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 讓環境惡劣的戶外深夜更顯得寒冷。

薛熠看向蕭寒平, 臉上春風和煦的笑容, 早在不知不覺間從他這張狼狽的臉上消失。

“我知道你不會認同我的做法, 可能在你眼裏，整個地下城的命，比你自己的命還重要。”

他的眼底只有偏執, “可我不這麽想。不論你會不會怪罪我, 我都會這麽做。”

霍深看他的眼神, 緩緩浮上一層訝然和厭惡。

“但你即便沒有救下蕭寒平，還依舊決定讓金明所有人陪葬，別再狡辯了，你做這一切, 只為了掩蓋研究院所謂的絕密實驗。薛熠, 你的心還是熱的嗎？”

薛熠握起雙拳。

他依舊不去看霍深，只緊緊盯著蕭寒平：“異獸研究一旦洩露, 落入心思不正的人手裏, 造成的惡果無法想象。金明人多眼雜, 我也是迫不得已。”

呼嘯的風聲從三人之間滾過。

在漫長的等待中。

薛熠分不清冷風究竟吹打在身上, 還是摳挖在胸膛。

良久。

蕭寒平才道：“沒有迫不得已。”

薛熠的臉色陡然蒼白。

蕭寒平看著薛熠。

很難想象。

在他的記憶裏。

薛熠似乎生來就性情溫和, 氣質斯文，顯得儒雅，與人相處，輕易就能越入旁人心防，讓對方感到愜意。

在學術研究上的天賦, 也很值得稱頌。

在這個以強者為尊的世界，曙光的民眾看待薛熠，從來都帶著尊重的敬佩與信任。

待人平等，做事穩妥。

薛熠曾是他最得力的幫手，以及好友。

那時的薛熠。

和此時此刻站在面前，用冷漠的語氣談論一整座地下城人命的薛熠。

他們判若兩人。

蕭寒平說：“只有一句話你說的很對。我不認同你的做法。”

薛熠呼吸微顫：“那是因為，我沒有真正把你救回來。你不明白，一個你活著，比整個金明更有價值！”

他擡手指向遠處漆黑的連綿山脈，往前搶了一步，“今天發生的事，還不足夠證明我的結論嗎？”

“薛熠——”

薛熠打斷了蕭寒平，眸中含著懇求他諒解的焦灼：“現在，金明的人在哪裏？他們龜縮在中央地下城，受其他人保護，而你，卻在前線為了人類生存去戰鬥，你會冒著生命危險來這裏，可他們呢？如果沒有你，到時候連人類都不覆存在，還談什麽金明！”

蕭寒平聽他把話說完。

直到沈默的漁網再度籠罩薛熠的心臟，他才聽到蕭寒平開口。

“你還是不明白，你錯在哪裏。”

薛熠眼底血絲紅得發亮。

他眼裏浸出一層水光：“我沒有錯，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去做的選擇。如果我真的把你救回來，所有人都會感謝我。”

蕭寒平淡聲說：“所有人都會感謝你，只有我不會。”

來時的熱切，在見面後剮下一層。

剩下的，也在蕭寒平的話裏墜入深淵。

薛熠眸光顫動。

霍深冷眼看他：“蕭寒平用命才救下的人，你又用他們作為代價救他。如果他真的因此才能活下來，你想讓他在餘生，都背著這種強加的包袱去贖罪嗎？”

薛熠僵冷的表情才稍有緩解：“不需要你去贖罪。我會幫你贖罪！”

他擡手調出投影。

正是無人機甲方隊，“我會和你一起抵禦異獸潮，會救下更多的人。”

蕭寒平沒再說話。

他看出薛熠對人命的漠視很難改變。

在薛熠眼裏，似乎普通人只是隨口說出的符號，這些人的生死，他可以隨意掌控，甚至不會讓他產生負擔。

研究院要求他不能洩露絕密，他就可以以整座金明為代價，繼續做異獸研究。

實際上，他完全有能力做到把實驗室封存，一層一層加固感應設備，攔住風險，及時返回處理。

但這麽做，無疑會更麻煩。

就像薛熠說的，他只是在做取舍。

相比較而言，在實驗室暴露的瞬間，將整座地下城摧毀，是最穩妥、最不會出現後顧之憂的做法。

只要當時發現秘密實驗的人不是霍深。

換作除霍深之外的任何人，整個大陸，都不會再有人知道這間曾存在三年的實驗室。

蕭寒平眉心微攏。

這不是他印象中的薛熠。

面前的薛熠讓他無比陌生。

察覺到他神情的細微變化，薛熠又說：“你放心，我以後不會再做同樣的事，異獸實驗我會終止，這樣做不夠讓你解氣的話，曙光重建後，我可以退出研究院，只留在曙光。我繼續研究機甲，為我做的這一切繼續贖罪。”

他言辭誠懇。

蕭寒平深深看他，最後只道：“不論是誰，都沒有資格決定一個無辜的人的生死，他們有家人，有自己的生活，和你一樣，他們是活生生的個體，不是你實驗室裏的一串數據，可以用價值高低去衡量。即便他們只是普通人，也擁有最基本的活的權利，人命是研究的底線，薛熠，這也是我的底線。”

薛熠狠狠抿唇。

他揮散眼前的投影：“好，我會記住你的話，以後我的研究，不會再踏過這條底線。這場異獸潮解決之後，我會對金明地下城的一切損失負責，我可以出資重建金明，我保證，我會做到讓他們滿意為止。”

說完，他又補充一句，“這一次，金明其實沒有任何人員傷亡，你們及時把所有人疏散，所以我還不算真正踏過這條底線。你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沒有研究院，我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他的承諾，對失去家園的金明地下城民眾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消息。

至於他究竟有沒有真正明白這條底線的意義——

蕭寒平轉而說：“按照原計劃，你在這裏留守，最好再退五百米，防止異獸潮沖破防線。你的安全很重要，務必保持警惕。”

知道他已經不想再繼續實驗的話題。

薛熠怔怔半晌，才面帶苦澀，輕輕笑道：

“我明白。”

已經在樹林裏耽擱了一陣，三人快步返回休息點時，異能者們已經做好充足準備。

薛熠不僅帶來了無人機甲，也帶來了極其充足的資源。

以防萬一，蕭寒平命令所有機甲更換能源，並隨身攜帶新的能源儲備，避免陷入被動。

當蕭寒平打開駕駛艙時，薛熠說：“玄鳳已經徹底損毀，等我們回到曙光，我會幫你重新設計新的機甲。”

他把情緒藏在小心翼翼的討好裏。

蕭寒平回眸過來。

註意到薛熠的神情，他收回滑到唇邊的話，微一頷首：“好。”

溫潤的柔和笑容才重新回到薛熠臉上。

他輕聲說：“一路小心，我等你回來。”

蕭寒平沒有忽略薛熠從始至終對這場戰爭的絕對信心。

自來時起，他臉上就沒有大敵當前的絲毫緊張，仿佛這場前所未有的超大型異獸潮，以及被異獸圍繞的那只六星異獸，根本不值一提。

蕭寒平目光掃過身前的鋼鐵堡壘。

或許是威力十足的無人機甲給了他這樣充足的底氣。

畢竟，它們曾經的確無數次成功阻擋了異獸潮的腳步。

想到這，蕭寒平收回視線。

他再看薛熠一眼：“註意安全。”

就轉身和周圍異能者一起，進了機甲駕駛艙。

薛熠還站在他的腳下。

小小的身影顯現在機甲視野中，只剩那道眼鏡的反光。

艙門關閉。

操作盤接連亮起。

武器系統打開。

通訊頻道連通。

幾乎沒有間隔。

霍深的聲音立刻在耳機中響起。

“薛熠又跟你嘀咕了什麽，笑得那麽開心？你這次還看不出他是什麽人嗎？你不會又被他騙了吧？”

問題一個接一個。

“你想多了。”

霍深頓了頓，再傳來的聲音隱隱咬牙切齒：“我沒想多，是你想得太少了！他在你面前裝可憐，就是想博取你的同情，你還看不出來嗎！”

機甲群推進器引擎的聲音在天空飛掠。

霍深炮彈似的聲音卻只在蕭寒平耳邊爆炸。

蕭寒平只不過頓了一頓。

霍深又問：“你真的信了他的話？”

聽起來，他嗓音深沈，偏偏語氣似乎摻著一絲委屈，和擺在表面的憤怒，“就算發生了這種事，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不論他說什麽你都信，我說什麽你都當耳旁風，他就這麽值得你偏袒嗎？事實就擺在你眼前，你還和他談笑風生，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話落。

通訊裏輕微“滴”一聲。

霍深單方面掛斷了。

蕭寒平還沒從他接連不斷拋出的問題中走出來。

不到一秒的功夫。

通訊請求的提示音在蕭寒平耳邊響起。

是霍深。

接通後。

他的語氣緩和許多。

“是他在耍離間計，這次我不會上當，你也不要被他騙了，我剛才是手誤……”

聽著耳邊幾乎不間斷的、不動聲色的解釋。

薛熠帶來的陌生和冷漠，在悄然中融化。

倏地，蕭寒平輕笑一聲。

笑聲透過耳機，躁動耳膜，傳遞著醉人的癢意。

卻轉瞬即逝。

霍深的聲音戛然而止。

良久，他問：“你笑什麽？”

蕭寒平垂眸看到腕間的薄冰手鏈。

“放心。”

“我不會把你的話，當做耳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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