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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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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分宜有一大戶,姓衛,她家早些年做商賈買賣,掙得銀錢之後添置了些田地,如今便專靠收租子過活。因她樂善好施,待佃戶又寬容,在鄉間博得了個好名聲,人人尊稱一聲“員外”。衛員外家有一子一女,女兒十八歲上,正在跟鄉間的大儒念書,教書先生說她聰穎,明年大比博得個名次不在話下。兒子是家裏的掌上明珠,模樣生得毓秀,行止氣度不像鄉下兒郎,倒像正經的大家閨秀,如今待字閨中,論聰穎,倒比他那個姐姐強上百倍。衛員外年方五十開外,平常無事掛懷,如今倒有一件煩心事,皆是因為她那掌上明珠看上了鄉裏的窮秀才。

窮秀才姓嚴,前年中的秀才,是鄉間論讀書識字唯一拔尖的人物,識得的人都說,以她的學問才華,中狀元是沒問題的。她與衛大娘同年,衛大娘就是衛員外的女兒,行一,便稱“大娘”。因為前段時間衛大娘學業上無所精進,府中西席說,若是能延請天資聰穎的同年與大娘一塊讀書,相互督促,想必能夠事半功倍。鄉間唯有嚴秀才做得一首好文章,年紀又相仿,她家中又貧寒,交不起私塾的束脩,都是在自家的地上寫寫畫畫。如今衛家請她與大娘督促學業,又幫她交束脩,吃住都在衛家,豈不兩便?本是好意,誰知嚴秀才這一來,卻壞了事。

衛大娘是家中獨女,頗有些驕縱習氣,對於娘親請來督促自己學業的同窗,頗有幾分看不上眼。即使嚴秀才雖然家貧,卻人才出眾,相貌堂堂。兩人一起完成先生的作業。嚴秀才的文章,先生挑不出半點錯處來。衛大娘的文章,卻有太多可提升的空間。如此高下立現。

起先,兩人不睦,衛大郎是有所耳聞的。衛大郎就是衛員外家的兒子,因他居長,便稱“大郎”。衛大郎的才學在大娘之上,只因為他生得男兒身,便一意在家中針織刺繡,養德修性。只因為她們家未來的前程全仰仗在大娘身上,於是大郎也在空閑之餘,關註大娘的學業。於是他知道府中來了大娘的同窗,鄉間的秀才,才學在大娘之上,大娘很是不滿。

過了一段時間,聽不見大娘的不滿,卻只能聽到大娘對嚴秀才稱讚不已,兩人好得像同胞姐妹一樣,同行同止,便是有那麽起子小人看不上嚴秀才家境貧寒,被衛大娘知道了,定要斥責一二,恨不得叫這起個有眼無珠的小人不在自己府上才好,虧得嚴秀才開口,才作罷。

衛大郎聽聞,心想,壞了。大娘是個直腸子不懂得轉圜的人,起先讓她不滿,後頭卻教她歡喜成這樣。這位嚴秀才對大娘豈是真心?不過是特意交好,為的在衛府好過罷了。能得大娘這樣喜歡,可見其城府深,手腕又高。衛大郎心中直哆嗦,不知道娘親是個為家中請了個助學的同窗,還是引狼入室。

衛大郎因為家境,容貌,見識都在鄉間眾人之上,時間一長,便以為自己是天底下第一聰明人,沒有什麽是自己不能解決的,自負自傲,知道了家中異常,又憂心大娘蠢笨,有意將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對著大娘勸上一勸,不料話還未說完,平常對他異常尊重的大娘這次連話也沒讓他說完,紅著臉梗著脖子打斷他,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什麽“我本以為大郎你是天下地下的人物,不料也是個有眼無珠的,嚴姊她為人的好,不是我這笨嘴拙舌能夠說得清的,我只知道看不上嚴姊、說嚴姊不好的,都是些天下難得的蠢貨!”,說罷氣呼呼地拂著袖子走了。這樣一來,卻更加激起大郎的好勝心,嚴秀才此人,他便更要見上一見了。

按我朝的規矩,男女有別,男眷是不能見外女的。若是有那些大家公子不小心被狂蜂浪蝶看了去,便降了身價,日後必定不能嫁個好人家。分宜是個窮鄉僻壤,民俗不及中原嚴謹,員外家中對大郎一向縱容,不拘他見什麽人。衛大郎又是男中豪傑,自來就不將男女大防放在心上,所以才做得出窺簾的事。

衛大郎有心,自然有機會見嚴秀才一面。衛府雖然頗具規模,卻不及大家府邸涇渭分明,內院與外庭往來也是有的。衛大郎既抱了這樣的心思,果然有一次遠遠地看見嚴秀才走來,身上穿了一身半舊的洗得泛白的袍子,風度翩翩,劍眉星目,面容嚴肅,不茍言笑,身型挺拔,像一顆移動著的小白楊,一晃就轉角不見了。

大郎見了那背影,莫名心中一動。那時正好是暮春時節,院落裏合歡、玉蘭樟樹開得歡,,揚起飄絮,偶有落茵飛飛揚揚最後落在席上。假山亭臺樓閣與紅杏,曲折的回廊,紅色琉璃瓦組成了院落的背景,可是這樣的美景在大郎眼裏沒有一分顏色,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心被那蕭瑟的背影奪了去,平日裏的伶俐心思一分也沒有想起,怔怔地,再也不能想其他。

大郎自見了嚴秀才的背影,魂不守舍,古人說,“君子如玉”,便是如此了,可惜不能搭上話。又吩咐侍從找來秀才做的文章讀,字字錦繡珠璣。不想這樣的窮鄉僻壤,竟然有人憂心朝政享國不遠,又深知民間疾苦。人說“言為心聲”,又說“讀其文,想見其為人”,嚴秀才能做出這樣的文字,人品如何可知了。

大郎又四處打聽,原來嚴秀才的母親很早就過世了,只有一個老父拉扯她長大,她隨了母親的才華,善作文,只是家境確實貧寒,家徒四壁立,自小便靠典賣田產,鄰人周濟和父親繡些繡品度日。

大郎心想:以前我在書中讀到,齊國的“君王後”本是莒國典史的兒子,碰巧慧眼識英雄,認出了在他家庸耕的齊國逃亡的太子是個人才,與她私奔。之後齊國覆國,他便成為齊國王後,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如今眼下嚴秀才就是這樣的人,當今之世,正是讀書用武之地,她人品學識高標,日後必有出頭一日,趁她如今還未發達,趕緊示好,晚了,她定然看不上我這樣的鄉下兒郎。大郎打定主意,春心萌動,對嚴秀才心生愛慕,只苦於見不上面,說不上話,沒處可訴他一片相思之苦。

正在衛大郎愁苦自己滿腔相思不為人知的時候得到消息:嚴秀才父親病逝,嚴秀才已經趕著回家辦喪事了。聽說,大比在即,嚴秀才已經打點好包袱,在衛員外家的事情業已經處理妥當,不會再來了。等喪事一過,她父親入土為安,她便要進京趕考,立誓不考中絕不回鄉。

衛大郎一聽,急了:這可怎麽辦?我什麽都沒說,她就要走了。事急從權,衛大郎決定夜奔。

衛員外頭好疼:為什麽她養在深閨的大家公子,能夠做得出夜奔這種醜事?得趕緊派家丁抓他回來,若是嚴家那個窮鬼膽敢壞她兒子的名節,便是隨便死在哪裏,又有誰來收她的屍骨?衛員外陰森森地想。

這廂嚴秀才籌備父親的喪事,人已經入土為安,明日她便要收拾包袱離開此地去京城了。嚴秀才坐在茅屋外圍欄裏,細細思索往事。

她自出生起,母親便得了癆癥而死,只餘父親一人。父親為人好強,她自懂事起便知道要為父親爭氣,自她顯示了如母親一般的讀書才華後,父親就更高興了。可惜,高興之外,也愁。愁鍋中無米,愁才華無用武之地,畢竟讀書是富貴人家的事。嚴父看著牙牙學語的女兒,如此才華,如此天賦,不忍心讓她如自己一般,終生埋沒在鄉間。

然後,嚴秀才就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日漸操勞,咳嗽不止,接的繡活繡得眼睛要瞎了,只為了貼補家用,為了嚴秀才能多吃一塊肉,多買一本書。嚴家沒有產業,僅靠親族和鄰人的接濟度日不是辦法,嚴秀才趕著去幫忙做家務,卻被嚴父暴打一頓:“我若是不求你讀書上進,何用這樣辛苦?”最後父女兩抱頭痛哭起來。嚴秀才除了靠科舉出人頭地,還有什麽出路呢?

自古寡夫門前是非多,嚴父年輕時相貌是鄉間數一數二的,年紀輕輕就守寡,正是浪蕩子欺淩的對象。孤女寡夫,少不得打落牙齒和血吞。其中辛酸委屈,不可一一述說。

好在去年她中了秀才,縣裏饋贈了些米油,足以度日。眼看她就要出人頭地,能讓父親過上朝廷誥命的好日子,父親卻在節骨眼上病了,不久便撒手人寰。嚴秀才心中怨望:若不是這些年的操勞,父親這麽年輕,怎麽會早早地就走了?

是夜,月光熹微,嚴秀才回憶往事,不禁悲從中來,卻在眼角餘光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莫非是賊?哪個賊沒眼見來偷她家?斷喝道:“是誰?”她雖然只是一介文弱書生,卻從來不怕什麽。

那人畏畏縮縮地往前走來,在月光下一看,卻是個清秀男子。衣著比鄉間兒郎要富貴些,面容白皙,手指纖細,身型如弱柳扶風,不是面黃肌瘦的流民,也不是慣常勞作的莊稼漢,一看就是一個不事生產的公子哥。男子神情怯怯,眼裏卻直直地望著她,帶著忐忑不安與期望,顯然是來找她的,可是在她的記憶中卻不曾認得這樣的公子哥?“你是?”嚴秀才皺眉問道。

不近看不知道,嚴秀才五官端正,眼神冷冽,眉宇間隱隱有一股正氣,正是他心目中的好女郎。來人正是衛家大郎。大郎見嚴秀才不識得他,強笑著解釋道:“你不識得我,我卻識得你。你姓嚴,分宜人氏,前年中了秀才是也不是?”大郎見嚴秀才不搭理他,繼續道,“我是衛員外家的兒郎,衛家大娘是我的姐姐,你叫我大郎就好了。”“姐姐”是南方的稱謂,北方稱“姊姊”。

“何事?”

“我聽聞你父親過世了,你不要傷心。你不日就要離鄉進京了,我特意來,陪你……”衛大郎畢竟是未出嫁的兒郎,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面紅耳赤,聲音如蚊鳴。

嚴秀才一看便知,這是年少不知事的兒郎來夜奔的,不禁好笑。想必是這富家子弟平日裏茶話本子看多了,什麽不學好,卻學紅拂夜奔!世上有幾個李靖?有幾個紅拂?嚴秀才不願生事,拒絕道:“公子夜宿民宅,不符禮儀,且對公子名節有礙。某非輕狂之人,不敢有損公子名節。”

衛大郎不料嚴秀才竟然直接拒絕了,不給他留一絲餘地,心中疑惑,潛意識不敢相信為什麽像嚴秀才窮這樣,有男人送上門來,她竟然不要?不甘心地說:“我是知道你的,何必講究世間俗禮?”

“某不敢。”嚴秀才不讓步。

“你有青雲之志,奈何世道艱難。我慕娘子高義,願自薦枕席,娘子可能給我一個服侍的機會?”衛大郎索性放開來,諄諄誘導。

“公子請回。”嚴秀才不改初衷。

“你若是顧慮我母家,大可放心。姐姐最是欣賞你的才學,母親也在平日裏說過,以你的才華,高中是指日可待的事,對你斷不會有一份不滿意的地方。我……”到底羞澀,說,“我來到你們家以後,必會操持家務,貼補家用,好教你安心備考。”

“不敢當,父孝在身,不敢言嫁娶之事。”嚴秀才推脫道。

“那,我們先定親也是可以的。”衛大郎說,“定了親,也好幫襯幫襯。”嚴秀才家已經揭不開鍋了,衛大郎來之前也所耳聞。他知道以嚴秀才的為人性情,說家用幫襯這些太傷她女人的顏面,是以說這些話的時候用了十二分的好顏色,唯恐傷了對方的自尊。他為人誠懇,都是能被人知道的。

“學業未成,不敢言嫁娶之事。”嚴秀才始終面若寒冰。

話說到這份上,已經被拒絕了四五次,衛大郎便是再有膽識,再是男中豪傑,也畢竟是個男人,臉上掛不住,知道對方不領情,自己這次夜奔算是不成了,只是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麽像自己這樣的好男人竟然會被拒絕,最後問:“我是真心知你志向、憐你處境,何拒我之深也?”

“公子出身大富之家,我家貧四壁立,身無長物。不是長久之法。”嚴秀才終於開口說道。

“我不在意,我只在意你。”衛大郎搖頭,楚楚可憐。

“某言盡於此,公子請回。”嚴秀才關上了柴門。

衛大郎在柴門前站了一會兒,忍不住捂住臉嗚嗚嗚地哭了起來,慢慢地往回走去。

不久,夜奔的事被鄰人知道了。鄰人看不過眼,問:“衛員外郎家的少爺願意不要彩禮跟著你,你為什麽拒絕?後生,你,我也是知根知底的。就你的家底想要掙出聘禮錢,恐怕要等下輩子啰。員外家的兒郎多好的人,富養長大的,相貌出挑,知書達理,人又勤快,恪守夫德,鄉裏大家夥兒都知道的。送上門的,能看上你,你卻不要,傻。”

“齊大非偶。”嚴秀才依舊面無表情,冷冷地說,見她不明白,解釋道,“我一無所有,要等我發跡不知何年馬月去了。他只是個普通男人,沒有必要跟著我受苦。”

衛員外家都是世俗之人,反對公子自擇的婚姻,都不看好她的前程。公子只是嬌養的普通男人,時日長久,在極端貧困中必然會心生後悔。不順且怨懟的婚姻要它何用?再說,可惜了好兒郎?世間最不愁少的就是好兒郎。

他一個富人家的兒郎,怎麽懂得貧窮,以及因貧窮而生出的絕望?

鄰人似懂非懂,沈默下來。

嚴秀才知道鄰人會將自己這段話傳出去,算是對此事的一個交待。

第二日臨走前嚴秀才在父親的墳前燒紙,發誓:一定會出人頭地!火光映著她沈默的、決心破釜沈舟的面容。背後是一片黎明前的墨色。

她背著一只小包袱出發了,鄉人看著她獨自遠去的背影,卻發現沒有人知道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此人心如鐵石,就像一把未開封的利刃,寶劍蒙塵,然而一旦出鞘,將無往而不利。

嚴秀才人如其名,名淞,冬天結成冰的水。

武容隨長公主等來到京城,果然便如想象中的一樣,京埠繁華熱鬧非常。武容生性是個喜鬧不靜的性子,她在魏博已經武藝非凡,箭術一流,卻不知天下之大,都有什麽樣的人。唯一不變的是無論走到哪裏,都有無數女子、男子聽聞崔思的文采風流,趕來看她,即使是皇宮也不例外。

武容與崔思住在京城的長公主府邸,大部分時間卻在皇宮各處請安,見一見太後祖父,皇帝姑姑和各位皇女表姐妹。雖然如此,趕著來瞧崔思的宮人卻數不勝數,武容都已經司空見慣了。這不?又來了一個。

許多年以後,武容回想往事,並不會料到她會在那個時候遇見沈青禾。那是一個尋常的午後。武容與崔思一同等待覲見太後,崔思臨時去換衣衫,只留武容一個人靜候。

一名少年匆匆忙忙走過,一不小心撞到武容身上,見到武容時又太過驚訝,差點摔倒,幸得武容機靈,及時扶住才免得他摔倒。

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一身墨綠色宮人打扮,身材小巧,膚色白皙,五官清秀,鼻梁挺拔,雙目炯炯有神,顯得靈氣逼人。

只見少年上下打量她許久,猜到她不是宮裏的人,行禮謝道:“多謝崔小姐。”

這是將她當做了姐姐?她得多榮幸?武容不禁莞爾,打趣道:“你是來找姐姐的?她不在這兒,一會兒就來。”

少年楞住了。不意自己會猜錯,睜大了雙眼,直勾勾地問:“那你是誰?”那神情既無辜又可人憐。

武容但笑不語。

少年開口便知自己問錯了話,不等武容回答,面帶惱怒羞澀,急匆匆地跑掉了。

武容覺得在這沈悶的深宮這少年有趣的性情實在難得,武容本想問他的名字卻沒來得及,少年卻匆忙地跑掉了。過了幾日,便將此事拋在腦後。

武容並不知道: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她此生最愛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分宜是嚴嵩的故鄉,見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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