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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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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芳,日正當空。

小狐女胡瑛撐至靈力耗盡的最後一刻,終等來由火狐族求助返還的若湖一行。

風風火火的一群人,走時聲勢浩大,歸來依舊人多勢眾,甚至還多帶了三名模樣奇怪的怪人,自稱吞天三怪,手持吞天內丹,因而所向披靡。

吞天者,人盡皆知,乃神獸。

至於吞天如何與火狐族扯上關系,我卻不知根底,反倒是那三怪說了:上古神獸吞天,擁有結界穿梭之力,昔日被火狐族先祖收服,因此世代守護火狐洞天的屏障結界。

說白了,三怪原是吞天肚內的蛔蟲,吸收了宿主靈氣,煉化成精。

而寄生者跑出宿主體外,還拿著宿主的內丹,這陣仗卻是可大可小。

書中記載:內丹為修煉者的第二道生命,與肉身不可分割,又是靈力源泉,外人若想奪丹,便唯有殺雞取卵一途,所謂丹在人在,丹去、人亡。

我雖然不知道一顆內丹如何令山豬王馴服,卻知道,火狐族裏,成就了其族人千百年安逸的守護聖獸,如今卻以一條性命、令一種方式,成就了若湖的多年夙願。

洞天結界,吞天已死。

所以才有了此刻能與摩迦羅抗衡的無上法寶。

只是在場眾人,包括我在內,卻萬萬不曾想到,一顆內丹而已,非我族類的一只異獸,死了便是死了——誰又會想到,在不久的將來,只因為少了吞天結界這最後一層屏障,火狐一族面臨滅族——而到那時,上下老幼、終將雞犬不留。

若湖闖了通天大禍,在她根本未能察覺之時,禍患之始,卻在於與我一同由暗處觀看事態發展的一雙眼睛。

這雙眼睛將一切看得透徹,又記在心裏。

我想不到的是,他日所有一切災禍的源頭,竟然只源於今日的一個巧合。如果不是心懷虧欠,我不會執拗地留在此地等待結果,如果不是為了陪我,他也不會閑得去看一群小輩如何翻雲覆雨,卻令心機深沈的他,發現了別人巢穴最為致命的一個弱點。

如今來看,完全不相幹的兩件事,來日,足以令整個火狐族風雲變色。

但所有都是後來之事,甚至在這一刻,這個天色還算得上晴好的午後,初冬的長風,寧芳戚戚的古樹,我身邊的人沈默如初,他大概也未曾想到會有那樣一日的來臨,將一個族群趕盡殺絕,並不是屠戶拿了刀剁小雞那般簡單,當凡人面對異族,究竟是多麽大的決心,能令一個人不顧一切、瘋狂屠殺?

這時,摩迦羅的元神被吞天內丹打出江瑕體外,萬千光束由那個倒下的軀體中衍生,隨後光芒匯聚,在眾人面前成型。

小狐女胡瑛有句話說得好:你是豬頭,死了也是死豬頭。

所以我已經做足準備,從未見過的摩迦羅真身,當是一個如何肥頭大耳、肚滿腸肥的山豬王形象。

但很顯然,我失望了,並且站在遠處的大多數人,同樣抱以瞠目結舌的神情。

靈魂出竅的摩迦羅,在最開始的一霎還有些茫然,他未能分辨是何等法器擊中了自己,但隨後,當幽幽的魂魄凝成實體,這個霸氣、並且眼耳口鼻都相當俊朗的山豬王化身,很快恢覆了鎮定。一襲妖媚紅衣懸浮半空,再開口,本是低沈厚重的嗓音,卻偏偏令人聽出一分動容。

寧芳這一戰,摩迦羅必將輸得極慘。

他的敗勢早已註定,在當年強搶若湖不遂之時,在年少的若湖第一次與江瑕公子相遇之時,摩迦羅早已註定癡心錯付,無所收獲。

如今,面對若湖必定要收服自己的決心,堂堂山豬王的表現,是直至最後一刻都在試圖挽回,當發現吞天內丹被用來對付自身的同時,他也早已不再掩飾應有的失落與憤怒。

水塘之側,紅芒高漲,聲聲喝問,竟連身後的一池鏡水也起了波瀾。

“本王究竟做錯什麽,還是當真哪裏比不得他?!你可以為一介凡人,誅吞天,背棄族人,置整個火狐族安危於不顧,卻為何不願對我稍假辭色?!”

“若湖……我僅僅需要一具肉身,一具能夠回覆妖力,給予你關懷、照顧的軀體……但為何,你非要逼我一戰?!”

而當所有不甘與忿恨轉為質疑,換來的也只是一句哀求:“求求你,求你放過公子!”

這種聲淚俱下的渴求,有時候,比斬釘截鐵的冷言拒絕、更為令人心寒。

摩迦羅無言以對,他以為,他的一廂情願,終能換來另一方的回心轉意,至少,是最僅有的一點點感動,動起手來,也會有稍許的遲疑。

他並不是要向任何人宣戰,他只是不滿自己心愛的若湖被人輕待,因此才有了今日的種種。

但結果,是若湖視他、如臨大敵。

任何人都應該覺得可悲,卻唯有摩迦羅,最後的最後,撞上南墻,不願回頭。

江雲等不及,他看不得自己的兄弟被/操控,滿手人血,卻無知無覺地就這樣被人掠奪去身軀。因此他最先出手,左右同伴,接連上場、呼喝助陣。

摩迦羅極為自負,失了軀體,魂魄的力量依然強大,負手迎敵,間或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條件,像是:“若湖……我可用江瑕身份好好待你,他如此薄情,我卻不會……我不會多看世間女子一眼,更會將他周圍花花草草盡數拋棄……為何你不舍他取我,為何非他不可?!”

當然,問話不會得到回應。

山豬王惱羞成怒,威力大增。然而在我看來,他卻是一路的退讓,出手留情,下手不忍,一步步後退,直至那極盡興盛的紅芒,到最後,也一點點失去其色彩。

陽光不烈,彼岸的枯葉飄零輕落,這端,卻早已掀起駭然巨波。

最後一回合,所有人使出渾身解數,水澤上空,江雲揮劍,熊霸出拳,幾名女子從旁協助,羅琴、長弓、軟鞭齊齊祭出,揮袂振袖,場面混亂且激烈,我有些緊張,忽然聽得殿主在一旁低聲安慰:“放心,他們不會有事。”

“你應該更希望他們有事。”我反口便駁了回去。

面具後的眼神諱莫如深,“的確,”他笑了笑,“我是如此希望。”

於是沈默下來。

戰況沒有持續太久,很快,那個曾經囂張不可一世的山豬王,便在前後左右聯手夾擊之下,落敗。

但他並不是輸在人少,而是即使贏了這一場對戰,對早已失去族群、軀體、甚至生命的山豬王而言,得不到眼前之人,一切也就不存在任何意義。

沒有吞天內丹,摩迦羅依然不會贏。

冷風過後,水面平息,明澈如鏡。

我離得遠,看不清摩迦羅臉上真正神情,不知他望著若湖、看向眾人,是怨毒、還是惱怒猙獰……但我卻忽然記起惡人谷望月臺的那個夜晚,那裏連接火狐族入口,摩迦羅每每占據江瑕身體,一月也就為了那幾日,默默地看著一只小狐貍自那個入口出出進進……

那時的月色,瑩白,記憶猶新。

那時他在望月臺對我所說的事,至如今,我仍能道出幾件。

全是若湖成長的點滴小事,自他第一次見她,認定了她——那些連當事人都懵懵懂懂的瑣碎往事,記得的,恐怕也只有這個行事乖戾、自大到極致的山豬王。其實,他真的比任何人想象得更早、更早更早、便已開始了守候。

小胡瑛說得不錯,一見鐘情並不可信,人往往會被第一時間產生的情愫所騙,但誰又能做到一腳踏出,永不回頭?!

“事實證明,”我自言自語,“豬說的人話不能信,前面的海口全是白誇了,什麽無所不能山豬王,連幾個孩子都打不贏……”

“孩子?”殿主卻笑,“那可是我精心培養的惡犬,急了,還會咬人。”

“江雲早不是你義子!”我扭過頭,怔了一下,殿主已在定定看我。

看了會,他便將視線收回,“知道什麽叫鬼迷心竅嗎?明明可以得到一切,卻輸得一敗塗地。”

這番話,很好地印證了我的猜測。摩迦羅不是慘敗,若他拼死一搏,結局不一定會是如此。可他沒有實踐自己的宏願——殺光世人,屠了這個人界,將若湖搶、也搶回那屬於二人的洞天福地!

“從前有只豬,相中了一朵小紅花,但它只知拱土,將花旁方圓百裏的土都拱盡了,卻始終舍不得把它最為珍愛的小紅花、連根拔起、帶走收藏……”

“看來,”殿主附和,“這是一出悲劇。”

言語間,火狐族另一樣寶物蘊神珠沖天飛出,將摩迦羅靈識收入封印,從此以往,世上便再無山豬王摩迦羅!若湖不必擔心有人對江瑕不利,武林大會上,再不會有妖物借著別人的軀體行兇作惡,一段癡纏告一段落,剩下的,便是對於感知被拋入意識深淵的江瑕的關切,無人有時間唏噓,更不會有人再提起那個名字。

連若湖,都只是心系公子,噩夢終過,誰又會在乎夢中之人去了哪裏,心中如何……

……

摩迦羅一事告罄,我與殿主道別,至宜昌尋得江無缺,二人即刻動身前往苗疆。

然而好事將近,我卻變得遲疑。曾幾何時,或許會無比盼望這一日的到來,殿主沒有反口覆舌,江無缺即將解術清醒,那麽故人重逢何其美好,怎樣都好過現今,相伴左右,卻咫尺天涯。

但經由摩迦羅一事,我忽然認清了一個事實,一個我從來不願去正視的事實:我與江無缺之間,談情份是自欺欺人。一切都只是騙局,為了引仇皇殿主深陷其中的騙局,就連昔日不計代價的患難與付出,囚室中那麽多次相濡以沫,也只是做戲給那個人看。

沒錯,我是發自內心去演,但當真相被拆穿,其實孫盈餘早已不覆存在。

這世上有如摩迦羅一般不死不休之人,若我是他,卻不會為一個女人犧牲至此。但反過來,當我奉命擊殺江瑕之時,亦或冷眼旁觀江無缺受人擺布之時,那麽長的時間,並不是一日兩日,而是整整八年——我早應該明白,論自私,我比摩迦羅更甚。

因為我知道,救醒江無缺,他自然無法理解我這莫名生出的傾慕之情,而當他看清孫盈餘此人,迎來的,必將是我一個人的無解之局。

卻偏偏還要將這條入苗之路走得徹底,因我早已不敢回頭去看,身後人一成不變的神色,他跟著我,亦步亦趨,然而眼中卻只餘空洞,茫然的神情,自然會令我害怕,怕他一生如此,再也回不到當初。

一路向南,翻山越嶺,苗疆。

仍是江無缺說的,這苗地的景色雋秀別致,遠有群山深險、魚鳥珍禽,近有牧牛青草、流螢飛水……那時兩人還窩在仇皇殿囚室的狹小角落,天窗透下幽光,二人卻聊天聊得起勁,種種昔日遭遇的回味重現,放佛他口中的,便是我親眼可見的,如今一一兌現,十嶺八寨的民風淳樸,異於中原的風情軼事,我拉著這個人的手想要驚呼,一回頭,卻只看到人面如初,情境不現。

但畢竟解術在即,若江無缺能恢覆神智,我也可聊作自/慰。

然而山路難行,出了人多的苗寨,漸漸進入無人區域。

殿主所給指出的這條路,要越過一大片叢林,那林中不見天日,樹木原始古老,毒蟲奇草比比皆是,深沼泥潭遍地可見,有時我甚至懷疑,殿主是要害我,因此故意指引我來到此處,要我自生自滅。

但好在我不是孤身一人,再陰晦冷寂的場所,若總有一個人堅定地踩著你的腳步,跟在身後,也會變得無所畏懼。

此時正是冬令,幸而苗地氣候溫宜,才解除我最大的煩惱——懼冷。

但明知山林外陽光明朗,才對比得眼下身處之境,一藤一葉皆是阻障,光線格外昏沈,雨落不盡,不知何時才是見光之日。

至於這段路的盡頭,乃苗人口中所謂的聖教總壇、《風物志》當中的五仙教、中原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五毒教。

所謂五仙,蛇、蠍子、壁虎、蜈蚣、蟾蜍……為此五種毒物。

而五仙教建教百年,源於苗地、興於苗地,本與中原各派無任何交集,但不知為何,卻有如此大的魔力,能令傀儡師在各方勢力爭奪喪神訣的緊要關口,放棄本身重責不顧,只身一人,前來拜會。

殿主的解釋,似乎是濟州偃術與五毒蠱術源出一脈,如今五仙教出了亂子,因而發出檄函,向自己的同宗求助。

殿主不見得說了實話,但也無需刻意隱瞞,因我來了此處,就必然會看到前因後果。

便這樣一路走下去,直至山風轉疾,最後的微光也已失去,夜氣變得深重。

野外的冬夜,即便是林子裏的鳥獸深眠,也不見得會有多太平。尤其是這樣的夜晚,我舉著火把,盈盈的一盞光,卻照不亮前方三尺,盤根錯節的樹木,影影綽綽,有時頭頂掉下一根折枝,劈啪一聲,都會弄得人心惶惶。

後來我才發覺,原來是這一路太過寂靜,寂靜得異乎尋常,有什麽可能,這整個山頭,偌大的一片林子,醒著的、活著的、發出聲響的,只有我與江無缺兩人?

但若還有其他活物,卻為何一點動靜都聽不分明?

忽然一陣疾風刮過,我打了個寒顫,手上的火把,便“噗”的聲,滅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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