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洛茜離開了鵝羽星, 左辰的心情才稍微平覆下來。

他切換成自動駕駛模式，走到後艙。

高遠博士坐在椅子上，嘴唇顫抖, 面色煞白, 雙手緊緊抓著五點式安全帶的金屬扣帶。

左辰抓抓頭發，剛才太心急了，估計把手無縛雞之力的專家嚇得夠嗆。

“那個……抱歉啊教授。”於情於理他都得先安撫一下新員工，“情況緊急，下手沒輕沒重了些, 請您諒解。”

他朝博士友好地伸出手, 自我介紹道：“我是銀地衣公司的……嗯……他們派我來接你。”他很謹慎, 沒有報上自己的姓名。

高遠博士長了一副混血面孔, 濃眉大眼，黑色虹膜，鼻梁很高, 人中和下巴卻很短, 滿頭的黑色卷發, 普通的五五身材。有東方血統的特征, 但不是很明顯, 可能是很多輩以前混的。

他緊張地吞咽口水, 問道：“你不是左丘家來抓我……”話說了一半，他才想起來, 對方剛才朝左丘統領開了槍。

“你真是銀地衣公司的？”他松開了安全帶，握了握左辰的手問。

左辰聽到他說左丘家，心想果然沒猜錯, 還真是我親爹啊！

他看了眼腕間的表，微笑道：“是的, 我是按照您要求的時間來接您的。”

高遠博士粗重的眉毛糾結在一起，指著他，又指了指鵝羽星方向，想說什麽一眼就能看出來。

左辰摸摸鼻子，血緣是騙不了人的，他一眼就認出了左丘晟，左丘晟看樣子也是一眼就認出了他，而身為外人的高遠……從專家的表情也能看出來……

他後悔沒戴面具來了。

“咱們現在就回公司您沒有異議吧？”他沒等高遠回答就直接說，“有異議也沒辦法了……公司那邊什麽都不缺，您有什麽需要到了可以跟宿舍管理員說。”

高遠：“等等！”

左辰很怕跟他對話，因為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他想象中的父子見面，應該是在一個沒有外人的地方，他拉著凜冬的手，在與父母相認的時候，把伴侶也介紹給親人們。

當然，他叫上凜冬，也有緊張的成分在裏面，他需要凜冬的陪伴。

不管怎樣，也不該是在這樣倉促的情況下。

他甚至還朝他老子開了一槍！

左辰一腦門子官司地走到門口了，又轉過身來，幾步走到高遠博士面前，用鶇的語氣威脅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但是這件事到此為止，你什麽都沒看見，也不要胡亂聯想，否則別怪我不客……”

高遠的表情越來越古怪，五官都擰在了一起，他的臉色白得嚇人，口中飛快地說：“我是想問……廁所……嗚啊！”

左辰在他吐的前一秒躲了開，高遠解開安全帶捂著嘴就沖了出去。

十分鐘後，在醫療艙註射了暈船藥的博士才緩過勁來。

高遠坐在醫療艙裏，擦了擦汗說：“不好意思啊，弄臟了你的船，不過我一路上也沒機會說話……哎，我在入職申請裏寫得很清楚，我有嚴重的暈船癥……”

“……”左辰有些尷尬，剛才高遠的表現只是暈船而已，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鶇老板丟了人，不想在這裏待下去了，正要去駕駛艙，就聽到高遠說道：“你是小辰？”

“你認識我？”左辰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高遠：“你還是嬰兒的時候，我見過一次。”

“……”

嬰兒的時候……

大意了……

高遠笑道：“後來我聽說你走丟了，我從左丘家出來之後，統領大人還拜托我留意你的蹤跡呢。你怎麽會在這兒？我是問，你怎麽會在銀地衣公司？”

剛才的不爽，加上一連串的問話，左辰的脾氣上來了，反問道：“左丘統領為什麽要抓你回去？他為什麽會出現在斯萬家族的領星？你們在密謀什麽？”

他瞇起眼睛問：“你不會洩露什麽？”

高遠張著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麽，半晌失笑道：“你跟你父親不僅長得像，行事風格和語氣也很像。這麽說你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什麽時候知道的？”

船艙裏安靜了一瞬，誰都不肯先回答。

左辰放下抱著的雙臂道：“你不說沒關系，反正回公司，有的是時間和機會讓你開口。”

“辰少爺！您不想跟統領大人相認嗎？”

左辰：“這件事跟你沒關系，既然你標榜自己守口如瓶，就請你讓這件事也爛在肚子裏！”

他不怕高遠在金苦茶星說出去，畢竟回去之後，沒有左辰，只有鶇。

但是這事不能拖了，他走回房間關上艙門，拿出量子通訊器，想給凜冬發信息。

“主人，有飛船追上來了。”洛茜說道。

房間的分屏監控上清楚地顯示著一艘飛船從鵝羽星的方向追了上來。

高遠也聽見了洛茜的話，往駕駛艙跑去時，差點撞上左辰。

“您真的不見見他嗎？”

左辰：“怎麽？你想跟他走？”

高遠楞了一下，說：“能見到您，他就顧不上我了，我可以……藏在逃生艙裏。”

左辰對他的智商表示懷疑：“你怎麽當上的博士？”

“不管了，先離開這裏。”他計劃先把高遠藏起來，雖然不知道他和左丘晟之間到底有什麽恩怨，但這個專家是自己買門票、不對，花高薪請來的，得先帶回金苦茶星去，不能讓親爹截了胡。

嗯……截胡的人好像是他。

他坐上駕駛席，將駕駛模式調整為百分之七十五人工駕駛模式，動力全部給到推進器。

洛茜嗖的一下竄了出去。

後面那艘沒有任何標識和編號的飛船裏，左丘晟要比左辰更難平覆心情。

弄丟小辰的二十年時間裏，他每一天都在自責和悔恨中度過。

而左辰，凜冬不跟他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爹媽。

所以左丘統領看到那艘小型掠行艦加速駛離時，立刻下令道：“給我追！絕不能讓他跑掉！”

他在高遠辦公室裏看到兒子的時候，左辰的表情明顯也認出了他，所以他在看到洛茜加速時，心情極度覆雜，甚至猜測對方是因為怨恨自己而逃離。

急躁不安的心情，在他長年累月不顯山露水的城府調和之下，成功地變成了一臉陰郁。

駕駛席上的是左丘家私軍指揮官，過分解讀了他的表情之後，高喊道：“是的大人！”

然後開了炮。

洛茜：“主人，對方發起進攻，請問要回擊嗎？”

“……”

“……”

左辰沒說話，默默打開了護盾。

高遠在一陣顛簸中努力穩住身形，暈眩感又來了，他抓著駕駛席的靠背說：“我來跟他說吧！”

洛茜：“主人，對方要求連接通訊。”

“加速。”左辰挨了一炮，冷靜了下來，“同意語音通訊請求。”

洛茜過濾掉所有的全息通訊請求，音響裏傳來了左丘晟的聲音：“小辰？”

左辰冷冷道：“左丘統領有何貴幹？”

“你真的是小辰嗎？我沒認錯！我沒認錯！”對面的聲音激動不已，裹了一絲哭腔，“我是爸爸，我是說，我是你的父親……我突然這麽說你可能不相信，但你停下來，咱們當面聊聊好嗎？”

“停下來？”左辰，“抱歉我有事。”

“剛才那一炮是誤發，對不起小辰，軍官沒有理解我的意思，我太著急了……”左丘統領有些語無倫次地解釋，不過還算及時，“我絕對沒有想襲擊你的意思！”

左辰嘆了口氣，這件事他早晚得面對，沒有必要繞圈子：“我打了你一槍，你還了一炮，算扯平了。”

左丘晟忍不住笑了，這孩子脾氣跟年輕時候的自己一模一樣。

“小辰，爸爸跟你道歉，我得好好地補償你。當年是我的過失，是我沒有看好你……才讓你離開我們這麽久……哎……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左辰沒有減速，說道：“還可以吧。”

左丘晟心疼不已，哪有孩子離開父母離開家能過得好的？如果小辰沒有走丟，他會像小純一樣，在左丘家備受寵愛的長大。

做自己想做的事，去私軍鍛煉，成為指揮官，或者受他和夫人影響喜歡花草植物，也可能成為科學家、音樂家、畫家甚至旅行家……

但這個男孩身手利落，決斷不拖泥帶水，一看就是在某個地方摔打過很多年……

他的心刺痛著，只想好好補償這個孩子。

“……你媽媽也很想你，還有你妹妹小純。上次小郁見到你之後，就告訴了我，你可以怪我怨恨我，但是請別怪你母親，她真的很想你。我把你弄丟之後，她哭了整整一年……”

左辰本來也沒有怨恨他們，聽到他這麽說，心裏更軟了，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以前從沒想過自己有母親有父親有個家，但是現在一想到一顆遙遠的星球上，有個婦人惦念著自己，整日以淚洗面不得安眠，他眼眶也酸酸的。

“你知道嗎，剛才我一眼就認出你了，你就是我的兒子！小辰，能讓我再看看你嗎？”左丘晟央求道。

左辰趁著這股受感動的熱乎勁，沒再逃避，拍下了全息通訊按鈕。

看了一眼左丘晟，然後眼神別扭地看向別處。

左丘晟靜靜地看著他，兩艘飛船裏除了機械運轉的聲音，沒人說話。統領大人仔仔細細地看著兒子，兒子的眉眼和輪廓像自己，而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氣質與夫人有八丨九分的相像。

能看得出，是個心地善良又寬厚溫柔的好孩子。

左辰撓了撓頭，他在穆迪星摸爬滾打長大的，那裏只有生死和現實，他受不了這種彌漫著煽情感動的氣氛，轉開話題道：“左……呃、”叫統領像是在鬧別扭，叫爸爸他又叫不出口，於是直接忽略稱呼說，“我現在有急事，必須走了。如果……母、母親想見我，我們下次約個時間，再坐下來聊聊。”

左丘晟：“好、好，聽你的！都聽你的！”

情況太突然了，他猜測小辰需要時間消化一下。反正只要兒子願意與他們相認，他什麽都答應。

左辰拿出通訊器，想跟凜冬匯報一下這個情況，然後約個時間和地點，見高遠盯著他的手，喝道：“你！去那邊坐好！”

左丘晟突然想起來什麽：“小辰，能不能把高遠博士還給我？”

左辰頭都沒擡，公事公辦道：“抱歉，這人我必須帶走。”

左丘晟猶豫了片刻，這麽短的時間，他不可能僅憑血緣關系就讓小辰相信自己，但是高遠知道他做的事情，這麽多年來，這位植物學家一直隱藏在鵝羽星，為他提供幫助。

“好好好，你帶他走吧。”他不知道左辰帶走高遠的目的，但他剛說要盡力補償兒子，不能出爾反爾，這也算是一種補償，“小辰，你把通訊坐標發給我，我好能直接聯絡到你。”

左辰丟了個遠離金苦茶星的通訊浮標坐標給他，打算和凜冬定好時間再聯系他。

洛茜經過改造的速度，一般飛船都追不上，兩艘飛船之間逐漸拉遠了距離。

“小辰，你跟我說說你的事好嗎？”左丘晟從因為信號不穩定而晃動的全息影像中知道，他剛剛失而覆得的兒子又要走了，但是他不能阻攔，更不能帶他回左丘家。

他只希望兒子平安幸福。

左辰能感受到左丘晟的不舍，但他父親卻沒有強迫他留下，給了他足夠的空間，這讓他有些感動，並為自己的任性感到一絲愧疚。

他沒有再敷衍父親，而是認真地想了想說道：“那年，我被帶去了一顆遙遠的星球，星球的條件不好，但是我認識了很多朋友，我們一起長大，彼此幫助，就像親人一樣……去年我結婚了，伴侶是個很棒的男人，我們還領養了一個女兒，等下次，我帶他們一起去見你和母親，還有妹妹……”

他看著父親的影像，微笑著說，直到距離逐漸拉遠，失去了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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