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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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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別急著下定論。”鎮明冷靜地說著,“此事保不準是白虎暗中指示,引誘出幕後搗鬼的人。倘若果真如此,只怕落伽城主已經被確定為背叛者了。”

“假若他不知道呢?”玄武反問,“那是不是意味著有人聯合起來打算反太元山?都說了暗中拿下!只怕白虎現在內外皆憂,太元山一旦顛覆,神界數千年基業,就此摧毀了!”

“那就摧毀吧。”清瓷淡淡打斷了他的話,玄武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清瓷!你當真這樣想?”

清瓷笑了笑,輕道:“難道還有假的不成?何況就算現在不摧毀,以後也會摧毀,和麝香山一樣,漸漸敗壞。神界算什麽?數千年算什麽?只怕我們在歷史上,也不過是轉瞬即逝的過程。興衰勝敗,你不是已經看清楚了嗎?原來還是放不下所謂神的包袱。”

“這不是興衰勝敗!”玄武正色說著,“這是巧取豪奪!有違天理!”

“天理是誰訂的?果真有天理,豈會冷眼看凡人被眾神壓迫。時代不需要神的存在了,凡人想自己做王,這道理就和當年神界建立一樣,他們想做神,所以推翻之前的老化權力。不同的就是你們擁有異能,他們卻永遠是普通凡人。”

清瓷緩緩卷著手指上的頭發,一面又道:“那次去靈泉,看了門前的石像,我便猜到,只怕初代麝香王隱瞞了當年的實情。神界到底是怎麽建立的,有沒有人反對,這些到後來都成了禁忌之話。你我之前的推測,也沒有任何依據。但神原本就是人自封的,這話總沒錯吧?”

鎮明嘆了一聲,“二位別急著爭辯了,現在說初代的事情,還有什麽意義?”他望向辰星,希望他也說兩句話打圓場,誰知他卻臉色蒼白地轉過頭去望窗外,裝作什麽也沒聽到。鎮明無奈,只好又道:“神原本是擁有異能的人,在下就是其中一個。但現在的問題是,目前的背叛者並沒有任何異能,他們是絕對普通的凡人,妄想稱帝弒神,長期以往,神界還能叫做神界嗎?”

非嫣一直保持沈默的,忽然喃喃道:“神界在凡人眼裏,只不過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家,麝香山的破敗,也意味著信仰的消失。人對神沒有了信仰,神界也不過就是可以肖想的富貴場所……哦,我只是猜的。”

眾人一片沈默,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又過了一會,玄武清瓷非嫣辰星四人,同時看向鎮明,異口同聲地問道:“怎麽辦,鎮明?”他們四個第一次如此默契,互相看著對方,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鎮明向來穩重睿智,相處久了,連玄武二人都習慣將決定權交給他。四人這一問,把鎮明問得呆住。

非嫣笑吟吟地拉住他的胳膊,笑道:“說話啊,我們都等著大人的指示呢!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鎮明吸了一口氣,沈聲道:“留在岷山,繼續觀望。”

****

曼陀羅和落伽的暴動好像一點都沒有影響到寶欽,城外駐紮的四千禁軍也沒有令松林的臉染上一點憂色。他在書房裏用小狼毫勾勒一朵紅梅,神態專註卻又悠閑。

勾勒紅梅用的是最好的朱砂,產自青楊山,其色如血,奪目之極。他好像不小心多蘸了一些,乍一看雪白的紙上幾團小小的血滴,甚是怵目。身旁的侍女為案旁的紫銅鼎裏加了一把龍涎香,又沏來一杯香雪茶,一時間屋內幽香裊裊,令人心曠神怡。

書房門突然開了,一個身影帶著惶恐快步沖進來,“松林大人!”他的聲音是憤怒而且驚惶的,“城外四千禁軍又逼近了一裏!您當真一點都不在乎麽?請上書太元王!不要讓寶欽百姓徒受驚擾!”

松林挑了挑眉頭,放下毛筆,緩緩捋了捋胡子,笑道:“啊,是素景!快來看看,老夫的紅梅畫得可好?這青楊山產的朱砂果然十分妙用,比市面上的色澤鮮了許多。”

被叫做素景的男子,是白虎親自指派去輔佐寶欽城主的神官,平時在行宮內由於身份特殊,所以無論去任何地方都不敢有人阻攔。人人都不是白癡,白虎表面上說是輔佐,其實誰都知道那是安排的明眼線,一面監視松林,一面震懾他不許他有任何異動。他是個二十五歲上下的青年人,眉清目秀,神色間很有些驕縱,然而此刻平時的驕縱全被驚惶所取代。

他見白虎大發禁軍駐紮城外,眼看就要大禍臨頭,而城主居然還在書房裏優哉地畫什麽勞什子梅花,不由怒上心頭,一步踏上將那幅紅梅扯個粉碎。

“都什麽時候了,你居然還有心情畫畫!你將寶欽數十萬城民置於何地,你又將自己這個城主的職責置於何地?!”素景厲聲說著,一眼瞥見松林還在捧著杯子喝茶,幹脆一巴掌把茶杯掀去地上,咣當一聲杯子碎了,茶水撒了一地。旁邊的侍女嚇得趕緊跪下,大氣也不敢出。

松林皺了皺眉,嘆道:“素景,你冷靜一些。太元王自有他的打算,你我二人空在這裏著急有什麽用?”

“什麽叫沒有用?!難道城主不該負起責任嗎?自禁軍逼近,就沒見你去過正殿!也不見你送信給太元王詢問!還是你又暗中搞了什麽鬼,要整個寶欽給你賠罪?!”素景氣極敗壞地吼著,幾乎要跳起來。

松林正色道:“此事一定與曼陀羅暴亂有聯系,太元王自有安排,豈是你我能夠幹涉的?何況自古以來,法不治眾,寶欽如此大鎮,就算犯了任何過失,自由我一人承擔!莫非你以為太元王是如此昏庸之人麽?!”

“你……!”素景辯他不過,不由漲紅了臉,厲聲道:“好!當真如你所說,為何要派四千禁軍駐紮城門前?每日逼近一裏,城內現在上下皆惶恐不安!你說得好聽,一人承擔!怎麽不見你去大軍前放豪言?!”

松林頓了一下,方輕聲道:“不需我去請罪,一切皆在太元王掌握之中。我靜候王的責問旨意。你下去吧!松林雖然不才,好歹也是一城之主,還輪不到你來給我指名定罪!”

素景大怒,偏偏也不敢真的與他就這個問題爭辯下去,自顧自躊躇了半晌,只得訕訕離去。侍女趕緊取來抹布水盆整理地板,松林揮手讓她出去,然後自己稍稍整理了一下,便坐去椅子上看書。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松林取來火石,點燈,燭火明滅跳躍,他的影子也在墻上搖晃。四下裏無比安靜,從這股子安靜裏,卻透出倉皇不安的味道。

桌上燭火忽然猛烈一跳,松林緩緩放下手中書卷,門口靜靜地站著一個人,月光映在他的長發上,朦朦朧朧地,看不清臉龐。他在看他,也不知來了多久,卻一字不說。松林眼神緩緩一動,站了起來,輕聲道:“太元王應該是讓你暗地裏觀察我,而你就這樣光明正大地走出來,不怕被怪罪?”

那人依然不說話,他往前走了兩步,燭火映上他清秀的臉,松林倒吃了一驚,“居然是女宿大人。深夜來訪,有何貴幹?莫不是太元王有密旨?”

女宿怔怔地看著他,目光幽深漠然,竟好似裏面完全空了,看不出半點思緒。松林更加吃驚,一時摸不透白虎的意思,便住嘴不再說話。女宿走至近前,突然張嘴低聲道:“不若夢裏相見。”

松林幾乎是本能地接了一句,“相見也是惘然。你……”

女宿喃喃道:“暗星大人有話要我轉達,你聽仔細了。”

松林趕緊擺手,“等等!你到底是怎麽了?暗星大人她……怎麽會……”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女宿漠然的臉,女宿向來是白虎身邊的心腹,他怎麽會知道暗星大人與自己之間的暗語?他怎麽會突然投向暗星一方?

女宿輕聲道:“暗星大人有話轉達,你聽仔細了。”還是那一句。松林突然覺得奇怪,於是仔細看著他的眼睛,卻見女宿的瞳仁變做尖細的一條,仿佛獸的眼睛,那瞳仁還在灼灼跳動,仿佛在做什麽痛苦掙紮。他恍然大悟,原來他被暗星抓住了空隙,施了瞳術!

松林忍不住呵呵笑出聲來,這算不算天也助他?他笑道:“在下洗耳恭聽!請說。”

女宿輕聲道:“關於城外四千禁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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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未到,白虎又收到公文——「曼陀羅連同周邊紋瀑,蒼雀,冢首山,北方數個大鎮暴亂皆平,城主各司其職,暴民皆已關押至地牢,等候裁決。落伽情勢穩定,並無異常。寶欽城門始終不開,四千禁軍令城內百姓惶恐不安,經查,城內依舊沒有任何異動,城主松林每日只在房中飲酒作畫,不思庶民之苦。」

白虎陡然笑出了聲,“寶欽的公文是素景寫的吧?他對松林意見一直很大,這番上書,只怕一是求朕退兵,二是要求撤了松林的職。”

玉階下眾神官皆叩首請求,“懇請太元王退兵,以安撫民心。”

白虎挑眉望著下面一幹新老神官,之前叫他們決策的時候一個比一個推得厲害,個個都說自己無才無德,現在情勢穩定了,又得意起來,做出大賢的模樣。堂堂神界太元山,怎麽養了這麽一群兩面人物?

他朗聲道:“依眾卿所言,傳朕口諭,令尚嬰,賦綺,玉成煙三人接旨之日即刻返回太元山,路上不得擾民。地牢中的暴民若有悔過自新的,一一好生放出,倘若執迷不悟,斬立決!”

階下一片頌德之聲,白虎權當不聞,揮手退朝。尚嬰三人接到聖旨是三天之後了,立即領旨返回,浩浩蕩蕩的神界禁軍騎著驥獸,又令凡人產生了不小的騷動。

班師回朝當夜,白虎安紮在曼陀羅,寶欽,落伽三城的眼線,統統被暗殺,竟無一人知曉。三城廣開城門,令暴動城民趁夜流竄,相聚寶欽穩固勢力,主要暴亂領袖聚集在寶欽城內,只待一人令下,隨機而動,降服各地駐紮兵力,得逞大業。

當然,這些白虎都不知道,城主們紛紛上報斬了多少暴民,降服了多少人。白虎暗中派出女宿去訪查,果然如此,終於放下心來。神界十分安寧寂靜,再無人生事,也無人上報暴動,看上去情勢一片大好,安靜到……仿佛暴風雨即將來臨。

神界禁軍回太元山的時候,非嫣他們還在岷山鎮無所事事,每天數著茅草玩算卦。大軍經過岷山,飛得極低,戰士的衣角仿佛都可以劃過頭頂。非嫣膽子向來很大,眼看大軍行過卻也不懼,站在街心仰頭看。

“你看什麽呢?小心被驥獸抓!它們的爪子很厲害的!”鎮明向她走去,打算把這個惹事精提回去。非嫣忽然抓住他的袖子,大聲喊了起來——因為驥獸飛過的時候聲勢很大,她不得不喊——“你不覺得這些禁軍有點不對勁嗎?”她指著上面快速飛過的驥獸。

鎮明瞇著眼睛看了一會,正要說話,卻聽辰星說道:“沒有什麽啊!都穿著神界的盔甲,上次不也一樣?”

鎮明沈聲道:“不!等等!發色不一樣!”神界之中,做禁軍的有許多都是散妖,有一點小妖力,卻不足為懼。妖煉成人形,需要兩百年,然而發色和眸色卻只有在修煉五百年以上才會變做與凡人一樣的墨色。禁軍多是五百年不到的小妖,因此當時出兵,驥獸上的士兵頭發五顏六色什麽都有。

“……他們的頭發都是黑的!”非嫣叫了起來,難道派出的禁軍與回師的禁軍還分兩撥不成?

言語間,驥獸快速飛過,不一會,大軍就飛去了煙霧渺茫的太元山外,再看不見蹤影。非嫣幾人怔怔地站在街道上,半晌,清瓷忽然輕道:“偷梁換柱?莫非落伽城主與賦綺商量的就是此事?”

當時他們的談話裏提到了「換裝而歸,就此拿下」,莫非禁軍三將領早就被人收買,趁出兵的機會將禁軍全部散去,換成了敵對方的人馬?

鎮明只覺背後冷汗潸潸而下,他怔了良久,才喃喃道:“那些……莫非都是凡人?”神界禁軍八千人,統統換成暴動的凡人,潛入太元山……那麽真正的神界禁軍去了什麽地方?難道太元山這些人早有反意?他們什麽時候商量的?八千凡人混入太元山,究竟要做什麽?

他越想越覺得詭異,忍不住心驚肉跳。莫非以暴反暴,趁白虎不備將太元山上下殺盡?他們忘記了太元山還有個被白虎吃得死死的暗星麽?八千人算什麽?當年司月一人一劍便斬殺了三萬鐵騎!他們太小看神的力量了!

“只怕這次,白虎難逃一劫。”玄武的話打斷了他的深思,“我總覺得這次暴動來的快去的快,顯然是被高人操縱。目的恐怕也不是真的要反,而是借此混淆白虎的註意力!我猜不光太元山禁軍被換,只怕三大城鎮早就做好了準備!白虎還被蒙在鼓裏!”

他說完,看向鎮明,“怎麽辦,鎮明?我們就此冷眼觀看,還是……?”

眾人都望向鎮明,這一次,他什麽也說不出來。怎麽辦?這個問題,他也在問自己。讓神界就此崩潰消失,還是繼續白虎的太元天下?他承認,一直到現在,他也不明白凡人要的是什麽。

幸福,對每個人來說或許擁有不同含義,不光是吃飽喝足,與愛人相擁而眠那麽簡單。再想想,凡人追求的,果真是幸福麽?推翻神的王朝,仇恨一切異能之人,這是幸福還是奢求?滿足這個詞,他從來沒在凡人身上見過。他們,難道永遠不知道什麽叫做滿足?

他怔怔看著太元山的方向,很久很久,才輕道:“我……不知道,我們該維護的人和事,究竟值不值得……”

****

八千禁軍回朝,白虎自然免不了勉勵一番,又賜了美酒金花給三將領。他從來也不是武將,與神界禁軍接觸幾乎沒有,因此這般玲瓏心思的一個人,居然絲毫沒發覺禁軍的異常。待眾人各自歸位之後,他第一反應就是去看看澄砂。

暴亂一事如此順利解決,其實也出乎他自己的意料,縱然抱著警惕的心思,卻覺得捏緊了拳頭找不到下手的地方。造成撲朔迷離的人,到底是誰?白虎覺得現在草木皆兵,然而周圍太平靜了,平靜到他幾乎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懷疑。

他想去看看澄砂,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想知道她此刻的神情。

澄砂住的行宮是當年司月的月華宮,清一色的黑色地板,幹凈空曠。他剛剛走到門口,就聽見新派去照顧她的牛宿在大喊大叫,“暗星大人!請把飯吃完!暗星大人!您要不好好吃東西,倒黴的就是我們這些屬下啊!您別為難我們了好不好?”

白虎忍不住勾起嘴角。牛宿總是喜歡做出一付可憐的樣子,用同情心來打動別人。沒想到他居然還把這招用在澄砂身上,只怕她根本不理會。

果然,行宮內傳出澄砂哈哈笑的聲音,她的笑聲聽起來那麽爽朗,好像之前的一切一切,她真的全部忘記了,就好像初識的那些日子,她笑得那麽天真。白虎心頭微微一酸,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殿前忽然跑出一個人影,白色的裙子,好像一只蝴蝶。她的頭發微微有些淩亂,大概是因為一直在笑,臉上紅紅的,雙眼如同秋波慢轉。是澄砂。白虎的嘴唇動了動,想去喚她,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真的回到了從前,一見到她,心情就明媚起來。

澄砂跑了兩步,忽然停了下來,她猛然回頭,立即看到站在門口的白虎。她微微一笑,卻不說話,也不過來,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是一種幾乎溫柔愛憐的眼神,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看他了。白虎有一種幻覺,好像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存在過,它只是一場噩夢,他的澄砂,就站在前面等他回去,等他去擁抱,將她全心全意地,抱在懷裏。

愛上一個人,究竟是怎麽樣的滋味,他一直也不知道。但,對於澄砂,他承認,擁她入懷的那一刻,自己是絕對真心的。一心一意,沒有任何企圖。可是放手之後,便是致命的一刀。

她死沒死,傷沒傷,他從來沒有勇氣去想。他們之間,怎麽會走到今天,是他不能理解她,還是她無法明白他?

白虎定定地與她對望,隔著十八丈的黑色水晶地板,她的笑容依舊溫暖憐愛。白虎突然有一種近乎感動的心情,很久沒有見到她這種表情了。澄砂,無論你現在是真心的,還是虛偽的,能再見一次你的微笑,實在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暗星大人!求求您把飯吃完吧!屬下給您磕頭了……”牛宿嚷嚷著從後面追了上來,手裏還狼狽地捧著碗筷,一見到白虎,他唬了一跳,趕緊跪了下去。

“見過太元王!”牛宿把碗筷丟去一旁,顫巍巍地行禮。

白虎默默走過去,從地上拾起飯碗,歪著腦袋看澄砂,“要我來餵你麽?”他柔聲問著。

澄砂笑吟吟地走過去,乖乖地拉住他的袖子,“好啊,我們先進去再說。這個人吵死了,讓他在外面歇著吧!”她拉著白虎進了月華宮,可憐的牛宿只好呆呆地留在外面,委屈極了。

白虎進了臥廳,卻見女宿垂手站在墻邊,不由奇道:“你怎麽會在這裏?難道不該去煙水樓守著胃宿奎宿麽?”

澄砂搶著說道:“我要女宿陪我!”

白虎無奈地笑了笑,“也罷,你向來喜歡纏著他。”他伸手將澄砂摟住,忍不住撫上她隆起的腹部,喃喃道:“快了吧?澄砂,這孩子就快出世了……”

澄砂的聲音聽起來突然有些冷酷,“是快了,該是四月出世的,不過我看他好像等不及想馬上出來。”

白虎頓了一下,澄砂忽然笑了起來,“你不是要餵我吃飯麽?你到底是來抱著我不放的,還是心疼我讓我吃飯?”

白虎默然拿起勺子,小心地開始餵她吃飯。

空蕩蕩的臥廳,忽然沒有人說話了,女宿站在一旁像個影子,白虎覺得有些窒息。他低頭去看澄砂,誰知她臉色忽然一白,捂著肚子開始發抖。白虎大駭,有生以來第一次完全被嚇到手足無措,手裏的碗筷咣當一聲掉去地上。

“澄砂!”他叫了起來,趕緊將她扶住,只覺著手處一片汗濕,不由也開始跟著發抖。澄砂緊緊抓住他的手,顫聲道:“扶……扶我去床上!好像……他已經想出來了!”

白虎顧不得許多,將她一把抱了起來小心放去床上,然後回頭厲聲道:“女宿!去請穩婆!快快!”

女宿默然地垂手行禮,立即飛奔出去。白虎整顆心都在抖,眼看澄砂臉色慘白,大約是痛極了,她的嘴唇已經被咬破,卻硬是撐著不叫出來。白虎顫抖著替她擦去額頭上的冷汗,輕道:“你……你想說什麽?別忍著,告訴我……想叫也叫出來……別怕。”

澄砂忽地猛然擡頭,死死地瞪著他,那目光,專註又濃烈,冷酷又慘然,他一時竟無法分辨她究竟擁有怎樣的情緒。

澄砂一個字一個字地喃喃說道:“我要你……離開這裏……現在我不想……看到你!”

話音剛落,卻聽窗外忽然“砰”地一聲巨響,好像有人平空放了一個爆竹,兩人同時轉頭,卻見已然黃昏的天空,一道白色閃光如同巨龍一般竄上天空,遙遙望去,幾乎要竄上陡峭的斷念崖。然後,“嘩啦”一下,巨龍粉碎開來,居然變做五彩斑斕的焰火,開滿了半天天空。

白虎怔住,卻聽澄砂壓抑地笑了一聲,喃喃道:“事情……不是來了麽?你……你還不離開……?”

他愕然地低頭去看她,只覺她的笑容那般虛幻,卻又是那般妖異,天空裏無數絢爛焰火倒映在她漆黑幽深的眼眸裏,最後統統沈入最深遠的下面,被吞沒熄滅。她那張秀麗嫵媚的面容,他忽覺極度陌生,竟仿佛今日初見。

“白虎大人!穩婆來了!”

女宿在門口的叫聲喚回他的神思,白虎慌忙起身,眼怔怔地看著女宿把顫巍巍的穩婆帶去床邊,她一揭開被子,下面是觸目驚心的血液。白虎的心猛然一抖,喉嚨深處有什麽東西在燒灼,他近乎逃一般地快步走出月華宮,腦子裏嗡嗡直響,完全混亂。

天綠湖畔忽然傳來陣陣喧囂,仔細聽去竟仿佛殺戮之聲。白虎心頭一沈,直覺事情不好,趕緊快步走去。沒走兩步,前面忽然沖來兩個渾身是血的神官,一見到他,他們驚惶失措地叫道:“太元王!大事不好!神界禁軍……反了!”

神界禁軍反了。白虎猛然間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然而多年的本能卻令他迅速下達命令:“不許慌!你二人,一人去煙水樓將胃宿奎宿兩位大人請來,另一人去召喚近衛軍!”他摘下腰上的碧色小令牌丟了過去,“快去!”

那兩人如同得了赦令,飛奔而去。白虎忽然覺得渾身發軟,終於撐不住頹然坐倒在地。反了,他居然沒有料到問題出在派出的禁軍身上!莫非禁軍三將領早有反意?他以手撐額,陷入深思,卻怎麽也找不出謀反的聯系與理由。

那三人,唯一的共同點大約就是身世,都是來自青楊山的散仙。當初他廣招天下異能智者,青楊山的人占了絕大多數……忽然,他腦中電光火石一般,想起了煉紅夫人。她也是青楊山的人!難道他竟不該殺她麽?!

“白虎大人!”

胃宿的聲音急急傳來,她情急之下,竟然用了舊的稱呼。她飛奔而來,將白虎扶了起來上下打量一番,確定沒有任何損傷,這才松了一口氣。奎宿緊隨其後,兩人都是神色凝重。

白虎頓了一下,沈聲道:“奎宿,禁軍謀反的情況你去前方勘查一下,如果遇到近衛軍,全權交給你處理,務必將叛徒清除,不許留一個活口!胃宿,你跟我來,我要去洗玉臺看一下大致情形。”

奎宿答應了一聲,立即消失在影子裏。胃宿急道:“銀牙陣沒有人看管,萬一崩潰了怎麽辦?女宿呢?”

白虎轉身就走,一面道:“澄砂在生產,女宿去保護她。銀牙陣的事暫時別去管,先把內亂平定了再說!”

澄砂在床上生不如死地掙紮著,腹痛越來越激烈,她渾身的氣力好像都因為陣痛而消失了。那個穩婆一把撕開她的裙子,看了一眼,低聲道:“你運氣真不好,居然是難產,胎位倒了。”

澄砂乍一聽這聲音,只覺有些熟悉,忍不住擡眼一看,卻見那穩婆揭開蒙住頭臉的青布,露出一頭烏黑的青絲,膚光勝雪,明艷不可逼視,一雙眼亮若晨星,冷若秋水。澄砂大驚,喃喃道:“居然是你……你,你不是已經……”

那女子呵呵一笑,傲然道:“要怪就怪白虎孤陋寡聞!難道他竟不知道,嫣紅山五代才出一個雙頭狼妖麽?掉一顆腦袋,又有什麽大不了?!”她扯開領口,果然右邊肩窩上一個巨大的疤,還沒愈合。

澄砂在一瞬間恍然大悟,“原來是你……難怪……難怪青楊山的人答應得都那麽輕松……你,你做了手腳,對不對,煉紅夫人?”

那女子正是煉紅,她笑了笑,卻不說話,坐去床邊洗幹凈雙手,替澄砂扶正胎位。

“你暫時安心生你的孩子,女人生孩子的時候,我可不會趁虛而入。”

澄砂咬牙忍住劇痛,喘息著說道:“你……推翻太元山……是想自己做王嗎?”現在回想起來,松林答應與自己合作,叛亂的時候一切都十分順利,果然是因為她在後面推波助瀾。神界禁軍三將領都是青楊山的人……不,不止,神界有近八成的神官都是青楊山過來的散仙!她竟然都能夠買通?!

好像看出了她的疑惑,煉紅冷冷說道:“白虎最大的錯誤,就是小看了我。他當初廣招賢人,原本根本不會有那麽多人去,若不是我在後面幫了他一把,將青楊山的人借給他,只怕太元王朝到如今都只是一個夢吧?現在人我該要回來了,仇我也該報了。嫣紅山的血債,要太元山上下加倍償還!我說到做到!”

她又笑了一下,“至於王,我沒興趣。說起來,你也幫了我不少,假若沒有你當初的鼓動,三鎮的凡人只怕也不會乖乖聽話。我只要說一句暗星被雪藏,太元王是恩將仇報的小人,他們便都激動起來了。你仔細聽聽——”她指向窗外,外面殺戮聲震天,“那些都是為你而來的人哦,全天下馬上就是你的了!”

澄砂喘息著,眼前陣陣發黑,生產的那種奇異的撕裂的痛楚,令她幾乎要暈死過去。煉紅拍拍她的臉,“別昏過去!加把勁,孩子快出來了!”

澄砂忽然尖叫一聲,聽起來好像受傷的幼狼,淒厲慘然,煉紅手上忽然一重,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孩兒穩穩落在掌心,微微扭動。她笑道:“餵,你看看!你生了個兒子呢!”

她忽然楞住,澄砂面上露出一個奇異的,虛幻的笑容。“煉紅夫人,”她輕輕說著,“你雖然很厲害,可是,你果然一點都不了解凡人的心呢……”她從枕頭下面取了一把小刀,飛快割斷孩子的臍帶,看也不看一眼。

“我走了,你休息吧!孩子我洗幹凈了放你身邊。”煉紅說著,熟練地托著小嬰兒,將他放去盆裏匆匆一洗,拍了一巴掌,孩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哭聲嘹亮。“嘿,倒是個好小子。”煉紅笑著,取來床單將他裹起來,放去澄砂的身邊。澄砂已經閉上眼睛,看上去好像睡著了。

煉紅很快走了出去,屋子裏只剩下小孩子的哭泣聲,女宿自始至終都垂手站在墻邊,動也不動,好像一個幽靈。

澄砂緩緩睜開眼睛,低頭看了一眼那孩子,他還沒睜開眼睛,但是柔軟卷曲的頭發分明是灰白色的,眉目清秀文雅,與白虎有六分相似。她默默拿起匕首,抵去孩子的脖子上,刀尖立即迸發出閃爍的電光,她竟依然戳不下去。

澄砂頹然丟下匕首,半晌,她忽然哭了,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她艱難地在脖子上摸索了半天,終於取出一個紅絲線栓著的玉色小角。她把玉色玲瓏角緩緩套去孩子的脖子上,然後,猶豫著,似乎很艱難又很新奇地,用食指在他臉上輕輕一碰,撫摸了一下。

孩子很快就不哭了,安靜地閉著眼睛,小小的嘴巴一動一動,本能地要喝奶。澄砂淚流滿面,終於轉頭不去看他。她披上一件外衣,緩了一口氣,然後從床上慢慢坐了起來。

“女宿……”她輕聲喚著,“你過來。”

女宿很快走了過去,怔怔地問道:“暗星大人有何吩咐?”

澄砂坐在床上,仰頭靜靜地看著他那張熟悉的臉,忽然擡手去撫摸他的臉頰,輕聲道:“襲佑……我一直都沒告訴你,你長得好像襲佑……”

話音一落,她的右手快若閃電,猛然捅去他腹中,微微一絞。女宿渾身一抖,面上的神色古怪又茫然,仿佛大夢初醒,眼怔怔地看著澄砂慘白的臉,她的眼神陰狠而又慘烈,然而聲音卻溫柔地呢喃著,“感謝我吧,你有幸死在我手上。倘若不是你,倘若沒有你……倘若我沒有那麽相信你……現在不會是這樣的……你是我在世上第三恨的人。”

女宿的神情由驚訝變成痛楚,由茫然變得有些溫柔,他慢慢伸手,抓住她的一綹淡金色長發,從指尖到掌心,一寸一寸地愛憐撫摸。他忽然柔聲問道:“你第一恨的人,是誰……?”

澄砂居然笑了笑,那笑容裏隱約還殘留著往日的天真明媚,她說道:“那還用說嗎?我最恨我自己。”

她把女宿用力推開,他砰地一下倒在地上,鮮血從身子下面蔓延開來,他的手腳微微抽搐兩下,口中喃喃說著什麽,可是誰也聽不見了。他的眼睛還睜著,眼怔怔地看著她艱難起身,眼怔怔地看著她扶著墻一步一步往門口走,她白色的裙子上全是血,每走一步,就有血跡留在地上。

“如果還能重來……”他這樣對自己說,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喃喃說著,如果還能重來……可是,世界上永遠沒有如果這一說。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終於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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