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大雨把車窗沖刷地幹幹凈凈，小溪流似的水痕阻隔著視線，看不清外面的景色。

車裏人不多，都扛著大包小包。每停一站就有人下車。中巴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眼坐在最後一排的男孩喊著問道：“你要去宗山嗎？”

宗山是這條巴士路線的終點站，一般沒人了司機就不去了，今天天氣不好，跑得慢，還遇上一個去終點站的，回家晚了又得被媳婦說了。

男孩20出頭，白凈清秀，長得挺帥，他背著大包走到最前一排坐下：“對，我去宗山。請問還要多久？”

雨刷器瘋狂刷著，剛刷幹凈，沒一秒鐘，前擋又被大雨澆濕，什麽都看不清了。

司機見他有禮貌，心裏那點不爽拋之腦後跟他攀談起來：“再有半個小時，下一站就是。看你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男孩：“不是。”

司機：“你上宗山幹什麽？有親戚？”

男孩：“我是來支教的。”

司機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宗山那邊哪還有上學的崽子啊？你是不是去錯地方了？”

男孩從兜裏掏出手機看了看：“沒錯啊，聯絡人讓我去宗山村。”

司機：“那可能這幾年又生了吧，你到了宗山站有沒有人接你啊？這麽大的雨，下了車還有要走一個多小時才能到村裏。”

男孩：“聯絡人說村長會來接我。”

司機點點頭：“這幾年鎮上來了好幾個支教的，都跟你一樣，小年輕，不是我說啊，你們年輕人沒耐心，這幾年來的，最長的一個呆了二十天吧，鄉下地方，你們城裏小孩沒吃過苦，待不慣……”

男孩沒做反駁，微笑著聽他吐槽。

“看你細皮嫩肉的，哥哥跟你講打個賭，這條線我每三天跑一次，我猜最多第四回 、第五回能接你去火車站。”也就是半個月後。

男孩絲毫沒想跟他打什麽賭，皺眉說：“先看看情況吧，有孩子需要我，我就留下。”

雨小了些，土路泥濘，車子顛簸得厲害，雨刮慢了下來，經過沖刷的前擋幹凈透亮，現在剛過十二點，天雖陰沈也不至於看不清景物。

男孩眼望著窗外，中巴在山林間穿行，滿眼都是五顏六色的綠，被泥水打濕的褐綠，上層嫩芽的翠綠，枝葉層疊交錯的春綠與墨綠，貼著地面和樹幹的苔蘚綠，林深處的半人高的野草綠。

自然總有它的辦法，讓畫布上的色彩紛繁覆雜卻富有條理。

中巴的剎車老舊，司機總是習慣提前輕踩幾下降低車速，再最後深踩到底。車身往前晃悠一下，停了下來。

男孩背著大包下車，略帶涼意的清新空氣撲面而來。雨雖然小了點，但還是瞬間把他頭和肩打濕了，他小跑兩步，跑進路邊木頭和茅草搭的棚子裏。

雨水順著茅草頂連城珠簾滴滴答答地落下來，男孩拿著手機，想聯系村長，卻發現根本沒有信號。

他在棚子裏等了半天，也沒見有人來接他。

他從大包最底下翻出一把雨傘，打著傘走出棚子，順著不太明顯的路往前望去，小路歪歪扭扭地延伸上山。

“一個小時啊……”他喃喃自語，邁開步子往前走去。

“葉空，你什麽打算？”同學問他。

“沒什麽打算。”葉空聳聳肩。

“你該不會真的要去鳥不拉屎的地方支教吧？”

葉空：“說真的，我還是挺期待的。一個人來去自由，能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同學不再說什麽，葉空這個人總是這麽特別，說好聽叫特別，說不好聽就是不合群。他是孤兒，拿著全額獎學金才讀完大學，畢業前夕報名了支教。

他為人善良溫和，對誰都很好，才沒有因為身世和獨特被排擠。

葉空背著全部家當，一步一滑地往宗山走。雨越來越小，然後慢慢停了。他手腳並用爬上山頂，在一處小泉眼洗了洗手，打算繼續下山。

蹲著的地上都是泥，運動鞋早就濕了，鞋底陷在泥裏。泥水和雜草泛著淡淡的金光，他身側也暖洋洋的。

出太陽了。

他站起身，鉆出樹林，放眼望去，整個初夏的林海都泛著金光，背光的雲絲呈現淡灰色和青藍色，天空清澈高遠，一道彩虹自遠處的山谷生出，橫跨至更遠的山巔。

山路往下能看到幾幢民居，還有一片一片的農田，應該就是宗山村了。

波瀾壯闊，生機盎然，自然靜謐。

“這是我想要的！”遠離城市遠離人群。

剛才因為下雨和勞累而冒頭的煩躁頓時煙消雲散，葉空深深吸了一口雨後帶著泥土味道的空氣，笑意藏都藏不住，往山下走去。

又走了一個小時，上了稻田間的小路，有農人在田裏除草，中稻剛剛插秧，綠油油的矮秧甚是可愛。

農人朝他喊道：“沒見過你啊！找誰？”

葉空把手擋在額頭遮陽光：“我是新來的老師！請問村長在哪兒？”

“老師？沒聽說要來老師啊！”農人指著遠處的村子：“村口第一家就是村長家，你去問問吧！”

六十多歲的村長在院裏烤土豆，見到渾身泥水都幹了，變成土磕巴掛在身上的陌生人，楞了一楞。

葉空：“請問您是村長嗎？”

村長：“我是，你是誰？”

葉空心道你忘記來接我也就罷了，還問我是誰？

“我叫葉空，是派來支教的老師。”

“哦哦哦！我知道我知道！”村長把燒火棍放下站起身迎到院門口：“你怎麽來了？”

“……”葉空的笑僵在臉上，臉上的土渣子直往下掉，“我來教孩子……”

村長：“鎮上跟我說你不來了，咋回事？這麽老遠你就自己走過來的？快進來坐！”

葉空進了屋，身上掉土也沒好意思坐，村長給他倒了碗水：“我們村就倆孩子，隔壁村有一個，本來說等不忙了就送他們三個去鎮上學習。”

“就三個孩子嗎？”葉空問道。

“就三個，外村那個十歲，宗山這兒

一個六歲，還有一個才二歲。”

村長有些擔心地看著葉空：“老師，崽子的爹媽都去城裏了，沒人顧他們，要是去鎮上上學，往返四十裏地，平時就得住在鎮上，還得有個人跟著，村裏人手不夠，哪還分的出人去照顧他們？您要是留下，他們就不用跑了。”

村長眼巴巴地看著他：“你放心，鎮裏不給錢，村裏也會擠出錢給你發工資，宗山這個地方山美水美人美，種的菜也好吃，不會虧待小空老師你的！”

他想起什麽，喊道：“哎呀哎呀我的土豆！”沖到院子裏，拿燒火棍把錫紙包著的土豆從泥爐裏挑出來，剝開遞給葉空：“你嘗嘗，蘸鹽吃。”

葉空掰開烤得軟面的土豆，蘸了蘸鹽咬了一口，噴香燙口，可能也是因為餓了，他連咬了幾口，吃得停不下來。

“好吃吧？別噎著，喝點水。吃完帶你去住的地方看看。”村長說得很自然，好像葉空已經答應留下來了一樣。

葉空點頭：“謝謝村長。”他也確實沒想著離開。

村長帶他穿過村子，村子不大，大約十幾戶。

往山根兒走，穿過一片懸鈴木林子，野草叢生的空地後面有一座老房子。

“你就住這兒，本來就是給老師準備的，水電都通了，也打掃過了。就是離村子有點距離，不過平時也清靜。”村長嘩啦一下拉開木門，脫了鞋子擺在門口。

葉空把鞋子外套和包都扔在門口，兩層的木屋，下面懸空，木質基柱下面墊了粗糙的圓石，防水防蛀。

屋子的門板全部能卸下來，采光很好，傍晚的日光柔和地照進來，能看到細小的灰塵在光暈中飛舞。

葉空一眼就愛上了這裏，略帶興奮地把木屋上下轉了一遍。

“村裏比較簡陋，要委屈小空老師了。”

“村長，這裏很好，超乎我的想象，我很喜歡這裏。”葉空由衷說。

大門那裏探出一個黑乎乎的小腦袋，葉空朝他揮揮手，村長回過頭叫：“菲芽，過來！”

五六歲的小姑娘爬上地板，噠噠噠跑過來，躲在村長背後，在地板上留下一串小泥腳印。

村長把她揪出來：“這是我們村的崽子，叫菲芽，今年六歲，她還有個兩歲半的弟弟，叫菲苗……”菲芽一掙就掙脫村長的手，往樓上跑去，村長叫道：“這混丫頭，給我下來！”

菲芽不理他，他也追不上，嘆口氣道：“老師你別介意，菲芽她爹媽都去城裏打工了，她奶奶一個人看著她和她弟，山野裏長大的崽，野慣了……”

菲芽從二樓樓梯口探下頭朝兩人做了個鬼臉。

葉空笑道：“沒什麽，這種赤子之心難能可貴。”

村長不懂這些話：“以後還要麻煩老師好好教導他們了。”

葉空向他鞠躬：“您不要客氣，叫我小空就好。以後還要請您多關照。”

他在村長家吃了晚飯，洗漱幹凈，回到木屋時，天已經變成了墨藍色，繁星迫不及待閃耀起來，鄉下沒有燈光，他打著村長給他的手電，拉開木門，一個黑影竄了過去！

“誰！？”他膽子大，蹬了鞋追過去，黑影不見了蹤影。

也許是山裏的小獸，他心想。坐在門口把包上的土拍掉，拿進屋裏，關上門。

一回頭，一雙大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

葉空撐住後仰差點摔倒的身體，輕聲喚道：“菲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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