。”

經修繕和改造過的聯合大樓大會議廳座無虛席，為了避免遙遠星系星球首領或代表舟車勞頓，會議允許以全息影像方式參會。

這次的會議，直播和轉播權限全部放開，信號範圍幾乎覆蓋了人類社會的角角落落。

聚光燈打在會議廳中央的懸浮式主席臺上，人們都滿懷期待地等著聯邦總長的到來。

左辰和凜冬及時趕到，年輕的總長緊緊地牽著愛人的手。

今天最讓他激動的不是宣布聯邦共和國成立，而是宣布坦托軍團正式加入聯邦，還有，宣布證實他和凜冬的伴侶關系。

一想到這裏，他就心跳加速。

“左辰。”凜冬身著黑色將服，在會議室外停下腳步，看著丈夫英俊的側臉道，“我有事情想和你說。”

左辰幫他整理了一下頭發，問道：“嗯，什麽事？”

“坦托軍團不會加入聯邦共和國。”

左辰盯著他的雙唇，楞了半天，才說道：“你在說什麽啊凜冬？坦托軍團不加入聯邦？那要去哪兒？難道你想解散坦托軍團？”

“不。”凜冬的銀眸閃著亮光，微笑道，“我已經在軍中開過會了，軍官和士兵們都同意我的想法。”

“坦托軍團不該為任何政權服務。”

、

仿生人戰役戰後第五次集中會議，暨新聯邦共和國第一次全域會議。

聯邦總長宣布了聯邦共和國的成立；會議確定通過了聯合軍擴軍及職權範圍提案；通過了聯邦各級官員選拔流程、星球自治法案、資源共享法案、航道法案、商盟法案、教育法案等一系列法案。

在談到建立新學科——宇宙綜觀學的時候，路馬忍不住湊到左辰耳邊問：“頭兒，都聊到教育了，什麽時候提坦托軍團的事？”

左辰一直沒有任何表情，但是在路馬提到坦托軍團的時候，擡眼看向會議大廳最後一排。

官員介紹完宇宙綜觀學之後，他突然開口道：“厄林挑起的仿生人戰爭，意圖破壞人類社會的穩定，使人類陷入混亂，從而走向滅亡。在座的大多經歷了這場艱苦卓絕的戰役，說實話我們贏得很不容易……聯邦共和國浴火而生，避免了人類社會走向混亂和滅亡。”

他的話引起了人們激昂的情緒。他話頭一轉說道：“但我們不得不承認的是，人類有自私自利的一面，基於此，每個政府、每個政體也都會有從新興到繁盛再到衰敗的過程。”

“為了避免或延緩這個過程，我和坦托軍團統帥商議決定，坦托軍團將不加入聯邦共和國，不受聯邦政府和聯合軍的管轄與制約。”

此話一出，會議大廳轟的一聲喧嘩起來。

人們以為坦托軍團經此一役，肯定會加入聯邦，畢竟坦托軍團早就跟聯合軍結盟了，而且坦托軍團統帥和總長大人是伴侶關系這件事早就是公開的秘密了。

不過今天的會議，元帥大人確實沒有露面。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左辰站起身，目光一直停留在會議大廳最後一排，一字一句說道：“從今天起，坦托軍團將會以監督者的身份存在於人類政權之外。”他堅定地說著，他為丈夫的決定感到無比的驕傲，“我，以聯邦總長的身份代表政府向全人類宣誓，聯邦是人類的聯邦，聯邦政府將永遠遵循主神制定的人生來平等的原則和理念，絕不淩駕於人類的權力之上，絕不濫用職權，絕不□□統治……如有違背，願接受監督者的審判和制裁！”

片刻的安靜後，會議大廳突然響起如雷的掌聲和歡呼。

左辰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笑容如陽光般溫暖。

所有人、鏡頭畫面和聚光燈都從他的臉上，順著他的目光轉向會議大廳的後排。

年輕卻經歷了三朝的元帥大人凝視著他，銀眸如星河閃耀，微微牽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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