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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憶舊情夫妻奔東西,打雙陸竹核窺天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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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金陵城萬家燈火,沈今竹苦逼的、如入殮的屍體般躺在美人榻上,額頭往上的頭發連同頭皮都浸泡在水裏,汪夫人如狼外婆一樣笑著說道:“聽話,乖乖別動,每天這樣泡半個時辰就夠了,保管這頭發長的快,今年過年就能梳髻插戴首飾了。”

又吩咐丫鬟:“水涼了,再加一瓢熱姜湯來,哎喲,慢點倒,小心燙著了。”

沈今竹躺著動彈不得,暗想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說點別的不行嗎,非要提七月初七烏雞血攪合二月桃花粉,汪夫人就有話說了,“你都能忍烏雞血一個時辰,這生姜水半個時辰都忍不了?淘氣!還不快乖乖躺下?”

沈今竹心裏一片哀嚎,此刻窗外幹爹汪福海正在考校雙胞胎兒子麒麟的武藝,兩個兒子一擁而上和親爹對打,不到十個回合,麒麟兩個都被親爹踢到草坪上去,也是哇哇叫痛。

獨痛與人痛痛孰痛?當然是和兩個幹哥哥一起倒黴比較好啦!聽到窗外麒麟的慘叫聲,沈今竹居然感到了少許慰藉,覺得自己壞壞的。

此時,宅邸同在城中大倉園的誠意伯府也不平靜。崔打婿的倒黴女婿劉宇文整天都在書房溫書,將考籃檢查一遍又一遍,準備明日秋闈第一天的考試。其實三年前他就有把握秋闈金榜得名的,只是中元節那晚盂蘭盆會慘案,他懷孕的妻子崔氏恰好也在雞鳴寺,次日一早他就匆匆騎馬去雞鳴寺找崔氏,馬匹被路邊的毒蛇咬到腿,發瘋亂跑,將劉宇文甩下馬背,劉宇文摔斷腿,而崔氏早就被以前還是李七夫人的何氏舍己為人救起來了,母子平安。但是一見丈夫被擡到雞鳴寺的那副慘模樣,崔氏慌了神,以為丈夫快要死了,悲慟過度,哭的失去了腹中胎兒。

劉宇文就這樣錯失了那次秋闈,崔氏也失去了孩子,夫妻兩個都陷入人生低谷,好在三年後夫妻攜手走出低谷,崔氏再次有孕,而劉宇文腿傷痊愈,在岳父崔打婿的鼓勵(毆打?)下重拾書本,秣馬厲兵再戰秋闈,經過三年的沈澱,劉宇文很有自信(不自信岳父會打的)今科必中了。

其實老誠意伯去世後,伯府三房人家早就分家了,但是誠意伯愛惜兄弟,不舍得兄弟搬出去,所以誠意伯府一直處於分產分家但不分居的狀態。

兩年多以前誠意伯太夫人去世,全家有官職的男子都要丁憂,在山東任布政使的二房和在京城當吏部侍郎的三房都回到金陵伯府裏守孝,如今孫子一輩早就出孝了,可以做官科舉考試,兒子這一輩也即將出孝期。

劉宇文是二房的少爺,他在書房過了一天,家中長輩們陸續過來看他,說了些以前他們參加科舉考試的內容和心得,他三叔父曾經中過一甲第二名榜眼。要說這劉宇文也是極其幸運,有是榜眼的三叔父,也有探花郎岳父,父親也是兩榜進士,若在科舉上沒有建樹,還真說不過去的。

崔打婿的女兒崔氏摸著已經微微隆起的肚皮,坐在窗邊的羅漢床上發呆,崔氏父親崔打婿是探花郎,容貌絕對能對得起“花”這個字,崔氏作為探花郎的女兒,相貌猶如雨後芙蓉般清純嬌艷,此刻在燈光下,更是麗色醉人,猶如海棠春睡。劉宇文心中暖暖的,坐在她身邊笑道:“這幾天是怎麽了?總是這樣發楞?莫非這肚子裏是個楞小子不成?昨夜你說在看秋雨,今夜秋雨已經停了,怎麽還是看著窗外?”

言罷,劉宇文伸手就要去摸崔氏的肚子,也不知為何,還沒碰上呢,崔氏就將丈夫的手推開了,扶著腰站起身來,淡淡道:“不早了,歇息去吧。”

劉宇文碰壁,這也是他好幾次碰壁了,他收了笑容,問道:“究竟怎麽了?我做錯了什麽嗎?怎麽總是對我愛答不理的。”

崔氏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走到妝臺前卸晚妝,圓髻上的金鑲玉簪子尖利如刀刃,劉宇文看著覺得很刺眼,他囁喏道:“我還有兩場考試,不能分心的,你能不能告訴我出了什麽事?別憋著氣不理我,我怪不安的。”

崔氏看著鏡子中丈夫的臉,頓時覺得煩心,不愧為是崔打婿的女兒,性格也有些彪悍,她用粉撲沾了些玉女桃花粉,啪啪將鏡子蒙上一塵白雪,看不見為凈,冷冷說道:“相公高才,今科必中,一鼓作氣明年春天再去京城赴春闈,中了進士,到時候我也應該生了,喜報也來了,金榜題名抱兒子,雙喜臨門的好事,你到占全了,有什麽好不安的。”

你——成親三年多,劉宇文也慢慢摸透了妻子的脾氣,因是家中獨女,被寵愛的過了些,是個嬌氣的,後來嫁給自己,又有諢名崔打婿的岳父撐腰,自己性子又綿軟了些,崔氏就一直嬌氣不改,但凡有點不順意,就鬧小別扭,時常如此,他也習慣了,想著晾一晾,過幾日就慢慢回轉了。

所以這次被崔氏冷嘲熱諷,劉宇文也忍了,看見羅漢長炕幾上的燕窩粥幾乎都沒有動,便溫言說道:“怎地今晚的宵夜還沒沾唇呢,大夫說要好好保養身體——咦,這是——”

炕幾上的紅簽赫然是一個禮單,而且是慶賀獅子山何家嫁女之喜的單子,劉宇文匆匆看了一眼,禮物很是豐厚,三年前何氏舍身救過崔氏,如今何氏雖然改嫁給一個太監了,可是恩人就是恩人,恩人改嫁,送賀禮理所當然的。

劉宇文看著禮單的筆跡,說道:“這單子要管家擬就可以了,你何苦為這個傷神呢?要註意身子。”

崔氏摘下耳垂上的東珠墜子,說道:“寫個禮單算什麽?我今日一早還要親自去獅子山何家喝喜酒呢。”

“什麽?”劉宇文大驚,手上的禮單飄飄蕩蕩落在地上,他急忙說道:“那可不行!何家豪富,但只是商戶,賣魚的生意人而已,我們誠意伯府是文成公後裔,爹爹丁憂以前還是三品大員,因為感激何氏當年的救命之恩,平日走走禮就行了,你又何必親自道賀?一來你有身孕,不方便出門;二來這何氏早就不是以前曹國公府的李七夫人了,她明日要改嫁給一個太監!金陵城誰不等著看熱鬧,你不好親自出面的,你是我們誠意伯府的媳婦,伯府對此事的立場是保持中庸,懷義公公和曹國公府兩頭都不得罪,你倒好,巴巴的挺著肚子去賀喜,豈不是——豈不是給家裏添亂嘛。這事若被岳父知道了,他也不會讚同你的行為。聽為夫的話,明日不要去了,賀禮到了即可。”

崔氏卻梳著頭,不緊不慢說道:“何氏改嫁,錯在曹國公府欺人太甚,擡舉一個娼妓打壓正室,還訛詐親家的銀子做私房。何氏又能如何?你也說了,她不過是個商戶之女,為了救父親兄弟、為了延續何家魚行的生意,不得已委身一個太監,如今這世道啊,做什麽侯門婦?還不如嫁給一個知冷知熱、心疼自己的太監呢。”

這話說的就太重了,劉宇文綿軟的性子也不抗不住妻子這樣的打擊,不做侯門婦?這是崔氏暗示她對自己誠意伯府不滿麽?

劉宇文火冒三丈,說道:“曹國公府是不對,可是何氏拋夫別女,嫁給太監做老婆,她難道沒有錯?念在她是我們恩人的份上,我們送賀禮道喜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你再親自去喝喜酒,是要丟我們誠意伯府的臉面嗎?”

啪!崔氏轉身將手裏的梳子朝著丈夫的方向扔去,沒有打中,梳子落地,崔氏猛地站起來,說道:“別在這道貌岸然說些話!我念你要秋闈,一直隱忍不鬧,你就當我好欺負?我同情何氏、理解何氏、恭喜何氏,是因為如今我和她都陷入同一個局面,她已經逃出來了,我卻被困進去。”

“我們都被煙花女子踩到頭上來了!我懷著孕呢,輕煙樓的佩玉姑娘就求人捎信給你,要你信守承諾,給她贖身,納她為妾,好給你生兒子呢!你口口聲聲瞧不起曹國公府的李七爺,你自己卻做著和他差不多的事情,呸!真是令人作嘔!”

劉宇文如遭雷擊,呆楞了好一會,才慌忙解釋說道:“娘子,你誤會了,那佩玉是在我和你定親之前認識的,那時我年少輕狂,在輕煙樓多喝了幾杯,就——就梳攏那佩玉,那時我被那煙花女子迷昏了頭,許諾說給她贖身,納她為妾。可我發誓,自從和成親後,我再也沒有踏入輕煙樓半步,和佩玉也沒有書信來往。煙花女子無長性,她也早就把我拋在腦後,委身了多少男人,今年歡笑覆明年,朝來暮去顏色故,等到現在門前冷落車馬稀,就想著老大嫁作商人婦,還不如進伯府做姨娘,想著以前我對她有真情,也說過要納她為妾,便寫了信,托人捎給我,我寫了回信,說我已有妻室,發誓此生不納妾,要她死心,並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

這劉宇文看了佩玉的情信,又是害怕又是氣憤,怕的是被妻子岳父知道,必定鬧的不可開交;氣的是佩玉無恥,把自己當冤大頭、接盤俠,遂將情信捏成團,順手扔進廢紙簍裏,紙團擦著紙簍邊框而過,落在地上,當時劉宇文正憤然寫信拒絕佩玉,並沒註意到地上。

後來崔氏來書房,見地上有紙團,這青樓的信箋都格外精致,而且都帶著香氣,崔氏覺得好奇,便撿起來展信一瞧,當時差點氣跌了。但轉念一想,覺得過兩日丈夫便要秋闈,若鬧起來,會被婆家指責說不識大體、不懂大局、有失賢惠。就一直隱忍不發,只是她平日嬌寵慣了,一朝發現丈夫居然與青樓女子有染,頓時如墜冰窟,嘴裏雖然不說,但是情緒早就爆發出來了,橫豎看丈夫不順眼。

剛才被丈夫激的失口說心裏話來,此刻聽到丈夫的解釋,崔氏覺得很消氣,但是心中依舊有疑慮,她冷笑道:“誰知道你回信寫了什麽,別是胡說哄我的罷。”

劉宇文忙說道:“沒有,我對天發誓,剛才若有說謊,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叫那佩玉來對質。”

崔氏冷哼一聲,說道:“我是名門閨秀,她一個青樓女子,她替我擦鞋都不配,我見了她還怕臟了自己的眼睛呢。我可不像你們這些臭男人,見到妖艷會說奉承話的女子就迷的顛三倒四,隨意許下承諾。”

劉宇文說道:“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已經知錯,也改正了,你還要我如何?回到過去把自己掐死嗎?”

男子犯錯,知錯能改就是浪子回頭,女子若是犯錯,就是萬劫不覆,這世道原本就對男子寬容,女子苛刻。縱使女子無過錯,也要把臟水潑到女人身上方休,恩人何氏不就是如此嗎?青樓來信之事,原本就是丈夫的過錯,可是若自己不原諒,那就是自己的錯。

崔氏一時悵然,沈默許久,說道:“我要歇息了,你去書房睡吧。”

劉宇文長嘆一聲,往門外走去,行到門檻時,轉身問道:“你明天還去不去獅子山何家喝喜酒?”

崔氏坐在床上,冷冷道:“怎麽了?你要把我關起來?”

言罷,不等丈夫回答,崔氏放下了床帳,百子千孫帳上繡著的孩童嬉笑打鬧,栩栩如生,可是劉宇文卻無端覺得有種悲涼之意。他想再過去勸一勸妻子,想了想,還是放棄了,此刻妻子在氣頭上,他說什麽也聽不進去,還是收收心準備下面的三場考試吧,功名要緊,他們夫妻來日方長,可以慢慢勸解和好。

次日一早,劉宇文坐著馬車往江南貢院而去,而崔氏的馬車也幾乎同時往城西獅子山方向而去,兩人一西一東,還真是各奔東西了。

次日便是秋闈,汪福海一家子,連幹女兒沈今竹都往城北英靈坊方向而去,奔赴懷義的婚禮,沈今竹依舊是男裝打扮,還特地備了份禮送給懷義,太監成親,而且還是大操大辦,沈今竹很是好奇,定要去一趟看看的。

若是八九歲的男童,跟著母親在內宅玩耍是可以的,但沈今竹已經十二歲了,所以向懷義道賀後,便和汪祿麒、汪祿麟兩個在外院逛著,逛了一會就覺得無趣了,為何?沈今竹以為太監成親會與旁人不同呢,今日一見,卻並無差別。唯一不同的,就是菜單和點心裏都沒有蛋、或者雞子等叫法,統統改稱“木樨”、“芙蓉”等稱呼,比如蛋奶羹,就叫做“木樨牛乳羹”。至於這個新建的園子嘛,沈今竹住慣了瞻園,也住過東園,這懷義的北園雖有些新鮮的景致,倒也提不起興趣。

正意興闌珊的游著園子呢,麒麟兄弟遇到了熟人,據說都是要明年春參加縣試武生選拔的世子子弟或者武將的後代,聊的也都是考試相關內容,沈今竹毫無興趣,便先告退,在前院行步閑逛,居然在竹林處也遇到一個熟人——金陵錦衣衛指揮使曹大人的獨孫曹核,幾天前剛和她在煙雨樓開賭局的那個外硬內軟的曹核桃。

冤家路窄,沈今竹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而去,那曹核卻追上來,攔住去路,“你不是李魚說的三哥嘛!怎麽平日都沒見過你?你是汪大人剛認下的幹兒子麽?”

那晚煙雨樓裏,曹核和李魚的賭註是脫光衣服橫渡秦淮河,曹核認賭服輸,果然脫了衣服從三樓跳下秦淮河,所以沈今竹其實是看過曹核的裸體的,當然了那晚欄桿恰好遮住了關鍵部位,但觀其肩背腰身,加上利落的入水姿勢,深知這曹核是練家子,若是只比武藝,她打不過的。

所以這曹核攔住她的去路,她也不敢硬闖,便故作輕松與之周旋,說道:“曹核桃,那晚褲子都輸了,今日又要與我賭什麽?賭誰的牙口硬,能咬碎核桃麽?”

外硬內軟,這就是曹核的致命缺點,沈今竹越是嬉笑捉弄,他就越不敢來硬的逼問到底,見沈今竹又提起他的外號,頓時捏緊拳頭說道:“不要在我面前提核桃!我叫曹核,不是核桃!”

沈今竹以袖遮面,說道:“離我遠點,口水都噴過來了。”

“你來歷不明,以前從未聽李魚說起過什麽三哥,你到底是誰?”曹核嘴上雖在追問,腳步倒是聽話的後退了兩步。

沈今竹反問道:“我若來歷不明,能和懷義說上話嗎?今日婚宴來的都是貴人,我如何能瞎混進來?我是誰,你去問懷義,他若願意就告訴你,這園子啊,沒有比他更知道我的底細。”

沈今竹搬出了園子主人懷義做靠山,曹核暗道,這三哥和公公如此熟悉,很自然的直呼其名,莫非是某個王府的小郡王或者輔國將軍之類的宗室弟子?看其氣韻,倒有些皇家高傲不可一世的氣派。

想到這裏,曹核心裏便有些打怵,這三哥來頭果然不小啊,不能貿然得罪了,只是這樣的人,怎麽會和李魚這種弱書生稱兄道弟呢?曹核心裏依然有些疑慮,暗想今日我祖父錦衣衛指揮使在此,即使捅了簍子,也能很快磨平了。

念於此,曹核雖不敢硬來,卻也是總是在沈今竹身邊糾纏不休,沈今竹被纏的煩了,便說道:“我們打賭比試一下吧,你若贏了,我便毫無保留的告訴來歷;我若贏了,以後你見了我,就要規避三尺,莫要再糾纏。”

曹核最喜歡以賭局決勝負了,兩人討價還價,最終決定以打雙陸棋子決勝負,所謂打雙陸,其實也是一種賭局,是大明最風行的棋類游戲,在長形木盤上畫左右各有六路,雙方分黑白各十五個棋子,形狀有些像小花瓶的木棒或者瓷器,十五個棋子按規定在盤邊擺放,雙方輪流擲骰子,按點多少移動棋子。白棋子自右向左,黑棋子自左向右,棋子先出盡者為勝。考驗運氣和下棋者的謀略,當然,還有擲骰子的技巧,曹核很擅長玩這個游戲,罕逢敵手。當然了,沈今竹也是,兩人算是棋逢對手了。

兩人瞧著竹林深處的水榭有一個歇腳用的小書房,暗想這裏應該就有雙陸棋子,便尋過去,果然在靠窗的羅漢榻的炕幾上就擺著一副嶄新的雙陸棋子,兩人二話沒說,直接開戰。

當兩個各自都有三個棋子跑出棋盤時,曹核聽到竹林沙沙和風吹不一樣的動靜,便定眼望去,但見他祖父曹銓和魏國公並肩往這小書房而來!沈今竹也瞧見了,這曹核緊張兮兮的說道:“糟糕!我祖父最厭惡雙陸棋子了,說玩物喪志,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裏。”

沈今竹也覺得她此時被魏國公瞧見好像也不妥,便說道:“這書房沒有後門,若是從前門逃走,肯定會被你祖父瞧見的。”

“怎麽辦?”曹核一看到墻壁的書櫥,便說道:“我們藏到那裏去,連帶著雙陸棋盤也一起拿進去,等他們走遠了我們再出來。”

沈今竹和抱著棋盤的曹核擠在書櫥裏——懷義讀書不多,這小書房只是擺設,書櫥就更是了,裏頭一本書都沒有,故兩人連帶棋盤都藏身於此,也不覺得有多擁擠。

誰知曹銓和魏國公不但沒有走遠,反而還徑直進了屋子,後面跟著的懷義還獻媚說你們聊國家大事,我就不打擾了雲雲,最後還要曹銓給這園子題名,喜滋滋的離開了。沈今竹和曹銓將這些對話聽的一清二楚,但是懷義一走,曹銓和魏國公的話題突然一轉,一系列的對話和講述,聽得書櫥裏的兩人是目瞪口呆。

尤其是曹核聽到曹銓說他其實是親生兒子,不是孫子,不方便透露生母身份時,曹核差點沒忍住跳出來追問,幸虧沈今竹死死拽住了他。對沈今竹而言,今日不虛此行,既了解幕後真兇的身份,也知道從此以後,她和沈三叔就安全了,不用東躲西藏,寄人籬下,心裏放下一個大包袱,如釋重負的真是太好了。

當魏國公和曹大人兩人依次離開這個僻靜的小書房,他們的腳步的聲徹底消失在小徑裏,房間墻角一個櫃門吱呀一聲被從裏面推開了,從裏頭依次走出兩個小小少年,一個是虎頭虎腦、濃眉大眼、神情迷茫的曹核、一個是同情的看著曹核的沈今竹。

一段尷尬的沈默之後,沈今竹問:“這雙陸棋還下不下了?不下我走了啊。”

曹核哇嗚一聲,居然大聲嚎哭起來!“嗚嗚,明明是我爹爹,為什麽就是不肯相認,偏要說是我祖父呢?都差了輩分了!打小就不知道娘是誰,在鄉下山野長大的,那些鄉下孩子明面上都怕我,暗地卻都叫我野種。嗚嗚,現在好容易跟著祖父來金陵城了,卻說以前牌位上的我爹不是我爹,嗚嗚,我都拜磕了十二年的頭了,卻只是給一個木牌牌磕頭!親娘不要我,從出生就沒見過,怎麽連親爹為什麽不認我啊。”

沈今竹看著曹核痛哭流涕的模樣,暗嘆這曹核果然是個外硬內軟的核桃,堅硬蠻橫的外表下,是一顆柔軟香甜、用自負掩蓋自卑、用霸道掩蓋懦弱的、容易受傷的小心靈,哭著那個肝腸寸斷啊,把沈今竹的心都哭軟了。

“你說從小在鄉下長大,那地方到底是那裏啊?”沈今竹問道。

曹核用衣袖抹去鼻涕,抽抽噎噎道:“松江府上海縣。”

這曹核此刻內心是崩潰的,香甜的核桃仁被剛才的對話打擊成核桃粉了,恰好身邊有個願意傾聽的對象,便將自己這十二年來的經歷竹筒倒豆子般全說了。

原來這曹核從記事起就住在松江府上海縣的鄉下,小時候的記憶基本都是一望無際的稻田,來往相處也基本是稻花香裏說豐年的農戶,他獨自一人住在一個大莊園裏,兩個乳母並幾個老嬤嬤負責照顧他,還有數個小丫鬟並小廝陪他玩耍,有幾十名護衛保護莊園,老嬤嬤都識字,模樣看起來都很是高貴傲氣,尋常鄉下告老還鄉的女眷都比不過他們,連大管家都有舉人的功名,莊園外表平淡無奇,但園子內部建的也足以和金陵園林媲美了。

老嬤嬤和大管家並不十分拘著他,許他在外面和農戶的孩子們打鬥玩耍,也經常帶他去外頭游玩,整個南直隸地區的大小城市、風景名勝都留下他的腳印,見識多廣,但是只有兩點:不許他帶著外人進園子、也從不回答他父母身份的問題,只有一個據說在外的做大官的祖父曹銓每年回來看他幾次,給他帶好幾車的禮物。

“祖父”曹銓對他很好,但也最嚴格,字寫的敷衍、武練的太差,都是直接上板子罰跪,心疼他的老嬤嬤們和大管家也都只是敢怒不敢言,都不敢頂撞祖父,無人為曹核求情,曹核著實吃過好幾次苦頭。,以後曹銓一來,他就裝乖,忍得曹銓走後,他就繼續上房揭瓦,在村裏偷雞摸狗,欺淩霸道,橫行鄉野。

說到這裏,曹核忍不住又開始哭了,“其實我就是故意的,每每鬧的狠了,嬤嬤和管家管不住我,就寫信要祖父來教訓我,我其實是歡喜他來看我的,哪怕每次來他都先打我板子呢,我也希望他常來,要他記得有個孫子在鄉下呢。父親不在了,母親也不要我,如果連祖父都忘記我了,那我還怎麽混啊。”

孩子天生就是缺乏安全的小動物,尤其是沒有父母的孩子,他們弱小,離開大人就不能活下去,就一次次的作,一次次試探大人的底線,看大人到底是不是愛著他們,他們就是靠著大人的愛而存活的。

曹核的哭訴引起了沈今竹的共鳴,為何?因這沈今竹的童年其實和曹核很是相似,沈今竹也說起了自己的童年,說從記事起,她親爹就舉家去京城了,親哥哥也跟去,平時只是有些書信來往,她都不記得親爹兄弟長什麽樣子,祖母沈老太太是真心疼惜她,但是她也經常有曹核那種不安全的危機感,看見人家爹娘疼愛,她也覺得刺眼,就想著去欺負一下人家,整日作天作地,胡鬧闖禍,試探祖母到底愛不愛她,能容忍到何種地步。

曹核吸了吸鼻子,說道:“你親爹娶了繼室,就再也沒回金陵?定是又生了一雙兒女,把你忘記了,你生氣了,就認了汪大人做幹爹對不對?”

這個嘛,其實不是的,沈今竹嘆道:“都說小孩沒娘,說來話長,我認汪大人做幹爹,這話就長了,一時半會講不清楚,總之像我們這樣的孩子,對父母來說就像雞肋一樣吧,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曹核紅著眼圈說道:“你比我好點,我父母都不敢認我呢,明明是兒子,偏要說是孫子,而我親娘更是從來沒露過面,不知死活,還不如像你一樣幹脆沒有了——你說的雞肋,其實並非食之無味,那是沒吃對方法,先把熟雞的肉都剔下,在四對雞肋骨上重新刷上醬料,放在炭火上烘烤,味道都烤進骨髓裏了,肋骨也根根香脆,連肉帶骨一起嚼著吃,比單吃雞肉味道要好的多啦。”

沈今竹無語了,這曹核好像沒搞清楚重點啊!怎麽扯到吃雞肋上去了?

那曹核也發覺不對,一時怔住了,不過這樣轉換了話題,好像沒有剛才那樣傷心似的,那眼淚便徹底止住了,沈今竹瞧著外頭艷陽高照,快到中午了,便說道:“快要開席了,我們回去吧,萬一被他們找到我們在這裏,你祖父——你父親和魏國公會疑心我們偷聽的。”

曹核先是點頭,而後搖頭說道:“我剛才哭過了,眼睛都是紅的,袖子上都是鼻涕眼淚,這個樣子回去,會被人笑話的。”

沈今竹想了想,說道:“這裏到處都是水榭,你假裝失足掉進水裏,在水裏掙紮洗個澡,眼紅衣服臟也沒人疑心啦,在涼水裏泡著,本來就會消眼腫;我去找你爹,跟隨你們赴宴的下人們肯定帶著更換的衣服,今日之事,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曹核是個行動派,二話不說,就跑到竹林外的溪水裏跳進去,噗通通的,沈今竹想起那夜煙雨樓他脫光衣服橫渡秦淮河的場面,頓時啞然失笑,曹核在水裏呲牙咧嘴的叫道:“連下了兩日的秋雨,水都涼透了,這不比那天在煙雨樓,你還不快去找我爹送衣服來!”

“好吧,你別游遠了,丫鬟小廝拿著衣服找不到你。”沈今竹轉身往水榭戲臺方向而去,那曹核在水裏又叫道:“餵!如今我們保守同一個秘密,也算是朋友了對不對?你還要藏著身份不肯說麽?我知道了,你定是龍子龍孫,瞧不起我這鄉下小子對不對?”

沈今竹頓住腳步,想著再瞞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了,這曹核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捅破了身份也是遲早的事,私底下說清楚了,總比以後被他當眾揭破要好,免得尷尬,便說道:“方才你也聽到曹大人和魏國公的對話了,你爹說他大哥原本是計劃綁架沈家叔侄,逼瞻園的四夫人偷出金書鐵卷交換,可惜計劃失敗,沈家叔侄跑了——說的就是我,我就是你大伯要刺殺綁架的對象。”

啥?咳咳!曹核原本在河裏踩著水呢,聽到此話,驚訝的一時忘形,沈到河底嗆了口水,他從河裏重新冒出頭來,抹去臉上的涼水,說道:“這麽說,你是瞻園的親戚,你姑姑是瞻園的四夫人?你姓沈,是善和坊烏衣巷沈家的公子?”

沒想到這曹核來金陵才三年,就知道了善和坊烏衣巷有個沈家,平時交友廣泛啊,沈今竹點點頭,說道:“對啊,不過呢,你爹提到的沈家叔侄,不是侄子,而是侄女,我是沈家的小姐,不是公子。”

轟隆!天雷滾滾!曹核再次沈入水底,許久都沒出來,沈今竹暗道,糟糕!會不會被嗆進水失去意識了吧?懷義大喜日子,錦衣衛指揮使的兒子淹死在新居裏,這個——正思忖著呢,水面翻起一圈圈波紋,曹核終於再次從水裏探出頭來,呵!他憋了許久,臉都青紫了,大口大口的吸氣,拿著後腦勺對著沈今竹,好容易平息了氣息,他說道:“雙兔傍地走,安能知你是雄雌?男女授受不親,煙雨樓的賭局、還有剛在拉你進書櫥擠著肌膚相親躲藏,都是我無知孟浪了,對不起!沈小姐快走吧,被人瞧見我們孤男寡女濕身相對,有損小姐清譽。”

這曹核桃,表面涎皮賴臉的地痞流氓樣,這內心卻古板如老夫子,這表裏不一的性格真是像雞肋上刷了醬料往火裏烤——深入骨髓了,沈今竹搖搖頭,這別扭性子還真是捉摸不透,說道:“我走了,不如你從水裏快出來吧,總是在涼水裏泡著,腿腳抽筋就游不動了,很危險的。”

曹核依舊是後腦勺對著她說道:“知道了,你走遠了我就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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