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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土秀才驚醒南柯夢,老夫子誤讀建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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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秀如行屍走肉般沿著貢院街茫無目的行走著,四周的繁華和他就像隔著一面玻璃鏡子,他苦悶的世界和周圍格格不入。別人都在高聲談笑、商家在門口招攬生意,車水馬龍、文人騷客如過江之鯽,談論著何人能在秋闈中脫穎而出,來往之人不是為名、就是為利,只有他孫秀一人形影單只,萬念俱灰,不知往何處去。

來金陵約半年,繁華浮世,如同南柯一夢,枕邊紅粉變枯骨,類似沈義然這樣的明眼人一瞧便看出端倪,唯有他這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小子糊裏糊塗的“娶”了一個煙花女子為妻,還以為人家是大家閨秀,真是個傻子啊!都快兩個月了,還恍然不知枕邊人的真實身份,而妻子如戲臺的伶人一樣,配合著自己演了一出“墻裏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裏佳人笑”的完美結局,墻裏佳人和墻外行人有情人終成眷屬。

真是諷刺啊!墻裏佳人原來是人盡可夫的煙花女子,而墻外行人是一個被浮華蒙騙迷惑的鄉下土秀才!你們城裏人真會玩1

孫秀失魂落魄、如孤魂野鬼般在秦淮河邊游蕩著,到了傍晚,突然從北邊吹來一股涼風,這股涼風很快驅散了秋老虎,強勢的罩在金陵城上空,用一場帶著寒氣的秋雨提醒人們秋天已經到了,趕緊把紈扇涼席收起來吧。

被秋雨淋醒了,孫秀抱著腦袋躲進前方的河樓裏,聞到一股烤豬蹄的香味,這便是他前夜特地給小嬌妻打包帶回去吃的那家酒樓了。孫秀毫無胃口,但是在酒樓也不能白占了座位,便隨口點了鎮店之寶烤鹵豬蹄,和一壇解油膩的黃酒自斟自飲起來。

烏雲罩頂的天氣夜晚總是來的比平日要早一些,孫秀吃了半個豬蹄、喝幹一壇黃酒,天色已經全黑了,外頭雨點小了些,但是也更冷了些,涼風和著細雨透過窗戶吹進來,孫秀打了個寒顫,店小二見狀便要關窗戶,被孫秀阻止了,說道:“不用關了,正好醒醒酒。”

華燈初上,店小二點燃一盞防風雨的琉璃燈掛在店鋪幌子上面以招攬食客,煙雨樓三個字在夜色中也能看見。三輛馬車在店鋪門口停下,幾個才留頭的小小少年並兩個青年人分別從馬車上下來,雨並不大,小少年們都是頭頂風雨走進來的,唯有一個高大的青年撐起一把雨傘,將一個相貌頗為秀麗的小相公接下馬車,雨傘嚴嚴實實的罩在小相公上頭,那青年自己卻沒有遮攔,只聽見那小相公說道:“就幾步遠,打什麽傘呢。”

那青年人說道:“你才出了月子,不好淋雨受涼的,不然我如何向岳父岳母交代?”

那小相公說道:“什麽叫才出月子?兒子都半歲了好吧!人家都說女子一孕傻三年,你是當爹傻三年,數日子都不會了。”

青年人笑笑沒有反駁,雨傘一直固執的罩在小相公頭上,而已經站在店門口的兩個小少年發出一陣嬉笑之聲,似乎見慣了。

我說聽聲音怎麽像女子,原來是對小夫妻啊,店小二大悟,他家的烤豬蹄風頭正足,這烤豬蹄不比點心包子等物買回去吃、或者在家熱一熱都一樣的味道,烤豬蹄吃的就是剛出爐的那股皮焦肉脆的新鮮勁。金陵民風開放,時常有女子著男裝跟隨夫婿或者家人來品嘗美味,早就見怪不怪了。他忙點頭哈腰將這一行人往店裏引去,那個青年人說道:“我們要包下三樓。”

店小二歉意說道:“三樓和二樓都已經客滿了,菜也上桌了,不好攆客人走,一樓剛空出一張大桌子來,您和這幾位小相公就坐在那裏吧,靠著兩扇窗戶很是風涼,小的再用屏風圍著桌子隔斷四周,保管各位客官清清靜靜的用飯。”

青年人看著小相公,小相公一擺手,“來都來了,還能空著肚子回去麽?都坐下吧。”

又指著其中一個小少年說道:“今竹,我可是從來沒在大堂裏吃過飯的,今日屈尊來此,這店裏烤豬蹄若是沒有你說的那麽好吃,我就——”

小相公想了想,也沒想出如何懲罰合適,只是含含糊糊說道:“你要是哄我,以後休想打著看我們的幌子從瞻園裏跑出來玩耍。”

那被喚作今竹的小少年呵呵笑道:“表姐何時見我說過大話?是真是假你嘗嘗就知道了。”

眾人落坐,店小二果然搬來兩個一人多高的屏風來,將這一大桌人圈在裏頭,又搬來幾盆花擱在屏風外面,即使有客人經過此地,也不會聽見裏面的人說些什麽。

這對青年夫婦便是朱希林和徐碧若了。他們三年前在雞鳴寺初遇,一年後成婚,是一對歡喜冤家,如今已經朱兼滔已經半歲了,滿地亂爬的時候。朱希林有了岳父魏國公做靠山,北城兵馬司指揮使的位置自然坐的是穩穩當當,徐碧若這兩年為人妻,為人母,火爆活潑的性子卻是一點都沒變,沈今竹去她家裏稍微一慫恿,她就要夫婿朱希林帶著眾人從北城英靈坊的宅子幾乎跨越整個南北,坐了一個時辰的馬車來南城的秦淮河河樓裏啃肘子。

此時孫秀盤中的豬蹄已經涼透了,他不知該往何處去,便向店小二又要了一壇黃酒喝著,店小二正在搬著一架屏風,圍起前方一個大桌子,歉意的說道:“客官稍等,我布置好屏風,便給客官拿酒。”

那屏風直接將前方整個窗戶都圈進去了,一時孫秀覺得氣悶,酒勁上頭,頓時恍惚起來,孫秀說道:“算了,結賬吧,我要走了。”

付清了飯錢,孫秀跌跌撞撞的出了酒樓,聽見三樓有客人點了小唱,琴瑟柳笛之聲頓起,正是一曲皂羅袍,唱的是此時最當紅的《牡丹亭》游園一折,小唱的聲音尚還稚嫩,但是聲音婉轉綿長,真是逐漸興起的水磨腔,此時那小唱正唱到:“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此時金陵城秋雨綿綿,恰好就是唱詞中的雨如絲、風如片,再看秦淮河上花船如織,可不正是煙波畫船麽?聯想這半年在金陵城的經歷,真是恍然如夢,光陰匆匆過去,這韶光真賤啊,眨眼半年就過去了,我投入一片癡情,卻得到一個空中樓閣般的露水姻緣。

聽著酒樓上直入人心的歌聲,孫秀在秦淮煙雨中蹣跚而行,他看著秦淮河的煙波畫船,情緒低落到極點,人生如此,浮生如斯,緣生緣死,誰知誰知?情終情始,情緣已逝,唯有這煙波畫船依然如故,什麽功名利祿、什麽兒女情長、什麽青史留名,到頭來不過是南柯一夢,百年過後,有誰在乎這些呢,正如自己一腔癡情錯付與人,在別人眼裏不過是鄉下土包子在城裏的笑料而已!

罷了罷了!浮生對我而言只是煉獄,還不如此時跟隨這煙波畫船而去,了卻此生吧!孫秀走進了人生死胡同,一時想不開了,加上歌聲景致如此,更助長了他的悲戚之意,竟然打算投了秦淮河而去!

孫秀存了死志,朝著河岸碼頭緩緩走去,正欲翻過石欄跳河,一把大紅的油紙傘遮了過來,溫香軟玉靠近他的懷中,輕啟朱唇,正是他最熟悉的芳香,“相公,下雨了也不向店家要一把傘打著,這秋雨甚涼,若是凍壞了,兩日後的秋闈如何應對?三年才一次呢,莫要錯過了功名。”

“娘子?你怎麽來此處——你會知道我在這裏?”孫秀大驚,眼前的二八佳人俏然而立,梳著婦人頭,插著素銀的首飾,外頭罩著一件白色羽緞大氅,楊柳眉、鵝蛋臉、懸膽鼻、櫻桃小嘴微微翹起,好像有些生氣,素面朝天,沒有施脂粉,餘三娘娘子將雨傘舉到孫秀那邊,自己整個身體都在秦淮煙雨中,細雨很快潤濕了她的鬢發,那烏油油的鬢發就貼在她的臉頰邊,像一彎新月蜷曲著,儼然就是清純脫俗的大家閨秀,這樣的人物,怎麽可能是煙花女子!

餘三娘拿著帕子欲給孫秀擦去臉上的雨水,說道:“在家等了許久不見你回來,天色晚了,又下著雨,想著早上你出門時沒帶傘,心下有些擔心,就來尋你,想著你前日帶回去的豬蹄子著實好吃,覺得你可能就在此處吧,打聽著秦淮河這一帶就屬煙雨樓的烤鹵豬蹄最好吃,便尋訪過來,你果然在這裏呢。相公,時候不早了,我們早些回去歇著吧。”

孫秀別過臉去,避過了餘三娘手裏的帕子,餘三娘一頓,而後收回帕子,眼前丈夫的面容依舊,只是表情特別的陌生,看著自己厭惡的眼神,就像是看著世上最汙穢的東西,也罷,懸心了兩個月,做了兩個月的美夢,終於到了醒來的這一天,可笑自己還心存僥幸,以為還能再瞞著丈夫一陣子呢。

餘三娘喃喃道:“你——都知道了?”

孫秀呵呵冷笑道:“半開門?零碎嫁?名字都挺好聽的,我老家松江華亭就沒這麽遮遮掩掩的,都叫做暗門子,說的就是你們這樣的暗娼。你騙得我好苦,見我是鄉下來的土書生,設局騙財騙感情,難怪這幾日要銀子要的那麽勤,是另找了有錢的冤大頭,想榨幹我的銀子、趕我走,換人當三姑爺是不是?”

一字一句如萬箭穿心般,餘三娘沒想到自己早就千瘡百孔的心居然還能感覺到羞辱和疼痛,雙手脫力,罩在孫秀頭上的油紙傘便傾斜而下,落在秦淮河中,孫秀見餘三娘神情悲痛,兩行清淚簌簌落下,心中一軟,想掏出自己的帕子給她擦淚,被細雨淋的猛地回過神來,袖裏拿著帕子的手攥的緊緊的,冷冷道:“你哭什麽?難道是我騙了你不成?你若識相,便回去收拾我的東西,明日一早就送到隔壁我租居的小院去。你若繼續昧著良心扣下我的財物,我就——我就去順天府衙門告你們訛詐。”

“好。”聽到孫秀如此說,餘三娘止了淚,她反手將大氅後的兜帽拉上去戴在頭上遮風攔雨,果然男人是靠不住的,真遇到什麽風雨就遠遠避開了,只有自己保護自己。還是母親說的對,餘家女人就是始亂終棄的命,祖母那一代從金陵遷移到山東曲阜就開始做半開門的營生,三代為娼,那個正經人家瞧的上?原本以為哄住這個呆頭呆腦的秀才,籠住他的心,再慢慢解釋,她會有不同於祖母、母親的未來,可如今看來,還是自己想的太天真了啊。

兜帽遮住了餘三娘的悲傷,她艱難轉身,不再看這兩個月稱為相公的男人,走了兩步,孫秀突然瘋癲了般撲過去從後面抱緊了餘三娘,大聲吼道:“難道你就這麽走了嗎?沒有辯解、沒有解釋、也沒有道歉!讓我像個傻子一樣被足足耍了兩個月!你到底是什麽人?你為何要選中我?我們夫妻兩個月,你難道都是在演戲嗎?你就沒有一點真真中意過我?”

餘三娘哭訴說道,原來她們餘家姐妹原本應該就是金陵城的大家閨秀,可是從祖母那一代開始時,家族分崩離析,她們這一支遭遇大難,被族裏從家譜中消去,除了姓名,驅逐出金陵城,從此改了姓名,她祖父死在監獄,祖母帶著獨子和兩個女兒遠走高飛,兒子病死在路上,祖母和兩個女兒最後輾轉到了山東曲阜,定居於此,一來為了維持生計,二來也是迫於當地權貴的威懾,便帶著兩個女兒做起了半開門的營生,這一做就是三代女人。

後來祖母和大姨相繼去世,餘母就帶著親生的三個女兒,還有大姨生的兩個女兒繼續家族的生意,去年冬天,來了一個出手闊綽的恩客,也不知那恩客和餘母說了些什麽,餘母就突然帶著女兒和侄女們千裏迢迢舉家來到金陵城,換馬換船的,足足在路上走了一個多月,在除夕之前到了金陵城,那遺貴井的三進大宅院就是恩客送給餘母的,早就過了戶了,房契上寫的就是餘母的名字。

來到金陵,以前的曲阜老主顧當然就不成了,但日子還要過下去,金陵的物價遠高於山東曲阜,謀生不易,又要維持大戶人家的排場和生活水平,餘母便和女兒侄女們重操舊業,餘母下帖子請了一些金陵專門在本院三司幫嫖貼食的混子們,要他們介紹喜歡半開門的恩客,餘家三代都靠這個為生,各種床上床下的技藝世代相傳,加上餘家女人都生的極好,琴棋書畫無所不能,談吐嫻雅,比大家閨秀還閨秀呢,便很快就將生意又做起來了。

餘三娘某天閑來無事打秋千,被鄰居孫秀瞧見了,孫秀對她一見鐘情,問起餘三娘姓名,餘三娘以為他是普通的恩客,便羞怯的說出了名字,卻被孫秀誤以為是兩情相悅,還傻乎乎的備了聘禮上門提親。

餘母是看慣風月的人了,她見了銀子,又見孫秀是個呆傻的鄉下小秀才,心想這遺貴井真是塊風水寶地,隔壁就住著一只肥羊呢,這肥羊還自己跑上門來挨一刀,真是不宰白不宰了,被戳穿了也沒關系,橫豎這幾月拜倒在她半老徐娘石榴裙的高官貴人也有幾個——應天府尹都是她的裙下之臣呢,即使這肥羊回過神鬧起來,她也不怕。

於是便做了一個洞房的局,哄得孫秀一次又一次拿銀子,橫豎詐幹了再換一個三女婿就是了。孫秀聽了,元神如遭雷劈,他訥訥說道:“不可能的,洞房那夜,明明有落紅在床,你是完璧之身,怎麽可能有過其他男人?”

餘三娘揩淚道:“奴家三代都做這個營生,這落紅以假亂真做起來並不難。奴十四歲時,便被現在的衍聖公以一千兩銀子梳攏過了,之後——之後也有過十來個相熟的客人,來金陵城嫁給你之前,也有過兩個客人。”

轟隆!孫秀的元神被雷劈成碎片了,好半天才重新拼湊到一起,想起自己這兩月總是早出晚歸,餘三娘白天都是獨守空房,會不會也——

餘三娘說道:“你放心,我們半開門和普通青樓不同,並非人盡可夫。若是扮夫妻的,那時就真是把男人當丈夫,關閉門戶守貞潔、只為一人紅袖添香、甚至洗手作羹湯。”

孫秀抱著餘三娘的胳膊松了又緊、緊了又松,反覆幾次,最終還是將餘三娘緊緊抱在懷裏,忿忿說道:“衍聖公是孔聖人後裔,居然——居然做出如此禽獸之事,虧得我們天下讀書人還如此尊敬衍聖公。”

唉,果然是個呆傻土秀才啊,沒什麽見識,不用說是山東曲阜,就是金陵之地曉得這一代衍聖公荒淫貪婪的人都比比皆是,只有孫秀才把衍聖公和孔聖人相提並論。原本衍聖公是母親的常客,母親是打算把自己留到十五歲才接客的,十四歲那年,她去給母親送東西,被衍聖公瞧見了,便起了梳攏之意。

餘三娘嘆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我雖臟汙之身,但對你是一心一意的,早就傾心於你,我——我原本是想著在你秋闈之後道出實情,你那時若不嫌棄,我便求母親放我出來,和你做一對真正的夫妻,我們的戶籍是還是良家,並非妓家,是可以成婚的。倘若母親不答應,我——我便要與你私奔!那怕是奔為妾,也要守在你身邊一輩子,生是你孫家的人,死是你孫家的鬼!”

孫秀感動的落淚,哭道:“我怎麽可能忍心見你為妾,從此在正妻面前擡不起頭來,生的孩子也是庶出?你放心,既然你的戶籍是良家,又生的如此好,有婚書為證,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父母他們都在老家鄉下,肯定瞧不出來的,秋闈過後,你隨我回華亭老家,給祖宗磕頭上了族譜,以後生兒育女,往事無人提起,我們可以和普通夫妻一樣攜手過一輩子的。”

餘三娘大喜,問道:“真的?你不嫌棄我?不介意我的過去?”

“出生在這樣的家族不是你的錯,被衍聖公這種衣冠禽獸看中,占了你的貞潔如何是你的錯?那些男人都是你母親安排的,你身為人子,不可違抗母命,你沒有錯,是他們錯了。”孫秀堅定說道:“我孫秀發誓,以後不會提到你的過去,與你結為夫妻,人生短短數十年,能遇到情投意合的伴侶是我的幸運,我若拋棄這份幸運,肯定會後悔一輩子的。”

守得雲開見月明,即將脫離苦海,不再重覆祖母和母親的悲劇人生,餘三娘狂喜萬分,一股莫名的惡心湧向心頭,餘三娘蹙眉捂著胸口幹嘔狂吐,孫秀嚇得臉色發白,忙輕輕拍著餘三娘的背脊,問道:“你這是怎麽了?可是被我剛才氣著了?”

餘三娘用帕子捂著嘴低聲道:“從我們新婚之夜起,我就偷偷停了避子藥。我這個月月信遲遲未來,恐怕——是有了。”

也不知是被狂喜沖昏了頭腦、還黃酒喝多了被風吹的酒勁上來,孫秀當即腿軟,差點連餘三娘都被他拖的倒了地。

孫秀叫道:“你你你——你真有了?我們去請個大夫看看,啊,這又是風又是雨的,你身子受不住,送你來此的馬車呢?”

餘三娘說道:“我擔心被母親她們覺察到什麽,今夜是打著買胭脂的幌子獨自出門,沒有坐家裏的馬車,要丫鬟在外頭雇了一頂轎子來尋你,那轎夫已經得了賞錢走了。”

“我們去這酒樓避一避風雨,叫店小二幫我們雇一輛馬車回去。“孫秀拉著餘三娘的手往煙雨樓裏走去,攥的緊緊的,似乎只要一松手餘三娘便飛了。

回到了煙雨樓,方才自己的那個位置居然還是空的,孫秀徑直牽著餘三娘的手直奔座位而去,那個店小二還記得他,笑瞇瞇的上來打招呼,“客官,原來您剛才去外頭接人去了,那壇子黃酒現在就上嗎?要不要點幾個小菜?”

餘三娘戴著兜帽遮蔽面容,孫秀看著酒樓大堂賓客盈門,便塞給店小二一兩銀子作為賞錢,說道:“我們不吃飯也不點菜,我娘子有些不舒服,你去泡一壺茶、再請個大夫來,還有和前面那一桌一樣,也給我們搬一架屏風來遮攔。”

店小二將賞銀藏在腰帶裏,忙說道:“客官放心,這就替您辦事去。”

店小二很快泡了茶來,兩個活計擡著屏風很快隔了一個小空間給這對夫妻,店小二樂顛顛出門請大夫、雇馬車去了,孫秀倒了一杯茶,自己先嘗了嘗,而後才遞給餘三娘,說道:“這茶沒有咱們家裏好,不過漱口還湊合,來,你先漱一漱。”

餘三娘接過茶杯漱口,孫秀提著茶壺斟了三次,餘三娘方覺得嘴裏那股酸腐濁氣消退了許多,孫秀又緊張的問道:“聽說孕婦都嗜酸,要不要點個酸湯或者蜜餞什麽的?”

餘三娘淺笑著,雙頰紅暈頓起,說道:“此時剛吐過,什麽都不想吃——突然很想吃枇杷,不知這店裏有沒有。”

“這個好說。”孫秀轉出屏風,又叫一個店小二來,給了賞銀要他去果子鋪買兩斤枇杷。店小二瞧見一兩銀子的賞銀,頓時腳下如按了一對風火輪似的,傘都沒打就往外頭沖過去,不一會便帶著一身濕氣和兩斤枇杷回來了,去竈下仔細洗幹凈了才給這位出手大方的貴客送去。

孫秀先拿了一個枇杷剝皮,笑道:“我給你剝好,你只管吃就是了,不要弄臟你剛留的兩寸指甲。”

半個枇杷下肚,大夫便過來了,細細給餘三娘兩個手腕都把了脈,又低聲問了些私密之事,便笑道:“恭喜兩位,應該就是喜脈了。”

“果真!我要當爹啦!”雖說心裏早有準備,孫秀還是高興的蹦起來,他大聲叫道:“娘子,我們就快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餘三娘也是喜極而泣,孫秀大方的給了大夫診金,又給了店小二打賞,整個人都洋溢著一股無法言表的喜氣,這邊的動靜鬧的太大了,隔著兩座屏風,徐碧若朱希林他們都能聽得見,沈今竹從舍得從烤豬蹄上擡起頭來問道:“壁若姐姐,去年你有孕時,表姐夫是不是也是這麽一副傻傻的樣子?”

朱希林一楞,徐碧若噗呲笑道:“你表姐夫比隔壁這位還傻呢,小半天楞在原地不說話,好容易吐出一句話,卻是說這可如何是好,我還沒準備好當爹呢。”

眾人皆笑,朱希林不好意思說道:“那時確實沒想到會那麽快,想到會有個小孩子叫我們爹娘,我心裏打怵害怕超過了歡喜,我是個粗心大意的,你表姐又是個火爆脾氣,我們都覺得自己當不好父母——”

“那是你自己覺得,我從來沒這麽想過。”徐碧若不滿的打斷丈夫的話,“我就不信了,為人父母就一定要嘮嘮叨叨、千人一面的扮演嚴父慈母的角色,當爹的一定要堂前教子,有事沒事瞎找茬,什麽都要求做的最好、比別人家小孩強;當娘的就一定苦口婆心,不準玩水不準放鞭炮、笑不能大聲連睡覺的姿勢都不能隨意,怪沒意思的。我就希望將來我的兒子能和我們一起玩水打獵、一起來煙雨樓啃豬蹄子,不要那麽多拘束,我才不要把自己的童年重覆在兒子身上,我得不到的,我希望兒子能得到。希林,你說是不是這樣?”

朱希林大小事都聽妻子的,雖不是很認同妻子的觀點,還是慣性的連連點頭說道:“對,你說的對。”

沈今竹艷羨的看著徐碧若,這樣通情達理,暗嘆你為啥不是我親娘呢。徐楓也暗嘆,三姐姐你說到我心坎上了,咱們老爹就是把兒子當仇人管教捶打,無論我做的有多好,他都從來不給個好臉色。娘親就恨不得在我們身上栓上繩子,她牽著繩頭,把我們當提線木偶般動作,安排我們的人生。

徐碧若笑著對沈今竹說道:“聽說過了八月十五齊大管家便要請一個新夫子來瞻園教習了,呵呵,不知道這個能撐多久?”

沈今竹若無其事的啃著豬蹄子,“能撐多久關我什麽事情?上一個是因為身體不適,告辭走了。”

徐楓突然說道,“也是被你氣病的吧,聽吳敏說你在課堂上和夫子爭執,那夫子說不過你,生生被氣倒了。你也挺厲害,我三姐五歲開始上學的時候,也就氣走過兩個夫子而已,你在瞻園才三年,就有兩個夫子陸續請辭,這次新來的夫子不知能撐多久。”

不愧為是親姐弟,說話都是一樣的,徐碧若捂嘴笑,夫婿朱希林當做啥都沒聽見,沈今竹瞪了徐楓一眼,“怎麽了?你有意見?”

徐楓的話不辨褒貶:“我是覺得奇怪,以你的個性和口齒,怎麽三年才氣走兩個?起碼一年一個才正常啊。”

沈今竹和徐楓從小玩笑慣了的,便裝傻充楞說道:“不知道呢,或許是因為你家給夫子的束脩太豐厚了,總得給孔方兄面子吧。”

此時朱希林也憋不住笑了,問道:“你是為了什麽和夫子辨起來了?”

沈今竹說道:“這夫子在課堂講唐史,評價武則天,說她狐媚禍國、牡雞司晨,大唐帝國就毀在她手裏了,我實在聽不下了,就反駁了幾句,誰知他心眼太小,聽不進去意見,又想不開,一氣病倒了。”

“哦?”徐碧若饒有興致的問道:“你是怎麽說的?”

沈今竹說道:“我說呀,夫子,武則天是被選入唐太宗後宮封了才人,能選進去的長的肯定不錯啦,誰會那麽長眼選個無鹽女去嚇唬皇上?長的好看也有錯?哦,按照您的意思,長的好看罪名就是狐媚,那像夫子這樣長的難看的,豈不是汙了別人的眼睛,只要別人看了您一眼,就要端一盆清水洗眼睛啦?那可不得了,這瞻園的湖水都不夠我們用的。”

“再說禍國,唐朝是在那個皇帝由盛轉衰的?是安史之亂的唐玄宗好不好!您讀的《舊唐書》和《新唐書》難道是地攤上盜印最瘋狂的福建建陽的刻本,而且還是戲說的版本?和我們讀的正規書局刊印的不一樣?”

哈哈!眾人皆笑,大明興起了小說話本文化,炙手可熱的寫書人一旦書成,被正規書商買走刊印,世面上隨即出現不少盜印的版本,這些書價格便宜,而且因為趕時間節省成本,強占市場先機,往往錯刻漏刻不計其數,甚至還有些不是作者寫的莫名其妙的內容被刻在雕版裏湊數一股腦的印刷出來,因利潤豐厚,朝廷屢禁不止,長此以往,凡是有人說的書中不對,便笑話對方看的是建陽版本。

那夫子當場被氣的吹胡子瞪眼,聽沈今竹說唐朝是安史之亂的唐玄宗,就打斷了沈今竹的話,說唐玄宗是明主,因為被楊貴妃迷惑了才不理朝政,任由安祿山這個胡人做大引起後患。

沈今竹冷笑說,若按照夫子的邏輯,商是亡於蘇妲己挖比幹之心、周是亡於褒姒烽火戲諸侯、吳國亡於西施、董卓盧布是因貂蟬而未能得天下、漢是因呂後而亂、西晉亡於賈南風之手,總之這天下因男子而興、因女子而亡,以史為鑒,幹脆將天下女子屠盡,我大明朝就能真正萬歲萬歲萬萬歲了!

那夫子頓時肺都氣炸了,指著沈今竹的鼻子你你了好半天,而後叫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孔聖人誠不欺我!”

沈今竹當即笑道,孔聖人的話就這樣被人曲解了,論語陽貨篇夫子難道不會背誦嗎,這句源於子貢和孔子談論他們厭惡的人。原文是子貢曰:“君子亦有惡乎?”子曰:“有惡。惡稱人之惡者,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惡勇而無禮者,惡果敢而窒者。”曰:“賜亦有惡乎?”“惡僥以為知者。惡不孫以為勇者。惡奸以為直者。”

意思是子貢說:“像您這樣的君子也有厭惡的人嗎?”孔子說:“有啊。厭惡宣揚別人缺點的人,厭惡誹謗之人,厭惡蠻橫無理之人,厭惡固執而不通情理的人。子貢你厭惡什麽樣的人?”

子貢回答說:“厭惡剽竊他人還自作聰明的人,厭惡把傲慢當作勇敢的人,厭惡把告密當作直率的人。”

人家孔子才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這女怎麽可能是女子的“女”?前言不搭後語好嗎?分明是通假字“汝”,指的就是子貢,意思是說像子貢你這樣嫉惡如仇、性格耿直的人,很難和小人相處的好啊,相近了你看小人不順眼,關系遠了,那些小人又怨你瞧不起他們。

論語每一篇都是有邏輯的對話,孔子和子貢談論什麽樣的人討厭呢,孔子說他討厭誹謗之人、蠻橫無理之人、不通情理之人,子貢說他討厭剽竊之人、傲慢之人、出賣朋友的人,說的都是人品有問題的人,怎麽可能把話題突然扯到女人上去?簡直狗屁不通啊!

此女不是女,是“汝”,虧得夫子還是舉人出身呢,真是聽君一席話,白讀十年史書!

此時夫子氣的癱坐在椅子上,指著沈今竹說道:“一派胡言!老夫舉人出身,你不過是個黃口小女子,老夫讀的書還不如你多?”

沈今竹也被罵出了火氣,也不顧的什麽尊師重道,給夫子留臉面了,毫不示弱的奚落說道:“請問您是那一科的舉子?當年南直隸秋闈排名第幾呀?我剛才的解譯是我爹說的,我爹是南直隸解元、春闈二甲第五名,夫子若是不服氣,就去京城找我爹論理去呀!”

這夫子是四十多歲才勉強中的舉人,屢次春闈不第,才歇了功名利祿的心思教書育人的,沈今竹的親爹沈二爺是一代傳奇,天才少年解元,炙手可熱的青年進士,論科舉,是可以把這夫子比到泥裏去!

夫子氣的無法反駁,只是固執的將“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重覆一百遍,沈今竹聽的心煩,毒舌的說道:“夫子總是重覆這句話,是不是把後面一句忘記了?接下來孔子說,年四十而見惡矣,其終也已。意思是說,年過四十還是這麽討厭,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夫子聽了,一翻白眼,氣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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