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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有盡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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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西山行宮的有果苑後院,正屋並未點燈,只原先寧暉住的寢房,亮著一盞昏昏暗暗的琉璃燈。翠微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好運過,竟能逃開那些人的看守,有驚無險地逃回了有果苑。雖是被關押了一天一夜,但翠微在錦衣衛手裏並未受什麽苦,便是關押的地方也是行宮一處十分幹凈的院落,離此並不遠,吃穿用物一概不少。

白日裏,雖然四周都有些冷清,可來往的守衛有些多,翠微並不好脫身,可傍晚時分,翠微便聽見院外有侍衛說太子因病被送回了住處。翠微憂心不已,便想等著夜深人靜的時候回來看看。

翠微很小心地繞開了守在門外靠在柱子打瞌睡的太監,悄無聲息地推開了門,快速地閃進了去。她跟在蕭璟年身邊四年之久,自然知道他所有的習慣,那時與寧暉冷戰時,只要他宿在沈寧暉的房間裏,便不許小誠子和翠微進這個房間守夜。

蕭璟年下午時便覺得十分難受,回來後喝了藥便昏昏沈沈地睡著了,期間醒了一次,發現身邊有人,一陣驚喜,看清後卻知竟是小誠子,蕭璟年又是一陣惱火,將小誠子趕了出去,再次沈沈睡去。

此時,屋內很昏暗,翠微坐在床邊摸了摸太子的額頭,又看了看他慘白毫無血色的臉色,又是心疼,又是傷心。她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劃過蕭璟年削尖的下巴,一滴滴地落著淚,當看見蕭璟年便是在睡夢中還緊蹙著眉頭,不禁啜泣出聲。

蕭璟年在這一番動靜中,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一個人影在抹淚,但看得並不清晰:“這是怎麽了?”

翠微聽見蕭璟年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趕忙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溫水,小心翼翼地扶起了蕭璟年餵了下去。蕭璟年只覺得那淚水打在手上,有些燙,卻又分辨不出個所以然來,恍惚間只想著不能再讓她哭了:“好好的,哭什麽?”

翠微低低地啜泣著:“這才多長時間,殿下怎麽就病成了這個樣子?”

蕭璟年聞言,攥住了翠微的手,情不自禁地低笑了一聲:“哪裏算是病了,我若不病,你會回來嗎?我都覺得長到要過不下去了……”

翠微怔了怔,輕聲道:“殿下醒了嗎?”

蕭璟年抿唇而笑:“莫不是我睡著和你說話呢?”

翠微頓時大喜過望,再次紅了眼:“醒著便好,醒著便好,殿下也忒狠心了些,也不想想你這樣待……”

蕭璟年捂住了翠微的嘴唇,溫聲道:“你的委屈,我都知道,我為了你都病了,你便不要同我鬧了,等我好了,咱們再慢慢想辦法,可好?”

翠微點頭連連,又忍不住地落淚。蕭璟年嘆息了一聲,將翠微拉入了懷中,閉目抱了一會兒,擡手開始解她脖頸的盤扣,翠微有些緊張,卻並未阻止蕭璟年的動作,心裏隱隱帶著幾分踴躍和期待。

蕭璟年仔細地褪去了翠微的外袍和長裙,有些涼的唇劃過翠微的額頭和濕潤的眼角:“莫哭了,睡吧,明日醒來……一切都會好的。”

翠微輕應了一聲,滿懷喜悅地抱住了蕭璟年的腰身。蕭璟年想動一動,只覺得累得很,便慢慢地閉上了眼眸。

寧暉天不亮時便起了身,沈太傅與寧玨哪裏還躺得住。兩人也跟著早早地起身,打了會兒五禽戲,又湊在一起,心不在焉地看了會兒書。辰時,早膳擺上了桌,祖孫二人面對面地坐著,誰也沒有心思吃飯,寧暉收拾好一切,姍姍來到前廳,乍一進門,祖孫二人眼前就是一亮。

寧暉一掃往日的頹唐,今日裏格外精神。一襲白袍分外精致,金色繡紋壓邊,腰間漢白玉的束帶,赤金色的珊瑚壓襟,束著少女的雙平髻,翠金若隱若現地點綴發間,臉上還上著淡淡的卻極為精致的妝容。這般的打扮放在寧暉身上,不顯突兀怪異,只讓她整個人看上去十分驚艷。便是看慣了她的寧玨和沈太傅,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讚嘆不已。

寧暉坐了後,不等沈太傅說話,便開始吃東西。沈太傅撫了撫胡須,怎麽看寧暉怎麽滿意,心中十分地驕傲。寧玨有心說上幾句,但見寧暉臉色還不錯,也不願打斷她難得的好心情,兩個人對視了一眼,默默地陪著寧暉吃了飯。

寧暉放下飯碗,心不在焉的沈太傅和寧玨也忙放下飯碗,急切地命人撤去了早膳,上一些茶點。寧暉擡眸掃過看似若無其事的兩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祖父著人給皇上告假,咱們回京吧?”

沈太傅的手抖了抖,不動聲色地問道:“怎麽突然地要回京,你有什麽打算嗎?”

寧暉擡了擡眼眸:“祖父若是心疼我,咱們便先離開這兒吧,我本以為來此並不會怎樣,可西山這個地方……我不想待了,也待不下去了。”

寧玨蹙起眉:“嗯,不想待就不待了,我也不喜歡這地方,一會兒咱們回京去!”

“福根,讓人收拾好行禮。”沈太傅長嘆了一口氣,“一會兒你出門,祖父便親自去給皇上告假……你若真不願,祖父可幫你再周旋周旋,盡力搏一搏太子妃之位……唉,若不是太子妃定下是林家姑娘,祖父也不必如此束手束腳……”

寧暉笑了笑:“祖父不必哄我了,莫說咱們家還欠著林家的恩情,便是不欠,祖父對上林家也沒甚勝算,何況聖旨已下,如何還能挽回?且,祖父該是懂得,我不是要爭太子妃,也不是要爭奪後宮之位,我要的……我要的,太子殿下已是給不起了。”

寧玨重重地哼了一聲:“那是他有眼無珠!”

寧暉淡淡地開口道:“今日我若和他說清楚,只怕要以最快的時間回漠北去,否則……他那樣內裏執拗的性格,不知會做出如何不肯善罷甘休的事。”

寧玨咧嘴道:“要真的分了,這是好事。你也不用回漠北啊!”

沈太傅眉眼微動,撫了撫花白的胡須,若有所思道:“我雖是不喜太子,但卻不得不承認他生性寬容大度,該是做不出太過火的事。成親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事,我家若是不願,他還能搶親不成?”

寧暉端起茶盞,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祖父糊塗了不是?君是君,臣是臣,哪有你喜歡不喜歡太子的道理?今日我家拒了皇家的婚事,皇上雖看在祖父這些年的功勞上沒說什麽,但也等於打了皇家的臉面。我沈家雖有功勞,但不足以踐踏皇室的尊嚴,更何況拒婚一事,皇上並未告訴其他人,想來還瞞著太子。”

“昨日我倒是見了太子,看樣子是不知我家拒了婚。”沈太傅挑了挑眉,“皇上本有皇子六人,如今僅剩下……也只有他能勝任太子之位了,若是以前……罷了不說了不說了,不管怎麽說,那些皇子也活不過來。”

寧暉看向沈太傅道:“祖父當真糊塗,莫說那些皇子都已夭折,便是都活著又能如何?蕭璟年五年前便被立了太子,蹚過了這些苦難和恐懼,和皇上遭受相同的一切,莫不是皇上還朝後,還能廢了他不成?祖父這些年與皇上共患難,想來早將他當作最親近或是能話家常的人,若皇上未還朝還好,但還了朝的皇上就只是皇上,不再是祖父的學生,更不是祖父最親近的人,廢立太子這事,更不是祖父能私下指手畫腳的。”

寧暉見沈太傅變了臉色,停頓了片刻,再次開口道:“只怕昨日祖父不光是見了太子,還見了別人吧?”

沈太傅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掀起了不小的波瀾,寧暉所說的何嘗不是事實,自己所作所為早失了一個臣子的謙卑,只當皇上是在泰和園的時候,說拒婚便不找理由直接推拒,甚至……甚至下意識地以為自己在立儲的大事上,還能說上幾分話,左右皇上的心思,若放在以前,自己不喜太子也絕不會放在面上,現在可不是糊塗了嗎?

沈太傅心裏雖暗嘆不已,但更多的卻是失落。孫子聰慧是聰慧,但到底不如孫女敏銳,光是這份心細如發,若要為官,不知會有多大的造化:“林家的孩子正當值,碰見了便多說了幾句,他邀了我去冠禮。”

寧暉不置可否,只微微挑了挑眉:“林家雖和我家算是門當戶對,但我勸祖父還是莫要動這些心思了,林三哥年歲不小了,等不了。”

沈太傅並未聽出寧暉有反對之意,笑道:“自然是不小了,可你也不小了,有什麽好等的?祖父還想早點給你辦了婚事呢。”

寧暉側了側眼眸:“祖父說過皇上身體大不如前了,如今朝中大事俱是太子做主。祖父前腳剛拒了皇家的求親,後腳便要將我嫁給林家,皇上會怎麽想?太子又會怎麽想?祖父雖與皇上有些情誼,自然可以依仗這些,但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我不嫁給太子,祖父和太子也算不上親近了……到時太子會如何?”

寧暉見沈太傅蹙起了眉頭,再次開口道:“我雖不知林三哥許諾過祖父什麽,但想來這都是林三哥一個人的意思。林家一門雙侯,五個嫡子,武安侯三個,承恩侯兩個。林三哥在族裏行四,不用承宗祠,素日裏自由了些,又是武安侯的幺兒,定是很受寵。他在向你求親之前,定會覺得父親與叔父會如了自己的意。可他忘了,這一切的前提條件,都要在不妨礙家族大事之下。”

沈太傅道:“笑話,莫不是娶了我沈家的嫡長女,還能辱沒了林家兒子不成?莫說不過是個不上不下的嫡子,若年齡合適,你的身份,那林家的宗婦都做得!”

“大梁朝的文官最講究出身,朝廷的文官哪個不將祖父這個老師當作榮耀。但祖父已是這般的年紀,玨兒還未入仕,沈家正是青黃不接的時節,將來玨兒會走多遠,誰能預料?太子登基是可見的事,因為一個可有可無的媳婦和君主離心,是如何地得不償失,林家人又怎會想不到?”

寧玨臉上俱是失望之色:“林三哥挺好的……噢,對我特別好,我總覺得,他想迎娶你也是真心的。”

沈太傅臉上的怒氣逐漸散去,沈了口氣道:“你不必回漠北去!那林家若真不敢要你也罷了,這京城多的是好人家,祖父若連你都保不住,白當這些年的太傅了。”

寧暉搖了搖頭:“我說了那麽多祖父怎麽還不明白?我們根本沒有資格和皇家硬碰硬,祖父現在賭一時之氣,說不得便會因此得罪太子。你自然可以告老還鄉,可玨兒的仕途必然會受影響,為了我一人而耽誤你們兩個的仕途,我心裏也不會好受。為今之計只有讓我回漠北待上幾年,等到太子大婚塵埃落定後。到時我若未嫁,便回來聽從祖父的安排。”

沈太傅緊蹙著眉頭,落在寧暉身上的目光溢滿了不舍:“你十八了,再過兩年……哪裏還有什麽好人家。莫不是讓祖父眼睜睜地看你給人做續弦,或是下嫁寒門不成?我沈家子嗣單薄,便是女兒也矜貴得很……祖父固然舍不得寧玨,可也舍不得你啊。”

寧暉輕笑了笑:“祖父多慮了不是?漠北的男兒大多成親都晚,說不得我的緣分根本不在京城。我沈家不必為了我一人的拒婚,將你和玨兒的仕途搭進去,祖父也知道,對於京城來說,我更喜歡漠北,外祖母最疼的是我,定不會虧待了我,我也不覺得回漠北是委屈,不知多開心呢。”

沈太傅嘴唇動了動:“那也不必……不必著急回去。”

寧暉搖了搖頭:“這樣的事,宜早不宜晚。若皇上拗不過太子強行下旨賜婚,祖父又有什麽辦法反抗?難道還要和皇家魚死網破不成?”

寧玨豁然起身:“什麽仕途和將來!我根本就不想入仕做官!姐姐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寧暉瞪了寧玨一眼:“你摻和什麽?你不做官,是想送我入宮,光耀沈家門楣不成?!”

寧玨立即氣弱了不少:“哪有,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什麽門楣,我家不就我們三個人,還有什麽門楣……好好好,我知道還有老家的族人要供養……我不說了,我考狀元我考狀元就是……”

沈太傅抿了抿唇:“你去見太子吧,剩下的事……祖父會和皇上好好地說說。”

寧玨見沈福根領命而去,越發地焦慮了:“祖父不等林三哥的消息了嗎?姐姐不過是擔心咱們罷了……祖父大可不必如此著急,說不定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以前是我想得不夠周全,如暉兒所說,儲君雖然性格寬和,但也絕不是沒有脾氣。祖父也是老糊塗了,昨日還提醒林家要依著儲君的心意,不曾想自己卻做得如此輕狂……只怕此時,在儲君眼裏我也不是個善臣忠臣了。”沈太傅看了一眼垂眸喝水的寧暉,“皇上還朝後,錦衣衛的權柄越掌越寬。勇毅侯自小與太子十分親厚,年紀輕輕卻十分有手段。到底是太後親自教養出來的……王家失勢後,他便不動聲色地接掌了大半個都尉府,現在雖只是個同知,但頭頂的上司不過形同虛設罷了。”

寧玨咬著唇,好半晌才說道:“都尉府的手段,齷齪得緊……但這和祖父有什麽關系,非要送姐走嗎?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沈太傅沈著臉道:“都尉府不光手段齷齪,且手眼通天。不管如何,先回漠北避一避總是好的,又不是不回來了。若非是祖父想得太好,當初咱們打算拒婚的時候,便該將你姐送回漠北了。我現在即刻動身去草原同皇上告假,行禮打包後,你們先跟著馬車走……回漠北的事,到京城,我會立即著手安排。”

清晨的薄霧剛剛散盡,行宮外不遠處的山林傳來了嘰嘰喳喳的鳥鳴聲。清新的空氣中帶著醉人的香甜,西山行宮的守衛並沒有想象的那麽多,寧暉這樣悠然地踱步在行宮主道上,並未引來詢問的守衛,直至走到有果苑門口,寧暉站在原地卻止步不前了。

陽光溫暖而美好,站在此處,透過高墻還能看見當年種下的那些樹,高低錯落生機勃勃。四月本是個花開的季節,梨花桃花粉紅粉白,從墻頭蔓延出來,遠遠看去頗有意趣。在有果苑的日子,寧暉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季節。

春日當頭,蕭璟年一襲白袍坐在花樹下讀書品茗,寧暉躲在一處時不時地偷看,或是幹脆找個事來,坐在一旁光明正大地看。院中春意盎然,千萬朵繁花間,坐著那麽個與世無爭的美人,這樣的景色寧暉願用一生看著。直至此時,寧暉還清晰地記得,他的擡眸間,顧盼間,不經意的微笑,都讓寧暉情不自禁地喜歡著,更加地愛憐著這樣的人。如此美好的人,在所有人都未曾註意的時候,竟已屬於了自己。寧暉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直至覺得陽光有些刺眼,人也有些暈眩。

小誠子從門內匆匆地跑了出來,看清來人是寧暉,已是滿眼的驚喜:“奴才給小姐請安了。聽守衛來報,奴才還覺得不大可能,沒成想竟真是小姐。您是不知道,這段時日奴才都想死您了。”

寧暉看著熟悉的笑臉,和往日無二的諂媚,一時間只覺恍惚,仿佛回到了從前一般,每日回到有果苑,第一個迎過來的便是滿臉堆笑的小誠子。寧暉看了小誠子許久,揚了揚嘴角,輕聲道:“殿下在嗎?”

“在在在!殿下昨晚有些不舒服,睡得有些早,這會兒該是醒了。”小誠子躬身在前面帶路,臉上的笑意越發地真切了,“殿下若是知道小姐來此,定會很開心。小姐是不知道,這幾個月來殿下有多忙,不說睡覺的時間,便是用膳都沒甚時間,不然早去看您了。”

寧暉淡淡笑了笑,仿佛沒聽到小誠子的話,又仿佛專註地聽著他的話。一雙眼睛貪婪地打量著四周,這個自己親手布置的院落,每一棵樹每一株花都是自己種下的。女墻和廚房也是自己親自畫圖找人砌起來的。鋪在花園裏的鵝卵石,是自己和小誠子一起撒在泥土裏的。小路的盡頭那棵故意種歪了的桂花樹,似乎更歪了,快要長到對面的墻上去了。

小誠子看見那株桂花樹,笑了起來:“這小樹長得多快,轉眼便這麽粗了,想來過幾年殿下當真能躺上去。到時候便真成了小姐所說——美人醉臥花樹間,煞是惹眼煞是惹眼。”

寧暉腦海閃過種這株花樹的情形,鄭峰帶了許多樹苗,這一株歪得最厲害,蕭璟年便讓小誠子丟掉,寧暉倒是覺得那麽多花樹間,有一株歪倒的,倒也別有趣味,於是便將它種在最顯眼的地方。當時還曾笑曰,待到十年後的花開日,美人醉臥花樹間,煞是惹眼煞是惹眼。

小誠子將人帶到了寧暉當初的臥房門口,小聲道:“這兩日殿下一直歇在您的屋裏,前日還和奴才說,等過春搜最後幾日,怎麽也要去見見你,沒成想你便來了。”

寧暉點了點頭:“去通傳吧。”

小誠子推開了門,笑道:“小姐又和奴才說笑了不是。到了您這兒,哪裏還有通傳的規矩,你且等等,奴才看看殿下醒了嗎。”

寧暉抿唇而笑,點了點頭。四個月沒見,小誠子是一點都沒變,對著人的時候還是這般地精乖,規矩照樣要守,可依然讓你覺得自己是不同的那一個。若說站在院外的寧暉還有些緊張,可入了院的寧暉似乎有些想明白了。有時候猜來猜去,何不去看看那人是不是還站在原地。雖過了四個月,可周圍的一切和有果苑的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模樣待在原地,人又會走多遠呢?

寧暉跟著進了門,屋內的一切都沒有變,桌上的茶具還是寧暉最喜歡的那一套粉色官窯,椅子上是半舊不新的坐墊。桌上的青瓷瓶裏一如往年春日般,插著一支水靈靈的開得正艷的桃花,所有的擺設都是寧暉的東西,一樣未變,看到這些,寧暉的心情也逐漸變得好了一些。

小誠子在此時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緊張無比地擋住了寧暉的去路:“小、小姐,殿下有些不舒服……噢,殿下還沒有醒!不如你……你下午再來吧?”

寧暉蹙眉看向有些慌張的小誠子,擡手推開了他。可小誠子怎麽敢讓寧暉進去,又不敢伸手攔,寧暉朝前走一步,小誠子只得跟著退一步。寧暉見小誠子張開雙手擋在了自己面前,心中隱有所感,便也不強行朝裏進了:“別怕,我不進去,就在這裏等他便是。”

小誠子籲了一口氣:“那奴才陪著小姐一起等,殿下這段時日太過勞累……想來可能會多睡一會唯,不然小姐去院中再看看?”

寧暉心有所感地看了小誠子一眼:“你不必管我。”

小誠子不敢再勸,便默不作聲地站在了寧暉身旁。

翠微睜著眼望著床帳的上方,小誠子進門沒多久她便有了意識,當聽到外間寧暉不甚清晰的說話聲,她便驚醒了。一時間只覺得恐懼,生怕寧暉會進來,看見自己以後和太子吵鬧。太子對寧暉的在意,再也沒人比翠微心裏知道得清楚。雖不曾聽見過太子和沈寧暉討論過自己,但身為女子的敏感告訴翠微,若寧暉入了宮,或是做了太子妃,那自己會再無出頭之日,這便是為何翠微在馬車上,會情不自禁地對蕭璟年說出那些話的最終緣故。

翠微聽見寧暉不進門時,暫且舒了一口氣,但心卻提得更高了,但此時是斷不能出去的,否則驚動了太子定會被盤問,便是讓沈寧暉看見自己在太子床上也有嘴說不清。翠微的心跳一下快過一下,試探著坐起身來,不想卻被熟睡中的太子拉了回來,他下意識地安撫輕拍了她幾下。翠微有些舍不得這樣溫暖和溫柔的懷抱,閉目再次依偎在蕭璟年的懷中,已是如此,起身似乎是個糟糕的決定,不起似乎也逃不過懲罰,倒不如賭一賭,畢竟翠微對蕭璟年的性子也是十分了解的,此番只有傾盡全力地試一試了。

寧暉已在外屋坐了近兩個時辰,直至正午時分,屋內有了輕微的響動,小誠子偷看了寧暉一眼,笑著對她點了點頭,快速入了裏屋。

蕭璟年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厚重的床帳擋住了光線,昏暗的床上觸到了溫熱的軀體,他模模糊糊地感覺懷中的人坐了起來。蕭璟年腦海閃過十分模糊的畫面,依稀記得夜間有人回來過,想至此處,他幾乎是反射性地驟然坐起身來,未及睜眼卻感覺頭暈耳鳴,支撐不住地趔趄到一旁。

“殿下?!您沒事吧?”翠微急忙起身,扶住了蕭璟年,明顯感覺到他的身體僵了僵。翠微的心臟縮了縮,輕聲道,“殿下昨夜不舒服,不許奴婢走……”

寧暉坐在外間,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盞,她也不知自己心裏該是什麽滋味,似乎已經沒有多少傷心了,但一想到他們兩個睡在了自己睡了四年多的床上,便如吞了蒼蠅一般惡心。

蕭璟年聽到翠微的聲音,心頭抑制不住地失望,剛睡醒來的那一分喜悅,全然化成了失望,他揮開了翠微的手,靠著床坐了起來。

小城子在外拉開了床帳:“殿下這一覺好睡,您要是再不醒,奴才真要請禦醫了。”

蕭璟年睜開眼,按了按眉心:“這是怎麽回事?”

小誠子看也不看翠微一眼:“奴才一早起來時,便看見她在此了。您昨夜發了好大一頓脾氣,非要趕走奴才……奴才想著白天還要伺候您,留下懷德和盡忠在門口守著,他們只怕是打了瞌睡,奴才見您又抱得緊……”

蕭璟年睡了長長一覺,只覺得更加地疲憊:“守衛呢?暗處的錦衣衛呢?都死了嗎?”

翠微急急地起身,連滾帶爬地跪在床邊:“殿下!殿下!……奴婢真的知道錯了,以後奴婢再不亂說話了。奴婢好歹跟著您和小姐這麽些年,咱們在這西山行宮相依為命,平日小姐待奴婢是極不錯的。奴婢對小姐何嘗沒有深情厚誼……便是一直把她當成殿下的知心人,見她一直不來,奴婢的心裏這才有了些怨氣,口不擇言亂說了話。求殿下給奴婢一次機會吧!”

蕭璟年閉眼捏著眉心,總感覺有些事欠妥,但又有些摸不清頭緒,十分疲憊地說道:“守衛沒有處置你?你是怎麽跑出來的?”

小誠子湊到蕭璟年面前,小聲道:“殿下,當時行程匆忙,哪能在路上罰她,若讓太後和皇上知道了,不知會怎麽想。昨日大家又都忙著草原上的事,錦衣衛大部分都留守京城,昨夜皇上在草原過夜,錦衣衛都去了那一處,宮中的守衛難免松懈一些。”

翠微睜著淚眼望著蕭璟年,輕聲哭道:“殿下,奴婢真的知道錯了,您就饒了奴婢這一次吧?奴婢好歹跟了您和小姐四年,什麽都不敢想,只想留在您和小姐身邊,伺候你們一輩子,奴婢心裏最想的便是小姐回來,你們能團聚在一起,一如咱們在這裏過活一樣……奴婢再也不敢亂說話了,殿下便原諒這一次吧。”

蕭璟年靠在床柱上,聽到這番話,心裏好受了不少,輕輕嘆息了一聲:“本宮那一日也是有些急了,本宮又何嘗不想……罷了,你起來吧,伺候梳洗吧。”

翠微大喜過望:“謝殿下!謝殿下!奴婢這便叫他們進來!”

翠微不及穿鞋便急忙跑到外間去,當看到坐在外間的寧暉時,卻是絲毫都不意外,她看著寧暉一眼,嘴角不禁露出了幾分淺笑,拉了拉滑到肩膀的褻衣,撫過淩亂的發髻,親自接過盡忠手中的臉盆端了進去,伺候洗漱的所有宮人沒有一個寧暉認識的,但他們輕車熟路地跟上了翠微的腳步,學著翠微那般對坐在一旁的寧暉視而不見了。

寧暉自然看到了翠微眼中的炫耀和示威,她拉攏衣襟時露出的與往日不同的媚態,若說從方才對話中還能聽出是翠微偷偷上了蕭璟年的床,但從蕭璟年的態度上,寧暉已是能預見以後日子裏蕭璟年再遇見此類事的最後結局。何況,從那些伺候洗漱的宮人對翠微馬首是瞻的態度,可見她往日裏定然是十分受寵的,這爬床的事,許不是第一次了。

寧暉只覺得想笑,不知自己為何來此,也不知為何非要親眼見一見才肯善罷甘休,實然從他開始用翠微的那一日,從發現他們兩個是如此隨意的那一日,便想到了今日吧。四月該是溫暖舒適的天氣,寧暉卻覺得冷風刺骨,吹得一顆心都變得麻木不仁起來。原來疼到了麻木,便再也沒了疼痛的感覺。

寧暉還清楚地記得和蕭璟年第一次冷戰,便是因為這個人,那時她為他整理衣襟,捶腿揉胸口,照顧起居,她望著他的目光永遠是那麽柔和謙卑,充滿了脈脈情意。她做的那些,寧暉能做到的不多,這才讓寧暉煩躁不安和生氣,因為蕭璟年是如此地享受被人尊崇和照顧著。

嬌妾美婢、紅袖添香在大梁朝一直都是件風雅至極的事。寧暉算是和蕭璟年一起長大的,在他不及喜歡別人的時候,在他不及看到更美好的事物,被那些汙穢的事沾染的時候,寧暉深深地為他的純真、潔凈和專一打動了,並且為這樣的他深深著迷了,一心想要霸占這全部的美好。但蕭璟年卻從來不珍惜這些,甚至沒意識到這些才是寧暉喜歡、最愛的地方,他一直覺得睡一個婢女或是無數個婢女都沒有關系。就好像他要迎娶別人為太子妃,依然想著寧暉做她的側妃,他覺得只要感情給了一個人,便沒有虧待她,名分和其他,對一個有了權力的太子,當真不算是大事。

在大梁朝三妻四妾,後宮三千,是如此平常,只有沈寧暉唯一的要求,才會讓人嗤之以鼻,才會讓人覺得怪異。沈寧暉手指一下下地撫摸著自己喜歡的茶具,她有些奇怪自己竟沒有哭,竟沒有發怒,竟能平靜坐在這裏接受這一切,聽著翠微軟聲細語地安撫著蕭璟年,甚至心底還有一絲絲的慶幸。

幸好啊,幸好所有的眼淚在這半個月已經流幹了,所有的相思和折磨都在這四個月用盡了。最後一點念想,也被這樣的輕聲軟語和溫柔體貼沖散了。所有的一切造就了今日寧暉的從容不迫,便是看到了這不堪又紮心的一幕,依然能保留最優雅淡然的風度。

寧暉還記得花樹下的誓言。兩個人的依偎、陪伴、親吻,美好的日子歷歷在目。曾經深信不疑的唯一,朝夕相處的陪伴,以為會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好,碎了,醒了,便該各自上路了,僅此而已。

——“好,本殿許你太子妃之位,今生今世,你若不離,我便不棄。”

——“寧暉,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的那種。我一時都不願離開你……”

——“我最想要的啊……是與寧暉相守,安安靜靜地相守,像現在,像以前,像寧暉不生氣的時候。”

——“我不會也不舍留你一個人在這濁世,我若不在了,有人欺負你,你受委屈了,沒人給你做主,該如何?我要守著你,還要照顧你。你若死了,我便將你喜歡的一切都給你帶去,修好咱們的寢陵,給你守靈,給你陪葬。有沒有來世,又怎樣,我們都會生死同穴,永不分離。”

——“你總是這樣,什麽時候都能說出狠心的話來。我何事不是依著你的心意行事的?寧暉寧暉,讓人愛時,只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對你好,怎麽看怎麽歡喜。可你狠心起來,卻恨不得親手剖了我的心。這樣地任性妄為又自私得緊,可我為何偏偏就喜歡這樣的你,怎麽看怎麽好,寧暉寧暉……我甚慕你,甚慕你,你可知道?”

——“壞丫頭,以後不許再為了那些個莫須有的事氣我,若有什麽不開心的,或是我做錯了,你要先同我說。哪怕是打我也好,罵我也好,不許不理我,不見我。不管是誰……哪怕是父皇,也不及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我們好好的,我便什麽都好了,回不回京,真的不重要……”

寧暉悄無聲息地走到書桌前,兌水磨墨。翠微穿戴整齊地走了出來,見寧暉站在書桌前,不禁有些驚訝,她想了想還是走了過去,將攥在手中的圓滾滾的小金佛放在了書桌上,而後看了眼並未擡眸的寧暉,再次入了裏屋。

寧暉放下墨錠,拿起了桌角還帶著半截赤金鏈的小金佛,這小金佛蕭璟年貼身戴了近五年,翠微說摘掉便能摘掉,說送回來便能送回來了。真無趣啊。這樣無聲地宣戰真無趣啊,若後半生都要活在這樣無聲無息的戰爭中,該是多麽可怕和心累的事。若失了自由和本心,絞盡腦汁地和無數個女子搶奪夫君,該是多麽生不如死的事?

如今多好,在作出最後決定的時候,看到了自己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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