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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葉落劍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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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

風起鷹未揚,卻已拂弄得紅葉翻飛。

游冰有些陶醉地吸了一大口開始變得清涼的空氣。他已被這無邊無際的熱浪折騰了大半天。

已是深秋,怎地如此悶熱?

游冰回過頭來,愉快地道:“我記起來了,翻過前邊那道山梁,便是施家莊了。”

他的臉上汗漬斑斕,有些滑稽。

等他話說完,才發覺他的主人莫入愁並沒有聽他說話,莫入愁那雙憂郁的眸子已投向遙遠的地方。

也許,便是那道山梁;也許並不是。

莫入愁永遠是那麽淡淡地憂郁著,游冰不由有些失望地轉過身來,正要催馬疾進,卻聽得莫入愁道:“去施家莊,有沒有別的路?”

游冰有些驚訝地望了莫入愁一眼,悶聲悶氣地道:“沒有了……其實,這山梁並不高,車道也寬,只是多迂回幾個彎而已。”

莫入愁沒有應聲,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

馬聲“得得”,鐵蹄敲擊著石板鋪成的官路,顯得格外的幽空。

莫入愁、游冰、十二星霜客、莫夫人、馬夫,一行十六人,匆匆奔赴施家莊,為的是尋找施除施老郎中。

莫夫人年及三旬,已有身孕。豈料產期已至,竟只是一味地劇痛!

偏偏施除是個半身不遂的郎中,他從未出門為人診治過疾病。

即使是俠名滿天下的“愁劍客”莫入愁,也不能使施除破例!

莫入愁騎在一匹黃色的馬上,他不敢離他心愛的夫人所在的馬車太近,因為他怕聽見他夫人的呻吟聲。

每一聲呻吟聲,都像是一把鈍刀在撕割著他的心、他的五臟六腑:一刀,又一刀……

饒是他硬著心腸離馬車遠遠的,但那一聲聲的呻吟聲仍極為清晰地在他耳際響起!

後來,他才明白,那是他的心在聽!

親人的呻吟,是深深地響在他心中的!

路,怎麽這麽長?

莫入愁不由憂郁地嘆了一口氣。

便在此時,風又起!

這一次,風竟帶給人以沁人之寒意!

莫入愁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再一次感受到四周有一種危險的氣息在向他們逼近!

他的“愁劍”也開始變得冰涼刺骨!

“愁劍”從來沒有欺騙過他,只有在危險將臨時,它才會變得如此清冷如冰!

涼意由劍身傳到他的體內,他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縮起來,收縮如一枚尖銳的釘子!

一枚可以錐破一切的釘子!

他的身子開始挺得筆直!直得如一桿傲人的標槍!這使得他的人也顯得高大俊拔了許多!

他已不再如方才那般像一個文弱的書生了,無論是誰,都可以從他的眉目間,感受到一種凜然的霸氣!

甚至,不用看到他,只要遠遠地靜立著,你也能從空氣中感受到這一點!

游冰對這種感覺是再熟悉不過了,他有些吃驚地回頭望了望莫入愁。

有人說游冰幾乎成了另一個莫入愁了。他形影不離地跟隨了莫入愁十年,這樣的時間,甚至比莫入愁的結發妻子還長!

游冰學著莫入愁那樣說話、走路,學著他那樣憂郁,除了外貌之外,別人已是分不出誰是莫入愁,誰是游冰了。

但只有游冰知道自己永遠只能是游冰,而成不了莫入愁——甚至,連莫入愁第二也不可能。

雖然,他所用的武功也是“愁劍劍法”,而且有人評說他的劍法已不在莫入愁之下,但他永遠沒有莫入愁那樣的傲然霸氣!

有時,游冰會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一到某些時刻,莫入愁便會奇跡般地有了這種淩人氣勢!

這條官道兩側的景致,是那麽的美,美得帶了一點淒涼。

滿山遍地,只有四種顏色:黛綠的,黃的,鮮紅的,都是樹葉;而未被樹葉覆蓋的裸巖,則是青灰色。

紅色,則是所有的顏色中,最為燦爛奪目的一種!

——這層層疊疊、密密綿綿的紅色,那麽的璀燦,璀燦得不像是真實的。

不真實的,未必就不美。山景不但美,而且美得可以令人淡忘一切!

包括淡忘了的殺機!

游冰想不明白為什麽莫入愁面對如此美景時,還會那麽的警惕而敏感,對於他來說,他已為這景色所陶醉了,甚至,他幾乎就想留在這兒。

人生道路多風霜,不如便棲息於這千種絕色萬種風景中,從此便無需再經歷人間的各種風波惡浪!

越走,紅色便越濃,濃得已化不開了!

此時,游冰也已感受到了詭異之處!他的手已向腰間的劍摸去。

劍在腰際,手一觸劍,便有一種豪氣開始在他的全身彌漫游走!

游冰向前邊的“十二星霜客”望去——“十二星霜客”個個都是莫入愁手下的精英。

莫入愁知道自己在江湖人眼中是個俠士。雖然是俠士,卻不等於沒有仇敵,有時甚至恰恰相反,俠士的仇敵,往往比別人更多一些。

而他的妻子是他一生中的摯愛,他不願她出任何差錯,所以,他帶上了“十二星霜客!”

“星霜客”每人一騎高頭駿馬,而現在,他們似乎已融化於這無際的紅色中了。

到後來,游冰已感到十二星霜客已成了十二團憤怒燃燒的火焰!

危險,已被每一個人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但後退也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紅色,開始在他們眼中燃燒,在他們心中燃燒!

簫聲突起!

沒有一個人分辨得出簫聲來自何處。

似乎是來自前方,又似乎是來自後面;似乎很遠,又像是近在咫尺!

莫入愁輕輕地道:“保護夫人!”

話很簡練,甚至連對象都沒有說。

但游冰能聽懂,他覺得自己幾乎比莫入愁自己還了解莫入愁。

莫入愁話音未落,游冰已飄掠至馬車一側!

現在,在他沒有倒下之前,已不可能有任何人能接近馬車一步!要踏近馬車,惟有跨過游冰的屍體!

莫入愁很了解、也很信任游冰,就像了解信任他自己的手一樣。

簫聲一起,秋風更甚!

本是悶熱的秋日,這時恢覆了它的肅殺!

秋風一起,漫天落葉開始紛紛下落……

黃的,綠的,輕柔而曼約地徐徐落下……

更多的,是紅色!紅色開始飄落!

何止風情萬種?美得已可讓人想到死,美得已奪人魂魄!

紅色的樹葉開始向“十二星霜客”飄射!

誰能看清它的快慢?誰能看清它的線路?誰能辨清它的真假?

莫入愁大聲喝道:“小心!”

其實,不用他說,每一個人都已知道應該小心。可惜,僅僅知道,是沒有用的。

首先倒下的是馬,十二匹馬幾乎是不分先後地倒下!

馬的悲嘶聲響徹山谷,直至飄過那道山梁!

簫聲依舊!

“十二星霜客”幾乎已被一片紅色所籠罩!

攻擊,正是來自於這一片紅色之中!

但看不到人影!

劍碰上了葉子,竟也發出了“叮當”之聲!

“十二星霜客”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高手,生平經歷無數戰鬥的他們,從未遇過如此詭異的戰局——他們竟未見到對手!

紅色,已使一切都混沌不堪了!

每一個人都已把自己的武功發揮到了極致!

劍氣在官道上彌漫鼓蕩!

“十二星霜客”呼喝連連,開始試著從紅色中沖出來!十二條人影向數個方向疾攻而出!

莫入愁剛要阻止,卻已遲了。

十二個人立即被紅色分割包圍了!

簫聲不絕,落葉不絕,殺機不絕!

樹、葉、枝之間,盡是刀刃相擊之聲!被削去的兵器紛紛落下。

沒有人影出現,也沒有呼喝聲,甚至連慘叫聲也沒有。

饒是莫入愁見多識廣,也已被此景驚出冷汗!

但他卻又不能上前相助!他必須護衛著他的夫人!

這是一場慘烈的戰鬥,因為沒有看到敵人。敵人當然是存在的,但他們已隱入一片燦爛絢美之中!

太美麗的,常常都是一場災難,而披上“美麗”外衣的災難,更叫人難以抵抗!

終於,一聲慘叫聲響起,一個“星霜客”倒下了,他的身上竟已中了十幾刀!他的鮮血拋灑開來,讓紅色的更紅,詭麗的更詭麗!

死亡,便接踵而至了。

一個又一個的“星霜客”倒下了,因為他們的四周,全是飄飛的葉子,所以,他們倒下時,便像倒下了一棵樹,一棵像是在燃燒著的樹。

未及一盞茶的工夫,“十二星霜客”已悉數斃命!

簫聲停下了,紅色也如潮水般褪去。

官道上,又恢覆了一片寂靜,甚至連鳥鳴聲也清晰地傳開了。

青石板上,已躺下了二十多具屍體!

游冰與莫入愁所能看到的敵人,只是死了的敵人,而死了的敵人,又能讓他們看出什麽呢?

群林如舊,紅的、綠的、黃的和裸露著的青灰色。一切,都像是在夢境中發生的,惟有冰冷的死亡,刺激著人的神經,讓你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游冰從來不知“害怕”二字是什麽意思,但現在他的聲音已有些輕顫。

他的聲音很輕,似乎是擔心會驚動什麽:“莊主,你看出什麽了沒有?”

莫入愁緩緩地搖了搖頭。

游冰心中的涼意更甚,連莫入愁都看不出什麽門道的,那便已是極為可怕了。

可怕得如同噩夢,一場白日的夢魘。

馬車裏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大哥,你扶我出來吧。”

聲音很微弱,但很堅強,在這個聲音裏,你聽不到一絲的驚惶。

莫夫人不懂武功,但她比許多武功高深的大男人更有膽識!她那臨危不懼的氣魄足以讓許多男人汗顏。

現在,游冰就有這種感覺,因為有了汗顏之感,所以他便以請求的目光看著莫入愁,希望莫入愁能答應莫夫人的要求。

莫入愁卓立於馬身上,溫柔地道:“外面風大,你不能受寒的。”

莫夫人一向很溫順,對莫入愁的話,從來沒有不依從的。

但這一次,她卻道:“不,我要看著你,看著你如何殺敵……你明白我的意思的。”

莫入愁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不錯,他明白夫人的意思,正如夫人也明白他的心思一樣。

莫夫人不願至死也看不到自己丈夫一面——這樣的想法很殘酷,但它成為現實的可能性很大!

莫入愁翻身下馬,掀起了馬車的門簾,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扶下來一個女子。

女子大腹便便,但這並不減她的美麗,相反,神聖的母愛,使她的臉上有了一種聖潔的光暈,更顯出一種超凡脫俗的美!

她向莫入愁微微地一笑,用纖纖柔荑為莫入愁撣去肩上的塵埃。

夠了,這便足以讓莫入愁忘卻憂郁,忘卻焦慮、憤怒,而只剩下一腔的愛意。

簫聲又起,風又起!

滿山遍野的紅色又開始變得濃郁起來,而且向這邊滾滾湧來!

莫入愁將莫夫人扶至一塊巨巖之前,找來一塊方方正正的石頭讓她坐下,然後問道:“阿寧,你怕嗎?”

莫夫人淡淡一笑,道:“有你在,我怎會怕?”

她的神情,真的很安靜!她的雙手,按在自己的腹部,在感受著裏邊的一個小生命。

這個小生命,能順利地看到藍天、白雲,以及深愛他的父親、母親嗎?

紅色已流瀉而來!近在咫尺!

莫入愁將莫夫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貼了貼,然後輕輕地刮了莫夫人小巧的鼻子一下。

這是他們成親七年來一直沿襲的一個表達愛意的動作。

便這麽一個動作,卻打破了莫夫人的堅強、安靜,她的眼中開始有了晶瑩的淚!

但她仍是笑著,她不希望丈夫為自己分心。

莫入愁看到了這片晶瑩,但他故作不知,緩緩地轉過身去,背向巨巖而立,便如一堵堅實的屏障!

簫聲更急,紅色已至!

風掀起,千樹萬葉搖,紅若烈火!

兵刃相擊之聲響起,出手的是游冰。

“愁劍”劍法並不張揚,看起來很謙和,有點綿裏藏針的味道。

游冰不是“星霜客”,他的武功比他們要高明出一截!追魂奪魄的紅色彌漫在他的周圍,卻被他一次又一次地封擋開!

莫入愁靜靜地看著,他希望能看出什麽來,卻仍是一無所獲!游冰身側,並無一個人影,仍是只有漫天的紅色葉子!

馬車與馬夫早已被吞沒,甚至一點聲音也未發出!

漸漸地,游冰的步法與劍法都開始有些虛浮!

莫入愁急忙道:“速速向這邊退過來!”他希望能與游冰並肩作戰。游冰跟隨他已十年,二人早已有了極深的默契,莫入愁相信他們聯手對敵,所擁有的威力將不是簡單的疊加,而是數倍遞增!

游冰顯然是聽到了,因為他已開始試著向這邊沖殺過來,他的劍法也因此而變得淩厲恢宏了。

但便在此時,簫聲突然變得激越起來,聽得人血脈賁張!

官道兩側的殷紅之色也突然以極快的速度飛揚飄掠起來,以詭秘的線路,在游冰的身側穿梭!

游冰的後路已被切斷。

游冰開始施力上升!他的劍在他的身側劃出無數的光弧,洶湧激蕩,與他的身軀同飛!

他希望自己不要陷入“當局者迷”的境地,而是能從另一個角度觀察對手。

如果仍是一味地苦守,他知道自己支持不了多久。因為在他的四周,全是滿目的紅色葉子:橫飛,斜掩,團旋,盤飛!

而每一團紅色之後,都藏著一個可怕的殺機!那樣,他將永遠沒有松弛的機會。一個人的神經,是不可能緊張得太久的,緊張得太久了,必定會失去彈性,應變也會遲鈍下來。

必須找松弛的機會。

所以,他沖天而起!

但立刻有一道紅色如他的影子般繞在他身邊飛起!散布在他身軀四側的殺機絲毫未減!

而游冰在飄掠至十丈高空中,極目四望,卻仍是一無所獲!他所看到的仍無非是一團團在兩側綠林層中湧動著的紅色!

簫聲已開始漸漸趨於詭異!游冰開始有些心煩氣燥,他暴喝一聲,身子陡然在半空中生生偏開數尺,劍刃劃過之處,他聽到了長劍飲血之“噝噝”聲。

受傷的並不是他,但他又未曾看到自己的劍所擊中的軀體,這更增添了他心中的煩悶之感!

現在,他多麽渴望能與人直接相對,進行一場公平而光明的搏殺!若是連對手的身形都未看見就死了,那未免太可悲了。

一咬牙,他的劍疾然向一團最為濃密的紅色襲去,劍氣如虹,“劈啪”有聲!

劍,並沒有走空,游冰已感受到劍在人體內的運行,他知道只有再遞進三寸,才能致命,但他並沒有乘勢將劍遞進,而是用力挫腕,人便借力飄然橫掠!

掠出二丈,他的雙腳又猛踢而出。

這一次,他感覺這一腳如踏在一個人的胯骨上,游冰立即借力再次飄飛!

他的身軀如此借力而動,在空中久久不落。人如驚鴻般穿掠,偏偏他的身側永遠有一片紅色,如煙如霧地附於他身側,與他一起作著一次次的不可思議的挪移!

遠遠望去,便如一團紅色的雲在空中飄蕩,令人嘆為觀止!

莫入愁的眉頭已越鎖越緊,他的額頭已擰成一個“川”字!

如果不是不放心莫夫人,他早已加入戰團,游冰雖然和他主仆相稱,但他們二人的感情早已逾越了主仆之關系,已如兄弟一般!

如果要讓他舍了夫人去救游冰,不但會使莫夫人遭受不測,而且游冰也不會原諒他這種愚蠢的做法的。

現在,他只能等待。等待勝利;或者失敗!

他對游冰的劍法、武功了若指掌。所以,他很少會為游冰擔心,而這一次,便是“很少”中的一次。

簫聲突然開始出現跳躍性的音符!

然後,便見那朵“紅雲”開始如爆炸了般四散射開!

空氣中立即彌漫開那種甜甜的如銅銹般的氣息!莫入愁的心不由揪緊了!

一個人影如斷了線的風箏般一頭紮下!

將及地面時,才見人影勉力斜翻,強自站定!

那,還算是人嗎?

那只是一個血肉模糊的軀體而已!他的脖子已被削了重重一刀,不但皮肉翻卷起來,而且還現出白森森的喉骨!

他的身軀,更是幹瘡百孔,幾乎已沒有一塊地方是完整的了,掛下來的不僅僅是已破爛不堪的衣衫,還有一條條赤血淋淋的肉,以及青白之色的經絡!

如果不是他手中握著的那把劍,莫入愁根本就不能辯認出他就是游冰!

游冰落地時,本是背向莫入愁的。現在,他正努力地要轉過身來。

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對於一個已傷得不成人形反像骨架一般的人來說,並不容易做到。

最終,他仍是沒有完成這個動作,便緩緩倒下了。倒下之時,他拼盡了最後一絲氣息,將身子轉了一個極小的角度,這才轟然倒下!

倒下時,他的臉是正朝著莫入愁的,莫入愁似乎看到了他的雙唇輕輕地動了幾下。

當然,他在說什麽,莫入愁已聽不見了,但莫入愁卻已讀懂了游冰最後一個眼神,盡管那眼神已因為生命的離去,而開始變得渙散。

他的目光中,滿是歉然之色。他為自己沒有能力保護好莊主及莊主夫人而不安。

莫入愁一陣悲愴,已是熱淚盈眶!

此時,紅色再次消褪,地上又多出十幾具屍體!

莫夫人忽然道:“大哥,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莫入愁不知她為何會突然有此一問,略一思忖,便道:“如何不記得?十年前的今天,不正是你我在洞庭湖上初識之日麽?”

莫夫人道:“不錯!那時,你真傻……時間過得也真快,轉眼便是十年了。”

聽莫夫人突然回憶起從前的事,他不由有了一種不祥之感,趕緊岔開話題,道:“游冰雖然是外姓之人,但難得他如此忠誠,我想從此便將他的妹妹認作義妹,也讓他在天之靈安寧些,免得總是牽腸掛肚。”

莫夫人道:“其實,你本就已將他們兄妹當作自家兄妹了,再……再說,……我們……”

她的話音突然顫抖起來,時斷時續。

莫入愁急忙回頭,卻見莫夫人已是臉色煞白,頭上直冒虛汗!

她痛苦地捧著肚子,顯然胎氣又動了!

莫入愁大急,他急忙返身蹲下,急切地道:“阿寧,你……你撐得住嗎?”

莫夫人多想點一點頭,讓莫入愁心安些,但劇痛已將她的力氣於不知不覺中帶走!

她現在是連點頭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覺得腹部的痛感一陣接一陣地襲來,似乎有一只大手在抓著她的心肺在狠狠地撕絞捏揉!

她的嘴唇已被咬破了,流出殷紅的血。

莫入愁霍然起身,朗聲道:“我妻子不谙武功,並非武林中人,哪位朋友對我有何忌恨之處,便直接沖我來!五尺之軀,怎可為難一弱女子?不知哪位高人能否應諾下來?”

他的話中貫入了無上內力,所以聲音雖然不響,卻中氣充沛,傳得極遠極遠。

事實上,他自己都覺得幾乎是與虎謀皮,哪有此可能?

卻聽得一聲簫聲響過之後,滿山紅色又開始移動穿走!

最後,莫入愁在山林叢中看到了一個數丈寬的“不”字!

雖然這已在莫入愁的預料之中,但他看到對手以這種方式來回答時,仍是有一股無名之火騰然而升!

顯然,對手是在向他炫耀!

莫入愁實在想不出來自己什麽時候得罪過如此可怕的魔頭!對方這種詭異的殺人方式,別說是看,就是連聽都未聽說過。

莫夫人柔聲道:“何必做這……這種無謂的努力?你是知道的,我怎麽可……能一個人茍……茍活於世?”

她要將這段話說完,該做出多大的努力!

莫入愁忙關切地道:“你莫再說話了,憋著氣,也許這樣會好受些。剛才是我急糊塗了,才胡言亂語的。”

莫夫人卻未聽他的,仍喘息著道:“你不用管我,多……多殺兩人,便多賺兩個,眼……眼前局勢,只能……只能如此了。”

莫入愁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強烈的悲愴之感,暗道:“莫非便這麽不明不白地死去嗎?”

如果不是莫夫人有孕在身,他完全可以將莫夫人置於馬車上,策馬回馳,而他自己則奮力掩護,那便有脫身之可能了。

但莫夫人現在又如何經得起顛簸?從他們“清歡山莊”來到此地不過二百裏路,他們卻已走了好幾個時辰!為的就是不使莫夫人受顛簸之累。

現在,他是在盼望著簫聲響起了。因為他消耗不起時間,莫夫人的臉色已越來越難看了,煞白得如紙一般!

莫入愁的拳頭已握得迸出血來!他覺得這種痛苦的等待幾乎已讓他漸至瘋狂之境了。

當他的手無意中觸及自己的腰際,不由心中一動,暗暗自責:“怎麽如此地呆笨?他們不攻我,我不可以主動出擊嗎?”

他的手所碰到的是幾錠碎銀。

莫入愁運起內力,碎銀便更碎了,而且是沿縱向分割,分成薄薄的銀片,便如一把把銀光四散的小銀刀!

他將它們在手上掂了掂,一共有十三把“小銀刀”。

雙目疾掃之下,立即有六片銀片從他手中劃空而出!

銀片將空氣切割得發出輕銳的尖嘯聲。

遠處一團火紅中發出數聲慘叫之聲。

這慘叫聲,大長莫入愁之士氣!因為從頭到現在,他雖然已看到對手的二十幾具屍體,卻未聽到一聲慘叫之聲,似乎他們全都不是血肉之軀一般。

又有六道銀光從他手中疾射而出!

簫聲終於被激起!

莫入愁的嘴角不由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紅色如潮水般從兩側的叢林中飄瀉而來。

莫入愁抱劍歸元,岳挺峰峙!

風亦起,紅葉飄墜!

這一次,已不僅是紅葉,還有黃的、綠的。所有的艷麗之色全攪作一團,以令人眩目的方式,翩飛如亂蝶!

美麗得令人等待著死亡的溫柔覆蓋。

莫入愁不敢做幅度很大的招式,因為他不願被人將他與夫人分開!

一劍一步,一劍十步。

每一劍,重若千斤;每一劍,舉重若輕。

步步為營,步步斃命。

這樣的劍法。

這樣的步伐——

如果不是被這詭異的紅色彌漫得無法視物,莫入愁相信現在已應是屍首遍地了。

這是他幾十年的打殺經驗告訴他的。

何況,他這柄本已冰涼的劍,已開始變得溫熱。這把劍,在沒有飲夠二十人的血之前,它永遠是這麽冰涼如水的。

可惜,他看不到自己的戰果,現在,他所看到的只有滿天的紅樹葉了。

有時,他能感覺到紅葉子之後那疾飛電閃的寒芒,甚至能感覺到紅葉子之後,有一些如惡狼般充滿殺氣的眼睛。

而這一切,都只能永遠地停留在“感覺”這一份上,他從未真真切切發覺一個敵人!

似乎,他的敵人,便是這飛揚著的紅葉子了。

紅葉子有真有假,但無論真假,你都不能不防。

廝殺是艱苦的。因為無法明了對方究竟有多少人馬,究竟是什麽來頭,所以在莫入愁看來,這場拼殺似乎永遠沒有止境,似乎對手永遠也殺不完。所以累的不僅是肉體,還有心,他不知道他給對方造成的創傷有多大,是微不足道,還是已重創?

倏地,他的心突然一涼——他已看不到他的妻子了!

不知不覺中,他竟已被紅葉子卷裹進去,現在,他看到每一寸空間裏所填充的無一不是一片血紅!

他不由大呼一聲:“阿寧!”

沒有回聲!

他的劍法立即不由自主地一滯!

在這麽多如水銀一般向他流瀉進來的紅葉前邊,任何的停滯,都可以給它們帶來打擊的機會!

莫入愁的肋部立即被一柄長鞭掃撩而中!

他已身陷火紅的海洋之中,無法辨清方向了,所以他的沖殺,可能使他離自己的妻子越來越遠!

夾在山谷間的官道中,如此彌漫著的絢麗的紅色,以莫入愁為中心,湧動、翻滾、沖蕩、馳越!

簫聲開始有了一種深入靈魂的神奇魔力!

莫入愁突然想笑——這怎麽可能?在這樣的生死關頭?

但他的的確確想笑,他竟感到一種詭異的快樂在他心中擁擠著,想要破繭而出!

對是神秘的簫聲發揮著它的神奇魔力!

莫入愁是不能笑的人,因為他的劍是“愁劍”。

莫入愁一笑,他的劍法便是一落千丈了。

所以,他幾乎已把自己的牙咬碎了,為的就是忍住一陣陣地洶湧沖擊的笑意。

現在,他的傷已不止一處了。

傷得越重,他的內心的浩然正氣越難以抵禦魔音的入侵。

終於,莫入愁笑了,笑得那麽陰森可怖,因為這笑聲是從牙齒,從喉底中擠將出來的,便如一棵從怪石叢中探出頭來的樹,早已被壓得扭曲變形了。

笑聲一出,他便已中了三劍、五刀、一槍,還有擊在他下腹上的重重一拳!

紅色在莫入愁受了傷之後,立即如落潮一般向兩側退去!

官道中,又變得空蕩蕩了。

只有屍體,只有受傷的莫入愁,以及飄蕩在空氣中的簫聲……

莫入愁已笑彎了腰。

莫入愁已笑出血。

莫入愁已笑得扭曲了臉!

他那猙獰可怕的臉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別人他的無邊痛苦。

他恨!但他卻在笑!所以,他痛苦!

終於,他的精神崩潰了,“愁劍”便疾然向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當”的一聲,他的劍便脫手而飛!

莫入愁已不再是莫入愁了,從他握劍的第一天起,他就沒有讓他的劍脫手而飛過!

飛離他的手之劍,便如是飛離他的一只手臂一般,帶給他以刻骨銘心的痛苦。

“哇”的一聲,他噴出一大口熱血!

莫入愁本就蒼白的臉,現在更是蒼白得可怕了。

射落他的劍的是一片紅色的葉子,只是這葉子的周邊散著鋸齒一般的光芒!

簫聲停了。

莫入愁臉部的肌肉卻已僵硬了,永遠地保持著那種憤怒而痛苦的笑容!

一陣風飄過來——不!是一個快得如風,飄忽如風一般的人影射過來的!

莫入愁身上的傷已使他無法挺身,但他還是直起了腰,因為他要看一看他的對手。

過了一輩子刀尖舔血的日子,不能在最後死的時候,連自己死於何人手下都不知道。

他看到了一個面容慈祥的老者!

這,這怎麽可能?

即使是看到一個長著牛頭的人,也不會讓莫入愁吃驚至此。

如此殺人不眨眼的人,怎麽會是一個面容慈祥的老人?他應該是一臉橫肉、刀疤縱橫才對!

便在此時,奇跡出現了。

慈祥老者的壽眉、鶴發、童顏不見了,出現在莫入愁眼前的又是一個一臉橫肉,刀疤縱橫的壯漢!

莫入愁傻了——無論是誰,看到一個老者在不及眨眼的瞬間,突然變成一個壯漢,而且這種變化就在你眼皮底下發生,你都會傻了的。

莫非,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個鬼的化身?

那“鬼”發出一聲得意的狂笑!

狂笑聲中,一臉橫肉的壯漢又不見了,出現在莫入愁眼前的又成了一個豐姿綽約的少婦!

少婦風情萬種!甚至連身段都是那麽的婀娜如風如柳!

她向莫入愁拋了一個深情款款的媚眼!

莫入愁的心卻一下子沈了下去——也許,真是遇見鬼了!

他不是怕死,而是想到如果他(她)真的是鬼,那麽血債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討不回來了。

也許,是一個夢?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這樣離奇的事。

他狠狠的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痛!

妻子呢?莫入愁一時竟不知該往哪個方向看了。等他將目光定在左側十幾丈遠的地方時,他的血液幾乎已凝固了,只聽得自己的太陽穴在“撲撲撲”地狂跳,額頭上的青筋暴脹,幾乎要暴裂開來!

莫夫人死了,她那孕育著生命與希望的腹部已被切開!

一個業已成熟的嬰兒被拋得遠遠的!

血紅血紅的,已不再是紅葉子,而是莫夫人的血!

畜生!禽獸!

莫入愁不會罵人,他的性格與他的外表是一致的,那麽的文質彬彬,連著把這兩個他極少會動用的詞用在一起,用在一個人身上,這已是破天荒的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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