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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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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容離開魏博之後,又過了幾月,便是將軍府庶長子武欒的婚期了。

武欒自從歷過刺史事過後,便如驚弓之鳥,雖然得了武容的保證,卻怎麽也不敢相信,已經不幹凈的自己能嫁個好人家,所以愈臨近婚期,愈忐忑不安。

武欒的事,雖然事後封鎖消息,到底洩露出去,在魏博再難找到好人家。我朝的風俗便是如此,男子貴在貞潔,若是失了貞操,便是容貌人品上佳,出身高貴,也做不得大房。是以武欒的婚事,當時的將軍府很是頭痛了一陣。

然而將軍府家大業大,武欒雖然在魏博無人問津,到底是將軍府的長子,到武欒二十歲的時候,終於有人上門提親了。是柔玄鎮的一處二流富貴門的庶女,她家族上是賣軍火發的家,之後後人不孝,在柔玄鎮左右逢源,卻一直不得其法,被士族排斥在外。如今聽聞魏博的長子因為失了貞操無人問津,心想這是個好機會,便上門提親了。

照理說,兒子的婚約是由嫡父決定的,可是,長公主對自己的女兒尚且不關心,怎麽會管別人的兒子的婚事?二房是武欒的生父,怎麽會不關心?可是他長年纏綿病榻,便是有心插手,也有心無力。且嫡庶分明,作為將軍的小星,他怎麽能管將軍兒子的嫁娶?即使這個兒子是從他肚皮裏出來的。

神武將軍作為武欒的生母,按照我朝的慣例,大女人是不管小兒女的婚事的。所以柔玄高氏向將軍府提親的時候,武欒的大姐武璜直接同意了婚事。雖然高氏世代商賈,但是小女兒識詩書,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人倒沒什麽銅臭氣。家中長一輩的以為:高家不過是看上了將軍府的富貴,以利聚者以利散。眼下將軍府如日中天還好,若是有什麽不測風雲,高家定然會拋棄武欒,這一門婚事,不是長久之法。主事者卻不以為意。

後事如何暫且不說,武欒婚事定了之後,眾人皆松了一口氣,武容想著總算實現了自己的諾言,旁的人想著哥哥嫁出去之後總算洗刷了將軍府的汙點。

婚事籌備了很久,最終舉行的時候,既不低調,也不盛大,符合他將軍庶子的身份。新娘喝得醉醺醺的,一切都很正常。洞房挑紅蓋頭的時候,新娘對武欒也沒有什麽不滿,武欒的心中又燃起了重新開始的希望。

誰知洞房第二天,按理說新人要給公婆奉茶,武欒連忙吩咐小侍將自己準備的禮物拿出來,誰料新娘不在乎地說了一句:“不過是雙破鞋,搞得這麽隆重,當自己是誰呀?”擺手走了,武欒本來對婚姻滿懷期待的心頓時沈了下去。

去沈府提親之後,武容徹夜不眠,輾轉反側,終於作出決定,第二日修書將軍府:放棄繼承爵位。很多年之後,武容回憶起這一段往事,和一個不相幹的人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在遇到沈青禾之前,我其實一直在猶豫,雖然我知道我應該去獨自闖天下,但其實人十幾歲的時候,是想不清楚事情的,也沒有勇氣。然後我來到了京城,遇見了沈青禾。在我和他的事情中,到底還是他付出更多。遇見他之後,我找到了人生的意義與勇氣,終於知道了自己應該怎麽度過一生。人與人因緣際會的奇妙之處,就在於此了。”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送信過後,武容知道將軍府必然激起波瀾,不由得回憶起來京城之前和將軍的對話。

那時侯武桉在門口候著,將軍和武容在屋內,將軍問:“這時節朝廷派刺史來,你可知是什麽立意?”

武容說:“女兒知道。”之後便不吭聲了,直到將軍繼續問,“那你是怎麽想的?”才回答說,“魏博,是大姐應得的。”

將軍立刻反手打了武容一掌。武容吐了吐嘴邊的血沫子,仍舊低著頭不吭聲,將軍便明白:這個女兒,脾氣和自己一樣倔,認準了死理不回頭。也不知是信了誰的挑唆,竟然打算效仿孔融讓梨!

將軍問:“你絕不後悔嗎?”

“女兒生平從未做過一件後悔的事,因為重來一次,女兒還是會這樣做。”武容回答。人只有年紀輕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勇氣,說自己絕不後悔。

“此女肖我,果然。”將軍心裏想。因為將軍年輕的時候,也是不將偌大的家業放在眼裏,只顧自己打拼的主,不然,不會獨自前往京城,遇見長公主。

將軍又問:“容兒,你可知道自己的名字的含義?”

“女兒不知。”武容姐妹都是玉字輩,唯有她單名容,不按排行輩分取名,不知是何用意。武容年幼的時候也頗多猜測,或許是因為母親對自己另眼相待,多以取名才異於姐妹?又或者是因為自己不被母親所愛,所以才不能按輩分取名?雖然諸多猜測,但是武容從來沒有想過去問,因為即便問了,將軍也不會說的。

那是因為你是我和長公主第一個孩子,你出生的時候,我欣喜若狂,以為……將軍心裏想,庶長女武璜為人沈穩,性情守成,而自己最愛的女兒容娘,性情適合創業,武容如此推拒世女的位子,除了武容天真的緣故,卻也可能是天意。將軍想到此處,卻再說:“你去吧,去了,便不要後悔。”說罷慢慢闔上了雙眼。將軍年輕的時候是刀裏來火裏去的人物,這些年卻因為家業不順、夫婦不諧從內到外生出疲憊。所以但凡將軍露出想要休憩的打算,眾人都不敢打擾。

武容雖然出言不遜,但心底到底還是敬重自己這一位母親,對於不能讓母親滿意,心中頗為愧疚。整理一番才離開,出門便碰到武桉倚門待,被武桉發現自己被打,兩人一邊說,一邊哭了很久才了結。

之後,武容來京城前偶爾遇見武璜向將軍問安。武璜看起來已經聽到了武容要謙讓世女之位的傳聞,見到武容劈頭蓋臉、氣勢沖沖地說:“別以為你讓了世女的位子便如何,我不要。”她這位姐姐雖然沈穩,這時候還年輕,眼睛裏滿是憤懣與不屑。若是一心追求的東西是別人不要讓給自己的,那還不如不要呢!

武容猜度武璜心裏怎麽想的,笑著說:“魏博的世女,本該是大姐的,如今不過物歸原主,哪來的讓與不讓?”武容說的是武璜的生父本來是將軍的結發夫郎,武璜心中正是這樣的想的,正中其懷。

武容心裏未必是這樣想的,只是這樣說,做的事情看起來也能印證她說的。武璜心中狐疑。偏武容的笑容如此真誠,讓人不得不信,直到武容走後,武璜也回不過神來,不知道武容說的是真,是假。

所謂立嫡以長,既然武容親口承認她無意世女之位,那麽世女之位除了自己這個長女,恐怕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吧?武璜眼看著就要得到夢寐以求的東西,便不再嫉恨武容,行為舉止中也不針對武容姊妹幾個,只專心修德,力圖使自己能夠配得上世女的爵位。

武家老三武璧不服,她雖於爵位無望,卻也看不下去自家姐姐如此愚蠢,竟然掉入了敵人設下的陷阱而不自知,於是假意讚嘆:“我們怎麽有一個這樣的妹妹?能化幹戈為玉帛,將生死仇敵化為至親姐妹,死而不怨。如此手段,何愁天下不成?”意在告誡武璜盡早除掉武容。所謂“升米恩,鬥米仇。”即使武容真的相讓世女之位,如此大的恩德,大恩難報,不如殺之。

武璜卻是個心慈手軟的,不聽。

將軍府收到武容的信件之後,不久便上書請立庶長女武璜為世女。卻不料甫一上書便驚起了皇帝心中的驚濤駭浪。皇帝誆武容進京為質,就是以為必定是武容繼承爵位,魏博一旦有變,可以制約。可是如今將軍府立他人為世女,京城留一個不是世女的質子有什麽用?

皇帝不動聲色,可是周圍服侍的人卻慣會見風使舵。不久,武容便發現身邊各色人等嘴臉變了,憑空增添了許多困難,甚至連武容騎馬在街上走,也能讓九門提督尋個縱馬的過錯來。武容明白過來:都說洛陽紙貴,居之不易。自己卻在來到京城之後事事順利,本來以為是京城風水好、人好,看來不是。以前順利是看在權勢的面子上,現在自己失去繼承權,人世間那張溫情脈脈的面紗便被揭開了,露出真實醜陋的嘴臉。

武容不禁一哂:那又怎樣?恐懼永遠都不是面對現實的方法。放棄爵位,擺脫肩上重任以後,雖然有魑魅魍魎作祟,武容卻如釋重負,行事再也不用考慮宗族,不禁心情愉悅,決定去郊外游獵。

武容平日出入禁城狩獵如入無人之境,城門護衛軍也很快放行,與一眾人等馳騁。游獵是貴女們喜好的節目,不亦樂乎。日暮降臨,眾人提著獵物就要回城,不料禁軍縱馬前來。貴女們都很驚訝,問:“怎麽今日禁軍姐姐不巡視城防,卻出現在郊外,莫不是為了緝拿犯人?”

禁軍對眾位貴女行禮,貴女們都是京城名門世家的紈絝,或身有爵位。禁軍回答說:“驚擾了各位姑娘的雅興,只事小人奉命請武容回城?”可是武容等人打獵歸來,就要回城,又何必勞煩禁軍特意請?

武容也皺眉不解,見那禁軍頭領對自己說:“今日守門的護軍是新來的,不認識武娘子,也不曉得禁令,是以小人才親自尋來。武娘子,請吧。還請不要為難小人。”言辭頗為嚴肅,沒有之前見到自己的唯唯諾諾。

這是幽禁,武容不快地說:“怎麽,不知是哪位大人下的禁令,本姑娘竟然不能出入京郊游獵?”

那頭領冷冰冰地回答:“幸好娘子沒有走遠,若是娘子走失了,恐怕小人的項上人頭不保。至於娘子的禁足令,出自敕令。娘子還是請吧。”說罷做出請的手勢,可是她來勢洶洶,臉上又殊無笑意,不像是對待長公主的女兒,反而像對待一介庶民。

眾人一驚,我朝只有皇帝的命令才能稱作敕令,這麽說,不準武容隨意出入京城是皇帝的意思?且這位禁軍頭領對待武容毫不客氣,看來,她的態度代表了朝廷的風向。本來武容來自魏博,又是皇親國戚,京城尚武的貴女們對武容很是著意結交,所以才多次相約狩獵,如今卻……幾個士族女子也明白過來,女主不是表面上的京城的貴客,而是囚徒。聽罷,眾人色變,紛紛借口告辭,遠離武容,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武容聽見禁軍這麽說,又見眾人之前笑靨如花,如今卻唯恐躲避不及,不禁臉色難看,心中憤憤,武容對京城的友誼又有了一番新的認識。回到府中明白過來:原來朝廷一早就打著質子的主意,如今魏博易嗣,朝廷偷雞不成,難怪惱羞成怒,連面上的情面也不留。

武容不由得想起初到京城因為太後要求她每天進宮請安自己還和崔思抱怨過:難道我是什麽重要的人物?太後要每天看到我才安心?這時候才明白過來,原來每天進宮請安,便是為的能使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能皇宮眾人的掌握之中。朝廷本來就打著以自己為質的主意。

武容想通這一環節,有意去找長公主問個明白,走到長公主的房門口,才發現自己如此沖動。便是長公主知道,難道會直截了當告訴她嗎?而且她對生父一向敬重,不想讓這些煩心事惹長公主不快。本來掉頭離開,不想聽到房間裏長公主和誰在說著話,幾句“當年……崔駙馬……神武將軍……”飄到她的耳朵裏。武容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小心地聽著。

原來是長公主和小侍在話當年,有一個溫柔的男聲小心問:“殿下怎麽突然想起了當年的事?”

“沒什麽,只是看見了思兒和安平的婚事,不禁想起當年我和崔姐姐。”正是長公主悅耳的聲音。

“崔娘子與安平公主郎才女貌,正像長公主殿下與崔駙馬當年。”那聲音繼續。

隔墻有耳,聽墻角不是君子所為,武容正打算離開,忽然聽見長公主說,“是呀,當年我便像安平一樣,以為嫁了崔姐姐,會與她白頭到老,卻不料橫生枝節。”長公主的聲音說到最後,恨意不可掩蓋,原來這麽多年來了,父親心中還是銜恨。武容不由得止住了腳步,側耳聆聽。

只聽見那男聲勸道:“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了,殿下多思無益,恐怕傷身。”

長公主恨恨道:“那個老女人對我如何,我心中並不在意,心裏恨的,只是皇家。我不明白為什麽太後是我的生父,皇帝是我親姐,卻都視我為無物,不過聽說魏博的神武將軍對我有意,便毫不猶豫地拆散了我和崔姐姐,轉手就將我送給了魏博那個老女人。可憐我那時候正懷著思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好不容易等思兒平安降生,崔姐姐卻由於過度憂郁,離世了。我心裏恨啊!”看來長公主口中“老女人”就是武容的生母神武將軍了,神武將軍長長公主五歲,無論如何都稱不上老女人,這個稱呼只能說明長公主心中對神武將軍的厭惡。

“那個時候我便明白了,皇家沒有親情,我便是過於柔弱,心中只有兒女私情,才會受制於人。權勢,才是我唯一能掌握住的東西。”長公主的話語仍由在耳,武容不忍心再聽下去,渾渾噩噩地離開了。

那男聲溫柔地勸道:“殿下噤聲,小心隔墻有耳。”兩人推開窗子,窗外無人,只有幾片梧桐葉子飄飄揚揚落在地上。

武容邊走邊想:原來是這樣,這麽多年她不知道當年的真相,只知道父親與母親一向不睦,卻不想原來是這個樣子的。長公主和崔駙馬青梅竹馬,婚後恩愛。神武將軍進京對長公主一見鐘情。皇帝用長公主對將軍示好。命長公主與崔駙馬和離。崔駙馬愛人被搶奪,怨恨悲憤,性情敏感孤傲,又對命運無能為力,不到一年就病逝。長公主生下女兒後,取名思,意為思念死去的崔駙馬。這才是長公主為什麽對武容姊妹不假辭色,眼裏只有崔思一個女兒的緣故。崔思是長公主和心愛的人生的,而武容姊妹的生母,是長公主嫌棄厭惡的人。

武容又四處打聽將軍府與朝廷舊事。知道魏博淵源。魏博坐大,朝廷不安。將軍掌兵,朝廷不安。直到將軍遇見長公主,一見鐘情,長公主嫁入將軍府後,二者表面相安無事,內裏波濤暗湧。

即便如此,當年神武將軍不過是個年輕的武婦,有什麽能耐讓長公主下降?所以是皇室有意拉攏,不惜破壞長公主和美的婚姻,這才是長公主對皇帝、太後的怨恨的緣由。因此長公主才張揚跋扈,引得皇帝對長公主、將軍府愈加的忌憚,才有如今的事。皇帝如此忌憚,不是忌憚她一個小姑娘,而是忌憚將軍府。

雖然皇城這座巨大的牢籠是困不住她的。可是被皇帝惦記,實在是一件危險的事。武容此刻總算對京城個人的心思更清楚了些,不禁苦笑:為今之計,唯有萬事謹慎為上。

這時,沈青禾來了,武容冷不丁地問:“你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1.柔玄是北魏六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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