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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獨自莫憑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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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今晚非要留在扁雀軒,傾城姐姐必須來陪我!”

膽小的無錯怕血怕黑更怕鬼,當無心提出要他今晚留在扁雀軒養傷,明天一早再回摘星閣時,立刻提出了無理要求。

“睡不著就出去打掃庭院,神經質的小鬼!”傾城可不想聽這小討厭嘮叨一夜。

“請不要這麽絕情,男子漢總不會丟下危險中的孩子束手不管吧?”

“無錯別亂說話,傾城姐姐好善良的,當然要留下來照顧你啦。”無心也是個俏皮姑娘,沖傾城惡作劇的吐吐舌頭,柔聲道:“我去鋪床,姐姐也早些休息。不過,至少得唱兩個時辰搖籃曲哄無錯睡著才行,否則他可是會一直吵到天亮哦。”

濃郁的黑暗仿佛隱隱流動的油彩,塗滿小樓內外每一處角落,新月自窗欞上角投入一泓清流,洗出由淺及深層次分明的夜色。

“姐姐,想什麽呢?”無錯沒有睡,閃亮的眸子出神的註視著天花板。

“沒什麽。”

“你就告訴我吧,我也用秘密交換。”

“真的沒什麽……”側過頭,傾城若有所思的說,“這兩天發生了很多事,我要理清思路,想想明天。你呢?還不睡?”

“睡不著啊,”無錯憂郁的拉過被子蒙住臉。過了好一會兒,他又探出頭來突兀的問道:“傾城姐姐,你怕鬼麽?”

“當然不,鬼怕人才對。”

“哦。”黑暗中看不清無錯的臉色,可單從聲音就能聽出他心事重重。

“既怕血又怕鬼,你不覺得丟人?”傾城試著讓氣氛輕松起來。

嘆了口氣,無錯幽幽的道:“的確很丟人,我知道自己是膽小鬼。傾城姐姐……我之所以不敢一個人留在扁雀軒,就是因為那張床。”他指的正是傾城睡的那張。

傾城檢查錦衾繡枕,沒發現任何可怕之處。

“你不知道……”無錯的話語仿佛朦朧的夢囈,“那張床……是我娘睡過的。”

“想娘了?”

“嗯。那天晚上……我就是這樣偏著頭,看著無瑕姐姐用剪刀刺穿娘的喉嚨……血流了滿床……我害怕,我大哭著叫娘……無心姐姐抱起我,說‘無錯乖,別哭’……然後就帶我出房了。從那以後,我就怕血……怕再想起娘。”

傾城懷疑他在編故事,可從無錯急促的呼吸顫抖的聲音推斷,又實在不像。

“我心目中有兩個人最勇敢,一個是大姐無瑕,她可以冷酷的殺掉自己的親娘;第二個是二姐無心,她每晚都睡在娘死時的床上,卻從來也不害怕。”

傾城猛然想起了早上祭祀時春江金鵬和無心的對話,懷中錦衾不再溫暖,陰森森的寒流自腳下湧上胸膛,眼中的黑暗被恐怖染成來自黃泉的緋紅,遠方似乎傳來女人淒厲的詛咒。

無錯繼續講述十年前那場噩夢。

當攝政陛下還是金鵬郡王的時候,有個青梅竹馬的女伴,小名阿琪,是他同族的表姐。兩人感情一直很好,張大後結為連理,人人都誇他們是才子佳人,天造地設的一對。

小夫妻婚後舉案齊眉,感情非常和睦,可時間久了,兩人的個性差別也越來越明顯,矛盾也逐漸增多。

阿琪夫人個性好強,認為輔佐丈夫出人頭地是妻子不可推卸的責任,春江金鵬卻是個頗有藝術天賦的貴公子,生性內向優柔寡斷,對名利沒有太大奢望。

剛結婚時,夫妻倆的分歧還不明顯,日子久了,矛盾就越來越突出。特別是大女兒無瑕出生後,孩子先天不足,出生三天還不會哭不會叫,小腦袋柔軟透的像個半透明的皮囊,睡覺時也只能放在繩子變成的吊兜中,生怕壓扁頭。

阿琪夫人產後血氣大虧,又時常擔心女兒活不下去,害了好幾場大病,痊愈後留下後遺癥,時常神志不清,歇斯底裏的發脾氣,連丈夫女兒也毫不心疼的打罵。

之後又過了幾年,二女兒和小兒子也出生了。二女兒出生時難產,和姐姐恰恰相反——剛出娘胎就抿著小嘴微笑個不停,兒子倒還正常,白白胖胖。

兒女滿堂是好事,可阿琪夫人的病卻最聽不得吵鬧,小孩子一哭,她就歇斯底裏的發瘋。

春江金鵬沒辦法,只好把孩子送到保姆家寄養,這一來阿琪夫人就更不滿意——心情好的時候,她最疼自己的寶貝,現在兒子女兒都見不到,當娘的受不了,只好再把孩子們接回來。

無瑕、無心漸漸長大,知道母親的脾氣,平時都很乖,可無錯還小,想哭就哭想鬧就鬧,阿琪夫人的病也就日益加重,脾氣也變的異常暴躁,有事無事時總是跑到春江金鵬的書房,一嘮叨就是一整天。

話題大抵是要他別再擺弄無用的書畫木雕,堂堂王爺理應出將入相光宗耀祖,別總縮在房裏刻刻畫畫像個下賤工匠。當然,這些話從婦人的口中說出來還要難聽百倍。

春江金鵬實在煩了,就把工作室搬到開屏園後院的扁雀軒。

那時候扁雀軒還只是大內醫宮,除了長住的病人外還餘下很多空房間。春江金鵬在扁雀軒找了個小樓,此後一和妻子吵架,就搬到那裏過夜。

“就是這裏,現在是二姐的閨房。”無錯拍了拍床頭。

“爹總是不回家,娘就起了疑心。不知道哪個長舌婦背後挑撥,說父親另有新歡,每天都到開屏園和一個漂亮姑娘幽會。”

阿琪夫人聽了火冒三丈,當下就去找丈夫對質。春江金鵬當然矢口否認,極力解釋說:“的確有見過一個女孩,不過那是他的親侄女水月公主,他們在一起當然不是所謂的‘談情說愛’,只是教小公主雕刻木偶。”

阿琪夫人疑心重,當然不信丈夫的話,逢人就說他負心,想勾引帝國公主藉以攀龍附鳳。春江金鵬極愛面子,可以任由妻子在家裏胡鬧,卻不能忍受外人嘲笑。夫妻倆大吵了一架,此後再也沒和好。

阿琪夫人傷心欲絕,整天尋死覓活,剛開始春江金鵬還緊張的不得了,後來發現她只是說說而已,認定雞都沒殺過的女人不可能有勇氣自殺,就不再在意了。

阿琪夫人見哭鬧上吊都無法挽回丈夫的心,日益苦惱絕望,就在夢魘般的日子裏,她決定學習讓負心的丈夫後悔傷心一輩子。某個夜晚,她把三個孩子鎖在灑滿桐油的柴房,然後點了火。

大火被及時撲滅,孩子們幸免於難。逃出火窟的無心、無錯,哭泣著撲進被內疚折磨的淚流滿面的母親的懷中,接著又親吻了喜極而泣的父親。

至於無瑕,則在脫險後第一次運用了超人的頭腦,反覆計算推測,終於解開了“火災”的真相,然後嘴角綻放冷笑,當母親向大女兒招手時,這冷笑就更加美艷不可方物。

內疚與悔恨在時間流逝中漸漸消磨,不可能成為維持幸福生活的動力,沒過多久,夫婦倆又開始吵架。阿琪已經忘記了期待兒女自火海中得救時的心情,把那場蓄意謀殺當成展現女人力量的光榮戰役在丈夫面前炫耀,藉此警告他“小心點兒”。

春江金鵬依舊我行我素,在筆墨與刻刀的天地中享受現實生活不可奢求的滿足。

於是阿琪夫人更加苦惱,認為丈夫“總是不肯聽勸,寧可跟木頭玩具說話,也不願多花時間陪我”是被“妖怪迷了心竅”。作為稱職的妻子,她當然不能縱容丈夫沈緬下去,立刻付諸行動,燒掉了丈夫的書房,想起扁雀軒中還有一個“妖怪巢”,就不辭辛苦的跑去打掃。

春江金鵬正帶著兒女去開屏園踏青,回到扁雀軒歇腳時發現書房一片狼藉,而妻子正興高采烈的撕扯著他的畫稿。一怒之下,他平生第一次打了阿琪夫人。

小時候他叫她表姐,相愛時叫她阿琪,結婚後叫她夫人,現在,他罵她是潑婦。

阿琪無法接受現實,倔強認為自己才是正確。付出好心卻沒好報,她決計不會白白挨打,於是抓起了鋒利剪刀。

發瘋的妻子釵橫發亂,鋒利的剪刀寒光閃閃,燈影搖晃下女人的哭喊、孩子的悲泣、自己亂如麻的心緒,這一切都促使春江金鵬本能的選擇了逃避,跑了兩步後身為父親的責任又逼迫他不得不回頭保護孩子,猶豫間瘋癲的阿琪夫人已經沖了上來。

不知是不忍心還是不小心,她重重滑倒在丈夫面前,剪刀也飛出老遠。

“阿爹,快綁住她!”年方八歲的無瑕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捆繩子,幫助父親制服母親。阿琪夫人被綁在床上掙不脫,就聲嘶力竭的哭罵,罵丈夫不成器,罵女兒沒良心。

“阿爹,讓娘獨自休息一會吧。”

春江金鵬自己沒主意,又不想聽妻子哭鬧,就聽了無瑕的話,右手抱著無錯左手牽著無心出門喘口氣。

彎彎新月剛剛爬上柳樹梢,深深庭院水般純凈,一切都是朦朧的半透明——包括那聲淒厲的慘叫。

春江金鵬急匆匆跑回房去,恰好看到染血的剪刀自垂死的妻子喉管拔出的。無瑕剪斷了母親的喉嚨,天真的以為“從此以後,家裏就會清靜”。

“娘以後再也不會煩你了。”殺人兇手天真的笑著,手提著血淋淋的剪刀,那表情像是在等著父親表揚。

吵架歸吵架,春江金鵬心地還是深愛妻子的,可事已至此,又能把女兒怎樣?這個心病就此作下,從那以後他對大女兒又恨又怕。

“姐姐,阿娘怎麽了?好紅啊……”六歲無心抱著小弟怯懦的靠近床頭,更小的無錯什麽也不懂,可畢竟母子連心,他悲傷的大哭,眼中和心底永遠記下了那抹奪去母親的血紅。

阿琪的死是見不得人的醜事,一家人連夜把屍體埋在鳳棲林。故事在死者長眠後落下帷幕,記憶卻將永遠啃噬生者的靈魂,留下各不相同的烙印。

從那以後,春江金鵬也變得神經質,對大女兒無瑕總是抱持著無可宣洩的恐懼與憎恨,人生準則也大為轉變,對名利充滿不切實際的狂熱。

無瑕好像從此迷上了血的氣息,越來越聰明,也越來越心狠手辣。

無心對母親“患出血癥不治身亡”深信不疑,立誓學醫,不再讓病魔奪去摯愛的親人。長大後慢慢明白了真相,往事不堪回首,她只有強迫自己遺忘,唯一不變的是懸壺濟世的夢。

至於最小的無錯,只從母親的死中學會了膽怯,那夜的曉風殘月留下對黑的恐懼,母親垂死的嘆息……頸項間濃郁的猩紅刻下對血的憎惡,姐姐手中鋒利的剪刀把死亡的光影投映在孩子心間,直到長大也不敢正視武器。

“今天是母親的奠日,所以無心才會讓我留在這裏吧。”無錯眼中依稀有淚。傾城走下床,推開花窗,把新月請進鬥室。

“當瓦爾基麗雅女神降落在高高的桅桿,海風為我熱烈歡呼,迎接死亡之吻印上勇者的唇,即便走進墳墓,也將永遠拒絕親人憐憫的聲音,‘哭泣的眼淚使我的創口流血,祝福的微笑則化做滿懷玫瑰。’”

作為那故事的回報,他在夜風中輕聲吟唱起妙手偶得的短歌,清雅的歌聲澎湃著最深沈的勇氣,幫無錯掙脫灰暗的回憶。

“倘若沒有戰場,就戰勝自己。回憶沒有明天,你卻有,若想改變自己,就從學習遺忘開始。”

無錯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他還小,不能完全理解傾城的話。

莞爾一笑後傾城道:“說到講故事,我也很擅長呢。”

“哇哦,那就請姐姐講述自己的羅曼史吧!”無錯畢竟還是孩子,傷心過後依舊天真。

“羅曼史……你欠揍啊!”

“呵呵,害羞了?啊……我的頭……”

小樓明月羅紗窗,微風笑語天上人間。

無錯的生命從這一夜開始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這轉變是對還是錯,多年以後才可見分曉。

兩條人影穿行在鳳棲林中,傾城在無錯的帶領下找到了阿琪夫人的墳墓,默默禱告後獻上鮮花。

“娘……無錯來看你了……”兒時種種早已模糊不清,母親的音容笑貌卻清晰的仿佛觸手可及,慈愛的目光似乎正自冰冷的墳墓中望著自己姍姍學步,墓碑上點點滴滴的朝露,恰似思念的淚痕。

一手輕撫墓碑,一手按上無錯額頭,傾城藉助神的力量,在陰陽兩界之間,為天人永隔的母子架了一座橋。

“娘……我……好想你……”嘴角露出微笑,無錯恍恍惚惚睡著了。

“人世間已無可留戀,倘若有夢,請去天上尋找;藉助星辰之眼,您將永遠守護親人。阿琪夫人,再見了……”揮手將幽靈送上蒼穹,傾城抱起無錯轉身離去。

“奇怪……還有塵念麽?”阿琪夫人的魂魄盤旋不去,似乎在等待什麽。

林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白衣少女挎著小竹籃踏月而來。

拂去墳上落葉,無心放下花籃,坐在碑旁低聲細語說著誰也聽不到的心裏話,阿琪夫人的靈魂則欣喜的環繞在她身旁。

這時傾城驚訝的發現,無心仿佛洞徹三界的吉祥天女,竟然可以看到另一個世界的母親。

今夜的來訪者還不止於此,當腳步聲再次傳來時,無心也匆匆拭去淚水躲進樹林,回頭一瞥間傾城發現她籃中除了康乃馨,還有一束不知將贈與何人的織女梅。

春江金鵬望著妻子長眠之地佇立良久,身旁的依邪那美則默默的將花果祭品擺放整齊,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然後將一卷畫打開,點燃,煙灰冉冉落下,混在黃土一抔中。

她燒的是春江金鵬送她的新畫《獨自莫憑欄》。

“我喜歡的東西也該分給她,獨自莫憑欄。”依邪那美的解釋莫名其妙,阿琪夫人卻心領神會,駕著繚繞的香煙,安心飛上九重天。

“娘說……看到我們幸福的過日子,她很開心……現在唯一掛念的,就是無瑕大姐……”

無錯含糊不清的夢話,為這次特別的家庭聚會畫下意猶未盡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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