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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朱雀橋邊緣定三生,同操戈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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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毯鋪在瞻園中軸線上,本是為了迎接掌印太監懷安的,可是沈今竹坐在馬車上,看著前方策馬揚鞭的徐楓,頓時覺得自己才是這個紅毯上的主角,懷安地位尊榮不假,可是他能使喚徐家的少爺為自己心甘情願充當車夫趕車嗎?

有紅毯鋪地,疾馳的馬車走的很平穩,幾乎沒有一點顛簸,沈今竹的心卻跳的像是要從胸膛裏蹦出來似的,馬車很快到了紅毯的盡頭,徐楓牽著韁繩策馬從東角門入徐府街。

徐府街依舊是戒嚴狀態,只有這一輛馬車通行,沈今竹幹脆從馬車出來,和徐楓一起坐在車轅子上,問道:“午宴已經開始了,你親哥哥封了世子,你不去敬酒道賀,不幫著你爹招待懷安等諸位大人,跑來做我的車夫做什麽?”

這徐楓深深看了她一眼,說道:“你懂的。”

這小子怎麽突然變的那麽會說話啊!沈今竹少女心狂跳,攥緊的手心開始濡濕了,小臉飛上紅雲,說道:“我——我,你不怕你爹娘說你麽?”

徐楓無所謂的聳了聳肩,說道:“不怕的,已經接過旨了,不過是一場午宴,家裏那麽多人,熱鬧著呢,缺我一個人不要緊。我哥哥冊封世子,又和賢君表姐定了親,他高興的做夢都會笑醒呢,他才不會在意我在不在場;我娘肯定是要罵我的,我爹也定會打我,如今我又不是小時候那樣一味犯犟。”

“娘罵我,我就跑開,她總不能把我關在屋子裏罵。爹打我,我就躲或者逃,小受大走嘛,實在躲不開,就受點皮肉之苦——他總不能真打死我,何況還有哥哥在一旁勸架,如今我也大了,他總得給我留點臉面。反正這些年我都是這樣,他們說他們的,我做我的,他們早就沒有脾氣啦,這就好比——”

徐楓拿著鞭子的木柄反手在後背上搓了搓癢,說道:“好比你和四嬸嬸一樣,她也不是拿你沒有法子嘛?”

沈今竹一聽最後那句,少女心立刻破碎了,咬牙切齒用胳膊肘捅了捅徐楓的側腰,說道:“我才不是像你這樣沒皮沒臉的滾刀肉呢!”

徐楓被沈今竹突然襲擊,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反擊,他甘之如飴的繼續趕車,車走在大街上,秋陽樹影交錯其間,少年人的臉上也忽明忽暗,唯一不變的是嘴角的笑容。

此時沈今竹心裏很矛盾,她希望馬車能快點,這樣她就趕的上烏衣巷家裏的午宴了,馬車裏全是宮裏賞賜的東西,她細心為每人都挑選了禮物,希望能給家人帶來意外的驚喜;可她又希望馬車能慢一點,這樣她就能和徐楓這樣在秋高氣爽的天氣享受獨處的歡悅,她現在還不知道這種歡悅意味著什麽,只是單純的希望能夠長一點,再長一點,更長一點。

只是願望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馬車很快就到了徐府街的盡頭東牌樓,穿過東牌樓,就是朱雀橋了,橋那邊就是善和坊烏衣巷,她就快到家了。

徐楓和她心有靈犀,希望這徐府街是鬼打墻,永遠沒有盡頭,但現實是東牌樓的牌坊越來越近了,機不可失,徐楓忘記了姐姐的囑咐,鼓起勇氣試探的問道:“今竹,你有沒有什麽話對我說的?”

“啊?”沈今竹少女心又開始撲通起來了,情感和理智開始打架了。

情感的沈今竹小人說道:“我好喜歡這樣的徐楓,難得有個人不嫌棄我兇蠻,也中意我的,為什麽不把他牢牢抓住呢?”

理智的沈今竹小人說道:“你忘記了二堂姐韻竹沈三離的外號是怎麽來的嗎?”

情感小人說道:“徐楓比呂布還好看,比子龍還勇敢!”

理智小人提醒道:“沈三離!”

情感小人說道:“他和白灝不一樣的,他不是那種一味愚孝的人。”

理智小人白了一眼:“沈三離!”

情感小人抓狂了,叫道:“你能不能換個說辭?小心我揍你!”

理智小人弱弱的,但又堅決說道:“劉蘭芝?”說的便是孔雀東南飛的劉蘭芝了,這劉蘭芝是賢婦典範,十三能織素,女紅一流,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琴棋書畫無所不能,才德兼備,十七歲嫁給焦仲卿為妻,從此開啟了地獄般的婚後“hard”生活模式。

劉蘭芝的極品婆婆和白灝的母親簡直一模一樣,見不得兒子和兒媳好過,想方設法的折騰兒媳,要兒子以工作為重,兩夫妻甚少有時間相處,劉蘭芝“賤妾留空房”,好容易盼得焦仲卿回來,已經是雞鳴時分,兩口子來不及說句話,就被婆婆催去織布,三日斷五匹的速度都被惡婆婆嫌棄說太慢了,雞蛋裏挑骨頭,這劉蘭芝被折磨的自請下堂,又不肯改嫁,便投水自盡了,焦仲卿這個軟骨頭丈夫沒有勇氣保護妻子,卻有勇氣上吊,堪稱愚孝典型。

在沈三離和劉蘭芝的前車之鑒輪番進攻之下,情感小人退下陣來,沈今竹洩了氣,低頭說道:“我——我沒什麽說的。”

徐楓以為她是害羞不敢說,暗想我堂堂男子漢總是躲躲閃閃的不像話,之前還是被姐夫瞧出了心思,姐姐為我出面,對她捅破了我的心思。我自己卻從來沒對她表白過心意呢。在家宴上跑出來送她回家,不就是為了自己的心嗎?反正做都做了,我還怕說?

東牌樓就在眼前了,馬上就要到朱雀街,徐楓輕咳一聲,說道:“你不說,那我就說了啊。”

沈今竹急忙說道:“不許說!”

徐楓側過臉看著她,笑道:“你是不是知道我要說什麽,所以不準我說?”

沈今竹是平生第一次在徐楓面前不知所措,她漲紅著臉說道:“誰知道你在想什麽,反正不許說。”

徐楓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口齒占了上風,他看見沈今竹緋紅的臉,心中未免有些得意,她如此表情,心中肯定也是中意我的吧,只是畢竟是女孩子,臉皮薄,不好意思罷了,算了,不要逼的她太緊,我知她心意就足夠了,來日方長。

其實這樣,就很好了啊。

徐楓笑道:“好,不說就不說了,我知道的。”

沈今竹被徐楓看穿了心思,一時有些無地自容,就像沒穿衣服似的,正想轉進馬車裏躲一躲羞,馬車已經穿過了東牌樓,走到朱雀橋上,一群人站在橋頭看著秦淮河上川流不息的畫舫,站在最中間的一個中年男人說道:“六朝金粉,十裏秦淮,一別金陵十幾年了,今日故地重游,別有一番感慨啊。”

沈今竹聽著聲音覺得很熟悉,便朝著那人細細看去,恰好那人也轉頭看著橋上的行人車馬,和她四目相對,看著那人的容顏,沈今竹頓時僵在當場:尼瑪!我是白日見鬼了嘛!這明明就是皇上啊!他怎麽跑到金陵來了?

覺察到沈今竹情緒突變,徐楓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情敵相見,分外眼紅,捏緊了馬鞭說道:“這曹核桃怎麽在朱雀橋上?”

曹核?沈今竹回過神來,才發現曹核就站在慶豐帝身邊,一個約三歲的小男孩抱著他的頭,騎在他脖子上看大船,眼裏滿是喜悅,拍打著曹核的頭叫道:“表哥,表哥,你瞧那船上還有耍百戲的呢。”

表哥?沈今竹想起臨安長公主和曹核母子情深的模樣,頓時恍然大悟,難道這三歲的孩童就是大皇子不成?

正思忖著呢,慶豐帝也瞧出沈今竹了,他莞爾一笑,叫道:“表妹!今竹表妹!”

徐楓從未見過慶豐帝,他見那中年男子敢如此戲謔的對沈今竹說話,對曹核的醋海頓時升級成了怒火,登徒子!揮著馬鞭就往那人臉上直擊而去!

沈今竹聽得耳邊呼呼風聲,已經來不及阻止了,眼瞅著那鞭子就要落在慶豐帝臉上,說時遲那時快,站在慶豐帝身邊一個人同樣揮起鞭子,將徐楓的馬鞭隔開了,兩條鞭子在空中纏鬥在一起,此人力道極大,將鞭子一扯,硬生生將徐楓這個半大少年從馬車上拉扯下來!

徐楓沒料到對手如此強大,他從車上摔道朱雀橋上,趕緊棄了馬鞭,就地一滾,刷的一下亮出手裏的佩劍,沈今竹趕緊拉緊了韁繩,將馬車停住,跳下車轅子,跑到徐楓面前低聲道:“趕緊收劍謝罪!他是皇上!你要弒君謀反嗎?”

徐楓一楞,他比沈今竹稍高一些,看見剛才揮鞭攔截他的不是別人,正是錦衣衛指揮使曹銓曹大人!難道沈今竹說的是對的?這中年男子的確是慶豐帝!

徐楓收劍,正要跪拜,曹銓快步走來,對徐楓沈今竹耳語道:“皇上白龍魚服,下江南微服私訪,你們不要走漏了風聲。”

曹銓如此吩咐,倆人當然不敢當街跪拜,徐楓暗想糟了,我剛才對皇上揮起鞭子,會不會被治罪啊!沈今竹則暗道:難怪今天在瞻園沒見到曹銓作陪懷安,原來曹銓要陪更重要的貴客啊,估計慶豐帝就是坐著懷安的官船一路南下的,明地裏懷安假公濟私衣錦還鄉回老家祭祖,暗地是慶豐帝白龍魚服在江南微服私訪。

這時慶豐帝嬉笑著走來,依舊是一副隨意的樣子,說道:“你就是曹核說的小霸王徐楓?果然是虎父無犬子啊,小小年紀,身手了得,將來必定是我大明棟梁之才!”

這慶豐帝不會說的反話吧?徐楓不知如何接話,沈今竹瞧見他不知所措的慫樣子,趕緊出面替他解圍,她在京城的時候,時常被淑妃娘娘召到在宮中走動常住,經常和慶豐帝說話聊天,她聰敏過人,深知慶豐帝的脾氣和行事風格,便先張口親親熱熱、甜甜蜜蜜的叫了聲“表姐夫”,說道:“表姐夫,這個小霸王性子沖動,又沒長一副慧眼,沖撞了你,必定要重罰的,現在快要到吃中午飯時候了,我們就罰他請客吃飯可好?表姐夫要使勁點好吃的、好玩的、貴的,把他的月錢零花銀子全部榨幹,這樣方顯得他賠罪的誠意呢。”

徐楓聽見沈今竹和慶豐帝說話如此隨意,就像拉家常一樣,很是驚訝,他性子沖動,但不笨,立刻反應過來沈今竹是在幫他化解欺君之罪,趕緊順著沈今竹的話頭說道:“堂姐夫,秦淮河上有一個家河樓先鹵後烤的豬蹄做的極好,您若不嫌這種吃食粗陋,不妨去嘗一嘗。”

這話誤打誤撞很對慶豐帝的胃口,他眉毛一揚,學著秦淮河畫舫上的儒生將倭金扇在掌心一合,說道:“粗陋好啊!我就是喜歡吃粗陋的東西,在宮裏吃的那些都膩味了,正好換換口味,不過——”

慶豐帝指著秦淮河上的畫舫說道:“我剛才被你的鞭子嚇一跳呢,單吃烤豬蹄怎麽夠壓驚的?你租下一個畫舫,我們買了東西,帶到畫舫上,邊看風景邊吃,這才能顯示你賠罪的誠意呢。”

別說是租了,就是買了願意啊!徐楓趕緊點頭說道:“好,事不宜遲,我們去河樓先點著菜,要河樓掌櫃幫我們租一艘畫舫來。”

慶豐帝滿意點頭,指著秦淮河迎面而來的一艘三層大畫舫說道:“你要是租下那個最大的,我就相信你的誠意。”

見徐楓如此上道,沈今竹送客口氣,她辭別了眾人,說道:“我要回家了,你們慢走,玩的開心點。”

慶豐帝卻攔住她說道:“表妹,你忘記在宮裏頭說的話嗎?你說我若有一天去了江南,你便陪我玩耍游逛,怎麽,如今我來了,你說話不算話了?”

我是說過啊,可是我那時一來還小,說話不知輕重,二來當時覺得你永遠都沒有可能來江南啊!沈今竹內心有個小人撓墻,面上卻笑道:“家人在等我回去,這一車禦賜之物也在等我送給他們呢,中秋佳節享受皇恩浩蕩,不是每家都有這個福氣的。”

這馬屁拍的慶豐帝很舒服,他對曹銓說道:“你派人駕著馬車回烏衣巷沈家,把禮物發下去,和沈家老太太打聲招呼,就說——就說臨安長公主想見今竹,派人把她接走了,這幾日都住在長公主府,叫老人家不要擔心啦。”

曹銓暗道,中秋節不讓人家小姑娘和家人團圓是何道理?臨安長公主雖然有些霸道,也從不會如此蠻橫行事,但皇上吩咐,他不敢抗旨,只得照辦,吩咐了穿著常服的錦衣衛駕著馬車去烏衣巷送禮。

沈今竹看著一騎紅塵馬車去,感嘆當初真不應該誇下海口,說要陪著慶豐帝游遍江南山水!真沒想到這慶豐帝真的當了真啊!她也想游遍江南,可和誰都可以,就是不想跟著皇帝一起,因為凡事牽扯到一國之君,隨之而來的繁文縟節就如蛛網般纏過來,玩也玩的不痛快,何必受這個罪呢。

唉,覆水難收,自己說的話,再難也要履行,否則就是欺君之罪呢。沈今竹心裏很是郁悶,但轉念一想,慶豐帝並非大招旗鼓的下江南,而是白龍魚服,微服私訪,這樣的話是不是就不用遵守那麽多規矩了?

真思忖著呢,慶豐帝對著坐在曹核脖子上的大皇子說道:“炫兒,這是你表姨。你乖乖聽小姨的話,小姨帶你買糖葫蘆吃。”

“表姨。”大皇子朱思炫落落大方的叫道,他生母低微,但是他自打出了娘胎,就一直由皇後抱到坤寧宮裏撫養,小小年紀就有皇家獨有的矜貴之氣,他是首次出宮去了這麽遠的地方,眼裏滿是新奇和喜悅,並不害怕。

既然見了慶豐帝都不用行禮,對著大皇子就更不用客氣了,沈今竹笑著對大皇子點點頭,從善如流說道:“外甥乖,想吃什麽,想玩什麽,就和表姨說。”

曹核見沈今竹朝著自己笑,趕緊頂著大皇子慢慢蹭過來,居然還討好的笑了笑,開始套近乎,說道:“今竹,我們又要去那家煙雨樓了,現在想想,真是不打不相識啊。”

慶豐帝聽了,內心八卦欲望被攪起來,忙問道:“你和曹核認識?還不打不相識?這是怎麽回事,說來聽聽。”

曹核便說了和李魚開賭局,沈今竹出面幫忙,居然打敗自己請來的賭坊高手,說到此處,曹核連連讚嘆道:“今竹好厲害,居然和那人打了平手。”

曹銓聽到兒子開賭局的話,恨不得當場將這不爭氣的兒子打一頓,慶豐帝感興趣的是沈今竹一個小姑娘居然賭術如此高明,他樂不可支的說道:“果真如此?那我們過會在畫舫上賭一把如何?呵呵,我在宮裏頭還從未輸給過女子呢。”

我那時幹嘛要答應幫李魚對付曹核桃啊!沈今竹此時深刻體會到什麽是自作孽不可活,慶豐帝這樣喜歡玩樂的君王,真的是百無禁忌,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什麽花樣都要試一試。如今剛剛坐穩了江山,有了皇子,也震懾得住武臣,控的住內閣,便覺得大勢已成,可以好好放松享樂一番了,諾大的京城都不夠他玩的,聽說通州鬧土匪,他居然帶著錦衣衛去剿匪,大象踩螞蟻似的搗毀了土匪窩子,還跑到關外幾次禦駕親征,親自帶兵打過韃靼人,從無敗績——當然了,他若是敗了,恐怕是沒有心情下江南的。

沈今竹自認倒黴,慶豐帝卻興致正好,問曹核:“你和表妹打賭輸了,輸了她什麽?”

——這個,曹核楞住了,不說吧是欺君,說吧又太丟人,正待含含糊糊的敷衍一下呢,徐楓最厭惡曹核那雙虎眼總是偷偷看沈今竹,聽慶豐帝如此問,他如何會錯失這個“落井下石”的大好良機呢,趕緊一五一十將那晚煙雨樓曹核認賭服輸,脫光衣服橫渡秦淮河的“英勇”事跡說了一遍。

慶豐帝聽得哈哈大笑,曹銓覺得丟大人啦,恨不得當即把這個笨兒子丟進秦淮河餵魚!大皇子朱思炫居然也聽懂了,很認真的問道:“表哥,秦淮河的水冷不冷?你光著游泳,那水裏的魚兒咬不咬小雞雞?”

一聽這話,眾人除了曹銓父子,全都大笑起來,尤其是徐楓,那笑聲慷慨激昂,格外刺耳。沈今竹先是跟著笑了幾聲,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勁,自己一個女孩子,好像應該裝作聽不懂才對!

沈今竹便強行憋住笑,臉色忽紅忽白,曹核偷偷瞄著沈今竹,都看在眼裏了,此時內心是崩潰的,其實不用他老子曹銓動手,他自己都想跳到秦淮河裏頭餵魚去了,而徐楓卻覺得此刻無比的舒適痛快,默默計算著曹核此時內心的陰影面積。

慶豐帝搖著倭金扇誇獎曹核:“男子漢大丈夫,願賭服輸,佩服佩服,曹核今後前途無量啊。”

曹核暗自吼道:我不要前途行不行,快把面子還給我!

一行人到了煙雨樓點了酒菜,當然是徐楓結賬,徐楓找店夥計雇一艘三層大畫舫,那店夥計有些為難,說道:“客官,今夜是八月十五中秋,也是江南貢院秋闈最後一天考試,等下午散了場,許多不能回家鄉過節的外地南直隸儒生要在畫舫聚會喝酒呢,大小畫舫早早被包出去了,您若一定要把酒席擺在畫舫之上,小的只能和畫舫船主說和說和,看能不能勻一間房給您。”

真龍天子如何能與那些凡夫俗子同船?徐楓說道:“告訴船主,價錢加倍。”

——這,如此大手筆,店小二猶豫了一下,說道:“客官稍等,小的去問問船主。”

慶豐帝卻連忙阻止道:“勻一間就成了,一整艘船就我們幾個人怪沒意思的,天南地北的人聚在一起才有好玩呢。”

沈今竹眼角餘光偷偷打量著曹銓,那曹銓置若罔聞,好像早有預料到慶豐帝有此舉,暗想曹銓不愧為是好少年時中了武進士就跟隨慶豐帝的老人了,太熟悉這位皇帝的性格,喜歡新奇事物、喜歡湊熱鬧,性子極為倔強,勸也勸不住——滿朝文武,加上後宮太後、皇後輪番上陣,都勸不住慶豐帝上山剿匪,去關外打韃靼人,曹銓就更勸不住了。

這徐楓不知死活,正待要去勸幾句,被沈今竹使了眼色阻止了。徐楓暗想,還是聽今竹的吧,連曹大人都沒開口勸諫,那有我說話的份?曹大人是錦衣衛指揮使,他應該早就安排探子在四周護衛了,我操什麽心,陪著皇上吃酒聊天足夠了。

不一會,店小二就喜滋滋的來討賞錢,說和一家畫舫談好了,將三樓的一間房租給他們開宴,徐楓爽快的給了租金和賞錢,命小二將酒席擺在畫舫裏。而曹銓手下的錦衣衛暗探來報,說已經強行租下了三樓隔壁的房間,其餘兩層有暗探扮作儒生的樣子混跡其間防備,也有女探子扮作的煙花女子,連畫舫水手都有錦衣衛的人,另外有幾艘烏篷船偽裝賣酒賣花的隨時跟蹤畫舫,確保安全無虞。曹銓低聲道:“知道了,叫兄弟們裝的像些,別讓貴人覺察出我們刻意保護,若惹得貴人發怒了,連我都護不住你們的。且警醒這些日子,等皇上回京二來,我會好好犒勞你們。”

慶豐帝要白龍魚服來江南,早在兩個月前就下了密旨告訴曹銓了,比起幫扶皇上繼位時的腥風血雨,日驚夜怕,雖說在金陵錦衣衛每年也辦不少類似貪腐、結黨營私、甚至謀反等禦案,但比起以前在潛邸做侍衛、比起北京的錦衣衛,曹銓在南直隸的日子就堪稱清閑了,每日去衙門處理公務,夜晚鉆密道去臨安長公主府裏和公主相會,除了有些頭疼調皮搗蛋的兒子曹核以外,還真沒有什麽事能難倒他。

驀地接到密旨,曹銓只覺得是五雷轟頂,他有多了解皇上的本性,就有多害怕出事。皇上下江南微服私訪,此事除了搭順風船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懷安、金陵錦衣衛和金陵守備太監懷恩知曉,其餘人一概不知,這也意味著五城兵馬司,各地區的衛所都不負責皇上的安危,所有的壓力都在錦衣衛身上。

曹銓之所以快刀斬亂麻和魏國公和解、將大哥圈禁,並鏟除大哥的餘黨,除了曹家本身的利益,也有肅清金陵那些不安定因素,免得慶豐帝白龍魚服到了這裏,這些匪徒橫生事端的原因。

只是曹銓沒想到的事,他的雷霆手段使得金陵城再次恢覆了平靜,但他心灰意冷的大哥在今夜走向了生命的終點。

黃昏,一輛馬車從遺貴井出發,速度很快,要趕在關城門之前去外城的莫愁湖,馬車上坐著風韻猶存、帶著全家女眷做半開門生意的半老徐娘餘氏。這餘氏也是徐家人,此時的她原本應該是含飴弄孫的貴婦,只是她父親四十多年前卷進瞻園七子奪嫡的大案裏,父親被查出雇兇殺人,將庶出的大哥淹死,大逆不道,他們這一支被除族,父親慘死錦衣衛詔獄,家裏唯一的男丁親弟弟也在流亡途中病死了,母親帶著她們姐妹兩個到了山東曲阜,因家庭支柱兩個男人都相繼去世,徐字少了雙人,所以心灰意冷的母親化姓為餘。

剛開始餘氏的娘委身曲阜孔家的一個族人,作了外室,後來逐漸墮落了,幹脆帶著兩個女兒做起了半開門,餘氏年輕時異常嬌美,連這一代的衍聖公都是她的裙下之臣,這衍聖公是個好色之徒,她生的女兒餘三娘長到十四歲時,被衍聖公看中,花了大價錢買下餘三娘的初夜,將其梳攏,此後居然是母女共侍一夫了。

知女莫如母,餘氏明白,女兒餘三娘心裏苦,但有什麽辦法呢,一旦做了半開門,想要回頭何其難,要怪就怪你命苦,托生到為娘肚子裏,生下來就是賣笑的命。

去年曹銓的大哥曹大爺居然在山東曲阜找到了她,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給她一大筆銀子、並金陵城遺貴井的一處房契。說昔日的一切都是魏國公的父親為奪爵謀劃的,她的父親無罪,被栽贓了而已,還說若有朝一日能奪回爵位,必定會恢覆她父親的名譽,將她們這一支重新迎回瞻園,並寫入徐氏家譜。

當時餘氏已經算是年老色衰了,並不太適合流連歡場,暗想這也是個出路啊,即使不能奪爵成功,重新姓徐,但看在曹大爺巨額銀票和遺貴井的豪宅上,她就決心帶著女兒們去金陵闖一闖。

在金陵安家,才知此地居住不易,想要維持體面的生活,就必須將半開門生意再做起來。女兒餘三娘運氣最好,居然找了個鄉下有錢的土秀才這樣完美的一只肥羊,餘氏幫助女兒逮到手裏,大宰特宰,把血放幹凈了再找一只便是。

誰知一切都在八月初七的一個雨夜發生變故!女兒“女婿”在那晚神秘失蹤,她急得顧不得道上的規矩了,直接去應天府衙門找裙下之臣應天府尹幫忙尋女兒女婿,可是恰好碰上應天府尹熬夜宣布全城戒嚴,一晚沒睡在茶樓補覺,餘氏被他的幕僚拒之門外,後來餘氏在衙門口找應天府尹的事情被他的夫人知曉,在家裏好一頓鬧騰,應天府尹沒辦法,只得暫時向夫人低頭,說和餘氏一刀兩斷,再無瓜葛。

餘氏最大的靠山就沒有了,只能在遺貴井幹等消息,可就在中秋節的下午,派出去女婿孫秀老家——松江華亭鄉下找人的家丁還沒回來呢,孫秀考完秋闈最後一場考試,肩膀上帶著傷,神色悲傷的回到了遺貴井,一進門就長跪不起,說他害了餘三娘,不敢求餘氏原諒,他願意給餘氏養老送終,以全餘三娘的孝心。

餘氏聽完女兒被害的經過,還有孫秀這幾日住在魏國公的經歷,當即就明白了導致女兒之死的罪魁禍首是誰!肯定就是去年送銀子送房子的曹大爺啊!此人為了奪回爵位不折手段,派出的殺手綁架沈家叔侄未果,將餘三娘滅口了。

餘氏心如刀絞,將孫秀打罵一頓都不能解氣,便將心一橫,叫馬車往城南開去,去莫愁湖的一個別院裏找曹大爺算賬!

曹大爺此時病入膏肓,而且心灰意冷了,走路都還杵著拐杖,他命人放了餘氏進來,把她當做唯一的傾聽者,講述了自己的一生:在瞻園眾星捧月的童年、顛沛流離的少年、陰郁愁苦的青年、鬥志滿滿誓奪爵位的中年,以及一敗塗地、眾叛親離的晚年。

餘氏冷冷的看著他,說道:“你說這麽多有什麽用?是臨終前懺悔嗎?你殺了我的女兒,她身上流的也是徐家人的血!”

曹大爺哈哈笑道:“我們徐家人最擅長的難道不就是同室操戈嗎?這就是徐家人的宿命輪回啊!世襲罔替的爵位太誘人了,哪怕是親兄弟也反目成仇,我們的老祖宗中山王徐達為兒孫掙得這世襲罔替的魏國公爵,以為兒孫從此無憂了,可事實呢?”

“祖宗去世,配享太廟,從第二代魏國公徐輝祖開始就兄弟操戈,他親弟弟徐增壽暗中支持謀反的燕王朱棣,燕王妃是徐輝祖的親妹妹,生了兩個郡王是他的親外甥。建文帝卻下旨魏國公徐輝祖掛帥帶領軍隊攻打北京平反,這徐輝祖居然將親弟弟當眾斬殺在陣前祭旗,以顯示自己的決心,贏得建文帝的信賴。北京城破,燕王拔劍自刎,燕王妃服毒自盡,兩個郡王均跳下城樓摔死。”

“或許是燕王一家死的太慘烈吧,而且死於親人之手,估計死前發了毒咒,我們徐家幾乎每一代人都有恩怨糾葛,為爵位,為家產,那一次不是下狠手鬥的你死我活?你家遺貴井不遠處就是魏國公的東園,有一代魏國公是以少年世子承襲的爵位,因年紀還小,那時空有爵位,沒有權力,對外無法掌控三軍,對內無法彈壓族人,這東園本該是瞻園繼承人的產業,卻被魏國公的親叔叔強占了去,還自號是“東園主人”,狠狠打了年輕的魏國公一巴掌啊!”

“後來年少的魏國公長大了,重掌權柄,暗中指使禦史參奏親叔叔貪墨軍糧,克扣軍餉,還搜羅了證據給禦史,親叔叔被砍頭,全家被流放到西北戍邊,東園物歸原主。類似事件數不勝數啊,這就是徐家人的宿命!我們天生就是中了詛咒,最喜歡自己人殺自己人,對族人比外人更狠更毒辣!”

“徐家人一代接著一代的禍起蕭墻,直到我們的父輩七子奪嫡,被最小的叔叔鉆了空子,竊取了爵位,我爹爹含冤出族,你爹爹死在詔獄。到了我們這一輩,我畢生心血奪爵失敗,誤殺了你女兒,我則被同父異母的弟弟軟禁在這莫愁湖別院,生不如死,而你帶著匕首來尋仇,想殺了我為你女兒報仇是不是?”

餘氏聽著曹大爺講述徐家人兩百年來慘烈的內鬥史,心中湧起一股悲涼之感,喃喃說道:“我是想殺你,但匕首已經被門前的侍衛搜走了,可是——”

餘氏突然失心瘋似的哈哈大笑道:“可是我覺得你被親弟弟圈禁,郁郁而亡更痛苦呢!”言罷,餘氏瘋瘋癲癲奔出了莫愁湖別院。

餘氏走後,曹大爺很是失落,他叫下人打了一盆熱水,說要泡腳歇息,下人要伺候他洗腳,被拒絕了,曹大爺很生氣:“我還沒病到連洗腳都不會自理!”

眾仆退散,在外等候了許久,都不見曹大爺喚人倒水,覺得不對勁,趕緊撞開門進去,但見曹大爺跪坐在地上,頭埋在洗腳水裏,人都已經開始僵硬了,用如此決然的法子離開人世。

而與此同時,秦淮河上大大小小的畫舫穿梭如織,也不知那家大戶在河畔燃起了焰火,花花綠綠的焰火將夜空映的通明,沈今竹和慶豐帝等人皆在畫舫艙外看焰火,曹核偷偷瞟著沈今竹歡笑的側臉,而堂兄徐楓已經醋海翻波,恨不得此時就同室操戈,將曹核那雙不老實的眼珠子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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