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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兩相歡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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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的天氣,西山才算真正地春回大地。漫山遍野的綠,籠罩著層層疊疊的山巒,各色的春花開得絢爛活潑。溪水潺潺,偶有魚兒逆著水流游過,一切顯得如此地美好又富有生機。

蕭璟年躺在溪邊的草地上,愜意地瞇著眼,手指隨意地撥弄著溪水。寧暉拉著一個做工不甚整齊的紙鳶,在不遠處的空地上跑來跑去。

不知過了多久,蕭璟年朝不遠處的寧暉揮了揮手。寧暉不得不放下紙鳶,十分郁悶地走回了蕭璟年的身邊。

兩人的外圍,有五六十個禦林軍架起四五個火堆,烤著剛打回來的麋鹿和獐子。

寧暉喘著粗氣跑到蕭璟年身邊:“好像飛不起來……”

蕭璟年慢慢坐起身來,含笑凝視著寧暉,將一方手絹遞了過去,溫聲道:“我說幫你做,你卻不肯。”

寧暉接過手絹,擦了擦額頭,癟了癟嘴:“我跑之前你也不說,現在卻又來幸災樂禍。真是的,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蕭璟年低低地笑出了聲,好脾氣地說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的紙鳶骨架長短都不齊整,怎麽可能飛得起來?洗個碗都學了半個月的笨蛋,卻非要學著人家做紙鳶。”

寧暉聽聞此言,無限憋屈:“我是按照你找來的書做的,做的時候問了你多少次,你哪次都說對,現在飛不起來反而說我笨蛋,人家放紙鳶都是兩個人放的!哪有一個人放紙鳶的事!”

蕭璟年笑道:“我說幫你做,你偏偏不肯,明知道放不起來,我還要陪著你瞎跑不成?”

寧暉瞪了會兒蕭璟年,斥道:“殿下沒有同情心又沒有義氣,說得好像我無理取鬧一樣!咱們好不容易有機會出來,殿下不說跑動跑動,反而躺在這裏挺屍,白白地浪費了這大好的春光。”

蕭璟年面對沈寧暉的壞脾氣,一點都不以為然,只含笑看著她。蔣鷹離開沒多久,宮中便送來了四個太監和一個宮女,寧暉再也不用做家務與瑣事,便有大把的時間折騰些新鮮玩意兒。她天生手拙,學東西很慢,便是拿著蔣鷹的雕刻刀,也學不會簡單的雕刻。因和蕭璟年單獨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也就越來越原形畢露,這般急脾氣和壞脾氣,想來才是不端著的寧暉。

寧暉學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蕭璟年很多的時候要幫她收拾爛攤子,也開始接觸這些新鮮的東西。往日,在宮中時,這些都是奇技淫巧的東西,皇子是萬萬做不得的,唯獨蔣鷹那樣獨樹一幟又萬分受寵的人,才敢不分場合和地點地隨時拿個雕刻刀來玩。

一個多月的時間,不管雕刻還是木工,蕭璟年現在都能做一些出來,雖然寧暉時不時因為嫉妒而發脾氣,蕭璟年不但沒有一點不耐煩,反而在其中找到樂趣,無聊時甚至會故意引寧暉生氣。

寧暉感覺蕭璟年最近的眼神越發地奇怪,總是讓她能不自覺地內疚和心虛:“看什麽看!我說的不對嗎?”

蕭璟年將毯子攤開放到身邊,讓寧暉坐下:“你見過歷朝歷代有哪個太子既愛民如子又有同情心又講義氣?”

寧暉語塞,氣呼呼地坐了下來。蕭璟年含笑點了點她的額頭:“既是沒有,你也不要對我要求太高了。”

沈寧暉撇了撇嘴:“鄭統領什麽時候才能允我和他們一同打獵?”

“沈大公子有點自知之明好嗎?說得好聽一點,你是太傅家的孫公子,說難聽點你現在是一個階下囚。你去跑馬打獵,鄭統領得多累心,萬一你跑了,他們找誰哭去?”蕭璟年在水裏洗了洗手帕,輕聲道,“你莫要想這些,該是朝好的地方想想,若不是鷹弟求太後送了幾個人過來,只怕現在咱們還得在院子裏洗衣服呢。”

“你這麽大的人質戳在這兒,我朝哪兒跑啊?要跑早跑了,還會等到現在嗎?”寧暉癟了癟嘴,“洗衣做飯最少還有點事做,現在整天無所事事的,我又什麽都學不會,倒是顯得廢柴一般,好沒用處。”

蕭璟年聽見寧暉的話,忍不住想笑,他勾了勾嘴角,無比愉悅地說道:“沈大公子莫要同那些目光短淺的奴才一般見識了,他們怎會知道沈大公子心儀本殿已久,一心相隨,至死不渝……否則也不會將沈公子看得這般牢實了。”

“胡說!我什麽時候對你心儀已久了!什麽生死相隨……你胡說八道!”寧暉霎時紅了臉,近日蕭璟年似乎想開了一般,比往日開朗了不少,平日裏也溫和得像個面團,不見有脾氣,但像今日這般地出言調侃還是第一次。

蕭璟年挑了挑眉頭,鳳眸中俱是笑意,溫溫和和地開口道:“莫不是本殿會錯了意不成?沈大公子不是要陪本殿在西山一輩子嗎?為此,本殿都不挑剔你了,你看不進書去,算是文不成。學東西奇慢,針線自不必提,算是手笨。脾氣奇壞,動不動就遷怒於人。且比本殿還大了一歲……噢,是九個月,你這般的條件,怎能入了本殿的眼,還不是看你的一往情深,這才讓本殿留了心……”

“胡說!”寧暉漲紅著臉,指著蕭璟年,“胡說胡說!我根本就沒那意思!殿下莫以為持著身份,我便不敢打你!我哪有你說的那麽一事無成!誰說要陪你一輩子!你胡說!”

“本殿是不是胡說,沈大公子心中最有數,前些時日,不知是誰許了一輩子,不過短短幾日的工夫,便已不作數了……”蕭璟年不看寧暉,望向花樹,聲音越來越低,“我本以為你是真心的,不曾想,原來那日你不過是安慰我罷了……竟又是我的一廂情願了……無事,你若不肯承認,我也不會怪你。”

寧暉又窘迫又著急,往日蔣鷹在時,兩人因蔣鷹年紀最小,怕作出不好的表率,總要顧忌一二,蕭璟年更是個穩重又合格的兄長。自他走後,兩人仿佛都拆去了偽裝,雖然兩人都將廢太子的事壓在了心頭,可越是如此,彼此之間相處卻越顯輕松。每一日兩人都對朝中之事、宮外之事閉口不談,盡量讓彼此都過得歡快些,沒事便做些手工,打打鬧鬧,偶爾開個小玩笑。

“我哪有!我哪有不承認!我是說過一輩子,可是……那不是那個意思啊!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現在又來故意曲解!”

蕭璟年回眸,望著寧暉:“沒事,不用安慰我了,我……受得住。”

寧暉臉漲得通紅,心中大聲地咆哮著,你受得住什麽!你受得住什麽!明明就沒有什麽!好像怎麽你了一樣!六月飄雪了好不好!

可一旦對上蕭璟年暗淡的眼神,寧暉就說不出絕情的話來,不知是否是幻覺,寧暉總感覺蕭璟年的目光中露出淡淡的哀怨。不管寧暉內心如何抓狂,可也生怕傷害了蕭璟年的自尊,兩個人周圍又沒有別的人,這樣的事,對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來說,也許是非常重要的。此時,寧暉都懷疑,自己那一日到底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不然他怎會誤會成這樣。

寧暉撓著頭,吭哧了半天:“殿下,莫要胡思亂想……我答應的事肯定做到,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走……便是殿下被廢,一輩子被囚禁在西山,我都會陪著殿下。我雖不是男子,信守承諾忠君之事,沈家可是有家規的,若我臨陣脫逃的話,祖父肯定……哎哎,總歸我不會臨陣脫逃,也不會欺騙殿下的,說到做到,就這樣!”

蕭璟年註視了寧暉許久,只感覺寧暉的臉越來越紅,可眼神卻是極為坦蕩,他的內心只覺得春光和煦,花開錦繡,但面上卻絲毫不顯。

許久許久,寧暉覺得自己的手心都要冒汗了,可蕭璟年還是沈默不語,一雙鳳眸註視著自己,越顯幽深。

“殿下……殿下,不信我嗎?”

蕭璟年眼角微揚,嘴角輕勾,露出一抹淺笑。清澈如水的鳳眸倒映著身後滿樹的桃花,讓寧暉產生如墜花海的錯覺,只覺得這一笑,將所有的湖光春色都比了下來,又覺得整個春日都不及這一笑,寧暉覺得自己整個都是木的,恨不得永遠沈溺在這樣的笑容裏。

“好,本殿許你太子妃之位,今生今世,你若不離,我便不棄。”

“噢……”

蕭璟年見寧暉尚未回神,已是自動自發地應了承諾,不禁再次輕笑了一聲。只覺得這樣的春日,身邊有這樣一個人,當真是春色無限,妙不可言。

蕭璟年伸手拉住了寧暉的手,仔細地將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掌中,拉著還在呆滯中的寧暉躺在了自己身邊:“寧暉……”

“嗯?……”寧暉驟然回神,有些心虛地問道,“殿下,你剛才說什麽?”

蕭璟年攥了攥寧暉的手,輕笑道:“你猜猜看?”

寧暉恍然回神:“殿下不要胡說了,什麽太子妃之位,什麽不離不棄,不是你想的那樣……”

蕭璟年緩緩地閉上眼眸,依在身後的花樹下,輕聲道:“沈寧暉,你不喜歡我嗎?”

寧暉忙道:“怎麽一樣,太子妃之位豈是殿下能做主的,我從未奢想過會嫁入皇家……殿下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便是你願意,宮中太後皇上都……”

“寧暉,你不相信我嗎?”蕭璟年睜開眼眸,看向寧暉,“你說什麽我都相信,為何你不信我一次呢?太子妃之位,也不過是現在罷了。若我被廢,誰會關心我的婚事?誰會甘願嫁給你廢太子?我怕便是寧暉到時也不願意,所以才要在還沒有被廢時,許下這些,便是此時……寧暉還是不願……不是嗎?”

寧暉覺得蕭璟年的雙眸,宛若會說話般,又宛若有魔力般,這樣盯著人看,便讓你有種內疚的感覺,只覺得那雙鳳眸如泣如訴。

寧暉想也不想便道:“當然不是了,殿下君子端方,性情敦厚,脾氣又好,是最好的夫君人選了。”

蕭璟年忍住心底的笑意與甜意,蹙著眉,極幽怨地望向寧暉:“既是如此,寧暉還在猶豫什麽?”

寧暉皺了皺眉頭,思索了片刻道:“若我說,殿下將來娶了我,不管您是何身份,哪怕是至尊之位,也不可納妾,只能娶我一個,殿下能做到嗎?”

蕭璟年有些吃驚,片刻,似是想明白了:“看不出來沈大公子竟是個醋壇子,還說不肯嫁我,原來此時,寧暉便已開始擔憂以後了。”

寧暉哼道:“這有什麽好奇怪,誰願意自己的夫君納妾擡房。你長那麽好看,脾氣又好,誰知道將來你會對誰更好。什麽叫開始擔憂以後了,便不是殿下,我的夫君也是絕不能納妾擡房的,殿下若能做到,我便當賺了。殿下若做不到,此事以後休要再提,我們便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蕭璟年攥住了寧暉的手,溫聲道:“此時,也只有你將我當成了寶,我這樣的身份,各個避之不及,有誰肯將女兒嫁給我做妻,更何況做妾?便是有一日咱們能出西山,只怕我早已人老珠黃,誰會想給一個糟老頭做妾……何況,我心儀你已久,你已是這般好了,我又怎會將那些人看入眼中。”

寧暉聽到此話,不禁微微有些甜蜜和得意,她抿著唇努力不讓自己得意地笑出聲:“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若有一日皇上肯放你出去。我便帶你回漠北去,到了那裏便沒人認識你,也不會有人知道你是廢太子,我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極疼我的,定然不會虧待了你。”

蕭璟年終是低低地笑出聲來,他側目看向寧暉:“我是個沒有主意的人,萬事自然是未來的娘子做主。”

寧暉不禁哼了一聲:“不要以為說些甜言蜜語,我便會嫁你,沒有三媒六聘,你說什麽都不作數。我最多答應你,不會先你議親。”

“如此也好。”蕭璟年情不自禁又笑了起來。

“沈公子,鹿肉烤好了,你不是要先切嗎?”遠處傳來一聲吆喝,打斷了正欲開口說話的寧暉。

蕭璟年卻先坐起身來:“你等著,我去給你拿。”

寧暉挑了挑眉:“殿下當著眾人,要不要那麽殷勤?”

蕭璟年抿唇而笑:“不過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人,莫不是本殿還怕他說嘴不成?”

寧暉輕揮了揮手:“那我便不客氣了,殿下快去快回。”

蕭璟年點了點寧暉的額頭,寵溺道:“恃寵而驕。”

寧暉咧嘴笑:“殿下願意讓人以為如此,不是嗎?”

蕭璟年笑著搖頭:“你這般地聰慧,不知將來我該如何才好。”

寧暉忙道:“殿下此時後悔還來得及。”

蕭璟年敲了敲寧暉的額頭:“美得你。”

蕭璟年笑著離開,含笑走到火堆邊上,接過別人遞來的刀子,挑揀了幾塊裏脊。眾兵勇見太子一點架子都沒有,心裏多多少少都有些好感,有人專門跑過去給蕭璟年送了一瓶清酒,卻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蕭璟年雖是沒有說話,卻還是對那少年兵勇善意地點了點頭。蕭璟年在簡易的案幾上將肉細致地切成碎塊,放好調料,這才端著盤子朝寧暉走去。

寧暉見遠處的士兵不停地朝這邊張望,不禁撇了撇嘴。蕭璟年心情十分好,他先嘗了一口,感覺味道還不錯,這才遞到寧暉面前,兩個人同吃許久,倒也沒有尊卑一說,寧暉並未客氣,便先吃了起來。

寧暉吃了兩口哼道:“這下我恃寵而驕、挾恩圖報的名聲算是坐實了。”

蕭璟年輕笑了一聲,搖搖頭:“往日你使喚我的時候,怎不見你這般?嘴長在別人身上,隨他們怎麽說,只要我心裏明白便好。”

禦林軍守衛西山行宮已近半年,太子寬厚仁和,大家都有所耳聞,可今日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太子竟是這般地沒脾氣和架子,此時大家心中都有些欷歔和可惜。

自從皇上七月登基,太子便已是有名無實,那時太子在宮中,也是日日被人看守著。自九月初,被送至西山行宮圈禁至今,已快一年的時間。太上皇還朝,被皇上直接送去了泰和園,連安國公與太傅也不曾放出來,可見太上皇大勢已去。

時至今日,皇上的龍椅已是坐得四平八穩,皇上自己有好幾個皇子,大皇子乃中宮嫡出長子,比太子蕭璟年還大上兩歲。所有人都知道,蕭璟年被廢,太子位易主不過是早晚的事。可大家逐漸了解了蕭璟年的性情,無不為他暗暗可惜著,無形之中比以往更照顧些。

之所以沒有人趁此機會接近太子,是大家都明白,太上皇覆辟無望。大家雖都知道沈公子對落難的太子不離不棄,還盡力照顧周全,但所有人都認為,她像沈太傅一樣,跟著太上皇一條道走到黑,沈家已無路可選,不得不如此了。

禁軍校尉林奕旭來此時,宣了太後懿旨,將勇毅侯與沈寧暉帶回宮去。沈寧暉執意不肯離開,非要留下來相伴太子。一個誰都知道會被廢的太子,但凡有點城府和私心,也會借機離開。不管沈寧暉如何倨傲和恃寵而驕,她在眾人心中,也是十分有情有義的。這便是太子對沈寧暉有求必應,而沈寧暉卻越顯無禮,但也不見再有人生出非議的緣故。

鄭峰年逾不惑,劍眉朗目,高大魁梧,古銅色的肌膚,更顯幾分威嚴。正是西山行宮的禦林軍統領。鄭峰自年前被派來西山行宮,便沒怎麽出去過。蔣鷹還在時,他還能趁著陪伴蔣鷹的機會,四處圍獵。蔣鷹離開了一個多月,他便著實安生了幾日,可這些時日眼見春日大好,便有些坐不住了,打算帶一隊人馬春搜。不想被沈寧暉得知後,要求同去。

鄭峰雖是武將,可家中也是三代為官,他本身又混了半輩子的官場,自然知道孰重孰輕。太子被圈禁行宮,想出行宮也算是大事,可近一個月,宮中的那位對太子極為寬容,不但送來許多貢品用物,更是專門撥了五個人照顧太子起居住行。

鄭峰雖知蕭璟年的太子之位必然不長,可便是沒有了太子之位,只要他不死,也會是一位郡王。何況他又深得太後偏愛看重,便是失勢,也不是自己一個小小的統領能得罪的。

鄭峰本打算只帶十幾個人出來的,既然沈寧暉和太子要來,也不好拒絕,更不能因此改變了計劃,於是便帶了五十幾個好手同來。此處山形覆雜,若他們真要逃跑,這樣的地形,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是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的,更何況還有三十多人守在外圍。

鄭峰坐在原地,望向遠處的太子與沈寧暉片刻,瞇眼一笑,問道:“平日裏,太子殿下也是如此對待沈公子嗎?”

劉坪做了鄭峰五年的副將,也已是而立之年,因身形有些瘦弱,倒是看起來比實際年紀小了不少:“大人這是第一次見,自然稀奇,屬下可還見過更離譜的。”

寧暉吃完後,蕭璟年收拾起了東西,竟洗了手帕幫他擦手。這讓鄭峰心中升起幾分憐惜來:“還有什麽比這更離譜?太子當真是不拿自己……也是,他年紀尚小,沈公子肯在西山陪著他,自然讓他心生感恩,對沈公子好一些,也無可厚非。”

劉坪幸災樂禍道:“這沈公子可不是一般的架子大,上次我送東西時,還看見他追打太子,太子只不還手,四處亂逃。”

鄭峰嘴角的笑意頓時淡去了不少:“沈太傅如此嚴謹克己的一個人,怎能養出如此跋扈的孩子來,想來他們只是年紀小,孩子之間的玩鬧罷了。”

劉坪道:“小?不小了吧?一個十三,一個十四,還有什麽不懂的,太子也真夠能委曲求全和想不開的,其實被囚禁於此,有人陪著無人陪著又能如何?莫不是還想出去不成?”

鄭峰笑著搖頭:“十三歲可不是還小嗎?我那幺女正是這個年歲,但凡我要去營地,她哪次不拉著我不肯撒手,到了議親的年紀卻是不肯,只說要在家裏陪我一輩子。”

劉坪笑了起來:“三小姐那是見您親,反正是幺女,也不著急議親,多在家裏陪陪你和嫂夫人也好,女兒一旦出嫁,想再撒嬌任性也不大可能了。”

鄭峰點頭道:“你說的這些,我又何嘗不知,只不過到底已有十三了,若再不定人家,門當戶對的還能剩下幾個,我讓她母親挑,她母親卻看誰都不好。”

劉坪道:“孩子自然是自家的最好,三小姐是嫂夫人親手帶大,自然舍不得她委屈。要我說,找個一般人家就成,真正嫁給門當戶對或是高門大戶,有幾個不受點委屈。”

鄭峰長出了一口氣:“寒門小戶又有什麽好,她可是我和她母親捧在手心裏長大的,我又怎麽舍得她嫁到一般人家去,每日裏柴米油鹽,戴個朱釵都要想一想。”

劉坪想了想:“也是,誰家兒女不是父母的心頭肉,也就是沈太傅這樣的,不顧及子孫後代,大人您說,皇上幾次有旨,加恩沈太傅,讓他官覆原職,他為何非要對大勢已去的太上皇不離不棄的。”

鄭峰笑道:“沈太傅一生浸淫官場,他所思所想,豈是你我能猜透的。”

劉坪悻悻然道:“可不是嗎?我說那些文人就是想不開,自己想升官發財,不說真刀真槍地拼出來,反而讓子孫跟著皇孫貴胄受這樣的苦,跟著個廢太子,說不定還肖想什麽從龍之功呢。”

鄭峰沈吟了片刻,微搖了搖頭:“太子太傅已是當朝一品,便是沒有從龍之功,也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了。沈太傅雖已花甲,卻曾連續四次出任科舉主考官,這殿上的文臣,有幾個不是出自沈太傅門下。那沈寧暉已至束發之年,在上皇不曾禦駕親征時,不曾入宮入朝,想來沈太傅並沒有讓子孫後代繼續為官的意思。”

鄭峰不知想到什麽,有些惆悵道:“當年沈鴻夫婦戰死沙場,沈太傅一夜白發,怎麽還舍得唯一的孫子入朝為官。誰都有可能肖想從龍之功,唯獨沈家不太可能,何況如今事情已是如此明朗,太上皇想要覆辟難如登天。”

劉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大人所言極是,若沈太傅當真是為了太上皇的知遇之恩,也當得起這天下之師。”

鄭峰抿了一口酒:“沈太傅乃上皇的授業師傅,當年高祖勵精圖治,將上皇托付於沈太傅。上皇自幼得沈太傅教導長大,同他在一起的時候,比高祖只多不少。上皇登基十幾年,沈太傅一連四次擔任科舉主考,若非是絕對地信任,誰能得此殊榮?”

劉坪道:“既是如此,沈家想要功勳爵位,也屬應該,沈家如今可真是什麽都有了,就少了個爵位。”

鄭峰笑了笑:“爵位能傳幾代?給沈家一個公爵之位,傳到第三代也不過是個伯,還有什麽用處?沈家子息單薄,何必為了這麽點東西,送上最後一個嫡孫?何況,我並不看好太上皇的覆辟之路。”

劉坪長嘆:“沈家就是想不開,也不知道到底圖個什麽啊?再大的恩情,哪裏有子孫的富貴來得重要。”

鄭峰長出了一口氣:“人各有志,在你看來沈太傅不值。但沈太傅卻覺得這樣好,沈家不知是怎麽了,似乎都缺了點運氣……沈鴻比我還小兩歲,當年我還在錦衣衛跑腿熬資歷時,他便在邊關得了將軍的職位,怪只怪他運氣不好,不然活到今日,也該是位極人臣的封疆大吏。若不是父子不得同朝,只怕當年上皇也舍不得送沈鴻去邊關……時也命也,上皇如此厚待沈家,沈太傅肝腦塗地相報,也屬必然。”

劉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只是可惜了沈公子,只怕這一生便要葬送於此了。”

鄭峰嗤笑了起來:“那些王孫貴胄,需要你個小副將同情?說不定哪日人家真得了從龍之功,到時候不知怎麽同情你呢!”

劉坪驚奇道:“大人的意思是太上皇還有機會翻身?”

鄭峰抿了口酒:“皇家的事,不到最後誰知道呢?皇上太過心慈手軟顧念手足之情,沒有趕盡殺絕……太上皇便是不翻身那還是太上皇,豈是你我能妄加議論的?這些人你討好一些,總歸不會錯就是了。”

劉坪雙眼一亮:“也是!皇上連太上皇都沒有動手,想來太子便是被廢,性命也是無礙的,屬下謝大人提點!”

鄭峰踢了劉坪一腳:“去去,別在這兒礙眼了,誤了本統領喝酒賞景。”

劉坪嬉笑連連:“是是是,大人慢用,小的去太子那裏看看。”

鄭峰笑罵道:“混小子,有奶就是娘!”

臨豐城在前朝時不過是中原以南的普通城池。當年太祖占地為王在此起了家,待到太祖得了天下,便直接將臨豐定為京都,一晃就是六十年。此時,臨豐光內城便占地上萬頃,城內的石板路修得整齊而廣闊,胭脂河貫穿了臨豐內外城。

五月底的天氣,雖有些炎熱,可正是風暖和煦百花錦簇的時節,此時岸邊的柳枝隨風搖曳,微風拂面帶著鮮花的香甜。

安國公府位於臨豐城內城東側,占地極為廣闊,亭臺樓閣畫棟雕梁,規格建制絲毫不遜色於任何當權的親王府邸。當年長寧大長公主下嫁蔣家時,本來是要另建公主府的,但老安國公只有蔣煥然一個嫡子,庶子們又早早地分了出去,長公主心疼夫婿,不願他兩頭跑,便不打算另建公主府。

先帝與如今的太後,本是元配夫妻,只得長寧這麽一個嫡長女,自然不願委屈女兒。於是,先皇取了折中的法子,在當時安國公府東邊,圈起了比公府大兩倍的地方建了個府邸。待到建成後並未掛匾,而是與安國公府貫通,成了今日比親王府規格還要高些的安國公府。

當年大長公主出嫁時,元後因並無親生的皇子,也並沒有教養任何皇子,只恨不得將整個皇宮給長公主陪嫁去。長公主光明面上的嫁妝便十裏有餘,金銀財帛奇珍異寶不計其數,京城最好地界的莊子便有五處,礦山三處,江南的絲綢莊子和茶坊各兩處。太後為幫女兒籠絡女婿的心,在老安國公死後,讓駙馬平襲了他的爵位,於是本該是安國侯的蔣煥然成了安國公。

大長公主本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誰知天公卻不作美。公主婚後七年有娠,十個月後產下一子,血崩不止,雖是救了回來卻徹底虧了身子,纏綿病榻半年多的光景便去了。那時先皇已去世,太後悲痛不已,不顧蔣煥然的意願將長公主葬入了皇陵,後又將蔣鷹接入宮中教養。

安國公蔣煥然只守了九個月的制,次年便迎娶了現在的安國公夫人王氏,為此太後氣得大病了一場,雖還是一如既往地疼愛外孫,卻不再同蔣煥然親近。蔣煥然與繼室王氏育有三子,最大的兒子只比蔣鷹小三歲,後又納了幾個妾室,有名有份的庶子女也有了七八個,自此蔣煥然徹底被太後厭棄。

那時先帝已逝世多時,太上皇早已登基,蔣煥然根本不在意太後的看法,否則也不會明目張膽地次年迎娶繼室了。蔣煥然幼年是上皇伴讀,兩人一起長大,情誼非同一般。安國公的爵位也已到了頂峰,不可能再近一步,蔣煥然本就在太後那裏得不了什麽好處,何況上皇除了沈太傅最信任和重用的便是蔣煥然,上皇又不是太後親生骨肉,蔣煥然何懼之有。

五月底的臨豐城已有些炎熱,安國公府東府正院的宸佑軒卻十分涼爽。幾株參天的古樹遮住了稍顯耀眼的陽光,院中一簇簇各色的鮮花已盛開到了極致,精雕的八角亭的四周掛著遮陽的綾紗,漢白玉制的桌上擺著極為新鮮的水果。

蔣鷹身著絳紅色繡銀線的暗紋長袍,及腰的長發隨意散在腦後,脖頸上戴著一塊金鑲的羊脂白玉,腰間束著銀絲相連的玉帶。此時,他修長的眉微挑著,眉角有股說不出的淩厲,盈盈的桃花眸半瞇著,緊抿的唇勾起一抹諷刺的笑意,顯得十分薄情。

此時,他斜躺在亭中的貴妃榻上,把玩著腰間金玉相間的組佩,側耳聽著外面木板拍打皮肉的聲音與一聲弱過一聲的慘叫,不知過了多久,院內便沒了聲息。

“這時節京城沒幾個地兒能吃上葡萄,想來只有你家和宮中才有一些。”周律坐在一側蹺著腿,捏了顆葡萄扔進嘴裏,側目看向跑進來行杖的仆役:“一百大板打了多少?”

伺候在側的東府大管家蔣安上前一步,小聲答道:“回周公子,七十六。”

蔣鷹漫不經心地瞥了來覆命的仆役一眼:“沒打完,回來做甚?”

仆役跪地答道:“侯爺,那人沒氣了。”

周律微微一笑道:“沒氣了,就不用打了嗎?剩下的廷杖你替他挨嗎?”

仆役搖頭連連:“小的現在就去。”

蔣鷹挑了挑眉:“打完,屍身還給西院正房。”

仆役連連稱是,躬著身退下了。周律瞇眼笑了笑:“你那繼母真是心志堅定不死不屈,給了多少教訓就是不改。”

蔣鷹玩著白玉般的手指,瞇眼一笑:“她做夢都想,我回不來了。”

“王家在前朝便顯赫的世家,怎麽教養出這般小家子氣的愚婦來。她同你爭來搶去,到底圖個什麽?莫不是你娘的嫁妝和這東府的一切,還能再交給她不成?”周律比蔣鷹大上兩歲,正是束發之年,樣貌卻是極為出挑的。

他的肌膚極為白皙,漂亮的杏眼微挑著,櫻色的唇噙著一抹笑意,一對紅珊瑚充耳點綴在臉側,將精致的五官襯托出幾分出塵。那一身的廣袖白袍與袖口衣邊的黑色繡紋,相宜得章,腰間的金鑲碧玉帶鉤恰到好處地點綴其中,讓他整個人顯得華貴而矜持,又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

周律見蔣鷹冷笑不語,笑道:“想來也是,從她嫁入安國公府,太後便將安國公府分成了東西二府。東府的吃穿用度和仆役月錢,還是要走安國公的賬目的,長公主的嫁妝都被太後派人入了東院的庫房,她是一分也動不了,還要白白貼給所有的東府銀錢。安國公府家業雖大,可要養活的人也多,她自己還有三個兒子,有名有份的庶子庶女一大堆,聽說你家還有不曾入了族譜的私生子。”

蔣安被太後賜了蔣姓,從十七歲被派到安國公府來,貼身伺候蔣鷹已有十二個年頭,如今的他位居東府總管的位置。但只要蔣鷹回府,所有貼身的事,還是他這個總管來做。

蔣安已是而立之年,面白無須,未語先笑,長得十分喜慶。他心知蔣鷹沈默寡言的脾性,忙接話道:“若只有周公子說的這些便也罷了,可自從公爺去了泰和園後,皇後關照了夫人幾次,……如今看夫人的意思,是想讓二公子繼承公府。”

周律驟然一驚,:“你家侯爺才是嫡長子,爵位自是由他繼承,王夫人不過是個填房,還想著兒子承爵?”

蔣鷹冷笑一聲:“癡心妄想。”

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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