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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爭貢之役箭在弦上,春城春夜情意綿綿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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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和日本國的關系一直都是起起伏伏的,太祖爺朱元璋建國之初,因元朝征討日本國慘敗,便將日本國列為十五個“不征之國“之列,但是洪武十五年發生了“胡惟庸案”,太祖爺覺得胡惟庸勾結日本人,一怒之下和日本斷絕的外交來往,排斥出“不征之國”的行列,之後關系慢慢緩和,容許日本國“十年一貢,人止二百,船止兩艘。”但事實上日本國幾乎每年都有日本使者組團來朝貢,這條命令形同虛設,到了後來放開為人止三百,船止兩艘,反正十年一貢是沒有人再提起了。

其實日本來大明朝貢,並非是畏懼大明國威,而是為了做朝貢貿易賺錢,大明開了海禁,朝貢貿易依舊繼續,日本的國王是形同虛設的,權力掌控在德川幕府手中,而德川幕府下面有許多勢力分割的大名貴族們,德川幕府掌控著前往大明進行朝貢貿易的勘合,作為獎勵發放給各個大名來大明做朝貢貿易贏得暴利。

那麽現在問題來了,有兩個日本大名的家族商團,宗設家和瑞佐家,宗設率領了三艘船,三百人來到廣州,兩天前上午到達;瑞佐家是一艘船,約一百人是同一天下午到達。懷義一天中接待了兩個日本使團,頓時覺得不對,雖然對照勘合,兩人都是先帝爺簽發的,核對無誤。可是他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同時安排兩個日本使團去京城啊!

再看看他們朝貢的物件,宗設家人多船多貨物多,但是基本都是用來做朝貢貿易的,獻給慶豐帝的貢品基本是那些品相稍差的日本絲綢、漆器還有倭扇,這玩意兒懷義自己都瞧不上,何況是皇上?放這群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去了京城,有損我大明國威啊!說不定還會被鴻臚寺甚至皇上怪罪呢!

再看看瑞佐家的,雖說船少人少貨物少,但是這家在貢品上是費了功夫的,比宗設家不止好了一點半點。懷義權衡了一下,決定放行瑞佐家,把宗設家趕出去廣州港,拒絕他們的朝貢,作為市舶司的守備太監,懷義是有權利做這個決定的,他對宗設家婉言說道:“你們日本國的使團來的太勤了,論規矩是不能放行同一國家的兩個使團一起進京的。但是呢,也不好讓你們白來一趟。你看這樣好不好,如今我們大明已經在福建漳州開放了月港,月港雖然還在修建中,但也能進出一些貨船了,你們把這三艘船的貨物運到月港,保管剛一靠岸就被經紀行的人瘋搶一空,賺得盆滿缽滿呢,也算不虛此行了。”

宗設家見狀,趕緊遞上了五百兩銀子的賄賂給懷義,要他“通融通融”。若是平時,懷義也就收了,睜一只閉一只放行,可是這次情況實在太特殊了,銀子燙手,懷義不敢收——前任市舶司守備太監韋春被淩遲處死、抄家滅族的慘狀歷歷在目呢。

懷義毅然拒絕,並給宗設家下了最後通牒,三天後帶著貨物離開廣州港。宗設家使團的人開始忿忿不平不起來:憑什麽都是日本使團,都拿著勘合,瑞佐家能放行,我們就不能?我們當然知道漳州月港能做自由海外貿易了,可是在廣州朝貢貿易,是十抽一的關稅,但是到了漳州月港,是督餉館在收稅,要收引稅、陸餉、水餉。三項加在一起,收的稅遠高於在廣州市舶司做朝貢貿易。

其實他們帶來的貨物即使在月港繳納稅收,也能賺不少銀子,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人都不會嫌錢多,今天暹羅國和北大年龐大的使團來到廣州,兩國帶來的各種珍奇異寶傳遍了整個市舶司,宗設商團的有些以前是做倭寇打劫起家的,頓時生了邪念,心中怨念和貪念交織在一起,決定借著人數優勢,將瑞佐家的使團屠殺幹凈,並且搶了暹羅國和北大年使團的貢品和貨物,連船帶財富一起搶回日本去!

市舶司招待使團的地方叫做懷遠館,宗設家和瑞佐家住宿的地方相隔一個石碑林,這群三百多人的團隊乘著月黑風高半夜偷偷起床,全副武裝聚集在石碑林,商議兵分兩路,一半人去搶港口暹羅國和北大年裝著貢品和貨物的船只,另一半人潛到瑞佐家居住的地方,殺掉他們並搶走他們的貨物,事成之後這兩路人馬在廣州港口船上會和,揚帆起航回國。

三百人在石碑林兵分兩路出發了,沈今竹和徐楓對視一眼,徐楓拉著沈今竹的手說道:“走,我們一起去找平江伯,將這些倭寇一網打盡!”

沈今竹掙脫了他的手,連連搖頭道:“我們也兵分兩路吧,你去通知平江伯,將一半人圍殲在港口,千萬不能讓他們染指暹羅國和北大年的船只;我去找暹羅國使團和瑞佐家的使團,他們的人數夠對付宗設家一百五十人了,你放心,只要不打到我們頭上來,我是不會加入戰鬥的。暹羅國使團有近一百個信仰天主教的日本武士,他們恰好可以和瑞佐家溝通。”

“你要相信我!不會有事啊!”沈今竹依依不舍的將徐楓的唇狠狠咬了一下,然後撒腿跑了,徐楓微微一怔,也從相反的方向離去。

借著碑林的掩護,沈今竹跑到暹羅國使團居住地,叫醒了諸人,將事情飛快講述一遍,暹羅國使團負責陸地安全的是大臣山田長政率領的一百天主教日本武士。山田長政這些流浪海外的武士們就因不願意自甘墮落當倭寇,而遠赴暹羅國當了雇傭兵,憑自己的本事安身立命,贏得尊重,他們本身就很鄙夷四處燒殺搶掠的倭寇,認為他們玷辱了武士的尊嚴,一聽宗設家的狼子野心,同胞、外國大使的東西和船只都要搶,一來為了自保,因為他們負責保護使團的安全,二來為了清理門戶,山田長政便帶著這群武士們傾巢出動,和瑞佐家聯手應對宗設家的屠殺。

兩國使團的首領白王子殿下和阿育公主去找懷義,阿育公主跟著夫婿林道乾學會說以些大明話了,是帶著福建本地口音的官話,“朱諾小姐,你會說流利的大明話,又親耳聽到這群強盜的計劃,不如和我們一起去找懷義公公。”

怎麽辦?這時候去找懷義面對面說話,這老狐貍肯定會把我認出來的啊!可是若不去,又沒有什麽可以站得住腳的理由呢,沈今竹陷入了糾結。

就在這時,弗朗科斯穿著長袍睡衣、戴著睡帽走過來說道:“哦,我親愛的女兒,聽完你的講述我真是害怕極了,那群強盜沒有傷害你吧……”

一頓嘮嘮叨叨關切的詢問,就像普通疼愛關心女兒的父親一樣,白王子和阿育公主見狀,不好耽誤人家父女劫難重逢,於是帶著一個大明翻譯連夜將懷義叫醒了。

此時山田長政和瑞佐兩家的武士已經設下埋伏,即將和宗設家決戰,弗朗科斯將沈今竹拉到臥室,臉色突然一變,慈父的幻象立刻消失,從老爹化身成為弗朗科斯偵探,他目光如炬,仔細打量著沈今竹,“你的靴子上全是青草和露水,應該不止是半夜睡不著去外頭散步走走,你在石碑林待了很久對不對?”

弗朗科斯戴上眼鏡,湊過去細看,“哦!我的上帝啊!你的嘴唇有些紅腫,脖子上牙印未消,身上披著的熊皮大氅我以前從來沒見過,而且——”

“從大氅的快要曳地的長度來看,這是個高大的男人穿過的對不對?”弗朗科斯抓著沈今竹的肩膀低聲叫道:“朱諾,你不是去散步,你是去約會對不對?那個男人是誰?是不是我們使團的人?豈有此理,想和我的女兒交往,卻不事先經過我的同意,太沒有禮貌了!乖女兒,這樣孟浪的人不值得托付終身。”

弗朗科斯步步緊逼追問,在紅腫的嘴唇、清晰的牙印、男士的熊皮大氅三樣鐵證面前,沈今竹想說謊都找不到托詞了,以前徐楓必會經常來找自己,橫豎瞞不過,想起以前這個幹爹說的關於政治和商業婚姻以及情人們的態度,她幹脆說道:“沒錯,我就是和新情人去石碑林約會去了,情人是我在今晚宴會上剛剛認識的,他是大明的頂級貴族,我和他一見鐘情,約定今晚在石碑裏見面。”

弗朗科斯並不氣惱,反而驕傲的看著沈今竹說道:“哦,我差點忘記了,像你這樣聰敏美麗的女人從來不缺追求者的,只是我沒有想到,你才上岸不到一天呢,就和一個貴族陷入了熱戀,你能告訴我他是誰嗎?從這件熊皮大氅的成色來看,他的家族應該很富有,不是那種落魄的貴族,從這牙印和你的唇上來看,這位好像不怎麽紳士呢。對待這麽嬌艷的玫瑰,不應該如此粗暴。”

沈今竹哼哼冷笑道:“急什麽呢,反正您很快就會知道了,留下懸念給父親猜一猜不是很好玩嗎?至於他是否是個紳士嘛,呵呵,親愛的父親,明天你可以仔細觀察一下昨晚宴會出現過的青年們,看看誰的嘴唇同樣紅腫或者被咬破了,就能找到我的情人啦。”

面對沈今竹這種對情人無所謂的態度,弗朗科斯並不意外,以前這個姑娘在巴達維亞的時候,就周旋與科恩和威廉父子之間,接受了威廉的家族求婚戒指,卻一年後又答應了科恩的求婚,愛情和婚姻在這個姑娘眼裏,不過是消遣和獲取利益的工具吧。

弗朗科斯無比欣慰的說道:“親愛的女兒,我很高興你能那麽快從科恩這個魔鬼的陰影裏走出來,擁抱了新的情人。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你們既然一見鐘情,相信這段戀愛時光會非常的快樂,我不會阻止你和大明情人來往的,那個——我可以問問你的貞潔還在嗎?”

沈今竹內心其實很害羞的,可此時不得不裝出一副失望的樣子,說道:“如果今晚石碑林宗設家的武士們稍微來晚一些,估計就不在了——那個大明貴族是個溫柔又熱情的男人啊,我很喜歡他。”

戀愛中的人是不同的,眼神飄突不定,情緒變幻莫測,基本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沈今竹現在就是如此,這時窗外傳來激烈的刀劍和火槍的聲音,應該是山田長政、瑞佐和宗設的人打起來了。弗朗科斯警惕的換下行動不便的睡袍,和沈今竹一樣都穿著騎士裝,全副武裝的躲藏在房間裏,以防有散兵游勇闖進來。

沈今竹暗想此時徐楓和平江伯應該在港口攔截剩下的一半倭寇吧,也不知戰況如何了,弗朗科斯卻還在為了她的新情人之事給與老父親的忠告,“……我希望你在熱情的時候懂得保護自己,不要和情人懷孕了,私生子不利於你將來的政治和商業聯姻——你知道怎麽避免懷孕嗎?我和你說——”

“我知道,父親不必多說了。”沈今竹心裏的小人早已聽的面紅耳赤了,趕緊打斷了弗朗科斯的性啟蒙教育——可是心裏有些癢癢的呢,唉,要是今晚的日本人晚些來,說不定真的就……就這樣,沈今竹在這個槍聲不斷的夜裏從中二期小少女進入了激情勃發的少女迷幻戀愛期。

廣州夜裏響起的槍聲驚動了整個城市,近年來倭寇屢屢在大明海岸線作亂,廣州這裏守衛森嚴,居民彪悍,倭寇很少來這裏啃這塊硬骨頭,所以廣州是比較安全祥和的,昨晚密集的槍聲在港口和市舶司響起,在廣州城引起了幾處騷亂,有刁民游手好閑者乘火打劫,佯稱倭寇打進廣州城了,呼喊大家快跑,然後乘亂搶奪財物。一時間廣州城籠罩在一片驚恐之中。

幸虧廣州城夜間執行了宵禁,有些聽信謠言拖兒帶女逃跑的廣州百姓被層層路障堵在了坊門口不得四處亂竄,引起恐慌,守城的軍隊和衙役對倭寇一直保持著警惕,很快出來上街維持秩序,逮捕燒殺搶掠的暴民,命更夫走街串巷、敲鑼打鼓澄清謠言,終於在天明之前平息了事端。廣州城捉了幾十名暴徒,當場打死十七名搶劫者,兩名差役死亡,六名廣州百姓死亡,輕傷者百餘名,面對全城騷亂,這已經是最小的損失了。

懷義是個能幹的,次日一早,廣州港和市舶司的鮮血和屍體都清理幹凈了,根本看不出昨晚的血戰,並連夜向朝廷上表此事,還命人將此事的經過和結果抄錄數份,在整個廣州城張貼,澄清真相,阻止恐慌。

漕運總督平江伯陳熊和徐楓率領的軍隊將倭寇甕中捉鱉,活捉了倭寇首領,其餘人全部死在刀槍下。同樣在市舶司的懷遠館亦是如此,山田長政率領的一百武士都在暹羅國和緬甸戰場上久經考驗的精銳,日本瑞佐使團是在悲憤中反擊,強強聯合將另一半倭寇殺了幹凈,首領自殺,已無活口。

懷義命人連夜在城外亂葬崗裏挖了個幾個大坑,廣州的仵作們驗完屍體,填寫了屍格,就地扔進坑裏一起掩埋。死裏逃生的瑞佐家武士和商人們將山田長政等武士奉為救命恩人,次日在廣州城尋了間酒樓宴請恩人們。山田長政等人十幾年沒有回家了,也十分思戀家中的親朋,紛紛向瑞佐家打聽,聽到家裏的消息,許多武士當場痛哭,其中還有幾對居然是堂兄或者表兄弟,說親了各自來歷後,抱頭慟哭,悲喜交加。

山田長政和瑞佐家首領瑞佐純一以前就認識,他們在一起喝酒密談,瑞佐純一問道:“長政君,你在海外游歷了十幾年,見識多廣,結識各國權貴,黑道白道都熟悉,你可知曉德川家的竹千代君去了何處?”

山田長政一楞:“竹千代是嫡長子,德川大將軍的繼承人啊,大禦所(即德川家康)將他取名為竹千代,和大禦所是一個乳名,並親手撫養教導他長大,就是為了讓他將來繼承德川家幕府大將軍之位。作為未來的幕府大將軍,竹千代居然不在江戶?那他去了那裏?”

瑞佐純一嘆道:“你十幾年沒有回日本了,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大將軍和夫人偏愛嫡次子國千代,日本從貴族到平民都知道。以前大禦所還在時,竹千代繼承人的身份無人敢質疑,可是大禦所死後,竹千代的處境十分艱難,甚至一度被逼的要自殺,大將軍和夫人對嫡長子毫無憐憫疼愛之心,不僅不安慰補償,反而訓斥竹千代不孝。竹千代心灰意冷,自我放逐,離開了日本國,不知所蹤,有人說去了琉球、有人說去了朝鮮、也有人說他去了大明游學,甚至有人說他已經死了。”

山田長政聽了,眼淚簌簌落下,對著日本國的方向跪地哭道:“大禦所大人!我們令您失望了,沒有保護好竹千代,堂堂家族嫡長子,居然被逼出了江戶,四處流浪。”

山田長政是大禦所一手提拔培養的大名,對德川家是忠心的,立下赫赫戰功。但是大禦所的繼承人幕府大將軍德川秀忠驅逐天主教徒,摧毀教堂,虔誠的天主教徒山田長政和他政見不合,為了堅持自己的信仰,他們這些天主教徒的武士們集體離開了日本國,在海外尋找立足之地,他們瞧不起倭寇的骯臟營生,便到了暹羅國做了雇傭兵,驍勇善戰,贏得了武士的尊嚴。

所以說山田長政和瑞佐純一一樣,都是忠於竹千代的人,支持嫡長子繼承權的。瑞佐純一嘆道:“現在日本國好多大名都站在國千代那一邊,要大將軍下詔書正式立嫡次子國千代為繼承人。唉,自從竹千代被逼出走,反對國千代的呼聲越來越弱了。我們這些暗中支持竹千代的人只得分頭去尋找他,只要證明竹千代君還活著,我們就有機會發起請願,確定嫡長子的正統地位。我被派到了大明,借著使團使節的身份暗中尋找竹千代,希望不虛此行吧。”

山田長政捏緊了拳頭忿忿然說道:“嫡長子繼承是最名正言順的。大將軍的繼承人正統與否,關系著日本國未來的國運!大將軍夫妻太過分了,怎麽可能以自己的好惡來選定繼承人呢?更何況竹千代在品行和身體上都沒有缺失,是個合格的繼承者啊!”

瑞佐純一說道:“說起來,這是德川家和以前豐臣家、織田家的恩怨,大將軍夫人阿江是豐臣秀吉的側室茶茶的親妹妹啊,茶茶為了穩固豐臣家的霸業,逼迫大禦所接受第三次改嫁的阿江為嫡次子的正室夫人。豐臣家還強迫大禦所的嫡長子自殺,所以大禦所一直仇視阿江這個次子媳婦,阿江在恐懼中生下竹千代,一落草就被大禦所抱過去養著,母子之間沒有任何情分,國千代是阿江親自養大的,可是嫡長子終究是嫡長子,嫡長子繼承制的正統地位豈能輕易被挑戰?上行下效,以後日本各個大家族的繼承人該如何定?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兒子們為了爭奪繼承權你爭我槍,整個日本都要大亂了!大禦所千辛萬苦、忍辱負重一統日本國的心血豈不是白費了?”

山田長政點頭說道:“大禦所對我恩重如山,竹千代小時候也曾經拜我為師,學習劍法和馬術,為公為私,我都會支持竹千代的。我如今有使命在身,要先將暹羅國白王子殿下和北大年公主送到京城覲見大明皇帝,不辱使命,之後我會盡力幫助純一君找到竹千代的。”

剛踏上異國土地就找到了如此強大的盟友,瑞佐純一忙跪地道謝。

且說昨晚血戰過後,懷義雷霆手段平息了此事,之後暗暗叫險,倘若暹羅國使團人員沒有無意中聽見宗設使團的計劃、倘若平江伯的軍隊沒有在市舶司懷遠館附近紮營、倘若暹羅國的護衛沒有如此驍勇能戰,稍微出一點紕漏,市舶司一場大屠殺在所難免,宗設這群強盜一路燒殺搶掠去了日本,留下的爛攤子肯定是他懷義出來頂缸!

恐怕我要步上一任廣州市舶司守備太監韋春之後塵,抄家滅族,淩遲處死啊!

想到這裏,懷義後腦勺都冒出一層冷汗來,恰好此時女兒懷賢惠穿著小內侍的衣服,提著食盒出門,不用說,就是去平江伯的營地探望受傷的吳訥去的。吳訥昨晚也參加了戰鬥,他和舅舅徐楓一樣,都是在瞻園長、在徐家的族學裏讀書習武,時常跟著外祖父魏國公去軍營歷練,加入這種甕中捉鱉的戰鬥是沒問題的。不過昨晚是吳訥的第一次,流了血,受了傷,懷賢惠聽到消息,一清早就提著藥箱和大夫往軍營跑,噓寒問暖,給吳訥上藥包紮傷口,這吳訥居然還沒把這個幼時咬他脖子一口的人認出來!還真以為她是個熱情細心的小內侍呢!

懷賢惠從軍營回來,忙吩咐廚房做了滋補的湯水和飯菜,將食盒裝的滿滿當當,要給吳訥送飯,懷義正要去軍營感謝平江伯的幫助,於是父女兩個一道去。

到了漕運兵官的營地,懷賢惠直奔吳訥房間而去,提著那麽重的食盒還健步如飛,令親爹懷義驚嘆不已,唉,女大不由爹啊!

懷義帶著厚禮重謝了平江伯,徐楓親自送他出營地,懷義說道:“聽平江伯說,昨晚是一個暹羅國使團的人告知了徐百戶,不知在今晚的慶功宴上,徐百戶能否將這個使者引薦給我?我要當面重謝,這個使者不僅僅是我們市舶司的恩人,還是全廣州的恩人啊,若真被宗設這種強盜得逞了,廣州生靈塗炭,恐怕會影響皇上開海禁的雄心。你也知道,朝中大部分官員都反對開海禁,皇上那裏壓力很大啊。”

看來是瞞不住了,不過很多事情還在雲霧中,今竹的身份不能當眾暴露,徐楓便低聲對著懷義耳語了幾句。

懷義如遭雷劈,比發現自己閨女喜歡吳訥還驚訝,“果真?”

徐楓點點頭:“此事皇上下令封口,連宮裏的淑妃娘娘都要裝作不知,下了懿旨宣她進京,今日事急從權,我不得已才告訴你,必將此事密報給皇上知曉。今晚你晚宴上見到她,千萬要當做不認識。”

懷義連連點頭,“這個自然,你放心,我從來就不認識她。”

許多年以後,人們把廣州的這場由日本國使團內訌引發的戰鬥叫做“爭貢之役”,歷史評論家說如果這場戰役沒有大獲全勝,讓宗設使團得逞,大明剛開的海禁會大大受挫,可能會重新開始海禁,正在開放建設中的月港會胎死腹中,大明帝國將永遠閉關鎖國沈睡下去,直到有一天西洋人的炮火將封閉的大門粉碎,帝國在恐慌中醒來,卻發現自己已經無力應對外面的世界了,帝國已經被世界拋棄了兩個世紀。

甚至有歷史評論家戲稱,暹羅國的使團那位無意中聽到宗設屠殺計劃的使者才是大明的救命恩人,是她消除了本該是海禁歷史拐點的“爭貢之役”,挽救了尚在繈褓中的大明航海事業。

不少歷史學家和歷史愛好者翻遍了大明的各種故紙堆,還有暹羅國黑王子納瑞宣王時代所有使團的人員名單,均沒有找到那位神秘的隨團使節。可是有位叫做暮蘭舟的三流歷史愛好者在一個叫做懷義的太監墓志銘裏找到了只字片語,這位最後官至司禮監掌印太監在致仕回家養老含飴弄孫,老糊塗了,經常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他對著最疼愛的外孫說過一句話,說“爭貢之役”時,他正擔任廣州市舶司守備太監,“得楓竹示警,殺敵三百餘人、擒匪首,得救廣州。”

這個“楓竹”應該就是暹羅國使者名字的音譯!大明四夷館翻譯地名和姓名一般都直接用音譯,就像“八百媳婦國”其實就是“蘭納國”一樣!三流歷史愛好者暮蘭舟自以為找到了答案,狂喜的翻遍暹羅國納瑞宣王時期的出使名單,還真的找到了類似楓竹發音的名字!此人將自己的發現撰文發在歷史研究網站上,覺得自己此舉是史學大發現,三天後終於得到了一個評論:“樓主該吃藥了,懷義老年癡呆癥的話你也信。”

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這個歷史愛好者從此心灰意冷,停止摸魚,專心寫網絡小說去了。

且說楓竹二人的幽會被“爭貢之役”打斷,溫情脈脈的重逢變成了鮮血淋漓的戰爭,懷義逃過一劫,次日夜裏再次設宴款待暹羅國和北大年的使團,還將平江伯、徐楓、廣州衛指揮使、廣州府府尹、同知、教諭、按察司按察使等等有頭有臉的人物全都請到了宴席上,今晚的宴會比昨晚更加龐大和熱鬧。

徐楓從一進門開始,眼睛的坐標就定位在沈今竹身上,乘著人多喧囂,無人註意時,偷偷溜到她的身邊,想要帶她出去說體己話。

豈料他在尋找著今竹,弗朗科斯也正在尋找女兒的東方情人呢!他銳利的眼神在人群中的掃視著:身材中等以下的全部排除,因為從昨晚熊皮大氅的長度來看,女兒情人的個子應該很高;中年以上的男士也排除,朱諾的眼光不會太差吧;年紀太小,外表不夠成熟的也排除,朱諾不喜歡類似威廉這種單純的天使陽光男孩……

經過一次又一次的篩除,弗朗科斯的目光鎖定了五個高大英俊帥氣的青少年,其中一個穿著百花戰袍、頭戴五梁玉冠的男人朝著朱諾走過來,他越來越近,弗朗科斯猛地發現這個男子的下唇有些紅腫,突然想起了女兒昨晚說的話:“……明天你可以仔細觀察一下昨晚宴會出現過的青年們,看看誰的嘴唇同樣紅腫或者被咬破了,就能找到我的情人啦。”

對!就是這個人了!弗朗科斯眼睛頓時一亮!

徐楓剛要接近沈今竹,就被昨晚看見的黃頭發西洋老頭攔在前方,朝著他嘰裏呱啦說了一堆話,還示意沈今竹趕緊傳話翻譯。

沈今竹只得說道:“這位是我新認的幹爹,叫做弗朗科斯,他是個生意人,也是我的保護人,他——嗯,他說他同意你和我幽會,但是——嗯,但是要對我好好的。”其實弗朗科斯是在說“你們可以成為情人,但是別生孩子。”

啥?今竹什麽時候又認了個幹爹?汪福海還不夠嗎?這個老頭也太放肆了,雖然是事實,但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什麽幽會,也不怕傷了今竹的名譽。一切疑問都要等到和今竹細談才知道,這裏人多眼雜,不是久留之地。

於是徐楓彬彬有禮、態度堅決的說道:“弗朗科斯先生,請您在註意您幹閨女的名聲,不要胡言亂語,這裏是大明的國土,希望您能遵守這裏的規矩。”

沈今竹翻譯道:“他說他很高興見到您,您是一位善良的紳士,謝謝您帶著我回到家鄉。”

弗朗科斯笑道:“是因為朱諾足夠的優秀,她這樣的堅強智慧的女孩子,總會一天會回來的。”

沈今竹翻譯說道:“我幹爹說他也很高興見到你,這裏人太多了,我們出去聊吧。”

言罷,沈今竹笑著對弗朗科斯點點頭,和徐楓朝著門口走去,豈料弗朗科斯居然如影隨形跟著他們倆,還神秘的強行將兩人帶到市舶司一個僻靜的院落,給了他們一把鑰匙,說是送給他們的禮物,然後笑瞇瞇的回到了宴會堂。

沈今竹拿著鑰匙和徐楓面面相覷,徐楓已經被弗朗科斯的磨磨唧唧弄的不耐煩了,乘著黑夜他拉著沈今竹的手說道:“我帶你去廣州城逛逛吧,廣州的城南夜市不輸金陵城呢,好多新奇的玩意兒,你肯定喜歡。”

沈今竹收起了鑰匙,和徐楓出了市舶司懷遠館,二月在金陵還屬於春寒料峭之時,人們還穿著狐裘、屋裏燃著銀霜炭呢,但是在廣州已經有人開始穿單衣了,春天的夜風吹在身上覺察不出任何寒意,一艘烏篷船飄蕩在運河之上,沈今竹講述著自己這三年的經歷。

真是幾經波折,話說沈今竹從懸崖下跌落之後,被暗流沖到岸邊,被途徑海寧一個收藥材的商隊所救,因擔心有殘餘的倭寇搶劫,商隊將沈今竹裝進馬車裏繼續趕路,所以徐楓他們幾乎將附近挖地三尺都沒有找到她。

沈今竹頭部受到撞擊、胳膊腿也有損傷,昏昏沈沈兩個多月才徹底清醒過來,醒來時商隊在福建的一個小港口休整,將收來的藥材裝船運到蘇杭,將她托付給了小漁村一對老夫婦照顧著,等她身體慢慢恢覆,能行走自如,提筆寫字時,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艦船來了,他們將村裏的老人屠盡,把婦女兒童和壯勞力俘虜上船,運到香料群島的種植園做苦力。

而沈今竹在漁村時被惡魔科恩看中,帶到了遙遠的巴達維亞總督城堡,當做未來取樂的玩物豢養著,在語言不通、守衛森嚴的總督城堡,她根本沒有機會逃離回到大明,只得日夜學習他們的語言和文字,和科恩周旋,伺機而動。

弗朗科斯的到來使得她看見了光明,殺科恩,去北大年,同意弗朗科斯的提議,做說客加入暹羅國使團。

沈今竹這三年經歷超出了徐楓的想象力,悲痛、憤怒、驚奇等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使得他的雙拳送了緊,緊了又松,任何安慰性的話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徐楓這三年的經歷是在血腥和暴力中度過,就是三個字——殺倭寇,越多越好。

烏篷船裏,徐楓握著沈今竹的手,定定的看著她的眼睛說道:“我知道了,你回來就好。往事不可追,這三年我無法將你解救出牢籠,可是從今以後,我發誓不會讓你再落到這種境地,我會盡力讓你過的快樂輕松。我知道這些話很空,憑我的本事,還做不到這些,但是請你相信,我真的會努力的。我知道這個時候厚著臉皮請你答應嫁給我實在太可笑了,可我真的一直就是這麽想的,從我十二歲開始,我就——我就心悅你了,我也知道你也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沈今竹被徐楓這頓有些糾結的情話繞的有些頭暈了,暗道你還問我,我若是不是喜歡你,昨晚會主動親你,把你的嘴唇都咬破了嘛!幸虧你晚上和倭寇打了一場,要不然這嘴上的紅腫還真不好找借口呢!

沈今竹撅了撅嘴,說道:“不對!”

啊?徐楓張大嘴,驚訝的看著她,有些不知所措,沈今竹是個大膽的行動派,正好處於激情燃燒的青春期,她猛撲過去用唇堵住徐楓嘴的縫隙,掠奪似的親吻著初戀小情人。徐楓身體一僵,很快給與更高漲的熱情。

烏篷船劇烈的搖晃著,不用搖櫓就能自行前進,彎彎繞繞著飄蕩著,哆的一聲劇烈的碰撞,小船撞到了夜行的商船上,商船行的很急,頓時將小小的烏篷船撞翻了,幸虧沈今竹和徐楓兩人的水性都不錯,游到碼頭處爬上岸,渾身上下都是濕漉漉的,兩人相視傻傻的笑了很久。

快到半夜時,徐楓才送沈今竹回到市舶司的懷遠館,因兩人落水,便就地尋了一個成衣店買了衣服換上,沈今竹三年來第一次穿上了大明的衣裙,大紅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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