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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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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富玉春」還算自家地盤,但樓上雅軒被弄成那慘狀,游石珍對掌櫃和全體夥計們實在歉疚得很。

不過萬幸的是,穆大少嘔出之物差不多全落在他衣上,沒弄得整地都是,再加上她進菜不多,肚腹裏幾乎全是酒,嘔出的也大多是酒汁。

他最後脫掉酸味撲鼻的外衣,初冬薄寒裏,上身僅著一件內襦,然後跟掌櫃打過招呼、鄭重道了歉,掌櫃連說不敢,他也沒勁頭多說,承諾定會賠償損失,這才左臂挾抱穆大少,右肩扛上秀大爺,一步步踏下樓來。

「富玉春」一樓大堂上,近百雙眼睛全盯緊,幾個與他在碼頭區倉庫一塊兒勞動過的搬運工知他性情豪爽,想著開口要問,但一看到他明顯挨揍過的臉,模樣實在淒慘,話便吞進肚子裏問不出。

「珍爺……珍爺遇埋伏了?!」游巖秀的隨從小範才辦完自家主子交代的幾件事,趕回來「富玉春」回報,擠到店門口時險些撞上珍二。

待他瞧清游石珍臂裏抱的、肩上頂著的,身為秀大爺第一忠心護衛的小範眼神整個呆滯。

「小範,替你家二爺開個路吧。」游石珍嘆氣。

這下不僅店內滿滿是人,店門口外同樣滿滿是人,永寧百姓看得津津有味。

瞧,連客棧、茶館幾個說書客都抓出冊子持筆猛寫,厲害些的若加加油再添點兒醋,八成能寫出十幾二十個段子來掙錢吧……

擠成這樣,不開路,怎麽回去啊?

穆容華醒來時已是翌日近午時分。

張眸直望榻頂,頗陌生的所在。

她腦子仍沈得不太好使,眨眨眸再掀睫,一張頰肉豐厚的紅潤娃兒臉突然出現在她上方。

她下意識定住,不敢亂動,連眸珠亦定,畢竟在這娃兒手中吃過不少回悶彪,讓她不自覺忌憚起來。

這裏是游家大宅。她記起了。昨日醉昏被帶回,她像還鬧過一場,揪著人說個沒完,似乎陸續又吐過幾回。欸……

「呵呵,醒醒了……」娃兒像撐得有些累,肥肥腦袋瓜決定「咚」一聲擱下,於是小紅嘴把她唇角印得濕濕。她……這是……遭輕薄了?

「曜兒,別壓著人啊。」

伴隨那柔軟輕潤的嗓聲,嬌小窈窕的女子款款走來,她略吃力地抱起肥娃,穆容華登時感到胸前一輕……原來她是被壓醒的嗎?

那張膚白頰腴的鵝蛋臉就如適才那張娃兒臉,見她醒來,就沖著她笑。

「禾良妹子……」她吶吶喚了聲,撐身坐起,發現衣褲全換過,未裹胸纏的襟口還微微敞開,面上不禁有些靦覜。

顧禾良是早在她拐了游石珍私奔前,就已覺察出她女扮男裝一事。

當時她因在「北裏南鄉」救了小小爺,禾良在娘家「春粟米鋪」擺桌宴請她,豈料當日她赴約後,落紅不止的毛病又犯,禾良也才因而得知她同是女兒身。

她請求禾良保守秘密,猶記得這個妹子很鄭重對她說——

我能幫你瞞著所有人,但不能瞞秀爺……

畢竟那時引起他們夫妻間不小誤會,始作俑者是她,確實無法瞞著游巖秀。他們夫妻倆老早知她底細,而游家秀大爺昨兒個發作自家的珍二爺,始作俑者還是她。

似乎不管她是男是女,總要惹得他秀大爺氣跳跳,這橫豎也是件足以自豪之事吧?她苦笑自嘲。

「穆大哥既醒來——」禾良忽地一頓,自己倒先笑了。「一時間還是改不掉稱謂啊……既然醒了,仍喝些解酒茶才好,不然頭昏腦鈍的可要難受許久。」

「頭頭昏,要喝的,那個黑黑茶,要喝的。」近來說話利索些的小小爺十分熱情地附和。

「是啊,要喝的。」禾良輕聲應著,一邊示意丫鬟將桌上的茶盅送來。

「爹啊阿爹喝喝不要,呼嚕咕嚕……親親才喝的。」

禾良這次沒應話,卻低頭香香娃兒的肥頰,鵝蛋臉上微紅。

盡管小小爺說話咬字尚不十分清晰,穆容華也能猜出,昨日跟她鬥酒的游巖秀,今兒個狀態絕對好不到哪兒去,鬧著不喝解酒茶,還討了親親才肯喝。

當真辛苦她的禾良妹子了。

此時丫鬟已將整盅解酒茶盛在托盤上端至,穆容華在游家主母含笑註視下,咕嗜咕嚕灌完整大盅。

小小爺向來有樣學樣,香香娘笑著看誰,他眼珠就滴溜溜地溜向誰。

待丫鬟將茶盅收走,穆容華也簡單漱洗過,小小爺開始不安分,禾良只得讓孩子重新回軟榻上,就見肥敦敦的兩歲娃兒在榻上滾啊滾,撐起圓屁翻跟頭時還要發出「嘿咻、咿喲、喲咐——」的聲音,像有多賣力。

小小爺想親近誰時,完全是沒臉沒皮,表演般連連翻滾,最後一個跟頭翻過後,肥美身子直接躺在穆容華大腿上,躺得那樣愜意,不打算挪窩似。

「曜兒,你又壓著人了。」禾良斂裙在榻邊坐下,探手欲抱。

「沒關系,不打緊,孩子躺著……挺好。」這回小小爺沒陰她、賞她吃悶虧,她竟覺得……受寵若驚?!穆容華想著都覺好笑。

但孩子確實長得很好,愛笑娃娃一只,玉雪可愛軟乎乎,她不禁揉了揉孩子圓圓的小肚子,引得小小爺怕癢般一陣扭,樂呵呵笑開懷。

「穆大哥……唔,想珍爺入贅穆家嗎?」禾良靜靜看她玩娃兒,忽而問。

「入贅?」穆容華一頭霧水。「何出此言?」

禾良抿唇微笑。「秀爺昨日被扛回『淵霞院』,睡過片刻便張眼了,但酒氣未散,仍醉個沒停,口中直嚷著『穆容華要娶親、穆家大少真要娶親』之類,所以才想跟你這頭確認確認。」

拚酒時說的話能記住的沒多少,但禾良所提的,穆容華隱約記得。像似自個兒借著酒膽理直氣壯嚷嚷——

我要娶穆家大少,我要娶穆容華,秀爺,我一定要贏……

實是想學游石珍豪邁喊出的氣魄,大聲說出,她要跟他好在一塊兒,但喊出口就成那樣,更不知因何游巖秀聽了去再醉言醉語道出,竟成她要娶親?!

「秀爺鬥酒鬥敗,醉個沒停,嚷出的話哪能真信。」她耳根略赭。

禾良慶幸般籲出口氣。「那就沒太難辦了。」

穆容華墨眉詢問似一揚。

禾良溫聲道:「老太爺臨終前交代下來,囑咐我多照看珍爺的婚事,老人家總盼著他們兄弟倆多為游家開枝散葉,如今珍爺有喜愛的人,有情人終成眷屬那是再好沒有了,穆大哥沒要珍爺入贅,那就更好了。」一頓,螓首搖了搖。「所以說,飲酒過量實在不好,既傷身又要引人誤會,往後別這樣啊。」

她的禾良妹子訓起人來語調柔軟,語音亦軟,但神態卻十分凝肅。

她這穆大哥都遭禾良「教訓」了,秀大爺想必較她還慘吧……如此思忖,竟覺通體舒暢,心境平和了些。

「我理會得。往後不那樣了。」乖乖低頭。

這一邊,小小爺「咿咻」一聲撐著圓屁站起,肥爪抓抓她的肩再拍拍。「阿爹啊嗚有哭哭臉啊,羞羞拍拍,沒啊哭哭……」

什麽?!

秀大爺在妻子面前竟使哭招?這也太不入流!

穆容華沒察覺自己竟很詭異地能聽懂小小爺的「天語」。

禾良也抓抓孩子肥潤肩膀再拍拍,小小爺順勢撲進娘親懷裏,格格笑。

又香過孩子一記,禾良擡起明眸,嗓聲緩緩——

「穆大哥,他們兄弟倆都需要人憐惜的,看似精明強焊,最最柔軟而無防備的一面卻很惹人心疼,不僅是秀爺,珍爺亦是。」

「……我理會得。」

仿佛是寡淡的一句,但禾良一下子明白,關於永寧西郊那處「芝蘭別苑」裏的事,穆容華已然清楚。

「那就好。這樣……很好。」禾良陣光欣誠。「穆大哥,有你陪著珍爺,他有你,你有他,這樣很好。」抿唇一笑。「秀爺那兒沒事的,會好的。」她會顧憐著丈夫,總要一直疼著他。

穆容華再怎麽淡然,此時此刻也很難不臉紅。

她臉紅心熱,模糊想著以後真成親,她和禾良之間的稱謂更混亂,這大哥、妹子、嫂子、弟媳的,再加上跟秀大爺「世仇」兼「情敵」卻成姻親……亂啊!

雖然會很亂,但她心很舒寬。

跟游家牽牽連連,深刻羈絆,跟一個能令她心暖心疼的男人這樣糾纏,她喜歡,相當、相當喜歡……

昨日醉酒狂吐,衣物全弄臟,幸得今日禾良幫她備來一套全新衣物,還很貼心地選了男子款式的廣袖寬袍,且是素雅淡青色,是她慣穿的顏色之一。

不忍拂了當家主母好意,盡管沒什麽胃口,仍把禾良吩咐竈房特意為她做的一大盅十青粥喝到見底。

聽說珍二爺一早就出門,穆容華沒等他回來已打算告辭。

再怎麽說也得先回穆家、回「廣豐號」瞧瞧,她離開好些日子,行謹出事後,她雖與幾位大管事有過書信往來,亦信任自己一手栽培出來的人,但把宅子和買賣丟下太久那也不行。

任情任性過後,還是得摸摸鼻子回頭收拾啊。她自嘲,但很認命。若重新來過,她依舊會拐走游石珍,把他帶得遠遠去過一段僅有兩人相依相偎的日子。

婉拒了游家馬車,她欲往幾條街外的「廣豐號」步行過去,甫踏出游家大宅不出半刻鐘,有人從後頭追上,還挾著她往巷內一閃。

「上哪兒去?」游石珍黑眉糾著,很不滿。

「就……回『廣豐號』啊。」她木訥回答,瞬也不瞬望著他雖略漸消腫、卻仍青青紫紫得很精彩的面容。

此時她背靠巷內石墻,男人雙臂撐直橫在她兩邊身側,靠得這般近。

她能嗅到他身上風塵仆仆的氣味,草青、泥香、樸拙粗獷,她能望見他黝瞳爍亮,冒著小火把。

「你想過河拆橋嗎?」

「還很痛是吧?都抹過藥了嗎?」像沒聽見他問話,她兩眼在他面上梭巡。

「你真想過河拆橋?!」

「什、什麽?」

「還什麽什麽?昨兒個拿我當搬運工,我把你搬回來後,又拿我當奴仆使喚,替你脫衣脫褲,抱你去浴洗,再幫你穿衣穿褲,還得被你拉著說話、抱著亂蹭。你用完就走,連聲招呼都沒打,不是過河拆橋是什麽?」連珠炮轟。

她回過神。「才不是,你……你……」這男人根本又想揪著事不依不饒。

她瞪他一眼,卻不知這記眼神淡中含嗔,無奈無辜,很有她獨有的風情。游石珍一楞,被瞪得胸中評然,低頭就是強吻狠親。

「你唔唔……」巷口外有人影晃動啊!穆容華用力捏他腰間,捏到手指酸疼都撼動不了他半分,結果還是被結結實實吻過一通,雙唇才得以自由。

「你非得這樣蠻幹嗎?」氣喘籲籲補瞪。

「好吧,不蠻幹,那請問穆大少,哥哥我可否再親親你?」

無賴!是要她怎麽答?!

穆容華微皺俊鼻,心氣一張,惡向膽邊生,換她主動出擊!

唇舌與牙全上場,濃厚糾纏,當吻漸淺漸歇,她已被他收攏的雙臂緊緊抱住。靠著一堵堅實胸墻,聽那低沈愉悅的笑音從他胸內鼓出——

「穆容華,我把墨龍接來了,你不去瞧瞧你入贅到關外的兒子就想走了嗎?」

游家的馬廄從大宅獨立而出,就建在大宅左側,占地甚廣,且頗為講究。

馬廄的門開得略寬,方便馬匹和馬車進出,裏邊有小路可通主宅。

穆容華再次被帶回時,沒從主宅大門進去,而是繞至左側進到養馬的地方。

「馬、馬——呵呵呵,吃吃——」

一被帶進馬廄,就見小小爺讓個矮壯的馬夫大叔扶著靠在馬槽前,胖手裏抓著一截洗凈的甘蔗,試圖引起墨龍青睞。

結果住進馬廄的貴客不僅墨龍,尚有一匹通身雪白的刁玉馬!

珍二在關外遭沙暴襲擊,後來回馬場養傷,她曾隨他住了十多日,在馬場裏頭一回見到她家墨龍的親親。

游石珍第一次看到她的墨龍時,說——

這匹「墨龍」配我的「玉」,恰好不錯。

就是這種感覺,當她見到刁玉時,腦中浮見的亦是——

這匹「刁玉」配我的「墨龍」,果然有戲。

手仍在游石珍掌心裏,他牽她走近,馬廄裏雖說有其他人,她也不閃避了,真是與他親近慣了,無形間練得皮粗肉厚不知羞。

小小爺見到「換帖兄弟」到來,嫩潤圓臉整個發亮,待游石珍一把將肥滋滋的身子舉到自個兒肩頭,小小爺肥腿架在親親阿叔的硬頸上,肥爪抓著阿叔飛飛亂翹的發,居高臨下得十分開心。

馬夫大叔把好動的小小爺交托出去後,終於能去忙其他雜務。

八成今日已和平無事地相處過一小陣子,戒心降低不少,因此當小小爺眨巴圓陣沖她笑,一條銀涎還滴在珍二爺發頂,穆容華不由得也笑了。

此刻,墨龍和刁玉不需什麽引誘手段,見主人到來,兩匹傲氣漂亮的大馬慢吞吞踱來,大大馬頭傾近,墨龍末了還是很給面子地啃掉小小爺手裏的甘蔗。

「老圖和螳子從關外過來辦事,今日剛抵永寧,我托他們將馬送來。」游石珍一手虛扶肩上的娃兒,一掌撫著馬頸。

「怎突然想請人送馬來?」穆容華問得隨意,有些漫不經心,雙手倒是捧著大馬頭很眷愛地揉弄,還拿額頭去頂墨龍。

「成親迎娶總得騎馬過大街。既然要騎,總得騎一匹最駿最美的高頭大馬,咳咳……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眸光倏地掠去,便見他膚底透暗紅,他臉紅,惹得她亦紅了臉。

「嗯……」她輕應,點點頭,唇難以抑制地彎起。

盡管成親一事什麽都還沒定,跟游家秀大爺的「對戰」也尚未成功,但至少贏了一次鬥酒。游巖秀得願賭服輸啊,他可以百般不願,但不能阻他們倆的事,更不能揍她男人出氣。

想到昨兒的事,穆容華面頰熱燙還故作鎮定道——

「昨日醉酒後……我曉得自個兒累了你了。」

游石珍挑眉笑,聳聳寬肩,聳得小小爺扭圓屁又踢腿,以為親親阿叔同他玩。

「也還好。就把人脫得赤條條,抱著一塊兒洗香香,這樣。」

「洗香啊香,阿叔唔唔喜歡,曜兒香香喜歡……」小小爺嘰哩咕嚕插話。

「是啊,阿叔跟曜兒最愛洗香香。」他將小小爺拎下來改挾在臂彎,讓孩子拿著蘿蔔條餵馬。

穆容華探手輕搔孩子圓顎,靦覜問:「我昨兒揪著你都說什麽了?」

游石珍眼珠溜動,想得認真。「唔,就一直喊哥哥啊哥哥……哥哥,妹妹周身無力動都動不了。哥哥,抱抱妹妹吧。哥哥,妹妹等著你呢。哥哥,不夠不夠,人家還要。哥哥,你好猛啊。這樣。」

即便沒逛過窯子,也聽關外馬場一幹大小漢子們哥哥長、妹妹短地笑鬧過。

穆容華傻眼。

周遭頓時響起忍笑沒忍成的悶哼聲。游石珍清朗嗓聲根本沒想壓低,馬夫大叔和大哥們又都豎耳朵竊聽,自然要笑。

「你胡謅。」盡管好氣又好笑,她盡量保持淡定。

游石珍也不理她的駁斥,似記起什麽,墨眉一揚。

「啊,對了!你還說了一事,而且一直說、一直說,重覆再重覆,拉我的手一說再說,要不就捧住我的臉三說四說,就算醉眼朦朧,語氣依然認真得不得了。」他做足氣勢,吊足了她的胃口,慢吞吞才道——

「你說,游石珍,我會護著你,不教誰把你欺負了去。」

她眸光再次與他相銜,他瞳底的火在竄躍,熱度一下子騰進她心口。

這一次,她毫無反駁之意,只有霞暖侵膚,竟連頸子也泛紅。

「游石珍,我會護著你,不教誰把你欺負了去。」她沈靜重覆,靜謐謐的容顔有種「既下決定,就篤定一輩子」的神氣。

「好。」受保護的男人露出白牙笑著,眼裏的火仿佛化作流金。

「即便你肯乖乖挨揍,也得問我同不同意、肯不肯。」她望著他臉上青紫,表情益發認真,語氣益發肅穆。

「須知打在你身,痛在我心,你痛我更痛,你舍得了自己,可我舍不得你,游石珍,你可聽明白了?」

「明白了。」原就豪邁的笑一下子好看三倍,也不管臂彎挾著「小人」一只以及在場其他人,他攬來她的肩就想親嘴。

也是情生意動,穆容華一時間沒想避開,而是斂下羽睫。

眼見兩人就要親上,自家二爺就要親上穆家大少,精實高大的黝漢子就要親上秀逸清俊的佳公子,且不管佳公子底細為何,眼前瞧起來就是正宗男男親,多麽淳德,多麽禁忌,多麽刺激啊剌激,連小小爺都瞪圓圓期待,他離得最近,能看得最仔細,他最喜歡一起玩親親。

突然——

「這是『太川行』游家地盤,我上門尋人罷了,不知國舅爺還想怎麽鬧?」隱忍的聲音從外邊傳來,話一落,此時人應該遠在江南的穆行謹竟快步走進馬廄。

馬夫大哥和大叔們同時扼腕大嘆,連小小爺也扼腕地學貓狠喵了聲,因為就要親上的「兩男」忽地定住,四目倏地投向門口。

穆容華見到穆十一帶著小廝出現已夠驚訝,再瞥見那個尾隨他們主仆倆進來的玉面少年……人真要懵了。

「我今早剛到永寧,寶綿丫頭說你被游家請去作客,一夜未歸,城裏今日也傳得繪聲繪影,說你跟游家秀爺鬥酒鬥得風雲變色,最後兩敗俱傷讓人挾了走。」

見到穆容華,穆行謹眉色明顯一弛。「……沒事就好。」

他方才問了游家門房她的行蹤,本以為她在大宅內,結果門房指了這條路,讓他從側邊直接進到馬廄。

游石珍此時已將小小爺交給馬夫大叔帶著,自個兒雙臂盤胸杵在那兒,他目光淡淡掃過前頭半場,姿態似無害,實則蓄勢待發。

「你不是剛返家,怎又來到江北?是為生意上的事?叔父和嬸子知道嗎?」回過神,穆容華連三問,眸光不解卻也戒備地挪向站在略遠處不動的少年。

「家裏知我行蹤。」穆行謹忽然撇撇嘴。「被逼煩了,所以出來走走。」

「逼煩了?」她蹙眉。

行謹的隨行小廝替主子回話。「大少爺,呃,咱是說……大小姐,咱們老爺夫人要替十一爺相親,家裏送來好多大家閨秀的畫像,爺被逼煩了才離家散心,但有留書給老爺夫人。」

「……相親?」穆容華再定定神,而後頷首。「也是,你都行過弱冠之禮,合該相個好姑娘家定下。」

她驟然聽到一聲冷哼,飛睫瞥去,貌美如花的少年一臉抑郁。

「倫大公子來訪永寧,所為又是何事?」

馬廄內一片沈靜,回應穆容華的僅有馬匹噴氣和踏足之聲。

沒人替自己作答,倫成淵悶了會兒終於蹭出聲音——

「我是來當他的隨從的。」

「他」指的自然是穆行謹。

聽得這話,穆容華覺得仿佛昨兒個鬥酒的餘威猶存,頭暈腦脹又耳鳴心悸……隨從?這又是哪招?!

一個位高權重一品大官家的獨生公子,更是當朝國舅爺,還真一個、半個隨從都沒帶,自個兒卻趕著去當某位平民百姓的隨從!

「我也可以當他的小廝,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倫成淵又追加一句,聽得穆十一的正宮小廝一臉悲憤。

穆容華發現自己即便想管也管不了了,尤其當她發覺此情事或許倫成淵並非一廂情願,定然有誰輕放,才會允許對方步步逼近。

她認了,莫可奈何只好垂首嘆氣。

有人用手時頂頂她,這舉動向來親昵,她擡頭給了身旁男人一個軟軟的、無奈的笑——我很好,沒事,不擔心的。她笑裏如此傳達。

游石珍勾起嘴角,擡手揉揉她的頭,將她戴冠的發絲揉得微紊,卻揉得她一顆心軟乎乎,軟得跟小小爺的嫩臉有得比。

等等!

等等啊——

誰在那裏?!

那軟嫩又肥美到流油的小小人兒是誰?!想幹什麽?!

游家足抵萬金的小小爺不知何時擺脫馬夫大叔的圈護,更不知他手裏那顆地鼠小鞭炮是如何入手的,只知他拿的是馬夫大叔的老煙桿,填在菸鬥裏的菸草絲仍燃著碎火星子,小小爺用菸草火星子點燃鞭炮,然後——

小小爺把鞭炮插在一坨馬糞裏。

馬糞很大一堆,當真很大、很大一堆,是馬夫們清掃出來暫且放在一旁的。

不僅是她,游石珍亦留意到那肥美身影,但一切已然太遲。

「阿叔啊叔啊——」鞭炮燃起,小小爺興奮叫聲響徹馬廄,舉高肥臂晃著身子歪歪扭扭奔來。

游石珍瞬間出手,所有動作一氣呵成,他迎向小小爺,探臂一撈將孩子挾在腋下,回身欲撤時,另一臂把怔住的穆容華摟進懷裏,跟著提氣一騰,瞬間躍進馬槽最角落的所在,那地方空著沒關馬,有草棚遮頂,更遠遠避開那堆馬糞。

砰!

鞭炮爆開!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馬糞堆也炸開!

簡直是天女散黃花,十分的聳動有力!

熟悉小小爺作派的游家馬夫們見肥娃高叫又竄逃,即便不知發生何事,第一時間全本能地尋找躲避處,稻草堆、門板、馬車底下等等,全派上用場。

果然平時有在練,馬夫大哥、大叔們堪稱完美地躲過一場「馬糞雪」,被噴得滿臉滿身的就那麽三人——穆行謹、無辜的穆家小廝,再加一個倫大公子。

小小爺分明是欺生。

完完全全就是欺生。無誤!

十來匹馬徒受驚嚇,猶在各自的欄柵內嘶鳴踏動。

被馬糞徹底招呼過的人也還僵楞在原地。

如此亂七八糟的,游石珍卻只想大笑。

於是笑著籲出一口氣,他寬額抵在穆大少額上,而臂彎裏的小小爺絕對是不甘寂寞的,頂著肥額一直靠過來。

「阿叔啊叔,人來來嗚嚕咕嚕晤唔……」小小爺邊頂邊搶話,以明志氣。

「曜兒說得對,咱們游家的爺要團結抗侮,那些人沒頭沒腦闖進來,自當吃點苦頭。幹得好啊兄弟!」珍二爺誇得毫不吝嗇。

穆容華聽得也直想笑,甫要起身,腰肢被牢牢鎖回去,男人帶笑長目與小小爺圓碌碌的陣子直勾勾落在她臉上。

「穆大少,成親後,替我也生個娃兒吧。」他低語。

穆容華俊龐白了白,倏又滲紅。

她陣子忘了眨,芳口忘了合起,目瞪口呆的。

珍二爺自顧著又道:「娃兒要嫩乎乎又軟乎乎,要肥潤肥潤的,唔……不夠肥潤也沒關系啦,只要是你生的,我定然喜愛入骨,秀秀氣氣也很好啊,若能有個如你一般模樣的俊俏女娃兒,當爹的一定愛她愛到流油。」

「嗯、嗯嗯嗯——曜兒愛愛油兒,呵呵呵……」小小爺也會愛到流油喔。點頭如搗蒜,肥臂肥腿全舉起讚同。

娃娃……生個娃兒……

穆容華感覺背脊竄起一陣麻栗,直竄到腦子裏,思緒湧起,她努力要抓住。

生個娃娃……

是啊,她是女子,她有心愛的男人,她和她的男人如此要好著,以往落紅不止的女人病也因調養而轉好,她是能生個娃兒的……

她不禁顫了顫,氣息略促。

「怎麽了?」游石珍問。

她眸底如覆一層水氣,勉強了會兒才尋到聲音——

「游石珍,這陣子我覺胸房好像都……脹脹的,光貼著裏衣,胸乳就怪怪的。」

「嗯?」男人目光移到她胸脯上。

目測不準,他正伸掌要去摸摸掂掂實際感受一下,聽她又道——

「游石珍,我月事一向來期不定,可是從不曾超過兩個月了都沒來,唔……這次像是遲了,而且算算,距上回都過三個月。你說我……我是不是……有沒有可能……」她一袖掩在肚腹上,神色緊繃。

游石珍死死盯著她,盯她的陣子、她的胸脯、她被寬袖掩住的肚腹,然後再慢吞吞回到她的臉上,望進她有些惶惑卻布滿希冀的眼裏。

終於,醍醐灌頂!

他融會貫通且全面覆活,雷鳴般的叫喊幾要震垮棚子——

「你肚裏有娃娃了?!」

「娃娃——肚肚阿娃呀——」小小爺尖叫加樂笑助陣,成大字形趴抱穆大少。

「誰有娃娃?!」平地又是一聲雷響。適才家丁匆匆來報,游家主爺聽聞馬廄暴動這才趕來,剛踏進滿地馬大糞的馬廄,頭都還沒暈完,就傳來自家二爺炸翻天般的叫喊,外加一只小小爺湊熱鬧。

待游巖秀厘清究竟是誰肚裏添了娃兒,他同樣死死瞪著。

果然與珍二是兄弟,遭遇上此等驚天動地的「變故」,死死瞪著始作俑者有助思緒穩定。

然後,游家秀大爺終於也活起,沖著可能真有娃娃的穆大少怒吼——

「混帳!那你還邀我鬥酒?!根本想陷老子於不義!」

完蛋!

昨兒個喝到不醒人事,禾良氣還沒全消,再被知道此事的話……嗚……日子還要不要過啊?!

這穆大少真不是好人!

【尾聲】

游家大宅「若谷軒」內。

夜色略沈,游石珍在外間沖淋過,換上幹凈衣褲,踏步無聲地回到寢房。

服侍的婢子已遣走,內房寬榻上安躺著一道修長纖細的身影。

他毫無顧忌地步去,脫鞋上榻,躺在外側,將面朝內壁而睡的人輕輕環住。他聽到一聲輕幽嘆息,淡淡似笑——

「昨兒過夜,睡的是禾良安排的客廂,不在你的『若谷軒』,今晚卻在這兒睡下,還同榻,這樣可好?」

男人重重哼了聲當作回答。

穆容華五官微糾結,徐慢又道——

「結果還是沒能回『廣豐號』轉轉,連家宅都還沒踏進一步,韓姑和寶綿丫頭肯定急了,說不準明兒個就上游家尋人。」

「有穆行謹等人當了前車之監,來尋你的可要留神了。」他語氣繃繃的。

一察覺她肚裏可能有娃娃,他即刻抱起一臉慘白的她奔回自己的院落。

過府為她診脈的大夫在永寧名氣甚響,竟是游家大爺讓人快馬加鞭請來的。

至於不請自來的穆十一,以及硬要當隨從的倫大公子,最後仍是溫柔厚道的游家主母出面,讓兩位爺和同樣遭了殃的小廝在府裏作過清洗、換上幹凈衣物,才送走這些不速之客。

老大夫仔細號了脈,確實是喜脈,且已有兩個月身孕。

就要當娘了竟還懵懵不知,更胡亂糟蹋身子,難怪珍二爺心氣兒不順。

暗暗再嘆一口氣,穆容華幹脆翻過身面對他。

兩張臉相望,幽謐中,兩人眼睛皆閃亮如星。

「哥哥還要氣很久嗎?」她摸摸他略轉好的傷臉,語調略跳,又想耍流氓似。

拿「哥哥」討好他呢!

游石珍臉上有些繃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輕啃。

「哥哥沒生氣,是悶。」即便動怒,氣的也是自己。

她為他意氣用事,與兄長鬥酒作賭,他未能阻止到底,錯本在他。

穆容華先是一怔,但似乎一下子已明白他話中之意。

被抓在他掌心裏的指動了動,去撫他因挨揍而留傷的嘴角。

「我以後會乖,不再隨便與誰鬥氣。而且老大夫也說了,孩子挺好的,沒事,我自己會小心留意的……游石珍,以前不識得你,覺得自個兒以男身面世,一輩子就這樣過了,但我遇見你了,還破了你的童子功底呢,世上之人何其多,偏偏就是我跟你,真好,我好開心,說不出的歡喜心悅,而將來還有孩子啊……我想都不敢想的事物,如今皆在手中捧著……所以珍二爺,穆容華一生護著你,不教誰欺負你,也要護著咱們的孩子,你們會是我命中最最重要的人。」略頓,清俊面龐輪廓柔和,她嗓音幽然若夢——

「所以啊,哥哥能否笑一個給妹子看?」

游石珍沒笑,卻是長長、長長一嘆,寬額與她的額相抵。

「穆大少,哥哥我這輩子就打那麽一個姑娘,我那十幾、二十個娃兒還等著從你肚子裏爬出來,你是我心愛的女子,想來就你這麽一個了,你和孩子在我命中,比我自己更緊要百倍、千倍、萬倍,你可明白?」

她淚水靜淌,鼻音略重道:「哪來的十幾、二十個娃兒?又不是母豬,一胎能下好幾只。」

他收攏手臂將她摟緊,語氣軟了些,隱約含笑。「好吧,那二一添作五,就五只吧,哥哥我養了那麽多馬,娃兒一人騎一匹,跟他們的曜兒哥哥一塊兒玩去。」

她禁不住笑出聲,臉上又是淚又是笑,真忙,而心軟到發痛。

「五只……嗯……唔……就試試吧。」也許真能大大地開枝散葉,真能兒孫滿堂。

她穆容華與珍二爺,也許能有這樣的福分。她滿心期待。

「所以哥哥願笑了嗎?笑一個給妹子瞧瞧?」

面上仍濕濕潤潤,令她調笑模樣顯得格外小女兒家,眸心清亮漾情。

這一晚,心愛的男人拭凈她的淚,終於對她展顏。

她見過他各式各樣的笑,豪邁不羈的、瀟灑落拓的,有時笑得惡華,有時彌漫奸險,發火時的冷笑凍人心寒,嘲弄時則皮笑肉不笑,他也能笑得溫暖如陽,笑中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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