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速慢慢加快，破碎的路燈燈光闌珊地掠過車窗。小室漸漸整理好情緒，一邊觀察道路兩旁一邊問：“你和槙島老師是舊識吧？”聽到小豆“嗯”了一聲，他欲言又止地續道：“那個人……之前你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嗎？”

“跟你現在知道的一樣。”說到這裏小豆停頓一下，“是個危險人物。”

“他是為了救你才做了那種事嗎？”

“怎麽可能是‘救人’這種應變行為。”小豆用手指撫上手腕的淤痕，平靜地答道。“他從先期就樂在其中地觀察紫藤，到最後也不過是根據對方給出的答案，挑出自己的劇本裏早就假設過的幾種結局中對應的那一個，再順水推舟地演到了謝幕。這種事，”

她的語氣冷下來。

“應該說是不折不扣的‘求知犯罪’才對吧。”

明知道和攻略對象說這種話很有可能會帶來不可預見的後果，小豆卻並不想停止這場對話；與其說是說給小室聽的，倒像是有些失敗的自我開解、用來梳理駁雜難堪情緒的自言自語。

“‘導致克裏斯琴走向滅亡的原因其實並不是喪失勇氣，而是他反叛的理想產生了根本性的錯誤和漏洞，因而不能夠建立第二個有效的政權’。在對我們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思考這些事了吧？”

小豆的眼神帶了絲淡淡自嘲，低聲喃喃。

“‘人只有按照自己根本的意志行動才有價值，自由的靈魂才具備光芒’，可惜原本充滿自我動機的紫藤先生的反叛，從讓人興致勃勃的盛宴變成了毫無存在價值的錯誤理想。一向有思潮潔癖的聖人怎麽能夠忍受呢？殺人也不過是糾正不正確思潮的手段而已，對他來說跟給嬰兒受洗一樣，都是再正直不過的凈化行為。救人？是這樣的話，就不會等到高城和平野被那群人渣給……才出現了。”

小室蹙起眉，“鶴留……”

小豆沒有看他，擱在膝上的雙手慢慢握緊。

“……等找到麗他們以後，就和槙島分開行動吧。”

話音落下時，思緒不受控制地驟然停滯了片刻。久遠的記憶驀地掠過腦海，浮現出之前被槙島從諾娜塔上推下去時的情景。小豆怔了一下，隨即又再也摸不到這種一閃即逝的、像是做出放棄什麽東西的決定之後的難言情感。

直到那邊的小室低低的應了一聲之後，她才霍然回神。剛想說些什麽，眼角餘光剛好瞥見外面河堤上的一道龐然黑影。小室也看到了異狀，轉動方向盤拐上河堤，“那邊好像有東西。”

小豆點點頭，搖下車窗朝外看。大燈掃到了黑影的輪廓，赫然是被永他們開走的h1。兩人對視了一眼，小室立刻猛踩油門加速開到h1旁邊，不等車子停穩就拉上制動跳下車！小豆下車快步跟上，前面小室已經走到h1的駕駛位那一側伸手去扒開了條縫的車窗，打開手電照進去，立刻變了臉色：“永！”說著伸手進裏面拉開車門鎖，直接鉆了進去。小豆一邊幫小室扶住車門一邊傾身探進車廂去看，登時聞到一股消毒藥水和血腥味混合的氣味，在小室手裏手電的照射下，赫然看到永雙眼緊閉、躺在車子後座上。小室掀開蓋在永身上的制服外套，頓時露出包裹在他側腹和肩膀上的大片繃帶，顯然是受了傷。小室動作一頓，把衣服放到一旁，伸手輕拍了一下永的臉頰：“永？”

永眼簾顫了顫，眼睛睜開一線。看到小室後他胸口快速起伏了一下，啞聲說：“麗有危險……往西南方向追。”

小室立刻站起身，回頭對小豆急急說：“你留在這裏看著永，我去找麗他們！記得找武器防身。”說著跳下h1跑回了另一輛車上。

小豆轉頭用手電照了照點火鎖，發現鑰匙還掛在上面，就發動車子打開車內燈和暖氣，轉頭對永說了句“等我一下”，一邊回身跳下車走到車尾箱旁邊，一掀開後蓋就發現少了不少東西——h1的後尾箱存放著所有從公寓裏發現的槍支和武器和一些必要的食水，但是現在放在最頂層灌滿的行軍水壺少了一只，還有備用的食物也被拿走了一些。小豆檢查了一下武器，發現除了被小室帶走的輕步槍，還少了一把c5十字弓和一支m37霰彈槍。把後尾箱裏僅存的兩支步槍裏其中一支拖出來掛在身上、又拿了食物和水，她鎖上後尾箱返回車上。

聽到車門的響動永就睜開了眼睛，虛弱地問：“幾點了？”

“淩晨一點。發生什麽事了？”

永神情變了，想要撐起身體，“我睡了三個小時……糟糕了，麗她們……”

小豆上前按住他，“現在這種情況你再勉強自己就是加重負擔。我馬上開車跟上小室，先告訴我事情經過。”說著把水壺湊到他嘴邊。

永就著她的手艱難地咽下一口水，咳嗽了幾聲後說：“我們在藥店附近被一群人給攻擊了，和上次在神社附近遇到的家夥們是一夥的，不過他們沒有槍。大家在和他們搏鬥的時候失散，之後來了個有槍的家夥，從那些人手裏把我救了下來。他救我的時候我已經意識不太清醒了，應該是他把我帶回車上的。”

“有槍的家夥？”

“是個男人，用的是警察那種佩槍……可能是警察？”永擡手遞給小豆一只藥瓶，“還留下了字條給我。”

小豆接過藥瓶對著燈光看了看，發現裏面放著一張揉皺的藍色便簽紙。她扭開蓋子把便簽紙拿出來展開，看到上面的字跡後登時睜大眼睛，手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看到她的表情，永問：“怎麽了？”

小豆沒有答話，定定盯著上面的字看了一會兒，才說：“是之前我和小室在診所裏看到的那種便簽紙，當時還以為那個留下字條的孤膽英雄已經被那群暴徒給殺死了……現在看來留字條的人也許不是那個警察。”這件事兩人之後也當成故事和永提過，當時三人還都有些唏噓。“你看清救你的人的長相了嗎？”

“沒有，對方戴著口罩看不到臉。”

“……嗯。”小豆應了一聲，把字條攥進手心，回到駕駛座上。“我們出發。”

驅車拐上馬路後，她單手重新展開字條垂眼看去。

【止痛藥。醒過來之後，在可以安心睡眠的安全環境下服用。借用了武器和食物，只有前者會好好歸還。】

看到這裏，小豆的眸光凝住，嘴角要翹不翹、神情有些苦澀。

【……只有前者會好好歸還，後者作為營救你朋友的報酬。如果你能夠趕來，就從這裏往西南方向追。祝好運。】

有了那句“祝好運”，就可以斷定應該是和上一次在診所留字條的是同一個人了，可是那時候的字跡太過潦草，跟現在這張上的完全不一樣。小豆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出汗，閉上眼深呼吸了一下，壓下了心裏的動搖重新看向前面。

車行不久，小豆就在道路前方一個小加油站旁邊看到了小室的車子。她立刻把h1拐到路邊背人的陰影裏，把92f塞給永後挎著步槍下車，發現加油站的車道上倒著幾具男性屍體。她蹲下身仔細查看了一下，發現這些人已經死了有一段時間了，每個人都是被槍殺的，身上霰彈的彈孔慘不忍睹。周圍還有不少死體游蕩，她不敢逗留，站起身把步槍架在臂彎，謹慎地貼著墻朝便利店的窗戶裏看去，隨即渾身冷透。

——便利店裏一片狼藉、貨架倒了一地。收銀臺前的空地到處都是血跡，中間的血泊中倒著兩個人。盡管兩人的臉都被白布蒙住了，但只看衣服就知道是鞠川靜香和宮本麗。小室正低頭跪在宮本麗旁邊，手裏緊攥著蓋在麗頭上的白布的一角，整個人雕塑似的一動不動。

小豆扣住窗棱的手下意識地收緊，張了張嘴，剛要叫小室時，倏地便利店的大門方向傳來一聲響動。小室像觸電似的擡起頭朝門口看去——

一只皮膚泛著病質青黃色的手扣住門扉，僵硬而遲滯地將門推開；幾只死體步履不穩地擠進來，漫無目的地四散開來朝著不同的方向梭巡。

其中一名活死人似乎是感覺到了什麽，步伐停了停，朝著小室的方向走過來——

小室仍是一動不動地跪在原地。

見狀，小豆壓低聲音叫道：“小室！”

小室恍若未聞，仍然定定地跪在那裏。槍聲很有可能會引來更多死體，小豆咬了咬牙，扒住窗棱從窗戶跳進去朝小室跑去！

眼看那只活死人已經走到了離小室不過一兩步距離的地方，小室突然站起身、摘下了身上的步槍對準了那個活死人。意識到他要做什麽，小豆剛要出聲阻止，他已經扣動了扳機！

爆裂的槍響聲登時在空曠的加油站中回蕩！步槍威力遠大於手槍，那名活死人胸口被轟開一蓬血雨，骨渣與皮肉一齊炸裂開來！

槍聲一響，所有的死體都朝著聲源處快步撲了過來！小室失控地吼叫一聲，不進反退再次推彈開槍掃射面前的死體，腳下不停地朝門口快步走去！小豆擡槍打倒一只他身後的活死人，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小室的胳膊，聲音嘶啞地快速說：“冷靜一點，先離開這裏。”

小室猛地掙開她，失神喃喃，“別開玩笑了，麗還在這裏，我是不會走的。”

小豆趁著他邁步的一瞬間，掄起槍托砸向他的膝彎！小室在劇痛中一個趔趄沒有站住，她立刻趁機劈手拽住他的衣領，擡手打了他一巴掌！小室被打得偏過頭去，困獸似的紅著雙眼回望過來。小豆瞳孔顫抖地緊盯著他，“夠了。死體只會攻擊活人，等天亮我們再回這裏把麗和老師帶走。快一點，從後門走。”

小室一言不發地掙開她，眼神麻木地看了一眼門口的死體，半晌才轉過身，朝後門走去。中途經過麗的屍體，他停了步，肩膀顫抖起來。

小豆倒退著又開了幾槍撂倒了走在前面的活死人，退到他旁邊時也不由停下腳步，看向倒在地上的鞠川和麗。身邊小室沈默地邁步離開，她閉了閉眼又睜開，轉身跟了上去，到了外面之後把門推上，從門縫中最後看了一眼將將被活死人的身影湮沒的鞠川和麗。

……

清晨六點，熹藹晨光鋪勻仍泛著潮氣的床主市的每一個角落。

濱河公寓。

小豆在透入眼簾的薄光中恢覆意識，從大廳的沙發上支起身來，手摸向放在身邊的步槍，這才停住動作，慢慢讓仍有些朦朧的腦子完全清醒過來。

片刻後她拿著步槍站起來走到玄關。小室跟昨晚一樣抱著槍靠在玄關旁邊的樓梯上一動不動，位置沒有分毫挪動過。看到小豆過來，他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她走到他面前站定，“永醒了嗎？”見小室搖頭，她看了看永所在房間的方向，“等一下我們不能全都離開，要有一個人留在這裏看護他。”從掛在玄關門廊上的背包裏掏出兩包壓縮餅幹，她遞給小室一包。“加油站裏那些死人身上的槍傷我看過了，是之前救了永的那個男人用從我們這裏拿走的槍做的，宮本和鞠川老師身上的白布也是那個人留下的沒錯。他應該是追上了這群人，但是沒來得及阻止他們對宮本和鞠川老師下手。連留下字條告訴我們線索的時間都沒有，他有可能是立刻繼續去追蹤那群人的餘黨了。”

小室一言不發地拿著餅幹沈默了一會兒，才低低出聲。“為什麽？”

他擡起頭盯住她。

“為什麽還能那麽冷靜？”

“……”小豆移開目光，低頭去撕餅幹的包裝袋。“現在不冷靜的話，就會有更多的同伴再也回不來。在沒有找到毒島學姐和由紀之前，我是不會崩潰的。還是我去吧，你留在這裏，保護好永。”

話音落下，永的房門突然被推開。永臉色蒼白地捂著傷口靠在門邊，眼神空洞地看了過來。

“不用了，我和你們一起去。”

小豆擡起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反對。

“好。宮本和鞠川老師就交給你們了，我去找由紀和毒島學姐。”

說完這話後，她就轉身離開了玄關，徑自走進浴室關上門，後退一步垂著頭背靠住門板。

玄關處傳來輕微的響動，應該是小室他們整理行裝的聲音。不一會兒大門的開關聲響起，玄關隨即重歸寂靜。

等了一會兒後再也沒有任何聲音傳來，小豆才走到墻邊靠著墻坐在地上，擡手捂住眼睛。

這樣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她想起之前分頭找人的時候曾經跟槙島約定過在公寓裏會合，這才移開手，拽過背包，從裏面拿出筆、又從練習冊裏撕下一頁紙。透過有些模糊的視線看著紙上的格紋發了一會兒呆，她這才慢慢寫上“留在公寓裏等我們，晚上碰面”的字樣。將紙條折好之後她站起身走到水槽邊，剛擰開水喉就聽到了外頭大門開關的聲音。

以為是小室和永折回來了，她就沒有動；直到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浴室門口。

槙島的聲音有些朦朧地從外面傳過來。

“凜。”

沒有任何不確定的語氣，就像是篤定她一定會在裏面似的。

小豆掬起水隨意撲在臉上，抓起毛巾快速擦了擦臉，這才走上前去開門。

槙島站在門外靜靜地低頭看住她。剛剛從外面回來，他身上還帶著些冰涼的潮氣，衣服和頭發都被氳濕了。稍一端詳她，他用溫和的確定口吻問：“你怎麽了？”

小豆不想和槙島交談，答非所問地說：“找到線索了嗎？”說著從他身邊走出門。

“剛巧找到了那群人中的一個，從他得知了一些情報。”

沒想到他真的找到了線索，小豆停下來回頭看他。他從褲袋裏拿出一張紙遞給她。“那個人說沒有見過毒島，但是見過兼尾。兼尾還沒有死，被他們帶回了這裏。”

紙上畫著簡單的地圖，還標明了位置。小豆伸手去接，手指碰到了槙島的指尖，隨即感覺到一點滾燙的溫度一沾即走。她覺出有些不對，本能地伸手觸了一下槙島的手背，擡眼看住他。槙島迎著她目光，神色如常：“怎麽？”

小豆擡手伸向他，伸到一半手便有些遲滯地僵在半空中。見槙島靜在那裏不動，小豆胸口湧起一股有些覆雜的情緒，手指動了動，還是往前一些去碰他。槙島這時才微微動了動、像是要躲開她的手，但旋即又停下了，任她的手落在他額頭上。

稍稍一碰感覺到掌心下不正常發燙的溫度後，小豆收回手。“……你發燒了？”

[5：5。

當羔羊開啟第三個印的時候，我聽見第三個活物說：“來！”

5：5。

我就看見，出來了一匹黑馬，騎馬的手中拿著天秤。]

[——若望默示錄·vol.5·羔羊開前四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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