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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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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開,走開,別耽誤我做生意。”

武信旋第七次將搗亂的幽閑攆進屋,砰的一聲關上房門,這一次,他幹脆將她反鎖在內。集市人來人往,他既要割肉又要收錢,以前幽閑還能幫他幾把,可自從她三歲上山當了尼姑,母親就不

準幽閑爬上案板了,說女孩子賣肉的名聲不好聽,怎麽聽怎麽和青樓賣笑差不多。

可憐武信旋九歲就在肉鋪獨擋一面,被街坊怪阿姨們百般調戲,每次買完肉都忘不了掐一把他肉嘟嘟的小臉,長大後,又被小鎮姑娘們各式各樣的秋波、媚眼輪番轟炸,同時還要應付暗戀她們的小夥各種挑釁。

我那狠心的母親喲!你如此偏心是為那般?

當二扇豬肉只剩下幾根棒子骨時,早市也就基本結束了,秋日的陽光懶懶的照在肉鋪上,將剔骨刀映襯得鋥亮。

武信旋顛了顛錢匣,嗯,今天生意還不錯。從肉鋪下面掏出一卷油膩膩的兵書,靠在斑駁的墻壁上翻看。

“豬頭啊,豬頭,你幹嘛總是朝我翻白眼。”

幽閑晃晃悠悠捧著一個大瓷盆走出來,瓷盆裏擱著憨態可掬豬頭一枚。

武信旋擡頭一瞥,心裏咯噔一下——這豬頭還真的翻白眼!這怎麽可能?宰殺的豬頭不可能有眼睛的!

走近一瞧,原來裏面自有玄機——眼窩裏,是兩個圓滾滾的湯圓!

“這麽大了,還瞎胡鬧!”武信旋奪過瓷盆,扯著幽閑的衣領,將她提起來摁在墻上,幽閑像提線木偶般擺動著四肢,格格直笑:“我再不敢了,呵呵,無疏師太命我滾下山來,你好歹理我一下,安慰我純潔幼小的心靈嘛。”

武信旋輕嘆一口氣,將幽閑放下來,替她整了整衣領。

“你看你的書,我躺一會就好。”幽閑搬來一高一矮兩個竹凳,將武信旋摁在高凳上,自己坐在矮凳,然後像只貓似的側身趴在武信旋的膝蓋上,時不時換個姿勢,方才還流光溢彩的雙眼變得如千年古潭般幽靜深遠。

她的笑意還留在嘴角,可是眼神卻遠深沈下來,她的左臉貼在武信旋的膝蓋上,隔著一層棉麻混紡的褲子,武信旋依舊能清晰的感覺她溫熱的呼吸。

她離自己很近,近得觸手就能摸到她光溜溜的腦袋,可是此時的武信旋覺得這個妹妹其實離他很遠很遠,他沒有追問幽閑因何“滾”下山來,沒有答案的問題問了也是惘然。

武信旋清晰的記得,曾幾何時,他的妹妹是自己的小尾巴,是個純粹的話癆:開心的,不開心,受了什麽委屈,今天欺負了東街的小狗、西街的小貓,即使後來上山剃了頭發做和尚(幽閑八歲才回尼姑庵,之前,她一直都是和尚來著),她也會經常偷溜下山絮絮叨叨的紅葉廟裏芝麻綠豆的事情,比如那裏的米粥居然沒有皮蛋和火腿肉!只有幹巴巴的香菇;

然鏡和尚長的最好看,可是有時候脾氣不好——夏天抱著蟒蛇睡覺最涼快啦,而且沒有蚊子騷擾,她半夜將小乖從窗戶裏扔進然鏡的臥室,好心把小乖(蟒蛇的名字)讓給他睡,可是然鏡不領情不說,還一刀將小乖砍成兩半!十方和尚更過分,命她把小乖裹進布袋子埋起來,外加念一上午的往生咒,據說可以幫小乖超生,下輩子轉世做人。

我問十方和尚,你又沒做過蛇,你怎麽知道做人比做蛇好?

他說,你也沒做過蛇,你怎麽知道做人不比做蛇好?

我說,即使做人比做蛇好,可是萬一小乖就喜歡做蛇呢……?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武信旋對這些絮叨總是敷衍,偶爾貼上幾個詞,“嗯”,“啊”,“真的”,“該”,“後來呢”,“呵呵”。

那個時候,他覺得日子過得很枯燥,有時候,他真的覺得自己會在紅葉鎮做一輩子屠夫,娶一個小鎮姑娘,生個兒子,然後,他的兒子會重覆他的人生。

一直到他十四歲那年,父親將他的殺豬刀扔到地上,雙手遞給他一碗烈酒,母親捧著一把古樸厚重的長刀,慎重的遞給他,眼裏滿是期待,她指著前方端坐的然鏡說:“他是南熠國的王子,是我們武家發誓世代跟隨的繼承人,從現在開始,他就是你的主人,即使他命令你殺了我和你父

親,你也要立刻執行,為人臣下,應當令行禁止。”

然後,她單腿跪在然鏡面前,“我的兒子長大了,他繼承了武家祖傳的拓雲長刀,也繼承了武家百年的期待和夢想,潛龍在淵,他日橫空出世,就讓我兒子為您斬棘劈石吧。”

然鏡對他點點頭,“以前,我還不能自保的時候,你的外公死在逆賊的亂箭之下;你的父母原本拿著虎符的手,卻拿著屠刀當街賣肉;現在,我也沒有足夠權利,賜予你官職爵位。但是請你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有朝一日,武家的戰旗會重新飄揚在戰場上,它會得到無限的威信和尊榮。”

那是武信旋第一次看到穿著黑色重錦禮服的然鏡,廣袖玉帶,光著頭,沒有戴冠,卻絲毫不顯突兀,垂下的眸子並沒有和他直視,但他還是感覺到重重的震懾之力。那個被他稱之為主上的,是南熠國王子姬永澤。

就在那年的冬天,幽閑在半夜偷偷溜下山來,鉆進他的被窩裏,沒戴帽子的小臉凍得紅彤彤,她興奮得抱著武信旋,“無疏師太說要帶我見媽媽了!”

“嗯,嗯?你也有媽媽?”武信旋捂著她的小手,這年,幽閑突然同意回紅葉庵,不哭不鬧,抱著木魚,跟在無疏師太的毛驢後面,安靜的像只兔子。

十方和尚感嘆:女大不中留啊,養了五年的娃兒就這樣走了。

“我又不是石頭裏蹦出來的,當然有媽媽。無疏師太說,只要我乖乖跟她回紅葉痷,她就帶我去見媽媽。”幽閑眼裏滿是憧憬,上嘴唇微微翹起(據說斷奶時間晚的孩子都有這個毛病)。

“師太說,母親是個大大的美人兒呢,”幽閑誇張的伸開胳膊。

武信旋想提示美人其實和“大小”並無關系,但他一看見幽閑瞇縫著眼睛,時不時的砸吧砸吧嘴,就像冬日裏偷偷在被窩裏啃烤地瓜般美滋滋的模樣,就閉口不說話了。

次日,幽閑穿著厚厚的冬衣,頭上戴著雪笠,她穿得太多了,行動不便,武信旋將她舉起送到驢背上,無疏師太雙手合十告別,據她的說法,是出去雲游化緣,次年春天回來。母親奔出房門,將剛剛裝上木炭的手爐遞給幽閑。

一頭毛驢,兩個尼姑,幾行蹄印。

武信旋記得那天雪很大,大到當新雪覆蓋了毛驢踩踏的形跡,他都能看見毛驢的影子,依稀見到幽閑探出身來,朝他擺手。

很多年以後,有人問他,如果能回到從前,他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他當時第一個想法是:他會不惜一些代價阻止幽閑尋母,他寧可看見幽閑在紅葉痷終生禮佛或者還俗做一名普通的小鎮姑娘嫁人生子。

然鏡曾說佛門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他和幽閑在權利之巔幾經沈浮,所受八苦是普通人數倍,他們都在追逐至高無上的權利,其實最後得到的,和他們所舍棄的,到底那個重要?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

三個月後,幽閑回來了,她獨自騎著一匹青騾,瘦了,也高了許多,穿著普通女孩的裙儒,裹著頭紗,新長出的烏發柔柔的貼在頭皮,一幅還俗的打扮。

路過武家肉鋪時,無疏師太對她說:“上山還是下山,你自己決定。”

說完,無疏師太騎著那頭連咳帶喘的老毛驢回紅葉寺。幽閑留在了武家肉鋪,軀殼好像換了一個陌生人的靈魂似的,她變得沈默,像是被針線縫了嘴唇,只有在武信旋背著她去茶館聽她最喜歡的《思凡》時,她才略有反應,背她回家的路上,擱在武信旋胸膛處的雙手攥的很緊,她說,“我去見了媽媽,她很美,後來她死了,變的好醜。”

幽閑的頭發長的很快,豐盈油亮的,她以前像小狗般聒噪,瘋玩起來時不知疲倦。而現在,她似小貓般乖巧,但是多了一份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

武信旋問無疏師太幽閑怎麽了,無疏沈默,放狗將他趕出庵堂;問父母,父母三緘其口;他豁出去問然鏡,然鏡先是不語,後來遞給他一張紙片,上面寫著“臘月十七日卯時,北熠國賢妃姜暮薨逝。”

武信旋心中一震,這個廢妃姜暮的死是去年冬天街頭巷尾最熱議的話題,她出身北熠國最古老的貴族,據說少女時期頗得聖意,懷孕後被封為賢妃,但是誕下公主後得了失心瘋,在去年冬天最冷的一個夜晚暴病而亡。

然鏡將紙條扔進火盆裏,看看跳躍的火苗說,“據北熠國王宮的暗探稟報,賢妃姜暮是被人砍下了兩條胳膊,血竭而亡,她誕下的公主,就是幽閑。”

從那天起,武信旋知道了妹妹幽閑的出身——北熠國公主姬琉璃。

南熠國和北熠國,以前大戰常有,現在也小戰不斷。這樣看來,幽閑和然鏡的家族居然是世仇。

究竟是什麽樣的變故,讓本該好好待在宮殿裏享受出身帶給他們的榮耀的王子公子,選擇了出家當和尚尼姑避世了?

懷著這樣那樣的疑問,武信旋在夜幕中緩步踱回家裏,剛剛推開門,一個溫軟的身體迎面撲來,輕盈的掛在他的脖子上,幽閑穿上了那套明顯短小了不少的緇衣,新剃的光頭泛著青光,她嗷嗷叫著喊餓,

“奶哥哥,幫我賣一碗蛋花米酒湯圓唄,吃完我要回紅葉庵。”

我的小尼姑妹妹又回來了?!武信旋難以置信的看著幽閑,她的雙眸流光溢彩依舊,只是眉宇間嬌憨的稚氣消失了,永遠。

武信旋想起了自己拋開殺豬刀,拿起破雲長刀的那一刻,如果有鏡子,他看到的,一定是和面前的幽閑一模一樣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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