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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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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姚隠急著說,“母皇,不是我做的……”姚隠看著皇帝的臉色面沈如水,竟然是懷疑自己的樣子,頓時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怪異的感覺:母皇竟然真的以為是我?

姚隠自幼在宮中長大,自然明白這時候皇帝的懷疑意味著什麽,如果不辯解,恐怕會被殺吧。可是姚隠心中慌亂,覺得太奇怪了,為什麽母皇以為是我?我怎麽會做出這種沒品的事?母皇竟然以為我說這種人,會去動母親的男人?為什麽?姚隠這個時候才明白原來自己心底對這個母親竟然懷有期待。

姚隠知道這個時候應該盡力撇清關系,可是她腦子裏只想這些有的沒的,曾經舌綻蓮花的口齒,如今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出,翻來覆去就是幾句“不是我”“不是我做的”也拿不出證據反駁。這一副慌亂的模樣,在有心人眼裏是罪行被揭發的惶恐失措。

穢亂宮闈,□□母親的宮侍,若是別的人,即刻出去亂棍打死。任何一個女人都不能忍受自己被戴綠帽子,更何況是皇帝本人?皇帝陰森森地看著姚隠,已起了殺心,可是又想起前幾日的事,想到太女新死。說:“朕記得,你前幾日來求朕,朕答應了。不日即將前往封地,眼下卻出了這樣的事。”

眼看皇帝意有松動,熙貴君心中焦急,柳美人、趙常在兩個是不中用的,這個時候只知道哭,嘴裏翻來覆去就只有幾句話,不是“臣侍對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鑒”,就是“是清河王強迫的臣侍,陛下要為臣侍做主呀”,都是些廢話。

熙貴君是果敢之人,年輕的時候見過多少大風大浪,一向伶俐,以識時務、擅機變著稱於世。他行事靈活、毫無準則、規矩的束縛,又果敢決絕,姚巳便是有他年輕時候的風采。此刻是千鈞一發、危急存亡的時刻,如果皇帝心中尚有幾分對姚隠的憐惜之情,今日教姚隠活了下來,日後遲早有一天皇帝會明白過來:柳美人、趙常在是在無恥構陷,姚隠是無辜的。此刻必須有人煽風點火,皇帝對姚隠一向嫌惡,什麽事情是她一直耿耿於懷,卻少有人知的?熙貴君想了一想,計上心來,面上作擔憂狀,假意勸道:“陛下三思,清河王已有一女,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卻教那個孩子怎麽辦呢?”

世人有言:言辭殺人,便是此了。

熙貴君不提此事還好,一提起此事簡直就是火上澆油,坐在上首的皇帝想起之前皇後向她稟告,“六皇女不經心和安康公主的侍讀左思語有染,左思語有孕於今天宴席上發覺,臣侍已經將那有孕的侍讀指給六皇女為側室。”皇帝那時雖然面上沒有異議,心裏卻大為不快,不想老六平日裏安靜斯文的模樣,原來是個衣冠禽獸,連母親的男人也膽敢染指。宮裏只要是個男人,即使名為公主的侍讀,不也是皇帝的人嗎?

兩個宮侍還在一疊聲說六皇女如何勾搭上他們的過程,實在和當年太相似了。皇帝看也不看慌亂否認的六皇女,陰森森地吐出兩個字:“杖斃”

姚隱怎麽也想不到能從皇帝口中聽到“杖斃”兩個字,不是說“虎毒不食子”嗎?

姚隱只來得及分辨兩句:“陛下,臣冤枉”,“母皇,兒臣冤枉”就被架在刑床上。她年紀小,身體弱,幾杖下去,便被打得說不出話來,全部力氣都用來克制著不痛呼出聲。

行刑之人得了死命令,打死為止,所以每一杖下去都卯足了力氣,杖至五臟六腑。十杖下來已經肺腑出血,姚隱受不住,張口吐出一口鮮血,暈了過去。

姚隱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不分日月了,她只覺得不能承受的疼。板子一杖一杖地打在身上,身體與心靈受到雙重煎熬,姚隠忍不住想求饒,可是沒有用。這是誣告,即使是求饒也不能免罪。

姚隠雖不得寵,到底是天家的女兒,自幼養尊處優,除了差點被餓死之外,沒有受過皮肉之苦。她雖然自詡意志堅定,曾經見過屈打成招的犯人,不明白為什麽僅僅是皮肉之苦就會讓人屈服。之前也曾在皇帝的杖下救過姚臻,那時候見姚臻被打得血肉模糊還不覺得有什麽。也曾在午門前見到過被廷杖的諫議大臣,那些大臣廷杖過後,往往傷至五臟六腑,不治而亡,她也不覺得有什麽。都是因為那時候,藤杖不是落在她身上,姚隠只有在此刻才明白過來:杖責有多痛。為了讓她停下來,做什麽都願意,可是,行杖的人並不是想要口供,而是想要她的命。除非皇帝改變心意,不然,今日無法幸免。

又過了一會兒,姚隠汗流浹背,面色蒼白,呼吸微弱。可是,她已經痛到沒有知覺,就像藤杖打在血肉身上,與她沒有聯系。也許是因為意識剝離,她莫名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她還是個小嬰孩的時候第一次見到皇帝,皇帝偶爾抱了抱她,她覺得那樣開心,並不知道她稱為母親的人在心中是如何厭棄她。

很多事情曾經顯得很重要,但是在此刻,和生命本身比起來,什麽都不重要了。如果我真的死在今日,她回想她的一生,就會發現:原來她把那麽寶貴的時候都浪費在制衡與生存上。有太多事情都還沒來得及做,多少話還沒來得及說。她的一生,見過太多。也曾有犯了錯的宮人跪在她腳下苦苦哀求,一張哭花了的臉,第二日就永遠留在枯井裏了。她放棄權利,逃避責任,視民生疾苦而不見,就是為了在深宮中躲著,能和一個男人長廂廝守。她要的這麽少,原來還不是不能得命運眷顧。她這一生,從開始到現在走的每一步,都錯了。如果有機會再來一次,她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最後,姚隱能記起來的只有那一日宮人領了小琉璃來拜,琉璃稚嫩的臉上迷茫的表情。那個時候,一切還剛剛開始。

自己已經去了半條命,皇帝卻依然沒有停杖的意思。姚隠再次失去意識之前想:早知道有今日,自己就不該去招惹琉璃。自己死後,琉璃該多傷心。

姚隱又一次暈過去,又一次被潑醒,反覆數次,等杖至五十杖時,終於合上了雙眼。

刑婆見清河王不動了,上去探她鼻息,一驚,已經沒有呼吸了。於是上前稟告皇帝:“陛下,犯人已經沒了呼吸。”

“死了?”皇帝不信,問道。

“死了。”刑婆小心翼翼低回稟道。我朝有史以來,還沒有哪位皇女是被杖斃的,也沒有哪位皇帝瘋得要打死自己的女兒,除了眼前這一位。也沒有哪位刑婆能夠得到杖斃諸侯王的榮幸,她怎麽能不小心呢?

皇帝得知姚隱死訊,並不如何高興,面上只是怔怔,似乎不敢相信,不能接受。一旁的熙貴君但是欣喜若狂,喜上眉梢,掩也掩不住。

姚臻聽聞從宮中傳出來的消息,再趕著進宮到養心殿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只看到一截血肉橫飛、不再蠕動的血泥,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

熙貴君扮演挑撥離間的角色,面有得意之色。行刑之人尚且不忍,皇帝卻面色深沈,眼睛眨也不眨地打死了自己的女兒。眼前此景,可稱之為“人間地獄”。

姚臻本來應該上前抱著屍體哭,可是她的腿卻像灌鉛一樣站在門口走不動路。心裏湧出的不僅僅是悲傷、憤怒、荒謬與恐懼,還有別的什麽情緒在胸膛劇烈翻滾。她面色慘白,嘴唇嚅動,好半天才說了一句:“原來,那天如果老六沒來,你是真的要打死我的。”

姚臻看向皇帝,眼中是不可置信,又是恍然大悟,如果說有什麽東西永遠地從她眼中、心裏消失了,那就是對皇帝母親的孺慕之情。從這一刻起,她終於明白過來:這個隨便聽信讒言就能把女兒打死的人,恐怕心裏什麽感情都沒有的。無情之帝王,和她講情有什麽用?

皇帝早就殺紅了眼,已經打死了一個女兒,看見另一個不受寵的女兒不顧自己的禁足令往宮裏趕,急急忙忙地要來救她的姐妹,可真是姐妹情深。皇帝心中不快,估摸著以姚臻的性情,不是暴怒,就是出口求情,可是她沒有。只見姚臻看了皇帝一眼,那眼中充滿了空洞和別的什麽東西,皇帝有生以來從未見過,然後不顧姚隠的屍體無人收斂,轉身走了。就像她不是來救人收屍,而是來確認皇帝是不是真的打死了姚隠一樣。

姚臻臨走前那一眼太令人震撼,皇帝雖然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卻印象深刻地記住了它。姚臻的眼神太奇怪,一切以至於皇帝在十年二十年之後還能記得。

皇帝要在很久以後才能明白,那一日,她死的不是一個女兒,而是兩個。一個身死,一個心死。

如果說嘉平十二年太女病逝是齊王楚王奪嫡的開始,那麽清河王姚隱之死就意味著局勢的完全失控,姚巳、姚臻二人已勢成水火,不死不休。姚隱之死已經引起天下震動,世人卻不知:等待皇室的是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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