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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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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坐下,輕輕伸手打了沈采薇一下:“怎的還不起床?倒是把我嚇了一跳,還道是你昨日裏吹了風,病著了。”

沈采薇本也只是身上倦怠,這會兒聽著裴氏的話心裏頗有些感動,抿唇一笑,懶洋洋的應聲道:“我這不是等著嬸嬸來嗎?”她眼見著裴氏又要動手,連忙正經了答道,“這些日子忙得很,昨夜回來睡了好一會兒。也不知怎地,今日還有些困倦呢,想著左右也是無事,正好窩著看會兒閑書。”

裴氏聞言推了她一下,睨了一眼,說道:“看你這模樣,再翻兩頁書就要睡過去了。既是累了,今日也不必在練字看書了,起來出門逛一逛,松一松精神才是。”

沈采薇拉住裴氏的手,撒嬌道:“我想再躺一會兒,嬸嬸陪我好不好。”

裴氏被她逗得一笑,擡手替她理了理淩亂的鬢發,半笑半嘆的:“這樣大了,還撒嬌......”她手指纖長,輕輕的拂過沈采薇的長發,聲音漸漸輕了下去,“你也是大姑娘了,哪裏能夠這樣不著調?快起來梳洗、梳洗。”

沈采薇到底沒臉皮再耍賴下去,只得依著裴氏起了身。只是她剛剛自床邊起來,床上那一抹紅色就被裴氏看見了。

裴氏眼一亮,頗是驚喜:“剛剛還說你是大姑娘了,果真就來了。”

沈采薇腦子本有些迷糊,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這是月事來了。她倒不是不知事的小姑娘,雖然被裴氏的話說得面上微紅,但還是利索的叫了人去拿月事帶和幹凈的衣服。

裴氏見她處事不亂,便也跟著起身簡單的交代她道:“這個可最忌受涼,你昨日吹了冷風已是不好,今日就別亂跑了,呆在屋裏看會兒書便是了。”

沈采薇不由郁悶——這不就是她本來的打算嗎?

裴氏歡歡喜喜的模樣,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覺得自己養出來的姑娘哪裏都好看。她想了便又把自己手上的手爐塞給沈采薇,認真的道:“你先捂一捂肚子,正好可以暖和一些。”

沈采薇被她這動作弄得心頭一暖,手頭亦是暖暖的,她溫聲道:“我知道的,嬸嬸你自個兒出門也要小心涼風啊......”

“我知道的。”不必裴氏卻滿不在意的擺擺手,起身往外走去:“不說這個了,我先讓人給你去廚房燉些紅棗烏雞湯來,好歹給你補一補。”

沈采薇到底沒能攔住興沖沖的裴氏,不過是一時半會的功夫,沈采薇來月事的事情就叫裴氏在沈府給傳遍了。沈老夫人歡喜的不行,本是要親自來的,偏叫宋氏給攔住了。於是,沈老夫人便令人特意送了許多滋補的東西過來,還交代道:“這個年紀,很該調養調養身子了。”

沈采薇不由羞紅了臉。

反倒是沈采蘅,因著昨日的事,不好意思來見她。反倒是一向在屋子裏練字看書的沈采蘩來了。

沈采蘩比沈采薇大了四歲,如今已經十五了。她的婚期就訂在明年春天,春暖花開之時,便是她遠嫁之時。認真算一算,也沒剩下多少時間和底下的妹妹相處,所以,這時候難得有閑的她也抽了時間來看一看沈采薇。

沈采薇到真沒想到自己來個月事也能如此隆重,不由有些受寵若驚起身迎了沈采蘩進來:“大姐姐怎麽來了?”

沈采蘩一笑,冰雪似的容顏看上去帶了幾分暖色:“來瞧一瞧你。”她聲音既清且漣,仿佛是初融的雪,看著冷,化成水很快便暖了。

沈采薇難得孩子氣,對著她嘟嘟嘴:“怎麽一下子你們全都知道了?”

沈采蘩拉了她一起在榻邊坐下,手指輕輕的點了點沈采薇光滑潔白的額頭:“傻丫頭,這不是好事嗎?月事來了,你就是大姑娘了,可以......”她頓了頓,少見的紅了臉,聲音輕了下去。

沈采薇看著她白玉似的面上浮上紅潮,不由想起那句“玉顏生春”,很有些驚艷——沈采蘩容貌雖不及底下兩個妹妹,可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看著便覺得氣質清華,冰清玉潔。此時,她面上微紅便如紅梅落在雪上,清極艷極。

沈采薇想起這位姐姐馬上就要遠嫁,心中很是不舍,湊上去抱住沈采蘩的手臂,小聲道:“宋家離得那樣遠,我真不舍得大姐姐你。”

沈采蘩也握住她的手,兩人手掌心皆是熱熱的,仿佛連眉間的冷色都被這溫暖給捂熱了。她細長的眉頭輕輕向上一動,柔聲道:“沒事的,我會抽空回來的。再說,表哥心裏頗是想要再育人書院留教,說不準我以後還是要留在松江呢。”

這可算是沈采薇近來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她情不自禁的露出一點笑容,抱怨似的撒嬌道:“這樣的好消息,大姐姐怎麽不早些和我說呀?”

沈采蘩瞪了她一眼卻沒怎麽生氣,只是輕聲道:“這事還沒完全訂下呢,哪裏可以亂說。你也是,別到處亂說。”她說著說著便想起了另一件件事,“上回我不是給你布置了功課,把你的字帖拿來給我瞧一瞧,可是有用功?”

呵呵噠,就知道每回碰見大姐姐,無論開頭講什麽,後面都會回到功課上面!每次都是這樣!

只是,沈采薇心裏嘀咕著但到底不敢和沈采蘩說“不”,於是便揮手叫了綠衣去拿字帖。

沈采蘩這上頭倒是很認真負責,接了綠衣遞來的字帖,一頁一頁的認真翻看著。她見沈采薇的字確有進益,才松開眉頭,微微笑道:“還算你有心,”

沈采薇故意對著她嘆了口氣,拱手作無奈狀:“大姐姐有令,我哪裏敢不從。”

沈采蘩被她逗得一笑,擡手拍了拍她的手亦是有些無奈,垂了眼看她道:“你又不懶,旁的事也都是安排的井井有條。怎麽這上頭就要人催著?”

沈采薇抿了抿唇,認真的仰頭想了想,好一會兒才猶豫著道:“或許是因為我喜歡大姐姐你催我?”

“我看你是‘毛驢’非要打著才走......”沈采蘩險些被她氣笑,差點就把字帖丟到她臉上。只是,她到底認真負責,還是把字帖拿在手上將沈采薇的不足之處一一的說了。

正好外邊端了紅棗烏雞湯來,是小廚房趕急做出來的,一大盅的,聞著挺香的,只是看著倒是有些油膩。

沈采薇連忙出聲吩咐道:“拿兩個碗來,大姐姐和我一起吃。”

沈采蘩聞言不由道:“我不喝這個。”她一貫不喜歡這些油膩的,且這又是專門給沈采薇的,更是不願吃了。

沈采薇湊上去和沈采蘩說悄悄話:“我要補身子,大姐姐這不是更要補嗎?正好咱們一起喝了。”

沈采蘩聽了這話面一紅,惱羞成怒的把字帖丟到了沈采薇的臉上。

沈采薇迎難而上的抱住沈采蘩,撒嬌道:“陪我吃啦,這麽一大盅,我真的吃不完的。”她撒嬌時候聲音軟糯糯的,叫人喜歡的很。

沈采蘩實在受不住她這歪纏的模樣,摸了摸她的頭頂,只得松了口:“我也不喜歡這個,就陪你吃一點。”她似是想起來什麽,微微一笑,接著道,“你現下還不能飲酒呢,等身子好了,叫上三娘,咱們三姐妹一起聚一聚。”

待她出嫁,就沒有多少這樣的機會了。

☆、79

沈采蘩既是說了要尋一日聚一聚,又過了些日子,果是尋人給沈采薇和沈采蘩送了帖子。

正是晴雪之時,沈采蘩一貫又是個講究的性子,特意送了花箋和梅花,花箋上頭特意用梅花汁勾了一句詩“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字字纖美飄逸,已然有了幾分書法大家的筆力。

沈采薇和沈采蘩都有默契的把之前的事情給丟開,說說笑笑的牽著手往沈采蘩的院子裏去。

因是昨日下過一場雪,丫頭和婆子皆是彎腰著要低頭掃雪,沈采蘩的院子一邊是池塘假山一邊是幽深花/徑。因是冬日,池塘的水澄清的宛若清亮的鏡子,明晃晃的就可以照見人的面兒,岸邊枯黃的草地上凝著霜雪,一地皆白。屋舍的另一頭的紅梅卻是淩雪而放,寒香脈脈而來,那胭脂一般的顏色仿佛要把那一地的雪白都燒起來,梅林中間那一條幽長的小徑本是埋在雪裏,這時候卻被丫頭和婆子掃出一多半來。

從院門進了屋子,裏頭因是燒著地龍,頗有幾分溫暖如春的感覺。暖閣裏頭擺了幾盆水仙花,白色瑪瑙做的花盆,花瓣亦是嬌嫩嫩的,那花香被屋裏的熱氣一捂,竟是越發的香了起來,倒真有幾分“香遠益清”的感覺。

沈采薇進屋後便都脫了外頭的鬥篷,嗅了嗅花香,便道:“還是水仙好,下回我也要弄幾盆水仙來養一養。”

沈采蘩坐在搭了白色狐皮椅搭的一張椅子上,此時正側著頭望著墻上的畫,聽到這話轉頭便道:“這倒不麻煩,你把你屋裏的那幾盆臘梅給我,這幾盆便送你了。”

沈采薇聞言卻是上前和沈采蘩說笑道:“這倒不用了,我就這樣一說罷了,哪裏用得著這樣麻煩?大姐姐若是願意,多請幾回客,叫我常來聞一聞便是了。”

沈采蘩眉梢微擡,略帶笑意的接口道:“你啊,一張嘴就可抵了十萬兵。不過說起來,人大多都是如此,東西總是別人家的好,連花也是這樣。”她說著便手指戳了戳沈采薇的面頰。

沈采蘅這時候轉了目光去看墻上的畫,忽而“呀”了一聲:“大姐姐,你這畫還沒畫好啊?”

果然,墻上掛著的那副畫只畫了一株老梅樹,一大片都是空著的。沈采蘩適才就是在看那畫。

沈采蘩起身拉了兩個妹妹坐下,點了點頭:“原先畫了幾筆,只是前些天冷,膠性凝澀,我怕畫著不順手,便收了筆。今日忽而想起,反是沒了心緒,便叫掛起來,且瞧一瞧。正好,你們來了也好替我想句題詩。”

沈采薇和沈采蘅不由都默然了——每回遇上大姐姐都要被考一回~~~~(>_<)~~~~

因為暖閣裏頭熱,沈采蘩身上穿的還是春衫,走動的時候裙裾雖然不動,看著卻很有些飄逸的模樣。她想了想便又道:“你們來得倒都早,先喝口茶,暖一暖。”她親自起身倒了茶,難得的顯出幾分親近的和氣來,“這是我去歲取的梅上雪,埋了差不多一年功夫,這會兒你們來了,正好叫你們嘗一嘗。”

比起最早時候的不通茶藝,這時候的沈采薇已是有了幾分功底,她端著茶杯一看一聞,便抿著唇轉口道:“‘百卉千花皆面友,歲寒只見此三人’,大姐姐這可是三友茶?”

沈采蘅雙頰露出兩個酒窩,嬌俏俏的,她不落人後的道:“這個我也知道,女學先生說過的,是用松針、竹葉和梅花一起烹煮的,大姐姐用的又是梅花上頭的雪水,果真適宜。”

沈采蘩伸手在兩個妹妹頭頂先後一拍,淡淡一笑:“行了,行了......今日我不考你們功課,就別趕忙在我面前掉書袋了。”

沈采蘅大大的松了口氣,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幾分,不由對著沈采蘩撒嬌似的嘟嘟嘴:“來時我還擔心大姐姐你要叫我作什麽‘梅花詩’呢,上回賞梅宴才剛剛作過,這回兒可再難作出來了。”

沈采薇低頭忍了笑,到底沒揭了沈采蘅的底——上回那詩還是她幫著沈采蘅做的呢。

她們三個都一齊喝了茶,沈采蘅抿抿唇,眼睛亮亮的看著沈采蘩道:“大姐姐上回還說要請我喝酒呢,今日可有酒。”

沈采蘩被她逗得一笑,掃了眼在座的兩個妹妹,清淩淩的應道:“我已叫人去熱酒了。今日我正好得了幾塊新鮮的鹿肉,等會兒叫人烤了來。咱們喝酒吃鹿肉,豈不正好?”

沈采薇此時聞言亦是忍不住笑了:“我就說,跟著大姐姐有肉吃。”她前些日子因著月事的緣故,不能喝酒也不能吃生冷東西,整日裏被灌雞湯什麽的,早就盼著喝點酒、吃些好吃的了。

過了一會兒,下頭果然送了烤好的鹿肉和熱好的酒來。鹿肉是用火爐烤出來的,裏頭揉了不少的調料,外頭有淋了濃濃的雞湯,燒出來的時候顏色鮮亮,看著便覺得好吃。因為用了鐵絲,上頭亦是有鐵絲痕,被切成小塊的盛在大個的瓷碟子裏端上來,邊上還有調好的醬汁。不僅看上去叫人流口水,聞著也是香噴噴的。

沈采薇盯著那碟子的肉,忍著口水道:“喝酒吃鹿肉,這才有意思呢。”

沈采蘅看的眼睛都要流口水了,只是趕忙點頭,抿了抿唇。

沈采蘩實在受不住這兩個妹妹,起來給大家添了酒:“行了行了,本就是為你們兩個備下的,不必客氣,吃吧。”

她這話落下,兩邊的筷子便如疾風驟雨似的,爭爭搶搶間就幹掉了半碟子的鹿肉。

沈采蘩註重養生,怕這東西不易克化,自己也就只吃了幾塊,見著邊上兩人吃得嘴邊沾油便蹙眉道:“誰和你們搶了,還不擦擦嘴,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屋裏來了兩只饞貓呢。”

沈采薇實在不太好意思,用帕子擦了嘴後便拿著酒杯喝了酒,把頭往後一靠,笑道:“正所謂‘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大姐姐難得請客,我們三個也是難得聚在一起,正好吃、好喝好呢。”

沈采蘩聽到這裏,想起明年便要出嫁,微微嘆了口氣,伸手推了推邊上的沈采薇:“既是飽了,正好給我們彈一曲來聽聽。”

沈采薇起身一躬身,雙袖齊齊交在一起,仰頭對著沈采蘩眨了眨眼,笑道:“敢不從命。”

沈采蘅在邊上瞧著這模樣,忍不住用帕子捂著嘴笑了一下,一帕子都是油水。

暖閣裏頭就有琴和琴案,應是用慣的,沈采薇只是試了試琴聲便彈了起來。她彈得倒不是什麽很難的曲子,不過是最尋常的《梅花三弄》,當年她初學琴曲的時候曾聽先生彈過一回,此時再彈卻已經得了幾分真傳。

梅花的高潔不屈,梅花的清冷苦寒,全都叫她彈了出來,一時之間,室內仿佛梅影輕掠,梅香浮動。

沈采蘩合目聽著這琴曲,待琴聲段落才仰頭對著坐在琴案邊的沈采薇一笑:“二妹妹已有琴心,來日此道之上,必是成就不凡。”

沈采薇方才從適才的琴韻之中脫身而出,微微頷首謝過:“借大姐姐吉言了。”適才興之所至,的確是彈得比往日要好。

正好酒足飯飽,沈采蘩亦是有了興致,叫人收拾了桌案,又把墻上掛著的畫取了下來,拿起畫筆接著畫了起來。

她先是以淡墨畫了幾朵梅花,忽而又別出心裁的以濃墨畫了一株梅樹在邊上,較之原先的梅樹,這新畫的梅樹枝幹有力,顯得與眾不同。

沈采薇認真瞧了幾眼,先是怔了怔,許久才道:“‘一幅鐘鼎篆,勿作畫圖看’,大姐姐,你這是效仿前人,以鐘鼎筆法寫梅花?”

沈采蘩擡頭看了沈采薇一眼,點點頭:“好眼力。”說著她便遞了筆給沈采蘅,“你二姐姐彈了琴,我又續了畫,你正好題首詩來。”

沈采蘅皺著臉拿著筆想了好一會兒才戰戰兢兢的落下筆:萬花敢向雪中出,一樹獨先天下春。

寫完之後,沈采蘅長長的松了口氣,連忙擱下筆。

沈采蘩看了眼,摸了摸她的頭:“看吧,真要寫也是寫得出來的。下回別老是躲在你二姐姐後頭偷懶,不練不成才。也不求你如何,吟詩作對,別人說了,你總要對上才好。”

沈采蘅紅了紅臉,拉著沈采蘩的手道:“大姐姐,時候還早,再讓端些酒來吧,我還想喝呢。”

難得盡興,沈采蘩自是無有不依。

等到沈采薇和沈采蘅回去的時候,都已經是半醉了,沈采蘅半邊身子伏在沈采薇身上,嘴邊的熱氣和酒氣呼在耳邊,輕輕癢癢的。

“二姐姐,對不起......”她趁著醉意小小聲的說了一句,雙頰暈紅,眼睫輕輕的顫了顫,“之前是我叫你擔心了。”

沈采薇扶著她,一時間只覺得眼睛也有些酸,輕輕應了一句:“沒事的。”她頓了頓,語聲漸漸柔軟了下去,就像是冬雪初融,化出潺潺的春水,“你要是真的喜歡,那也是好的。”

人生在世,總是難得遇上能夠叫你歡喜的人。

☆、80 婚事

九月裏,正是桂花飄香的時候,松江城裏的不少人家都已經把養好的菊花擺出來,提了幾簍子新抓的螃蟹,擺宴會友。

正好,九月九日乃是重陽節,宋氏這會兒亦是操心著重陽宴的事,特意拿了賬冊來尋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才從佛堂出來,身上帶了點佛堂裏頭的香氣,看上去神色倦倦的。她靠在湖色的緞面引枕上,見了宋氏方才露出幾分笑來:“我就說著,看著時辰,這會兒你是該來了。今日正好做了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和雞油卷,你來嘗嘗,若是好就帶些給底下幾個丫頭。”

宋氏自是應了又拿了賬冊來給沈老夫人看。

沈老夫人隨意翻了幾眼,懶懶擡頭看了眼宋氏,忽而開口道:“京裏前些日子來信了。”

宋氏本是坐在下首喝茶吃點心,聽到這話頓了頓,然後才慢條斯理的帕子擦了擦嘴角,面上從容的笑道:“可是二弟那頭有什麽喜事了?”心裏卻是沈了沈。

“他能有什麽喜事?”外頭天色昏昏,屋內纖薄的陰影蓋在沈老夫人身上,她掩著唇輕輕的咳嗽了幾聲,不輕不重的。

屋子本就靜得如同死水,空中浮著的塵埃也跟著顫了顫,仿佛是因著這咳嗽而被驚起的層層蕩開的波紋。

宋氏連忙從位置上站起來,親自伸手替沈老夫人順氣,又倒了茶水遞上去:“近來天氣反覆,您還要多註意才是。晚上讓丫頭們註意門窗,不要吹風著涼了。”

沈老夫人點點頭,就著那個粉彩花鳥紋的蓋碗抿了口茶水,潤了潤喉才接著道:“老二是打算接二娘上京。”

宋氏聽到這裏,才顯出幾分訝色來——沈二爺若真對女兒有幾分感情,哪裏會把女兒丟在老家十多年。可若是沒感情,這時候怎地又寫了信來要接女兒?

沈老夫人知道宋氏的疑慮,唇邊露出一點笑容,面上的皺紋亦是帶了幾分刻薄之色:“京裏頭透了消息,要選適齡女子入宮作長平公主的伴讀。”

長平公主乃是帝後獨女,比太子小兩歲,正好是十三歲的年紀。這個年紀,一般人家女學都要畢業了,哪裏需要選什麽伴讀?不過是皇後借著機會從那些人家裏頭挑些出眾的姑娘給宗室,順便帶到宮裏教導一二。

宋氏本就是心思玲瓏之人,聽到此時不由的沈了臉,輕輕道:“早前不是說已經定了鄭家的姑娘?”這個時候,汝陽王世子也已經成婚了,太子那身子又不能夠,只能是替那個叫皇帝看中了的蕭齊光選的。但是,皇後幾次召了鄭家姑娘入宮,內中的意思下邊的人也早就明白了。

沈老夫人唇上的線條冷冷淡淡的,聲音聽上去也是緩緩的:“你忘了,除了太子妃,還有太子側妃。”

皇帝自己與皇後恩愛,自然是不選嬪妃;太子體弱,也只有一個早前訂下的太子妃;但是蕭齊光卻不一樣。皇帝自己子嗣稀少,心裏頭自然也是盼著子孫能夠子嗣繁茂,選了個鄭家的太子妃是為了安皇後的心,接下來必是要多選兩個側妃的。

宋氏定定神,接口問道:“這是二弟信裏說的?”若沈二爺真的直說了,他們倒也不好插手——畢竟沈采薇乃是沈二爺的嫡親女兒,婚姻大事自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沈老夫人淡淡一笑:“他素愛面子,這樣的事情哪裏會直說?信裏只是說,待二娘女學結業之後,要接她去京裏,也好替二娘挑一挑親事。”她的笑影子顯出幾分譏嘲的模樣,聲音輕了下去,“他是我一手帶大的,長得再歪,心裏頭打的主意我哪裏能瞧不出來?再者,送信的那人不曾提防,叫我套了幾句出來。”

宋氏這時候才緩過來,輕聲道:“既如此,母親的意思是......”

沈老夫人慢慢的闔了眼,陰影在她滿是皺紋的臉上宛如水一般的流淌而過,一如那些逝去的歲月。她沈默許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開口道:“早前我不是讓你和你三弟妹留意著嗎?不能再等了,二娘結業前,必要把她的婚事給定下了。”

女學的結業禮辦在明年三月,也就是說只有半年左右的時間了。

宋氏本是拿著賬冊來尋沈老夫人的,等出了院子回去的時候不免揣了一肚子的心事。她想了想,覺得這事還需和裴氏通通氣,只得又往裴氏院子裏去。

裴氏這會兒正在畫賞菊圖。她這樣的年紀,依舊活得和閨中姑娘似的——萬事不著心,只是一意的往風雅詩意上頭去。

宋氏站在邊上掃了眼這賞菊圖,耐著性子和裴氏說話:“你這畫倒是有些意境,筆法上頭和三弟的有些像呢。”

裴氏擱下畫筆,令人把東西收好。自己低頭一笑,只是道:“畫著玩罷了。我學三爺的筆法,他學我的,正是要互相比一比呢。”

這時候,邊上的丫頭端了水、捧了手巾上來,小心翼翼的替裴氏洗手擦手。

待那些丫頭替裴氏抹了玫瑰汁潤手,宋氏這才攜了裴氏坐下,問她:“二娘和三娘的婚事,你想得如何了?”

說到這個,裴氏倒是顯了幾分得色,含蓄的抿了抿唇,笑道:“她們女學裏頭馬上就要結業了,好些人家來尋我問這事呢。倒是不急,依著二娘的成績,這回結業說不得就能摘個魁首來,到時候才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呢。”

宋氏握住裴氏的手,沈了聲音:“怕是等不到女學結業了,你先選幾個人家出來,改日裏和我去尋老太太挑一挑。二娘的婚事若是再拖,京裏二弟那邊出個意外,那真就要晚了。”

裴氏這時候方才想起沈采薇還有個親爹,蹙蹙眉,好不甘心的道:“好吧,你讓我想一想。”

宋氏不放心她,囑咐道:“二娘那裏你也先別說,她也快結業了,總不好叫她分心。”

裴氏撇撇嘴,很不服氣的道:“她的婚事,總也要和她說一聲才好。”

“哪裏來的胡話?真要和她說也要等事情定好才是,這時候和她說,不是叫她心裏難受嗎?”宋氏拿手拍了裴氏的肩,輕聲道。

裴氏只好點頭應下了,一轉頭,晚上就把事情一股腦的全倒給了沈三爺。

沈三爺陪著裴氏一起愁心,好一會兒才道:“我這倒有個好人選,只是二哥那頭怕是不好過關。”

裴氏聞言起了點興趣,描畫的宛若柳葉似的長眉微微擡了擡,嘴角一翹催他道:“你倒是說一說啊。”

沈三爺慢悠悠的理了理自己被裴氏扯皺了的衣袖,賣起了關子:“咳咳......我這坐下好一會兒,你都沒給我倒杯茶呢。”

裴氏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倒了杯茶上去:“成日裏差遣我,我是你屋子裏的丫頭?”

沈三爺擡手掀了掀茶蓋,嘴上逗她道:“丫頭倒的茶水都是苦的,哪裏及得上夫人倒的甜?”

“什麽苦的、甜的,我手上塗了蜜不成?”裴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肚子裏頭的那些煩惱散了大半,只是推了推沈三爺:“行了行了,先說正事,二娘的婚事要緊。”

沈三爺喝了口茶,接著道:“今年鄉試的成績已經出來了,李家又出了個解元,怕是要擺一回酒了。”

裴氏聽出了些名頭,略有些猶豫的問道:“您想說的是李七爺家的那個公子?”

“自然,”沈三爺點點頭,“你也是見過人的,無論門第還是人才,皆是配得上我們二娘了。最要緊的是,人家也還沒訂下婚事呢。不過李兄和二哥關系不太好,若真是訂了婚事,二哥怕是要不高興呢。”

裴氏暗暗道——就是要他不高興才好呢!

因著之前李景行救過沈三爺一回,裴氏對他的印象倒是不錯,想了想便點頭道:“重陽節家裏要擺宴,李家本家又全不在這裏,想來也是無甚大事。不若你寫帖子請了他們來,正好兩邊瞧一瞧。母親那頭也操心著呢。”

裴氏這樣一估摸,越發覺得李景行條件不錯——十五歲的解元,放到哪裏都是出類拔萃的,到底是李從淵的兒子。

沈三爺想了想,也覺得這主意不錯,便點點頭道:“倒是個好主意。”

☆、81 賞菊

重陽節的時候,裴氏特意早早把把兩個姑娘拉過來上下打扮了一通。

沈采薇今日穿了件玫瑰紅繡芙蓉蓮花暗紋的襖子,下頭是條月白色繡玉蘭花的長裙,烏羽似的長發梳了簡單的墮馬髻,髻上是一支紅珊瑚菊花簪子,髻後插著柄小小的白玉鑲南珠的牙梳。

這時候的沈采薇身量較之沈采蘅已經高了一些,亭亭而立,倒有了幾分少女纖細窈窕的姿儀。

裴氏瞧著很是滿意又讓身邊的嬤嬤去拿了一對翡翠鐲子來給沈采薇帶上:“雖是自己家裏開宴,也不好這樣素凈。”

正好外邊丫頭有事來報,先是報了夏蓮,再由夏蓮悄聲報給裴氏。

裴氏聽了後微微猶豫了一下,便擡頭和沈采薇說話:“園子裏頭的菊花開得很不錯,本想著要去剪幾朵去叫你祖母瞧一瞧。這一忙起來倒是忘了,不若二娘你代我去一趟園子,剪幾朵菊花來。也算是你的孝心了。”

沈采薇早知道裴氏這不著調的性子,自是不曾生疑,反是笑了笑,上來纏著裴氏撒嬌:“嬸嬸要什麽樣的?”

裴氏擡眼瞧了瞧她,又撿了小小的玉梳子替她理了理劉海,聲音輕輕的:“你隨意便是了,倒也不須什麽名品。只是你祖母喜歡鮮艷些的,你記得要挑幾朵顏色紅一些的。”

沈采薇點點頭,一一應了下來,又陪著裴氏說了一會兒話。直到後頭的丫鬟拿了個荷葉狀的碧玉盤子出來,她這才出了院門往園子去摘菊花。

沈采蘅本也要跟去,卻叫裴氏給拉了回去,悶悶的坐在一邊。

裴氏斜睨了她一眼,擡手動了動鬢上的珠釵,笑道:“你整日裏纏著你二姐姐做什麽?你二姐姐還有她自個兒的事呢,後頭綴著個你算什麽。”

沈采蘅扯了扯腰間的絡子,很不高興的撅著嘴:“有什麽事不能帶上我的?”

裴氏只得拉了沈采蘅到自己邊上坐,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傻丫頭,你們都快結業了,你說有什麽事不能帶上你?”

沈采蘅回過神來,面上不禁浮起一點兒紅暈,咬著唇故作鎮靜的道:“這和摘菊花有什麽關系?”

邊上的夏蓮已是忍不住的笑出聲來了:“姑娘不知道呢,園子裏頭還有個賞菊花的。”

沈采蘅哪裏會聽不懂這話中深意,面上不禁全紅了。她不好意思再問下去,想了想後便低著頭去扯裴氏的袖子,小聲道:“娘,二姐姐後面是不是就輪到我了?”

對於古代的女孩來說,嫁人乃是她們初初懂事就知道的大事,雖然說起來的時候面上還有幾分嬌羞但心裏頭早就有了準備。因而,沈采蘅聽到這裏,忍不住問了出來。

裴氏聞言摸了摸女兒的頭,看著小貓似的窩在自己邊上的女兒,面上顯出幾分柔軟的顏色來,語聲也是輕軟軟的:“你倒是可以慢慢挑,不急......”裴氏想了想,便把自己的一些想法漏了一些給沈采蘅好叫她心裏安心,“娘知道你的性子最是簡單直接不過,不喜歡那些麻煩事,所以定會給你挑個簡單些的人家。倒也不須如何顯貴,只要品學過關,能叫你過些太平快活的日子就好了。”依著裴氏自己的經驗,挑個人口簡單、有規矩的人家,日子便好過了一大半。

好吧,就只第一個條件,顏五就被排除了。

沈采蘅聽到這裏慢慢的低了頭,手指攥著絡子,咬了咬唇。邊上的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當小姑娘害羞,一笑就過去了。

另一頭,李景行才剛剛進了園子。

因為有個不按牌理出牌的爹,他的心情也不太好——當初還說待他考了舉人就來沈家談婚事,結果等成績出來,李從淵又是全然不認賬的模樣。

李景行憋了好些天,終是忍不住去尋他說這事。結果,這邊才剛剛旁敲側擊的起了個頭,李景行就要拿書本丟他:“沈家這樣的人家,挑女婿至少也要個進士。你這才考了個舉人就想著談婚事,我都丟不起這人。”

他這不是擔心女學結業之後沈采薇會被人捷足先登嗎?!

因是憋了口氣,李景行面上雖然不太顯得出來,但自被李從淵丟到園子裏頭賞花的時候起就抿著唇不說話。他不說話的時候,五官線條清晰而簡潔,如同明珠美玉般哪怕是烈日之下都難掩其輝。

李景行跟著丫頭走了一段路,忽而聽到一聲不遠處輕輕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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