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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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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哪怕是還有些濕意的清晨,金色的陽光也依舊如往常一樣,慷慨並且毫無保留的灑落下來。山間有幾株木槿花樹,葉茂花瘦,顏色卻艷麗的一如陽光,幾乎要灼傷眼睛。山林茂茂,花葉交錯,青石山道青苔微濕,這樣凜然而鋒利的美依舊寂然無聲。

陽光猶如遙遠的天河之水悠悠然的從上傾落下來,淹沒了山間茂林那些樹木的樹梢,濺起一些暈染開來的水花。而那些金色的、柔軟的光映在碧葉或是花瓣上的露水上時,純粹的金色也折射出更明亮豐富的色彩,光影流轉,映照出這個美麗並且寧靜的人世。

這樣的清晨,松山後山的書樓裏已經坐了許多好學的學子。他們坐在紗窗邊上的桌案前認真的翻看著書籍孤本或是奮筆疾書。

裴越此時亦在此間。他隨裴赫住在育人書院的校舍裏,李景行喜歡山間漫步鍛煉身體,他則喜歡來書樓翻書。在這裏,所有人的眼裏都只有書,不會認得他也不會沒話找話的尋他說話。這樣的時候,他才能感覺到真正自在,看自己喜歡的書,做自己喜歡的事。

他路過擺著算術書的架子,隨手理了理,卻忽而發現裏面塞了本琴譜。他漫不經心的抽出琴譜,正準備翻一翻,手肘卻被人推了一下。

裴越側頭去看,見是李景行便笑了笑。

因是夏日,李景行穿了件青色紗衫偏襟直裰,更顯膚白勝雪,風姿卓然。不免叫人想起韋莊的詩“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裴越不免想起家中長輩對於李從淵的評價,有些感慨的暗暗想到:景行如今年紀還小,只有些輪廓罷了,尚存幾分少年的青澀和稚氣,想來當初李從淵金殿被點狀元,策馬游街之時必是風采更盛。如此傳奇人物,倒是叫人不由心生向往,恨不能生於同時。

李景行倒沒想到裴越一時間轉了這麽些念頭,簡單直接的擡手做了個手勢,然後便拉著裴越去了門口說話:“裴先生一大早的收了封京裏來的信,起坐不安。躊躇許久還是讓我來尋你回去說話,你若無事便先回去吧。”

裴越想起京中近來的形勢,大約可以猜到裴越是為了什麽。他心下隱有煩躁之意,想了想後還是將手上拿著的幾本書遞給李景行:“你幫我放回書架去,我先回去了。”

李景行點點頭,想了想又輕聲安慰道:“別想太多了,裴先生他們也不容易。你既然心思已定,日久見人心,他們到底還是能明白的。”他與裴越幾年朝夕相處下來,相知頗深,明白裴越倒是合了那句“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聖人那邊防著裴越,汝陽王府的人又小心照顧著他的心情、教他認命,那些人大約從未想過裴越本人對於那個位置從未起過念頭。

裴越心中微暖,勉強一笑,長眉微微蹙起,一言不出的轉身出了門。

師兄弟這些年,李景行看著他那樣子,心裏頗有些擔憂。他默然原地站了一會兒,不知在想些什麽,白皙如同美玉的面頰仿佛被清晨的白霧都染成透白了,宛若露從今晨白。好一會兒,他才垂下眼,拿著裴越遞給自己的幾本書往裏走,一邊走著一邊將手中的書冊歸架——他記憶力極好,書樓浩瀚如海的書架位置全都清清楚楚的記在腦裏,此時便如信庭漫步一般的悠然。

琴譜的書架在後面,他特意將琴譜放到了最後。本是要就著順序放回去,他無意間看到書冊的一處折痕,便隨手翻開準備理一理。

結果,他隨手一翻卻瞧見了那書頁留白處被人用娟秀的字跡寫了一小段的曲子,墨跡還是新的,清淡的仿佛都能嗅到微微的墨香。他不自覺的詫異的眨了眨眼,明亮如星子的眸子仿佛被窗外的燦然的陽光也染成了璀璨金色,唇角忍不住露出一絲少見的笑意來——想不到如今還有這樣冒失的同窗。

李景行自小隨著無所不通的老爹李從淵學習,後來又被丟給一派名士作風的裴赫,琴藝上頭可以算是久經錘煉,一見這小半段曲子便察出了作曲者的心思,聯想起了夏日裏林中的涼風。這感覺就仿佛是好酒的人嗅到了新奇的酒香,他那一貫冷淡的心被個小勾子輕輕勾了一下,很有些癢癢。

他想了想,索性拿著琴譜坐到了邊上的書案上,隨手取了張紙裁作書簽。他提筆在書簽上把這小段曲子重新抄了一遍,另外還加了一些自己的小意見。

“古詩雲‘風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景語亦情語......”書簽有些小,他寫一點又覺不夠,把那一小段他覺得不順的地方指出來,“此處可改為滑音,更為流暢......”

等書簽寫滿了,他覺出自己這難得的孩子氣,不免自笑了一下,情不自禁想著:看字跡,似乎還是個女學生,真是冒失得可愛。由於生母早逝,他自小便沒有太多機會接觸女人或是女孩兒,這樣一想,心情一時間竟是十分的柔軟。

李景行想象了一下那人看到這書簽時候的模樣,心中難得的升起一絲期待和興趣。於是,他便耐著性子等字跡幹了再把書簽夾到書頁裏,然後把書放回書架上。

可等書放回書架上了,他又覺得不放心——要是對方看到之前被別人看了怎麽辦?這就不有趣了。他猶豫了一下,想起裴越適才的那幾本算術書,便又拿著這本“加工過”琴譜放倒了一個算術書的最後的書架上,還用幾本冷僻的算術書遮著。

隨緣好了,要是對方因為不小心在書上寫字而覺得不安,肯定會四處去找這本書。說不準就給找到了呢......而且,裴越手裏那些大部分都是算術書,忽然多了一本琴譜,認真想想說不準就是從算術書的架子裏找到的。

李景行難得順著心意做了這麽件事,心滿意足。他慢條斯理的垂首撫了撫袖角,質地柔軟的袖子上暗紋華美,柳葉的紋路清晰而精致。他微微一笑,仿若夏日輝映其上,容色灼灼,擡腳緩步離開書樓往回走。

這個時候,沈采薇自然是不知道自己昨日藏的那本琴譜經過這麽一番波折,過了兩位熟人的手居然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她正站在溫大家和李大家的面前認真回話。

“學生想要拜溫大家為師。”沈采薇鄭重躬身一禮,女學校服的長袖優雅的垂下來,身姿如同被吹彎的柳條。柔軟又有韌性。

李大家深呼吸了一下,忍住去瞪溫大家的沖動,拿出天大的耐心問道:“你已經決定好了?”她面上的神情分明就是——再想一想吧,改主意吧?

沈采薇已然心平氣和,沈靜從容的點了點頭:“是。”

其實李大家和溫大家都沒什麽太大的區別,這兩人都是博學之人,難得的良師,能拜任意一人為師都是沈采薇的榮幸。只是沈老夫人昨日說了一些事,沈采薇這才知道溫大家竟是出身杏林世家,不知怎的做起學問來,後來便來了女學做先生。沈采薇既然選了岐黃課,雖然預計會遇上那麽些惹人厭的家夥,但心裏頭也是真心想要學好。

若是拜了溫大家為師,說不得還能在學經義的時候多學幾手岐黃之術呢。

好吧,這純粹是沈采薇貪心。不過,人不貪心枉少年嘛。

溫大家很是滿意沈采薇這決定,柳眉輕輕一揚,也不去管還在生悶氣的李大家,抿唇一笑,和聲道:“好了,你先回去吧,遲些拜師禮的事我會叫人安排的。”

因為後面還有課,沈采薇應了一聲便也不再多說,安靜有禮的退了出去。

等關上了門,沈采薇才小小的松了口氣,至於門裏面那暴風雨前一般的平靜,那就是目前的她管不了的了。

她快步往教室走去,忽然腳步一頓,想起件重要的事。

啊,那琴譜的事情還沒解決呢,明天得抽空把那琴譜找出來,順便去尋先生認錯才好。

沈采薇懶洋洋的擡起手遮了遮有些刺眼的陽光,在心裏慢吞吞的想著事。

☆、40

裴越從天一樓下來,便徑直回去了,只是心裏存著事,刻意緩了腳步,倒是晚了些時候。結果回去推開門一看,果然不出意料的見到了裴赫那張拉長了的臉,活像是有人欠了他千八百兩似的。

裴越壓下心頭覆雜心緒,一張臉冷得看不出神情,規規矩矩的上前見禮。

裴赫卻十分不耐煩這些俗禮,扶了他一把,順勢把手上的信遞給他:“你娘給你的信,你先瞧一瞧。”

裴越心知,裴赫此時提到的“你娘”大約就是汝陽王妃。也只有汝陽王妃會愛梅成癡,連信紙都熏了梅花香,脈脈餘香,清寒入骨。

他的心被這信紙上的香氣勾的輕輕一動,舊日那些事仿佛影子一般的掠過心上,不由的耐下心來徐徐展開信紙去看。果然看見開頭那一行用秀麗的簪花小楷寫著幾個字:阿遠吾兒。

是的,他名遠,前頭冠了個大越最尊貴的姓,蕭遠。早前汝陽王還想著他是官家長子,擬了個名叫元,後來聽說皇後誕下太子,便又加了幾筆改成了遠。

蕭遠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他的生母在生他的時候就過世了,至於是意外還是人為,便是蕭遠本人直到現在也都不知道。汝陽王本就是官家器重的胞弟,又無甚野心,看著被兄長塞來的孩子便如看著塊燙手山芋似的,生怕招了宮中聖人的眼,把自己的手燙傷了,什麽也不敢多說、不敢叫他進宮,只是把人丟到王妃那裏,好好教養。

最初的時候,蕭遠也以為自己是汝陽王妃的孩子,他如同普通的孩子一樣,又嬌氣又淘氣。只是下人們不知究底,私下裏常有咬舌根的,一個說“還是王妃賢惠,連個庶子也養得這樣小心精細”,一個說“哥兒可要好好聽話討王妃喜歡,你可不比世子,日後前程還需王妃和世子照顧呢”。蕭遠年紀還小,只覺得氣不過便去尋汝陽王妃說話。結果,那些下人全叫發落了,汝陽王和汝陽王妃也趁著這個機會把他的身世說了。蕭遠知道,他們這樣做既是斷了他那胡思亂想的念頭,又是將那“君君父父子子”的話刻到他的骨子裏,叫他不要生那些不該生的念頭。

有句話說的好“有秘密的孩童是沒有童年的”,自從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蕭遠仿佛一夜之間便長大了。那種感覺,便如同骨子裏頭有刀在往外戳,叫他時時不能安眠,恨不得一下子就長大。只是,從此以後,他再也不能如舊日一般開懷,不知不覺間也跟著膽戰心驚、自厭自棄......

太子蕭天佑的身子本就不好,初時宮裏養得精細,雖然偶爾病一病,但聖人看得嚴倒也沒有傳出消息到外邊。後來太子一朝病重,消息再也瞞不住了,汝陽王和王妃卻是又驚又怕——就怕他這根刺戳到聖人的眼睛,叫聖人忍不住動手,他們夾在中間卻也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他們早早就打點著要把他送出京,還特意借了裴九郎的名頭。

這樣一來,知道內中之事的,如聖人或是官家,自然明白蕭遠並無野心,也能知道汝陽王府的忠心。不知道內情的人,便也可以借著這麽個幌子瞞了過去。

只是,那樣出京的他便如可憐巴巴的喪家之犬。哪怕聖人始終高高在上、一聲不出,但無形之中仿佛也有一根鞭子抽在他本就薄弱的自尊心上。離京而去的那一刻,他望著那漸漸縮小不見的皇城,第一次深刻而自厭的感覺到自己的多餘,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生。

可是,等他好不容易在松江熬了過來,不願再理京中諸事,這時候京裏卻先是送了鄭午娘後是寫了信來,示意他做好回京的準備。

裴赫見他看完了信,臉色微微有些沈,但還是耐下心來說道:“等太子親事訂下之後,你兄長的親事也可以著手準備了,你正好能借著這機會回去。”他心裏其實也不太高興自己妹妹這樣“呼之則來,招之則去”的待人,只是這卻也是沒辦法的事。

蕭遠垂首沈默片刻,抓著信紙的手指繃得緊緊的,指尖泛白。他猶豫片刻,低聲答道:“我不太想要回去。”

裴赫側頭深深的看了他一樣,眼眸深沈如同暗夜裏的暗星,語聲卻是不急不緩的:“這不是你想或是不想的問題。你看了這麽久的書,可知道什麽事‘天地君親師’?君父君父,自來都是先君後父。你難不成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蕭遠全身都有些僵硬,好一會兒才應聲道:“那,至少等年底吧,也好叫我念完今年的課。”

裴赫嘆了口氣,揮揮手:“那就再等等吧,若是不急,那就年底再回去好了。”他看著蕭遠那微微有些倔強的眉目和瘦削的肩頭,心中一軟又嘆了口氣,伸手將人攬到懷中撫了撫頭,輕輕道,“京裏傳來的消息,太子的病已是好不了了,現在不過是拖時間罷了。你要做好心裏準備。”

感覺到蕭遠幾乎立刻僵住的身體,裴赫的聲音越發的輕了,他仿佛耳語一般的和蕭遠說話:“阿遠,你聽我說......”自來松江,他第一次這樣稱呼蕭遠,游離的聲線仿佛被陽光照得沒了起伏,平靜之中自有一分崢嶸,“你若是真的厭惡活在刀尖之下,那就去試著握住那把刀。還記得孟子裏那句話嗎?”

蕭遠默然點了點頭卻沒應聲。

還是裴赫把那話接了下去:“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他眼瞳在背光的地方看上去仿佛是深黑的,語氣近乎冷漠,意味深長的道,“你要把目光放得遠一些。”

就像是有什麽東西重重的壓下來,蕭遠的肩頭僵了一僵,好一會兒才緩緩的松了下去。他被裴赫攬到懷中,身形清瘦,分明就是一個還未長成的男孩。

花開二朵,各表一枝。此時天邊的熾日才稍稍滑下了一點,天邊的白雲被照得紅艷艷的,再過不久就是用午膳了。而京中的東宮人聲寂寂,太醫進進出出,宮人滿面肅然,正準備給剛剛醒來的太子送藥。

聖人坐在床頭,看著太子那消瘦的面龐,來回細細的看著。看著看著,她眼眶微微紅了紅,聲音也情不自禁的低了下去:“我兒今日可是好些了?”

官家也在一邊,才下朝不久,連朝服都還未換下,現下亦是滿面關切看著蕭天佑:“昨夜睡得可好。”

蕭天佑肌膚蒼白如紙,光線下面幾乎可以看見下面青色的血管。可是即使如此,現在的他整個人也依舊如同一副潑墨繪出的江山圖,有一種秀美壯麗。看著他,便仿佛是看著那世間至美之物一點一點的消散開來,乃是不能言語的痛苦。

“勞爹爹和娘掛心了,”他低頭咳嗽了一下,面色泛起潮紅,好一會兒才緩了聲氣,語聲輕的仿佛每一個聲節都是在呼吸,“比昨日是好多了......”

當下便有宮人上來替蕭天佑餵茶潤喉。

聖人瞧著心酸,拿著帕子替他擦了擦面上的冷汗,又伸手替他捏了捏被子,看著兒子邊上那瘦的幾可見骨的手臂,忍不住垂下淚來:“你自來只說好話安慰人,卻不知道你爹你娘看著多難受......”她性子強硬,只是對著兒子卻少有硬起來的時候,好不容易止住泣聲,柔聲和他道,“賜婚的旨意已經下了,也好叫你和寶儀安心。”

蕭天佑再早熟也不過才十二,本不該怎麽早論親。只是這事一是鄭寶儀已經及笄又已是下了決心,二也是聖人和官家實在病急亂投醫,想著沖一沖喜氣。

蕭天佑垂了頭,細長的睫毛幽幽的垂下來,一根一根的,那樣的黑更加襯出了面色的蒼白。他沈默了許久才低低道:“這事再等一等吧,寶儀年紀還小,日後若是後悔了,那便是我害了她......”

這話便如同一根針紮在人心上,只把聖人一顆心戳到鮮血淋漓。聖人又苦又痛,擡眼看著他,硬著聲音道:“你既然不放心她,那就好好把病養好。為了寶儀,也為了你爹你娘。哪裏能說這些喪氣話?!”

官家聽著話音不對,連忙上前拉了拉聖人,將她拉到自己懷裏,撫了撫脊背:“好啦,好好說話!你自己心裏難受,怎麽拿二郎撒氣。這又不是二郎自己要生病的。”

正好外頭送了藥來,官家便讓宮人上前餵藥,自己拉著聖人去偏殿安慰。

蕭天佑接過藥碗卻不喝藥,只是垂眼端詳著褐色藥水上自己的投影。

他這一生,出身尊貴,父慈母愛,天資出眾,周歲便封太子。仿佛再沒有不如意的。只是,上天給他的時間太短了。

既不能報父母生養之恩,亦不能護著喜愛之人長大,更不能親眼去看那大越壯麗山河。

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留給那個遠在松江的兄長了......

☆、41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沈采薇深谙此理,所以一大早就坐了家裏的馬車來天一樓找琴譜了。

“十九八七六......”沈采薇認真數了一下書架的順序,然後才從記憶裏的地方把琴譜給挑了出來。

她本是擔心自己隨手藏下的琴譜提前被人發現,惹出事來。此時粗粗一看,果然還在那個書架上,不由悄悄松了口氣。只是不知為什麽,和記憶裏面的比起來,這琴譜的位置仿佛也有些變動?

這麽一點兒的疑惑就像是滑落葉尖的露水,在沈采薇的心頭一掠而過,轉瞬即逝。她側頭左右瞧了瞧,悄悄的伸手攤開那本琴譜,打算重新看看自己當初的“事故遺留傑作”。

只是,書頁一翻開開,裏頭那裁的小小的書簽就順勢掉了出來。

沈采薇就像是活見鬼了似的瞪著那忽然冒出來的書簽,險些呆住了——這是哪裏來的?難不成有人已經發現了這琴譜?那為什麽琴譜還是放在這裏?

她感覺到自己砰砰亂跳的心臟,有一種做壞事被人當場抓住的感覺,差點懵了。好在,她自來心志堅定,很快就回過神來——這琴譜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她本也是打算要去認錯賠書的,只要自己心正倒也不怕他人如何作怪。

沈采薇這樣一想,果然心定下來,鎮靜的俯身從地上撿起那書簽,從容冷靜的低頭去瞧那上面的字跡。沒想到的卻是,上面寫的是她寫了一小段的曲子和那無名之人的建議。

她這些日子一直煩著曲子的事,幾乎快要走火入魔了。此時見到這書簽上被改了一點的曲子,微微一怔,有一種說不出的驚訝。這種感覺,就仿佛有什麽蘆葦尖端在心尖上輕輕擦過,細碎的穗子叫整顆心都癢了起來,偏偏還正是戳了了癢處。沈采薇都不由見獵心喜,迫不及待的拿著書簽和琴譜走到邊上的紅木書案前,慢慢的看了起來,不知不覺,她一時間竟是看得入神了。

沈采薇認真看過書簽上的提點和建議,心裏那原先還模糊的曲子仿佛一下子活了過來,輪廓清晰,幾乎立刻就要躍然紙上。

她看到上面那句“風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忽有小感——她本想寫夏風,此時想來或許夏夜更適合入她之曲。

沈采薇並不急著下筆,反而闔上眼認真心裏想著夏夜和曲子,心靜如水,靜靜的沈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寂靜深夜,驟雨初停。夏風拂過那匆匆古木,樹梢上殘留的雨水順著樹枝和樹葉滑落,滴答滴答的,濕了棕色的土壤,邊上的溪流仿佛被染成了銀色,從樹林邊上悄然流過。銀色月光就像是溪流一樣,靜靜的流淌在空氣裏,把暗夜照得溫柔起來,有一種纖毫畢現的美態。當月光照在剛剛下過小雨的叢林上,仿佛有一顆一顆的珍珠在草叢裏滾動,幽微中閃著光。這樣的時候,本來夏夜應有的煩悶、燥熱,仿佛都被那一點清涼的風給吹走了。

美景如畫,皆如情語,皆可入曲。

沈采薇不自覺的抽出一根毛筆,忍住咬筆桿的沖動,為難的咬了咬唇——這是前世帶了的破習慣了。記得前世沈采薇的經紀人就曾經因為她的學渣屬性罵她是“小時候鉛筆咬多了,腦子壞了”,結果到了這裏,一緊張還是想要咬筆桿,為了形象卻只能咬嘴唇了。

她心裏估摸有了個影子,便不再猶豫,把自己想好的曲子流利的寫了下來。比起初時那因為一點靈感而隨手寫下的一小段曲子,這一回的曲子顯然更像是一整首曲子,從頭到尾,輪廓完整清晰,脈絡分明。只要事後稍作修改,想來便無大礙了。

等收了筆,墨跡還未幹,沈采薇已然輕輕揚唇,認真的端詳了一下自己新作成的曲子。微風從紗窗外面吹了過來,暖融融的,投下一點兒綠色的影子,依稀帶了點草木清新的香氣。沈采薇的心中油然而起一種欣喜和自豪。

這是她的曲子,她寫的曲子。

她十分有耐心的等著墨跡被吹幹了,小心的把這寫著曲子的紙張收了起來。然後稍稍猶豫了片刻,還是把邊上給自己帶來了靈感和建議的書簽收到了自己荷包裏——那寫建議的人好歹也算是個良師益友,這樣的緣分,權當留個紀念便是了。

做完這些,沈采薇心滿意足的嘆了口氣,然後拿起琴譜認命的去尋書樓值班的先生認錯賠書。

因為沈采薇是初犯又認錯態度又十分認真,書樓值班的先生倒也只是口頭責備了幾句,讓她交了罰金,很快就放了人。

只是,即使如此,沈采薇在天一樓耽擱的時間到底還是長了些。偏偏今日第一節上的還是選修的岐黃課。

因為這是第一次上選修課,沈采薇也不想遲到,所以出了天一樓後就開始加快腳步。山路曲曲,昨夜又下過小雨,有些泥濘。沈采薇盡量放快腳步,就差提著裙角去跑了,可還是不如往日好走。

她被編到發上的玉片隨著運動發出輕微的碰撞聲,清脆而悅耳,猶如山間那一掠而過的風聲。

果然,還沒等進教室門,上課的鐘聲就響了。“鐺鐺”兩下的鐘聲不緊不慢,敲得人頭暈暈。沈采薇深呼吸了一下,提了口氣,一鼓作氣的快步走到了教室門口,頗有些尷尬的站在門口處敲了敲門。

授課的賀先生已經站在臺上了。她是個皮膚黝黑的婦人,不施粉黛,頭上簡單的梳了個圓髻,只插了一支玉蘭花頭的玉簪子,穿了一身素色的袍子,看上去眉目平常,端方凜然。

她聽到沈采薇的敲門聲,也沒多說,只是蹙了蹙眉看了看,隨意的擺了擺手就讓沈采薇進去了。她一對濃眉就像是兩條筆直的線,眼睛生狹長,冷著臉看人的時候會叫人心上一跳。

沈采薇到底不是沈采蘅那樣沒心眼的家夥,悄悄一擡眼就能瞧出賀先生眼底那一絲不喜。她心知自己這第一節課就遲到,必然是讓賀先生不高興了。自來,這第一形象是最難改變的。這樣一想,即便是沈采薇也不由暗暗叫苦起來。

只是,這種時候她也不好多說,只想著安靜的進去找個位置先坐下——遲了就是遲了,這時候急著找借口反而是要叫賀先生更添怒火。

只是,大約是沈采薇前段時間太過走運,這會兒便是連低調尋個位置都難起來——教室的位置不多,沈采薇本就來晚了,剩下多是窗邊靠裏的。外邊坐著的女學生都不認識沈采薇,眼下自然也不會無事找事的起身給人讓座,又或者是自我犧牲去坐那曬太陽的位置。

所以,沈采薇左右瞧瞧竟是一時找不到可以立刻落座的位置,頗有些尷尬的立在中間。

就在這時,偏偏坐在後面的柳於藍伸手招了一招,柔聲招呼道:“采薇,這裏坐。”她態度和煦,全然一副照顧後進同輩的模樣。

沈采薇一眼看去:柳於藍正好和鄭午娘、方盈音坐在一起。簡直是三個哥斯拉在聚會,這種破壞力*3的位置,她一個普通人類湊過去真的好嗎?

沈采薇一時間只覺得頭皮發麻,可她頭上又頂著上面賀先生以及部分同窗灼灼的目光,只能硬著頭皮往柳於藍的位置走了過去。

柳於藍這時候既然出了聲,鄭午娘她們便也作出十分熱心的模樣抱著書冊往裏坐了一下,好空出外邊的位置叫沈采薇坐。

“多謝。”沈采薇坐下後,抿了抿唇,還是垂下眼,低聲道了謝。

柳於藍眼中有冷淡的神色一掠而過,轉瞬間卻微微笑了起來。她伸手握住沈采薇的手,親切又自然的徐徐而道:“同窗一場,何必這樣客氣?采薇可是和我見外了?”她前不久病過一場,氣血還未恢覆,不僅面色白皙如紙,便是皮膚都是冰一樣的冷,指尖有些濕汗,滑膩膩的。

沈采薇的手被她握住便仿佛是被毒蛇的蛇信子舔過,有一種冰冷的感覺不自覺的蔓延開來,叫人毛骨悚然,冷到了骨頭裏。她心中警惕,面上卻沒顯出半分,只是靜靜的點了點頭,對著柳於藍禮貌一笑,並不作答。

柳於藍稍覺不悅,正要說些什麽,邊上的鄭午娘卻忽然開口了。

鄭午娘適才一直沒有出聲,此時卻輕輕一笑,如同花瓣似的唇仿佛都因為這一笑而顯出一絲嬌柔的嫣色來。她壓低聲音道:“你來遲了,賀先生適才在說《本草》呢。”

沈采薇自然不是鄭午娘說什麽就信什麽的人,默不作聲的側頭一看,果然邊上的人桌上都攤開了一本《本草》。這才放心的從學校發的幾本選修課書本裏面揀出一本《本草》來。也不再說話,正襟危坐的聽著臺上的賀先生說客。

鄭午娘也不在意她的防範,只是抿了抿唇,纖長的眼睫緩緩垂了下來,就像是蝴蝶收了翅膀站在花蕊處一樣。她不易察覺的朝著柳於藍使了個眼色——她和柳於藍相交雖然不深,但一直以來都頗有默契,兩人一對上立刻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柳於藍默不作聲的點了點頭,唇角動了動,隱約含了一絲冷淡的笑意。

☆、42

因為臺上的賀先生已經開講,沈采薇只得收了旁的心思,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裏聽課。

說起來,賀先生果然是此中大家,那些精深的學問經過她深入淺出的講解都變得簡單易懂了。沈采薇聽著聽著,不由得入了神,認認真真的做起筆記來。

等下課鐘聲響了,沈采薇還頗有些意猶未盡。一邊的柳於藍親熱的湊上來,伸手拉著她的手臂說道:“采薇,先生之前已經說了,這次的位置都已經定下了,下回還這樣坐呢。”

呵呵,她現在換課可以嗎?沈采薇跟著扯出一個笑容,手腳利落的收拾好東西,起身道:“我還有事,要先走了啊,下回再見。”這倒是實話,因為今日剩下的課都排在午後,她已經準備好先去周大家那邊請教一下自己新曲子的事情。

鄭午娘聞言微微一笑,也不攔人,十分大方的擺手道:“沒事的,你去忙吧。咱們下次見就好了。”

沈采薇快步走了出去,因為腳步匆匆,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

方盈音此時正好整理好書冊,走上前開口問鄭午娘:“賀先生說除了《本草綱目》外還要令買一本《本草品匯精要》,下節課就要用到。午娘,咱們遲些是不是要去書局瞧一瞧?”

鄭午娘聞言笑容稍斂起,纖手掩住唇,仿若無意的道:“哎呀,剛才課上我只顧著提醒采薇先生在講什麽,倒是是忘記和她說這事了......”

“也是她走得快,要不然倒是可以和她說一句。”柳於藍垂下眼遮住各種神色,十分自然的接口說道,“想來也不是大事,下次遇上再說便好了。”

方盈音最不在狀態,聽了這些話也只是怔怔的點了點頭,毫不在意的“哦”了一聲。

沈采薇自然是不知道這些的,她正趕著拿著那新作的曲子去尋周大家指點。

周大家倒是對沈采薇的到來不太驚訝——她提出那要求已有幾日,早就有了沈采薇會來請教的準備。她看上去還和之前一樣,大大方方的坐在琴案前受了沈采薇的禮,然後才接過那剛寫好不久的琴曲。

周大家先是隨意看了幾眼,不自覺的一笑:“倒是不錯......”等認真看下去了,她那雙波光瀲灩的丹鳳眼才微微顯出幾分訝異的神色來,不由提了口氣,靜心往下看,許久才籲了口氣,“這曲子頗得夏夜之意蘊,細處再加改正,便是一首能傳與他人的好曲了。”

她語聲未盡,擡起頭,目光和煦的看著沈采薇,帶著幾分讚賞和欣慰,輕聲感慨道,“你有天賦也願意用功,這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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