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一大家子人圍坐在一起聊天，小一輩則在院子裏到處跑。以往陳思穎最討厭這種時候，既要和一年見不了一面的親戚打招呼、陪笑臉，還要努力思考應該如何稱呼對方。她見喬啟銳雖然不是這幫小輩裏年齡最大的，卻是表現最成熟的，忍不住轉移視線到自己另外一個舅舅身上。

萬初空仿佛察覺到她的目光，停下交談看過來。

陳思穎被嚇了一哆嗦，忍不住好好坐直，隨手拿起桌上的薯片，塞到嘴裏一片，又是似曾相識的刺激味道，她低頭看了看包裝袋，不出意料的芥末味。

過了一會兒，萬初空走過來跟她說：“你吃的是我的薯片。”

陳思穎怔住，下意識把手遞過去，老老實實還給萬初空，“對不起，我沒註意……”

萬初空沒有接，反而觀察她幾秒，“你有點反常。”

陳思穎裝傻道：“嗯？有嗎，哪裏？”

萬初空從她身邊坐下，問她：“怎麽不和喬啟銳他們一起玩？”

陳思穎：“……過了這個年我都成年了。”

萬初空“嗯”了一聲沒有後話，陳思穎忍不住講：“在你眼裏我跟他們是一個級別的嗎？”

“沒有。”萬初空出聲，“喬啟銳可是你舅舅。”

陳思穎：“…………”

她被噎得沒話說，擡頭看男人的側臉，萬家人都生得很英氣，連她自己也是一樣。萬初空恐怕是把這份基因繼承最好的一個人，陳思穎聽自己媽媽講過，萬初空的生父同樣長了一副好相貌，生得很高大，可惜是個人渣。

家裏人很少提到萬初空的生父，陳思穎也只聽姥爺念叨過，當初要沒發生那檔子事，萬初空本不應該變成這樣。

她從前對自己舅舅的過往沒興趣，也沒有深入了解過“這樣”具體是哪樣。自那次與萬初空聊過祁跡後，突然對曾經的事產生好奇。可惜父母都不願意告訴她，以她還小為由讓她少打聽長輩的事。

這讓本來只是好奇的陳思穎起了必須要知道的心思，某天周末午後去拜訪姥爺，拉著老人問起來。

外面小孩子還在玩鬧，陳思穎說：“舅舅，你小時候也和他們一樣很鬧騰嗎？”

萬初空看向寒冬天在院子裏瘋跑的幾個小孩子，“沒有。”

陳思穎剛想呼出一口氣，只聽萬初空說：“頂多就是爬爬樹翻翻墻。”

陳思穎瞬間扭過頭：“你管這叫不鬧騰？”

萬初空又觀察院外一陣，“起碼不會平地摔把衣服弄臟。”

陳思穎嚴重懷疑他是在嘲諷。

“怎麽了？”

陳思穎抿了下唇，“姥爺也說你小時候很活潑，經常抓蟲子嚇他們……”

“是嗎？”萬初空思索片刻，平淡說道，“過去太久，不太記得了。”

陳思穎不知道該看哪裏了，把手機拿出來習慣性點開微博，而後猛地想起什麽迅速轉過頭。

萬初空：“？”

陳思穎：“祁跡都關註你了，你為什麽不關註祁跡！”

萬初空已經快把這件事忘了，當然也沒辦法跟外甥女講祁跡的賬號是由公司管理，只得說：“忘了。”

陳思穎的表現很激烈：“忘了？！”

萬初空淡定：“你是沒聽清嗎，這麽大聲重覆。”

陳思穎狐疑看著他，“那你現在記起來了。”言下之意，還不趕緊關註！

萬初空停頓幾秒，“稍等，我去問問。”

這回換陳思穎不解，這種事有什麽好問的，問誰？

隨即恍然大悟道：“舅舅，你的賬號是不是公司在管，平時不給你們用的？”

萬初空點開對話框的手一頓，見外甥女一副“我都懂”的表情，張了張口把反駁的話壓在舌底，轉而變作一個“嗯”。

然後打字道：【我關註你了？】

祁跡沒有回覆，恐怕也在應付自己老家的親戚。

之前兩個人聊天，祁跡還跟萬初空訴苦，說他們鎮長特意給他擺了一桌席，請了男女老少一大幫人吃飯，他坐在中心位尷尬得恨不得鉆到桌子底下，而且不知道是哪個缺德隊友，把橫幅照片發給他們經紀人，他今天在官博看到那張圖和評論裏無數條哈哈哈哈，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

萬初空安慰他：【老婆別死】

祁跡回他：【你這樣讓我更尷尬了！】

陳思穎還在旁邊說話：“嗯，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們公司有規定不能隨便關註人，你才不關註祁跡的對不對？”

萬初空問她：“你這麽在意幹什麽？”

陳思穎一時嘴快：“當然在意啦，你不知道你不回關，我寶挨了多少罵，都在說他倒貼……”

萬初空打開微博，切換賬號，在搜索欄輸入祁跡的名字，點擊關註。

整套流程僅用了半分鐘不到，而後轉過頭對陳思穎說：“那互相關註算什麽，我們相互貼？”

陳思穎無言且震撼，幹巴巴開口：“舅舅，你怎麽還賣萌……”

萬初空不解：“我哪裏賣萌？”

“你說貼貼。”

萬初空面不改色：“你聽錯了。”

陳思穎忍不住多看他兩眼，與此同時自己手機響個不停，她低頭看，是一起追星的姐妹發來的消息。

【草！！萬初空那個b終於關註我們寶了！！！】

【過去這麽久了終於不用再和人對線，我好感動，萬初空終於想起他的賬號密碼了是嗎】

【媽的我為什麽要喜悅於這個，好沒出息】

陳思穎對著一條條彈跳出的消息陷入沈默。她做事向來有分寸，萬初空的身份敏感，她自己又追星，從沒和網友說過她的舅舅就是圈內人。因此有段時間著實難熬，無論別人說初祁不意是真是假，她都覺得不對勁。萬初空和祁跡應該是朋友關系，但兩個人能成為朋友這件事在她看來本身就很詭異。

到了吃飯時間，飯桌上幾個小輩吃了幾口就不消停地跑下桌，陳思穎吃得差不多了，她媽便跟她講：“你要是不想在這兒呆著，就去看著點弟弟妹妹，哦還有你舅舅。”

陳思穎無奈點頭，臨走前最後看了萬初空一眼，男人正在和她姥爺講話，臉上是溫和得體的笑容，微微低頭側耳傾聽很有禮貌。

見陳思穎看自己，他再一次擡起眼。

陳思穎趕忙轉過身，心道舅舅未免太敏銳了。

客廳裏一堆小孩咋咋唬唬，陳思穎頭疼得厲害，拍了拍手說：“好了好了，都不要亂叫了，打擾大人聊天，姐姐給你們看點有趣的東西。”

其中一個小孩道：“不要！肯定又看姐姐喜歡的明星，我不看。”

陳思穎面露微笑，神情頗像萬初空，殘忍無情道：“反駁無效。”

電視上播放著Lullaby6的舞臺表演，沙發上坐著幾個不情不願的小孩。陳思穎有些走神，她見喬啟銳在折薯片袋子，動動嘴巴出聲問：“喬啟銳，你喜歡你哥嗎？”

喬啟銳看了她一眼，小大人似的說：“你應該叫我舅舅，管我哥也應該叫舅舅。”

“知道啦。”陳思穎說，“那舅舅你的回答呢？”

“喜歡。”喬啟銳用一種“你好莫名其妙”的眼神看她，“他是我哥啊。”

陳思穎點點頭，咬咬唇繼續問道：“你不……你不吃醋嗎，你媽媽對你哥的關註更多一點？”

喬啟銳更加莫名其妙，看著她說：“是我哥一直陪著我。”

陳思穎得到答案非但沒有放松，反而更用力咬自己的嘴唇，“抱歉，我……”

她不該問喬啟銳這種問題，過完這個年他也只是個八歲的小孩，愧疚感幾乎淹沒她。

“沒事，我哥說了你比我們都小，我得讓著你。”喬啟銳說的頭頭是道，眼神卻還是小孩子的眼神，忍不住偷偷看她一眼，“我哥很好的，他一直陪著我到現在，不然他早該走了。”

果然。

陳思穎想到姥爺給她講的那些事，姥爺和她說舅舅以前不是這種性格的，小時候也很調皮，仗著機靈會講話沒少惹事，但是大家都很喜歡他。

直到萬靈離婚，為了追求自己的事業她把孩子留給了男方。在此之前萬初空只接過一部戲，只憑那一部戲便被大眾所熟知，那之後就是永無止盡的壓榨，萬初空還是應山的時候當過平面模特也拍過爛劇，他出名時和喬啟銳一般大。

起初萬靈每周會給他打一個電話，問問他近來的生活，後來工作越來越忙，變成每個月一通電話，通話的時間也越來越短。直到有一天，尚未長成少年的萬初空主動給她打電話，向她求救，他說自己太累了，爸爸對他不好，萬靈卻只當他是在撒嬌抱怨，小孩子說話向來不知輕重，愛往誇張了說，所以她轉頭就告訴了萬初空的父親。

那之後萬初空再也沒有主動給她打過電話。

萬初空上初中那年，萬靈再婚了，兩個人的交流便越發的少。起初萬靈以為兒子是責怪自己另外尋求了一份愛情，她以為那是少年的叛逆期，是她對他關愛太少才導致的結果。

但是這種情況越發嚴重，她想要給他打一通電話問候，萬初空卻總是掛斷她的電話。

她的再婚對象最先察覺到不對勁，提議和她一起回國，孩子沒有發生什麽事情當然最好，還是要親眼看一看才能安心。

結果可想而知，少年的寡言並不是針對她這個母親，而是針對所有人。

“你舅舅他以前很愛笑也特別調皮，嘴又甜……”陳思穎見姥爺回憶時瞇著眼，最後只留下濃濃的嘆息，“他被萬靈接回家已經十幾歲了，繼父對他好，但那畢竟不是他真正的家，等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既懂禮貌又會笑，客套地管我叫‘舅舅’，我心裏一空，山兒以前不會這麽老實，以前還扯過我的胡子，我問他還記得嗎，他卻說是小時候不懂事太胡鬧了。”

那個滿是陽光照耀，屋子裏卻冷冰冰的午後，陳思穎聽姥爺說起了許多，老一輩人最愛回憶也愛講過去的事。

她好像知道萬初空性格裏的古怪是哪裏來的了，他的童年是被打碎拼湊起來的，一半的甜和許多苦融在一起，他觀察這個世界的角度和其他人不同，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卻唯獨留出一道口想看別人如何打破它。

陳思穎看著面前的喬啟銳，仿佛看到許多年前的萬初空。

大家都想留住樂觀開朗的他，用盡了方法去挽留他，卻忘了問他是否想要回到過去。

他們流露出懷念的目光時萬初空在想什麽？他就像小孩子一樣較真，他觀察他們，把自己放在旁觀者的位置，稍有一點不對勁就失去興趣。他的期待從來沒得到過回應。

喬啟銳說：“哥本來一畢業就想搬出去住了，但是沒有人照顧我，所以他留下來了。”

陳思穎想起姥爺說的話。

“山兒他啊，一直都是個很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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