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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終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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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轉眼又是兩年。平帝是個極勤勉的守成之君。大梁朝在平帝登基的這三年裏,一掃仁宗的頹唐,四海升平,繁榮昌盛。

漠北錦城,內外更是太平富饒。兩年來,寧暉的日子過得十分緊湊,不冷不熱的時節跟著祖父四處走走,剩下的時間便在太守府裏看書畫圖,偶爾還要陪著寧老夫人和眾家夫人聽個小戲。因老夫人年紀大了,逢年過節的堂會宴請,都交給寧暉張羅。這一年年地忙碌下來,倒是沒有多少自己的閑暇時間。

七月正是漠北納糧的最後時節,每年此時寧太守都會揀幾個城鎮走一走,以防稅吏欺上瞞下,也可順便看看民生。寧暉自是不願呆在家中,一邊繪制地形圖,一邊跟著祖父四處查看。

八月初的光景,祖孫二人方回到錦城太守府。寧暉不但要將標記上的地方填補好,還要將離開一個月後落下的進度趕上去,為此時常忙到半夜三更。寧老夫人幾次派人來,都被寧暉關在了門外,想來誤了不少中秋節的事。這日,寧暉終於閑暇了下來,有心想要睡個好覺,被寧老夫人親自前來堵在了寢房裏。

寧暉被迫換去了長袍,身著紅色紗裙,滿頭的珠玉,挺直腰背坐在客廳裏,動也不敢動,生怕一動,頭上那些價值不菲的珠玉便會掉下來。說起來寧暉平日裏也只敢和外祖理論一些,對著外祖母的突如其來的折騰,卻是一點脾氣都不敢有。寧老夫人坐在長榻上,指揮著讓寧暉收拾整齊,左看右看直至怎麽看怎麽滿意,才讓眾人停了手。

寧暉在丫鬟的攙扶下,僵著脖子站起身來,小聲道:“祖母今天又要做什麽?這一早的,我都還沒有睡醒……”

寧老夫人雖至花甲,但養生有道,滿頭烏發,皮膚又白皙。眼角雖有皺紋卻也不多,看起來最多是知天命的年紀。從輪廓和眉眼便能看出來,寧老夫人年輕時,定是個一等一的美人胚子。寧老夫人側眸瞪了一眼,寧暉立即噤聲,撇著嘴低著頭玩著赤金壓襟。

寧老夫人看孫女如此乖巧聽話,心情越發好了:“你還記得隔壁搬來的那戶人家?祖母和你說過了幾次,她家祖上和祖母家裏沾些親,今日祖母邀她來家中做客,你身為主家,自該好好招待招待人家。”

寧暉瞌睡得恨不得直接倒地不起,哪有待客的心思,不禁小聲嘀咕道:“外祖母最是霸道,這又不是我請的客人,怎麽又是我招待。”

寧老夫人聽見寧暉的抱怨,目光微動,笑了起來:“她家有個孫子,和你年紀相當。長得是英武過人,一表人才。先不說這家世門戶什麽的,只長相、年紀就和你也般配得緊。”

寧暉聽到此話,便有種極為不好的預感,這兩年外祖母不曾提過成親的事,沒想到提起來便來得如此兇猛,甚至連門戶和家世都不問,想來她一定是對男方極滿意的。難不成,自己已經大到讓外祖母不顧一切都要把自己給嫁出去的地步了嗎?

寧暉不滿道:“祖母,他家看著倒挺大,可這才搬來半年多,又不是多知根知底,你可別光道聽途說。前些時日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又著急這事?什麽年紀,長相般配,還不是她自己說的?她家若真有心,便該托媒人上門來說,這樣的事,哪有自己說了算的?”

“上個月媒人上門了,你和你祖父都出去了,我商量著已經應下來。今日人家老封君是想來親自看看你,挑了幾個吉日。我倆選一選,順便定下你們的吉日。”寧老夫人又打量打量了寧暉的全身上下,囑咐道,“一會,你給我老實一點,文靜一點。”

寧暉怔楞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祖母!這般大的事!你怎麽可以擅自做主?外祖父和我在外面,你和誰商量了?這事不該和我商量商量嗎?”

寧老夫人挑眉頭道:“和你商量?哪一次能成?你從京城回來已三年多了,當初給你相看了多少人家,你哪個中意了?不是嫌人家是武夫,就是嫌人家文縐縐的。好男兒自該頂門立戶,不從文習武,莫不是還從商不成?漠北那些官家夫人,一提你都怕了!再沒有比你更挑剔的了!這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事,你父母不在了,我還做不了你的主?”

寧暉急聲道:“可這也太突然了,外祖父知道嗎?我怎麽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您怎麽可以這樣!若不是今日人家要見我,你是不是打算成親前一日才說?”

寧老夫人抿了一口茶水,慢條斯理道:“你們回來我便和你外祖說了,他再滿意不過了。外祖母倒是想和你說,遣人叫了你多少次,你可有一次讓人進門的?”

寧暉抿了抿唇,十分委屈地開口道:“這般大的事,外祖母不該親自和我說一聲嗎?”

寧老夫人道:“我不正在和你親自說嗎?這事依然定下來了,庚帖都換過了,再也沒有改的可能了。一個姑娘家,難道還能一輩子不嫁人不成?我和你外祖父,都這把年紀了,也不貪圖人家什麽,自然是處處為你打算。”

寧暉被這突然而來的消息震得發懵了,腦海一片空白,又重覆道:“你們也該和我商量商量才是。”

寧老夫人嘆了一口氣:“哪家的女兒嫁人不是長輩做主?我和你外祖父就是太好說話了,才由著你的性子挑剔,可哪一次有結果?這次我和你外祖父,好不容易尋個好人家,便直接給你定了。不然你總感覺這兒也不好,那兒也不好,如何能成?有些人再好,也只有一個,即便你願意,分到你手裏也沒有剩下多少。”

寧暉道:“祖母你想到哪裏去了,我根本就沒想過他了。只不過,現在生活的挺好,自由自在的。我照顧您和外祖父一輩子,何必非要我嫁給別人?那些個酒囊飯袋,靠著祖蔭過活的人,哪裏值得我多看一眼?”

寧老夫人聽到寧暉的回答,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露出了笑臉:“沒想著他就對了!我就知道我家暉兒最孝順不過,這麽多年跟在外祖母身邊,難不成我還能讓你吃虧不成?”

寧暉道:“我總感覺草率了些,不如外祖母再考慮考慮如何?反正我的年紀也不算太大,總還能等上幾年……”

寧老夫人笑道:“你能等,人家可不能等了。那孩子打小便是自己理事,又無拖累,是個能當家做主的,如今已有了不小的職位。祖上顯貴,家境殷實,家中有不少產業,還沒有兄弟分產。你便是嫁給他,不也隔壁住著。到時咱們兩家打通了,你還是祖母的好孫女,不過就多個孫女婿罷了,權當他入贅了。”

寧暉越聽越心驚:“外祖母,你……你該不會遇見騙子了吧?就他這些條件,可是打著燈籠沒處找,又怎麽會……和我年紀相當,沒有成親,說不得便是有什麽隱疾!他們該是京城的人家吧?京城的公子們,成婚都很早。他這般的家世和條件,十七歲之前若還沒有定下人家,不是有隱疾,就是太胡作非為了!”

寧老夫人瞪了寧暉一眼:“你就是不願意,也不能可勁兒抹黑人家!莫說我早已打聽清楚了,什麽騙子敢騙到你外祖頭上?人家沒成親,自有自己沒成親的道理。先是公務繁忙,後來又是為了給親人守制,可不就耽誤了嗎?這不,等到能成親的時候,開罪了上司,被調到錦城。咱們這個地方,哪個京城的貴女願意跟著來?”

寧暉見寧老夫人不上當,哼了哼:“我就是不願意,你還不是照樣勉強我?你即是指望我給你養老,便不該把我嫁出去。雖說住在隔壁,但這一墻之隔,到底不如找人入贅來得好。那墻是你說打通便打通的,他能同意,他家的老封君能同意嗎?”

寧老夫人見寧暉越來越難看的面色,笑得越發開心了:“怎麽不同意,他家若是不同意,我和你外祖父能那麽痛快就應了親事?你說說你多好的運氣,這孩子上無父母要孝敬,下午兄弟分產,家裏只有一個老封君,咱們兩家合成了一家,再也沒有這麽好的事了!”

寧暉見寧老夫人笑得那麽開心,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麽反駁。她總感覺這件事有點怪異和詭異,可又說不出所以然來:“祖母,我不想嫁,你別讓我嫁人好不好?”

寧老夫人撫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祖母若不是太顧及你了,不會讓你白白等了三年多啊。那個人如今……早已不該你能想的了,祖母等了那麽久,可你怎麽就想不明白……”

寧暉皺眉:“祖母想到哪裏去了,你別聽寧玨信裏胡說八道。我根本不是為了他,我現在根本都想不起這個人了。我只是沒有想過要嫁人……我不想離開您,也不想離開外祖,現在我們三個在一起的日子不好嗎?”

寧老夫人道:“若不是為了他,那你這又是為了誰?”

寧暉咬著下唇,許久,才嘟囔道:“反正不是為了他。”

寧老夫人嘆息了一聲:“祖母和你外祖都老了,唯一的願望,便是看你嫁人生子。現如今,我們老兩個還能幫你撐著,只要你嫁在這錦城裏,不管你的夫君如何顯貴,斷沒有納妾的一日。祖母的苦心,你可懂?”

寧暉沈默了許久,點了點頭道:“寧暉不孝,讓外祖母我操心了……”

寧老夫人見寧暉似乎是默認了這樁婚事,開懷的笑了起來:“乖!一會兒見了老封君怎麽做,不用祖母交代你了吧?”

寧暉垂眸點了點頭,懨懨道:“我先將圖紙給祖父送去。”

寧老夫人也不勉強寧暉:“好孩子,快去快回啊,別讓人家客人等著你。”

寧家搬至錦城時,寧常齡只是個從六品的地方官,錦城還叫荊城。城池很小,土坯堆起來的城墻莫說防禦北戎了,一場暴雨都能塌上一段。寧家祖上在京為官,獨苗被下放到錦城,自然是全家都搬來,入城便買下了當時城內一座閑置的院落。後來寧常齡娶了錦城守邊武將的女兒,現如今的寧老夫人,兩人雖只得了個女兒,倒也不不曾起過納妾的心思。

寧暉的父母在此處成了親,夫婦二人許諾將來若有兩個嫡子,其中一個必然姓寧。寧太守大喜過望,便想著兒孫滿堂的將來,大手一揮買下了宅院附近的空地,花了重金建成了如今的太守府。後來這條街,便成了錦城達官貴人的首選之地。

一墻之隔的院落,本是個武將的家宅,八年前武將被調去了京城,家人也隨著去了,宅院便被京城一戶人家買了下來。這六七年間,那戶人家不知用了什麽辦法,又買了緊挨著的幾戶人家的宅院。寧暉剛從漠北回到京城時,這大半條街的宅院已被推平了,正在翻蓋。

此後,整整三年的時間才翻蓋一新。半年前,隔壁家的主人搬回此處。次月,便來拜訪外祖母,當時寧暉和祖父不在家中,外祖母接待的來人,寧暉也沒有在意。

寧暉深覺太守府已足夠寬闊了,可一條街走下來,發現挨著寧府的這一側的街道,都成了那家的宅院。寧暉無數次經過這家門口時,光從外圍精致絕倫的細節處,便可猜出裏面是如何富麗堂皇、揮金如土了。寧暉還為此感嘆許久,不知是怎樣的敗家子,才能做出這般的事來。

可此時寧暉站在小花園的石臺上,望著隔壁的宅院,心口有種喘不過氣的壓抑。寧暉常常會想起蔣鷹兩年前的來去匆匆,以及那些若有似無的仿佛誓言般的情話,美好得像夢一樣。寧暉每次外出回來,書房裏總是放著一摞京城的信件,有寧玨的,更多的卻是蔣鷹七日一封的快書,從不間斷過。

蔣鷹的信中,從來不說皇帝,不說皇宮,不說安國公府所有的事,更不說自己的煩惱。仿佛他的日子就是吃吃喝喝,看戲聽曲,收受賄賂,偶爾入宮見見太後,便再也沒有別的事可做了一般。寧暉看著這樣的信,便有種錯覺,似乎自己從未離開過西山,也似乎兩個人再次回到了西山的日子。每日的在一起,每日每日的雞飛狗跳,卻又有一種細水長流的悠然。

逢年過節時,蔣鷹會隨著寧玨一起送來節禮,捎來一些新鮮有趣的東西。家裏三人,每人都有,且各投所好。寧暉找了個盒子,專門存放這些東西,等到回禮的時候,會囑咐寧玨親自給蔣鷹送回去。寧玨每每送去東西後,看蔣鷹冷臉看到牙酸,也看不出他喜不喜歡這些東西,回信時總要給寧暉抱怨許久。

寧暉心情不錯時,也會一封封的給蔣鷹寫回信,雖不會說甜言蜜語,總也忍不住寫一些日常瑣事和煩惱,偶爾還有幾分試探,但蔣鷹的回信依然公式化得如同奏折一般。寧暉每每看完後,心中都會莫名地生出怒氣、壓抑以及濃濃的失望。

寧暉靜下心來時也會想,若小時候知道蔣鷹是這般安穩的性子,能耐心地陪伴自己這麽多年,當初便該跟著蔣鷹離開西山才是。不管自己在不在行宮裏,蕭璟年都不會有危險,何況他後來又有了小誠子和翠微的照顧,多自己一個不多,少自己一個不少。

不知為何,如今寧暉再次回憶起往事來,似乎記憶力的那些事變得面目全非起來,反而蔣鷹的所作所為和性子才越發刻骨銘心,此去經年,不曾改變。

當初自己年紀小,根本還不懂這些,也不明白感情的真諦與可貴在何處。雖心有所感那些若有若無的情意,可卻依然選擇了給予山盟海誓的蕭璟年,畢竟……那時的自己是如此年少和心軟,相信每個人的每一句話,相信語言的美好,卻又不懂得感情的本來面目。

八月,桂花開得正好,寧暉撫了撫金黃色的花枝,閉著眼便感覺幽靜的香甜繚繞在身畔,美好的宛若身在夢境一般。可漠北的一切終究不是夢,留不住的人和不確定的情意,才是逝去的夢。噩夢也好,美夢也好,兩年的時間足夠讓人清醒了,人活著不該一輩子追記那些抓不住的事,該是朝前走,朝前看才是……

幽幽咽咽的笛聲,從遠處隱隱約約響起。寧暉驟然停下了所有的動作,側耳傾聽,越聽便越熟悉,她宛若夢游般朝笛聲走去。這聲音仿佛離得很遠,又很近,如此如此的熟悉,恍恍惚惚,魂牽夢縈,一如那個從西山才回京的春日。

寧暉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急促。笛聲慢慢變得清晰起來,寧暉心中失望卻越發重了。當她站在院落的盡頭,站在墻下,心中只剩下淒然和是為。隔壁的院落,是漠北錦城的人家,便是笛聲再熟悉又如何?便是似曾相識又如何?到底不是心中所想的那個人回來了。

一墻之隔的笛聲逐漸的停了下來,寧暉背靠著墻身,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截銀色的衣擺,從天下落了出來,懸空在寧暉的臉頰邊。寧暉來不及擦拭眼中的淚,望向坐在高處那人,如此清晰又鮮明,一如當年。

“哭什麽?想我了。”蔣鷹一躍而下,湊在寧暉的臉頰邊,擦了擦她臉上的淚,嫌棄道:“越來越醜。”

寧暉站在原地,怔楞許久都回不過神來。好半晌,她才擡起手來,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蔣鷹的面頰。蔣鷹眉眼飛揚,嘴角輕勾,將臉湊到她的指尖上,淺棕色的眼眸溢滿了喜悅和情意。直至感受到指尖上肌膚的溫度,寧暉才有種脫離夢境的現實感。

有時,我們的心,便是如此的偏頗。它會逐漸淡忘那些曾背叛傷害過它的人。卻時時默默地惦念著,一直喜歡它,溫暖它,對它從不曾改變的人。

兩年不見,眼前這個人該是陌生的,有隔閡的,可當他一如從前那般,得意又炫耀地站在自己面前時,兩個人竟好像從來沒有分開一樣。七日一封信,每日的瑣事都記錄在案,寧暉知道他每日一切,喜歡吃的菜、喝的茶,高興時,不開心時,以及他很精細地養著自己的鸚鵡……

蔣鷹那雙微挑的桃花眸裏,倒映著莫名的微光,仿佛有七彩斑斕的波光蕩漾其中,他的眉宇間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傻瓜。”

這一聲熟悉的話語,寧暉的心中溢出一股甜意來,讓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可笑著笑著眼淚越落越多:“你回來了?”

蔣鷹繃起了臉,挑眉道:“自然要回的,不然你等誰?”

寧暉看向蔣鷹手裏的紫竹笛,笑道:“我早該想到吹笛子的是你,開始你身受重傷該是沒好,笛聲在第一個月時,時間非常短,後來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便是一宿……”

蔣鷹瞥了寧暉一眼,宛若施舍般,不屑一顧道:“除了本侯,誰會為個傻瓜如此?”

寧暉看見蔣鷹得意洋洋的神情,便情不自禁地想發笑:“吹了四五個月的笛子都不敢露面,到底誰才是傻瓜?”

蔣鷹側了側臉,躲開了寧暉的目光:“方才哭什麽。”

“哪有哭什麽,不過是沙塵迷了眼。”寧暉有些不好意思地側了側臉,哼了一聲,“你這個時節趕來漠北,是不是打算遵守諾言,前來我家迎娶的?”

蔣鷹挑眉,斜了寧暉一眼:“自然,你還想拒婚不成?”

寧暉忍不住翹起了嘴角:“那你以後會對我好嗎?和以前一樣好。”

蔣鷹極輕微地勾起了唇角,正兒八經道:“你得先對我好。”

寧暉見蔣鷹如此別扭,忍不住又一次地笑出聲來,覺得一顆心都泡在了蜜水裏一般。她伸手緊緊地拉住了蔣鷹的手:“你先跟我來。”

蔣鷹想也不想便跟上了寧暉腳步,寧暉忍不住的笑著,緊緊攥住蔣鷹的手不管不顧跑了一路,繞過花園和池塘,直奔後院的花廳。

東廂花廳外,伺候的嬤嬤們見寧暉拉著個男子跑了過來,俱是微微一楞,急急忙忙給寧暉打手勢。直至此時,大喜過望的寧暉才想起來,寧老夫人這會該是正在會客,連忙躡手躡腳的拉著蔣鷹,躲在了外門側的帷帳後面。

花廳內,寧老夫人正陪著個雍容華貴的老夫人,兩人的臉上都帶著濃濃的笑意。那位老夫人看起來,最多知天命的年紀,雖有些白發,卻絲毫遮蓋不了她自身的風華。這般的年紀,妝容依然精致到無懈可擊,舉手投足間說不出的典雅,帶著讓人自慚形愧的矜貴。

寧老夫人不知低聲和老夫人說了些什麽,那老夫人拍了拍寧老夫人的手,開懷大笑了起來:“你說的對,咱們兩家算是有極大的緣分,我那孫兒生來就是個有福氣,這般的好女孩,多少人都求不來,偏偏落到我家來了。”

寧老夫人聽聞此言,抿唇而笑:“一會她來了,您可別誇她。她可不像您養出的孩子那般老實,她主意大著呢!”

那老夫人道:“老實聽話不見得有什麽好的,不過讓那些刁鉆的人欺負罷了。我那孫兒就是太過老實聽話,又不怎麽會看人臉色,合該找個厲害點能操持的主母,你家孫女聰明伶俐再合適不過了。”

寧老夫人笑得見眉不見眼,得意地擺了擺手:“還是老實聽話好啊!不會看人臉色,那是為人厚道。莫說他自己本就是個有本事的,就咱們家在錦城,斷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過活。老身我最喜歡的就是老實聽話的孩子,還是您會養孩子。”

那老夫人也笑了起來:“上次看的日子都拿回來了嗎?”

寧老夫忙將三張紅紙放在了桌上:“前日一早就給送了回來,這不等您先過了目。這三個日子,您覺得哪個好一些?”

那老夫人將三張紅紙看了又看:“北地的十二月太冷了,我可舍不得孩子們受罪,九月初和十月底都挺好的。東西都是現成的,家具都已打好了,那些木材都是我自他小時候,便攢起來的百年沈香和紫檀。如今我家是什麽都不缺了,只缺你家的新娘了,你看看哪個日子更好一些?”

寧暉躲在帷帳後面,聽到兩人把日子定日子,下意識地皺皺眉,遷怒般地瞪了蔣鷹一眼。蔣鷹徑自玩著寧暉的手指,宛若沒聽到兩個老夫人的話一般。寧暉從帷帳中伸出頭,看向側對面的寧老夫人,不停地眨眼。

寧老夫人在寧暉露出半個頭時,便看見了她,卻依然裝作沒看到,指了指桌上的一張紙道:“嫁妝我家也早備好了,家具早些年打好了,如今看看新房的尺寸,不合適再改就是了。您也知道,我家只有兩個外孫,玨兒是個男兒,自有他祖父管著。暉兒自小跟我們長大,一個姑娘家,也不求個別的,只求嫁個老實可靠的夫君。兩個人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就成,我看九月初九就挺好,過完中秋,漠北正是不冷不熱的好節氣。”

那老夫人聽到定在最近的日子,眼前一亮:“好好好!果然還是寧老夫人想得周全,早點兒成親的好。我看家具也不用改了,家中園子還空了不少地方,婚後按照你們家具的尺寸,再給他們建個新院子就是!我年紀大了,不想別的,就想早日抱上重孫。我可聽禦……人說,你們家養出來的女兒最敦實了,看著就好生養!”

寧老夫人開懷大笑:“那是自然!我家女兒自小習武強身,湯湯水水灌進去多少。除了在京時,她祖父是個粗心的,不會照顧。平日裏還是我可是花了心思,一手澆灌出來的,您就放心吧!保你三年抱倆!”

“祖母!”寧暉氣急拉著蔣鷹的手沖出來後,便有些不知所措,只敢垂著頭站在寧老夫人面前,不敢看她的表情。蔣鷹倒是無所謂,面無表情地站在寧暉的身側。

“你、你們……你們這是要作甚?”寧老夫人手中的茶盞幾乎要抖掉了,等著寧暉喝道,“你們這……成何體統!”

寧暉見寧老夫人如此生氣,膽怯地縮了縮脖子,片刻後,還是鼓起勇氣擡起了頭道:“外祖母不必再說婚期了,除了他,我不會嫁給任何人!”

這一句話落,寧老夫人手一抖,茶盞便落在桌上了。此時,寧老夫人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怎麽教養出這般沒羞的姑娘來。方才本想逗逗寧暉,這才沒有告訴她隔壁到底是誰家,不曾想才這片刻的功夫,便出了這樣的幺蛾子。寧老夫人都不敢擡頭看對面老夫人的表情,不知要怎麽被笑話呢!

蔣鷹側目看向寧暉,本舒展的眉頭緊緊地蹙成了一團,一貫冷漠的臉上,露出片刻的空白來。寧暉見寧老夫人掩面不語,繼續道:“祖母自小便最疼我,也曾允我將來嫁給自己喜歡的男子。哪怕是寒門小戶、武將商戶。”

寧老夫人忙道:“不必說了,是祖母沒和你說……”

“讓她說,讓她說,我倒要聽聽她想說什麽。”寧老人話未說完,便被那位老夫人堵住了話頭。

寧暉咬了咬唇,輕聲道:“我本不該在祖母要定下婚事後又說這些,可我是真的很喜歡他,我等了那麽久,現在他從京城來娶我了,我怎能嫁給別人!”

蔣鷹忍不住笑了一聲:“當真對本侯一往情深,便不該現在拒婚。”

寧暉迷迷糊糊看向蔣鷹百年難遇的笑臉,感覺自己方才似乎,忽略了很重要的事:“你什麽意思……”

蔣鷹揚了揚唇角,得意道:“新園子如何?本侯親自畫圖,太後親自操持,你可喜歡?”

林太後拍了拍寧老夫人的手,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當真是一對癡兒!怪不得我這乖孫對你家的孫女念念不忘了,這可不是傻到一塊去了嗎?”

寧老夫人有心罵寧暉幾句不爭氣,可到底是自己先起的戲弄之心,繃了繃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怪我沒和她說清楚。”

林太後笑道:“這才好這才好,咱們操持那麽久,還不是希望他們都好好的才好嗎?看看,再般配不過了……”

“哈哈哈哈!要笑瘋了!受不了!”

“你笑就笑,拽我幹什麽!哈哈哈哈!我也不行了!你別拽了!”

不知躲在裏間多久的周律和寧玨,在內門裏相互推推搡搡的進了屋子,笑成了一團。周律指了指寧暉和蔣鷹二人,抱著肚子,拍著椅子說不出話來。

寧暉站在原地許久,空白一片的腦海才逐漸清醒過來,又羞又窘地紅了臉。寧玨見寧暉反應過來,第一個瞪的卻是自己,有心憋住不笑了,可到底還是憋不住,再次大笑了起來,與周律相互拽著彼此,再次笑成了一團。

周律扭扭捏捏的低著頭,捏著嗓子:“我本不該在祖母要定下婚事後又說這些,可我是真的很喜歡他,我等了那麽久,現在他從京城來娶我了,我怎能嫁給別人!”

寧玨繃著臉,一本正經道:“當真對本侯一往情深,便不該現在拒婚。”

蔣鷹聽聞此言,斜著眼望向兩人,得意道:“嗯,本就一往情深。”

寧暉惱羞成怒:“你們這樣騙人有什麽意思?!”

周律趴在桌上:“有意思啊!有意思啊!我看著可有意思了!繼續啊繼續啊!哈哈哈哈!”

寧玨卻道:“周大哥!你也不要太過火了,我姐好歹是個姑娘家,臉皮薄著呢!哈哈哈!太有意思了!姐你接著說!有我在,我看看誰敢欺負你!”

林太後笑了一會,擦了擦眼角,才道:“你們兩個猴崽子也適可而止些,萬一真惱了她,再跑來找我們兩個老太婆鬧一場拒婚,我可是受不了。”

“你們合著夥騙我!太過分!……沈寧玨你給我等著!”寧暉聽到林太後的調侃,又羞又窘得跺跺腳,捂著臉朝外跑去。

蔣鷹擡眸撇了眼,還在笑的兩人,指責道:“你們把本侯的人,氣跑了。”

周律縮了縮脖子,對著蔣鷹追出去的背影喊道:“怎麽是我們氣跑的!是你太木頭,自己氣跑的!餵餵餵!”

林太後笑罵道:“我和寧老夫人還要商量婚事,你們兩個猴崽子,去看看沈太傅和寧大人,何時有空。”

寧玨和周律連連稱是,給林太後和寧老夫人行了禮,一同出了門。

寧玨拍了拍周律,意氣風發地說道:“你放心好啦!這些時日他要忙的多了去,可沒空找你後賬!過幾日還要指望你幫他接親,巴結你還來不及呢!這次,我要拿出平生之學,好好地難為他,不能讓他那麽簡單就娶到我姐。咱們繼續喝酒去,外公和祖父肯定還在對酌,咱們換個地方接著喝。”

周律勾住了寧玨的脖子,笑道:“沈探花所言極是,所言極是!他這一個月不知有多少事,他哪有空管咱們。探花就是探花,來給哥說說,他迎親的時你打算是出對子,還是作詩?你也知道這次接親的人,都是錦衣衛的人,個個武夫出身,哪裏能對上當朝探花的詩詞歌賦,來!哥帶你換個地方喝酒,你好好給老哥說道說道,這文章上的錦繡事。”

寧玨得意一笑:“自然自然,錦衣衛來得都是好手,武鬥是攔不住的。可那文爭,得好好讓都尉府丟丟臉。我和你說,我想了一路,出的文題,他和那些酒囊飯袋一準答不上來!”

周律親熱地笑道:“是嗎?那你得和老哥好好說說,你知道我文不成啊!平日裏寫個奏折還全賴你給捉刀呢!”

寧玨笑道:“這還不簡單,我和你說……”

午後陽光燦爛,窗外鳥雀嘰嘰喳喳,花隨風動,處處彌漫著甜蜜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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