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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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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昔聽到姚臻治理黃河水患歸來是三個月之後,他正呆在屋裏看書,聽聞姚臻在府上發了好大的火,估計這位天潢貴胄是在黃土坡受了些委屈回來拿自家的下人撒氣,顧昔也不理會,老神神在地看他的書。

到了晚間,姚臻來了。

顧昔連忙站起來行禮,讓姚臻坐了上座,下人倒了茶。自己在一旁跪著,等姚臻發話。

姚臻喝了一口茶,是今年新上貢的西湖龍井,清香醇厚。皺了眉頭說:“起來吧,別動不動就跪著。你都來了三個月,莫不是還不知道府上的規距?敢情是專門來膈應我的?”說罷將手上的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杯蓋與杯身晃動摩擦,發出清脆的響聲,鬧出了好大的動靜。

顧昔立馬起身,袖手站立,見姚臻面色難看,不免戰戰兢兢,手腳不知放在哪裏,大氣也不敢出。

姚臻知道自己心情不好,不過是對他撒氣,好不容易勉強平覆過來,說:“你來了多久?可還習慣?”

顧昔斂眉說:“回殿下,一切都好。”

“綠珠。”姚臻說,“這個名字不祥,換一個吧。你原本叫什麽名字?”

顧昔搖了搖頭,說:“我自小便在教坊,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自小?”姚臻嘆了一口氣,說:“這世上除了謊言,人都不知道怎麽說話了嗎?”

顧昔沈默。

姚臻繼續問:“你家在哪裏?家人都在何處?若是放你走,你有地方可去嗎?”

顧昔搖了搖頭,說:“我自幼與家人離散,什麽都不記得了。即便殿下恩典,放我歸家,我也無處可去。”

姚臻見顧昔臉上的哀傷,不似作假。繼續問:“那,有人在等你嗎?”

顧昔仍舊搖頭,恐怕姚臻不信,說:“像我這樣的人,在人世上如浮萍漂泊,又怎會得人,心中惦念?”

“總是有的。”姚臻說此話時,隱隱有一絲笑意,“那你無處可去,我若是放你出去,不是為你好,反而害了你。”

顧昔道:“人生在世,不過吃吃睡睡。奴婢無處可去,既然殿下仁慈,暫時收容了奴婢。如今懇請殿下收留,我雖然無能,也可為殿下灑掃梳洗。”

“你看我府上像是缺灑掃梳洗的人嗎?”姚臻又是一笑。

姚臻平日不茍言笑,其實笑起來,是十分光彩動人。顧昔不知是不是只有在自己眼裏,姚臻的面容才如此璀璨奪目,顧昔貪看她容顏,卻又不敢多看,心中愈發恐懼和悲傷。

顧昔說:“教坊並不是什麽好去處,殿下既然帶了我來府上,便是救了我一命。綠珠出身微賤,自幼見過世態炎涼,沒什麽不能受的。若是僥幸能留在殿下身邊,為殿下驅使,便是赴湯蹈火,也心甘情願。”顧昔說這話的時候眼裏看著姚臻,本是攀龍附鳳的話語,到他嘴裏說的,卻十分真誠。

姚臻面上也看不出信與不信,不忍心為難他,說:“既如此,你便隨我父親的姓氏吧。”

顧昔擡眼看她,卻不敢問。

姚臻說:“騙人的話說得一溜一溜的,這時候卻不敢問了。”說罷,用手沾了水在案上寫字。“我父親,姓陸。”

姚臻又問:“那一日見你歌唱得好,府中也見你跳舞。除此,你還有什麽才藝?”

“琴,棋,書,畫。”顧昔小心地覷了一眼姚臻的神色,回答道。

“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姚臻想了想,“是了,不如此,怎麽能到我眼前來?”又見屋內掛了一張七弦琴,說,“既然會彈琴,李商隱有詩《錦瑟》,我最愛‘只是當時已惘然’句。便叫瑟吧,取瑟瑟可憐之意。”

顧昔順勢便跪下道:“謝殿下賜名。”

姚臻仔細端詳了顧昔的神色,的確言辭謙恭,舉止小心,只是無論他如何謙卑恭敬,眉宇間總有一絲傲氣。可見是個心高氣傲之人,不是慣於做小伏低的。姚臻“哼”了一聲道:“人家都是沒名字,才教人賜名。有些人卻不知為什麽,舍了父母賜的名字不要……”

顧昔見姚臻言辭刻薄,默不作聲,想:聽說楚王為人刻薄少恩,的確如此。只是從沒聽說楚王是個話多的人呀。

姚臻也覺得自己言辭刻薄了,黃河那起子貪官汙吏著實可恨,可這也不是她拿眼前弱質男流撒氣的道理,這麽一想,姚臻失了興致,懨懨地起身想走了。

眼看姚臻就要走了,顧昔趕著問:“殿下那時節,為什麽說我不合時宜?”

姚臻停住了一晌,也不回頭,慢慢地說:“你定然是在家中書讀得太多了,沾染了腐儒習氣。青樓楚館是人取樂的地方,誰願意聽聶大郎勸人珍惜時光的《金縷衣》,可不是不合時宜?”

在不利的形勢下只顧本心,一意孤行,可不是不合時宜?

顧昔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又對著銅鏡照了照,說:“殿下要留下我,是為的什麽?臣侍自知,並無姿色。”

“因為你像一個人。”

“可是,殿下愛聽。”顧昔聽到姚臻的話,一時心頭大震,慢慢地說,眼中有淚,“可是,我不合時宜,有殿下知道。”

姚臻猛一回頭,看到大滴大滴的眼淚從顧昔的眼角滑落,他的神色看起來卻是又傷心又高興。而他為什麽傷心,又是為什麽高興,自己是知道的。

顧昔見姚臻回頭看他,心中難堪,慌忙用手擦掉眼淚,匍匐行禮道:“恭送殿下。”語氣,生怕姚臻留下來不肯走。

姚臻聽出顧昔語中的慌亂,不願為難他,順著他的意,走了。

姚臻走後,顧昔雙手掩面,伏在地上痛哭起來。

越明日,齊王來訪。

夜裏,姚臻手拿著一本《孫子兵法》看,書上說,用間。

顧昔見姚臻好半天也沒有翻過一頁,好奇地問:“殿下在看什麽?”

姚臻回答說:“<孫子>,兵法上說,必勝之方,要在先知;先知者,取於人也,乃有用間。用間者有五,有因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其中,又以美人間最為出名。”

顧昔神色天真地搖搖頭說:“這是女人的謀略,臣侍不懂這些。”

“你不懂,我教你。”姚臻繼續說,“所謂美人間,便是由美人來做這個間諜。而美人,也不是世俗意義上的美人,而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姚臻慢慢地將視線移至顧昔身上,只見他周身微顫,低著頭,看不清神色。姚臻鬼使神差地擡手想要觸一觸他的臂膀。就在要接觸到他的那一瞬,顧昔身子猛一後退,打翻了放在一旁梳洗用的水盆,水嘩啦啦地傾倒一地。顧昔驚魂未定地看著姚臻,臉上是震驚與無錯。姚臻明白過來,他心裏怕得很。

下人聽到動靜,連忙進來收拾。

姚臻閉目養神,顧昔自知有錯,本應認錯求饒,可是見姚臻神色,直覺恐怕認錯求饒並不是上策,便也杵在一旁,進退無措。

姚臻想到今日白日裏齊王姚巳來時兩人的光景,合上書,輕輕地問:“是齊王派你來的?”

顧昔連忙跪下來,說:“殿下怎麽會這麽想,我……我”鬼使神差之間,脫口而出,“自從那一日,殿下聽見了我的歌聲,我便私心裏將殿下引為知己。又見了殿下,我……我之所以腆顏留在殿下身邊,便是為了自己的私心。像臣侍這樣微賤的人,怎麽會認識齊王?我為的是我的心。”本是表白之語,顧昔說來,卻臉色越來越白,冷汗直冒,兩頰浮上紅暈。

姚臻慢慢地別過臉去,說:“別動不動就跪著,還要我說多少次?”

顧昔站了起來,胸膛起伏不定。他說了如此大膽的話,也不知道姚臻信也不信。偷偷地覷姚臻的臉色,只見她雙目緊閉,面色平靜,卻呼吸急促,雙拳緊握。顧昔本來害怕她不信,如今看她反應比自己還大,不知為何,心裏篤定她不會為難自己,卻放下心來。

“巧言令色,鮮仁矣。”良久,姚臻才嘆了一句,站了起來,手裏抓著<孫子>,轉過身去,不看顧昔,說,“你去吧。”

顧昔頓時松快,一禮,便要離去。卻聽見姚臻喝道,“回來。”只得停下等姚臻吩咐。

卻見姚臻回身過來粲然一笑,道:“既然你說對孤一見鐘情,不如今夜留下侍寢如何?”姚臻嘴角掛著的屬於女人的惡劣笑容。

顧昔楞住了,雙唇開合,卻不知道此刻該說些什麽,只呢喃著“不,殿下不可。”眼睜睜地看著姚臻越來越近,近到身前。

只見姚臻緩緩地擡起左手,慢慢地扶住顧昔的肩膀,從肩往下帶著柔情蜜意撫摸。感受到顧昔整個人在自己掌下顫抖,面色發白,眼中是掩蓋不住的恐懼厭惡與絕望。

“你果然在騙我。”姚臻停下手,明白過來,暴怒,臉色漲紅,斷然喝道,“滾!”

顧昔連忙踉蹌跑出房門,卻倚在門邊不死心的回頭,問:“殿下那日說我像一個人,那個人是誰?”

姚臻想也沒想,直接從案上抄了一個玉石鎮紙,往顧昔頭上扔去。顧昔往後退了一步,這才沒被砸到。

顧昔看著房間裏背對著自己站立的女人的背影,明明是虎背熊腰,卻不知為何,落在自己眼中是一個蕭瑟孤單的背影。顧昔明白過來:我傷到她了。

此刻是深夜,月色如洗,萬籟俱寂。

月照窗棱,照進屋內,照在地上凝成了霜。姚臻怔怔地伸出手來,月光從稀松的五指穿過。

姚臻看著手中月光出神:顧昔問,像誰?

像誰?不合時宜,一意孤行,目下無塵,心高氣高,難道不是像我?像年輕時候、不願手上沾血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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