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伊澤把我藏在那裏，我渴望又擔憂著風澈的到來，在這裏的每一秒都暗無天日。

我曾經是個精靈，如果可以，我希望以我所有的能力來讓他安然度過這次危機，哪怕為此付出我的性命。

有他這樣死心塌地地喜歡過我，即使不能和他廝守，我這一生都不至於落寞。

轉變就在幾個小時前，那些黑暗的角落裏時不時會出現一些悉悉索索的聲音，像是有五六個人在對話，然而每當我盯著那些發出聲音的角落的時候，他們又會靜止，等我轉移視線後再發出響聲。

我描繪不出這具體是什麽聲音，但聽上去讓人十分難受，那種聲音根本不確切，像是圍繞著整個房間，又像是從骨頭裏鉆出來，你根本找不到它的源頭，也不知道它終止的地方在哪裏，只需要五分鐘就能讓我覺得骨頭都開始發癢發麻，從後背慢慢延伸到後腦。

我終於受不了這種讓人覺得快要瘋掉的恐懼感，我決定找出它究竟出現在哪裏，伊澤根本沒有鎖門，他是確信我找不到出口，我伸長了雙手碰到墻壁，再沿著墻壁摸索著找到門走出去。

我想起曾經我和風澈一起去過游樂場裏的鬼屋，我被嚇得半死，他主動牽住我的手，我還撲到了他的身上，那時候他的手就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安撫我，明明是個沒有體溫的血族，卻讓我感到了久違的溫暖。

黑暗中，想到這一幕，也會不自覺地笑彎了嘴角。

在完全黑暗的地方，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都似乎被無限拉長，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離開那個房間後，聲音也隨之消失。

有什麽……東西，在那些我看不見的地方窺探著我，它們甚至不會離我非常遠。

伊澤只是偶爾出現，然而他每次出現都會帶來風澈的消息，我聽得心驚膽戰，這意味著風澈的身邊也有著什麽在窺探他的一舉一動。

六百年，伊澤在等待我的重生，等待風澈把我找到，等待他以釋放作為告知風澈真相的條件，也等待著，屬於他自己的涅槃。

這個吸血鬼，遠比我們能想到的任何人更恐怖。

伊澤他不同於任何一個吸血鬼，他不喜歡絕對的黑暗，他每次出現的時候都會點一支蠟燭，只有在那個時候我才能看到一些事物，就算這樣我所知道的也只不過是我的周圍全是大塊石頭堆積出的一個個石室，這些石室甚至連墻壁都是凹凸不平的，也許是什麽逃生路線，我有個很大膽的猜想，這或許是從好幾塊巨大石頭中鑿出的通道，對人類來說很困難，然而對吸血鬼來說，可能只是小菜一碟，而伊澤既然會選擇這個地方，就是確信風澈他找不到，或者說短時間內找不到，那麽，這裏會是哪裏？

伊澤碧綠色的眼神有些陰暗怨毒，自從被關到這裏之後，他每次出現都是一副自信高傲的神態，他應該遇到了什麽麻煩。

“我還真是小看了他。”伊澤冷笑著說：“六百年讓他成長不少，他讓我損失了很多朋友。”

他盯著我，眼神越來越詭異，那種眼神像冰冷的毒蛇一樣蔓延到我的全身，我感覺自己的後背落下了一滴冷汗。

“向小姐，你要不要認識一下我的朋友們呢？”

他忽然笑了起來，笑聲在幽暗的石室中飄蕩，明明沒有回聲，我卻覺得那陰冷的笑聲一遍一遍地跑進腦子裏，腐蝕著我緊繃的神經。

……

這個世界上，有種傳說中的生物確實存在，他們隱藏在黑暗中，膚蒼白有獠牙，多有俊美動人的外貌，以此迷惑世人，飲其鮮血為生。而有少數異類，同樣吸食人血，同樣不見陽光，可他們沒有思想沒有智慧，他們只知道不斷地進食，不斷地殺戮，戰鬥力極高，但他們相貌醜陋壽命極短，他們被列為最低等的血族，在早期戰爭中所剩無幾，偶爾一兩個也是被高等血族豢養當作捕獵爭鬥的武器，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會輕易暴露出這類低等吸血鬼的存在，因為這是血族之王明令禁止的——嚴禁豢養的一類血族。

我所見的，在這石室中被鎖鏈束縛住的，卻有幾百只這樣的吸血鬼。

越來越接近，我也慢慢聞到了空氣裏腥臭的血的味道，濃厚地令人作嘔。

這是我這一生所見的，最可怖的情景。

數只失去理智的吸血鬼圍著啃食一個人類，它們咬開人類的肚子和脖頸，像是餓慘了的野獸一樣進食，它們用尖利的指甲抓開“食物”的血肉，舔食啃咬著。那些才死去的人們，被血模糊的臉上還帶著死前見過恐怖地獄的表情，猙獰著長大嘴和瞳孔，有些腹部被挖空，肚子裏盛滿了血液，而它們圍其身周，爭搶著去飲這“容器”中的血液。

我慘叫出聲，不斷後退，可伊澤抓著我的一只胳膊阻止我要逃跑的腳步，我發狠地去甩開，可他力大無窮，只有手腕被拽得生疼，我完全掙不脫。

那些被我驚動的怪物們都停止了進食，他們同時擡起頭看著我，然後朝我示威般呲牙，鮮血順著它們的牙尖，滴落到黑色的地板上，然後被吸收一樣消失不見。

那些詭異的“沙沙”聲，我毛骨悚然地想起，或許就是這些怪物在暗處觀察我時的低語……

伊澤很愉悅地說：“從前的你可不是這樣的呢，它們忌憚你的血和元靈，你怕什麽？”

他從很早開始就養著這麽一群怪物，我顫抖著，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這裏確實溫度很低，我渾身上下冷得要命。

伊澤毫無疑問樂衷於看到我畏懼的神情，他現在的心情非常好，碧綠的瞳孔裏閃著光，他不知從哪裏拿出了一個針管，抓著我的手腕直接紮進了血管裏，抽了一大管，血流進了血袋被他封了起來。

沒有消毒，沒有止血棉，我也不敢用手去碰。

“你看看那些毫無反抗能力的人類，絕對的力量面前他們只有被吃掉的命運，你空有自然的能力，卻想要做個弱小的人，我真是搞不懂你。”

我仍在心悸，這時候還是忍不住反駁，“人類生生不息，創造力無窮，你目光短淺，當然不懂人類在自然面前有多大的能力，這能力足以讓火靈放棄所有去探索體會。”

“體會怎麽愛上風澈？”伊澤不屑地嗤笑，他用食指碰了碰針尖，手指瞬間起了白霧，他“噝——”了聲，像是想起了什麽一樣地冷笑著看著我，眼神裏全是怨毒的殺意。

“向小姐，如果不是只有你才能作為殺了風先生的武器，我真不該把最大的危險留下來。”

如果我的存在會威脅到風澈的生命安全，我反倒希望伊澤能夠殺了我，只是我不可能就這麽輕易地自殺，如果他真的找到方法能讓我們兩個在一起，那我真是死都沒地方哭去。

我雖然擔心風澈，可我更願意去相信他。我再不會懷疑他、懷疑自己。

剛才那一幕還沒讓我緩過神來，伊澤就把我重新帶回了那間石室，自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我躺在地上，拿外套蓋在身上，被抽了很多血，這時候有些暈，我卻怎麽都睡不著，完全靜下來的時候，腦袋裏全是那些可怖的嗜血怪物。

“嘀嗒——嘀嗒——”

我迅速翻身坐起，警惕地看著聲音發出的方向，即使一片黑暗，我什麽也看不清。

“不要害怕，這只是水滴聲。”

前方突然出現一個稚嫩的小女孩的聲音，我扯緊自己的外套，問道：“誰？”

“不過是幾個世紀沒見，你還就真的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啦？”

我聽見了打火機被擦響的聲音，不遠處亮起了燭火，我這才看見，一個白人小女孩穿著套洋裝正小心翼翼地捧著燭臺，生怕燭油灑出來燙到她。

她把燭火放在地上，解脫般離那火源離得遠遠的。

她轉過頭看向我，鄙夷的表情非常明顯，“即使是轉世，怕黑的時候也控制不了火來照明了？”

這是個漂亮得有些精致的小女孩，眼睛很大鼻子很挺，頭發長長的，又黑又亮，她的皮膚很白，卻不是血族那樣的蒼白，是一種非常水潤的白，她的聲音也軟軟的，看上去就是一個漂亮的洋娃娃。

我再次問：“你是誰？”

“真的不記得我了？雖然我把你騙到了歐洲，和你吵了一架，然後幾百年不理你，但是我還是你的好朋友呀，你怎麽可以不記得我呢？”說完，她嘟起了嘴唇，有些傷心的樣子。

我默默嘆了口氣，自從遇到了風澈，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現在聽起來真的已經不覺得那麽匪夷所思了，“……如果真是你說的這樣，不記得你好像也不是什麽罪大惡極的事。”

那小女孩突然瞪大了眼睛，“你忘了我這個陪了你那麽久的朋友，居然還一點都不覺得愧疚！？”

我說：“所以你到底是誰？”

“水靈啊。你的朋友！”

我：“……那麽金木土靈呢？”

“我怎麽知道，我已經有幾千年沒有見到他們啦！”

“……”原來真的有。

瘋子

“雖然你已經弱得我一只手指頭就可以把你給碾死，但我對於把你騙到歐洲這件事還是有些抱歉的，所以你瞞著我放棄元靈的事情我就既往不咎啦。況且我們還是朋友，我當然應該幫你！”

“你能救我出去？”

“當然不可以啦！”

“……”

“嗳你別不理我呀。”

“……”

“本來帶你出去也沒問題，但是這裏有魔法的封印，我一個人倒是可以借著水流來去自如，帶上你就不行啦。你也知道嘛，我們倆相生相克。”

“……那你還說什麽要幫我！”

“我這不是怕你被那個吸血鬼嚇得害怕，來陪你聊天嘛——”

“……”

“嗳你怎麽又不理我啦！火靈！”

綜上所訴，可以得出的結論是，這個外貌只是個十歲不到實際年齡不知道幾千幾百歲的精靈小姐其實是個話癆。

然而她的出現無疑給了我此刻最大的安慰，在完全黑暗且知道周圍全是嗜血怪物的情況下，至少還有個強大的精靈可以給我安全感，我對她總有莫名的親切，我相信這個女孩子說的我們曾經是夥伴的話。

而水靈帶給我的最好的消息，則是風澈找到了我，未免打草驚蛇，讓最擅隱蔽的她先來陪我，他馬上就會救我出去。

我安心下來。

水靈和我說起了，她和風澈認識的過程。

在我所不知道的，他一個人等待和尋找火靈的年月裏，也曾不死心地去過許多地方，水靈愛滿世界游蕩，在太平洋數不盡的其中某個小島上遇上風澈，真該用緣分兩個字來形容。

他以為那是我，哦不，應該說是火靈。

“那個小島四面環海風景秀美，我想在那裏多呆幾年，風澈是在我登島的第二年來的，起初我對一個可以走在陽光下的吸血鬼很好奇，在感覺出他的身上有你的火元靈之後，我是想殺了他的。後來知道你是自願離開，我每百年會去看他一次，看他有沒有找到你。”

她瞇了瞇眼，天真無邪的一張臉偏偏有著一雙靈動和狡黠的眼睛，“果然，有著和你呼應的元靈，是比我更容易找到你啊——”

精靈氣息純正，元素之主更是如此，我不知道風澈是抱著多大的希望來求證又是懷著多大的失望離開，從水靈的只言片語裏，我只能知道他外表光鮮內心卻頹唐不安。

我一定要出去，我還沒有告訴風澈我的心意——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我愛他愛得磐石無轉移呢。

雖然有點肉麻，也不知道風澈中國詩詞學得怎麽樣，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但想到要對他說這樣的情話，我就……充滿了期待。

伊澤隔了很久才出現，在感覺到他之前水靈就提前隱遁了，她用數千年的時光來玩樂，不似火靈那樣善戰，伊澤這樣的血族她素來敬而遠之。看得出他這次心情格外地好，總透著幽暗陰冷的碧色瞳孔閃爍著名為嗜血的光芒。

他勾著嘴角笑，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向小姐，戰爭終於打響了。”

我冷眼看著他，養了這麽多怪物，居心不可謂不陰險，這樣的人，他絕對不可能成為王者。

水善隱蔽防禦，水靈在我身上不知道施了什麽術法，我個人什麽感覺都沒有，可是據她說，關鍵時候能夠幫到我，她也沒提能不能保命，只是精靈之主的術法，想來應該不會差勁到哪裏去，盡管水靈看上去不太靠譜的樣子。

被關得太久，沒有洗過澡洗過頭發，更沒有好好地睡一覺，加上我還吐了一場，整個人消瘦了不少，我還總覺得自己身上是不是有餿了一樣的臭味。就這樣，我被伊澤蒙了眼帶了出去。

黑夜和墓地，我被他拽著走在漫長的石墻中，耳邊怪物的嘶吼聲隱隱傳來，那是他們對即將到來的血戰激動難耐的表示，他們可以脫離鎖鏈，去外面撕咬任何人。

我無比平靜，我本該對伊澤恨之入骨，這個時候卻想起了一件看上去和此刻完全不相關的事來。

“之前Cecile把我帶去見你之後，我就向風澈找借口趕走了她，我再沒見過她。”

我的感覺很敏銳，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伊澤的腳步頓了頓，然後是他輕松的語氣，“Cecile是個忠誠的人，她臥底那麽多年，終於找到了把你綁出來見我的時刻。”

“那次我被她綁走，在知道了我其實是轉世的火靈之後，她的反應比我還大，我那時候什麽都不願意去想，現在回憶起來，倒覺得有一種可能。”

伊澤不答，我自顧自說著：“歲月真是漫長又孤寂，風澈等了我那麽多年，Cecile又何嘗不是在等一個被關押著的不見天日的愛人？而且，她明知你在哪在被仇恨一日一日地鞭笞自己的內心卻不能來救你，她的痛苦，不會比你少。”

伊澤的笑聲從我耳邊傳來，“用自己的生命去等待另一個不會回頭的人，她和你的風澈，在我眼中，都是白癡。”

不知道為什麽，我也冷笑了一聲，“我見過她之前的樣子，我敢斷定，她六百年沒有笑過，沒有和別人交流過，自己吞噬著過往的回憶，也就是，和你的一點一滴。”我聽見自己的咄咄逼人，“那麽，你有沒有給過她，可以稱之為‘美好’的回憶呢？還是從頭到尾都只是虛與委蛇的敷衍？”

伊澤還是笑，笑得無比冷漠，“風澈註定會失敗，這都是拜你口中的‘美好’所賜，你認為我會因為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對她感到愧疚？然後就此發現世界是多麽可愛？我該放棄一切和那個白癡離開？向小姐，你果然是個寫童話故事的人，我等了六百年，就是為了那個永恒的王位，不但如此，我還會一步一步吞噬人類社會，讓所有人成為我的奴隸。和這個比起來，Cecile的忠心，真是不值一提。”

走了幾步之後，他又用不屑的口吻說道：“更何況，她早已向我請命，到時候拉著風澈一同死在你的血液下的，就是她。”

我擡起頭，覺得荒唐，覺得不可思議。

Cecile的打算，伊澤顯然還不理解。這個被權勢和仇恨迷住了雙眼的男人，他不知道，有一個女人要用她自己的方式來轉移他六百年的憤怒，她要讓他的憤怒變成對她永恒的思念和愧疚。

兩個瘋子，兩個傻子。

被蒙著雙眼，我看不到前路，我無法預知即將到來的事情，我也不能確定風澈是否能安然無恙地度過這次危機。

為了他，我不信神佛。我曾是個精靈，倘若要祈禱，我祈求自然，祈求萬物，我最心愛的愛人，我希望他平安。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刺骨的風撲面而來，我們顯然是走到了露天下，隨後我被推進一個巨大的水池中。

我輕微懼水，撲騰了好久才踩到水底，站穩了之後才發覺這水只到我胸口，我發著抖，又害怕又冷，想要摘掉蒙著我眼睛的布條。

在適應了一會光明之後，我才發現自己被扔在一個巨大的金屬水池裏，池邊上全趴著虎視眈眈的那些怪物，他們瞪著銅鈴大的貪婪的眼，醜陋的面龐上掛著古怪的笑容，尖利的獠牙滴下透明粘稠的唾液……他們一個個都渴望屬於火靈的力量，卻又懼怕這最純凈的力量。

而我，毫無反抗能力的人類，在這中間就像是個孤立無援的小醜，被他們驅趕著圍在中間，任他們打量著考慮如何被分食。

伊澤站在百米外的石臺上，他勾著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唇紅如血，及肩的頭發被風吹起，同樣翻飛的還有他的衣角，他戴著純黑的手套，踏著厚重的皮靴，一張邪氣十足的臉看上去詭譎異常。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觀察我所在的這個地方，這個金屬水池估計也有一個籃球場那麽大，黑暗裏待了很久我覺得自己的視力有些提高，可以看到水池邊上有細小的縫隙，除了這個，我再看不出別的什麽來。

突然間，伊澤原本不可一世的笑變得冷漠而極具殺意，我頓了頓，明明周圍什麽都沒有，我還是感覺到，他來了。

我瞇眼看向朝北那個方向。

真的是太久太久沒有見到他了，久到像是過了一生，他站在那裏，穿著樣式古老的黑色長袍，長身玉立，他藍色清澈的眼睛透過夜色定定地看著我，高挺的鼻梁下，他給了我一個安撫的笑容，溫柔而堅定。我印象裏的他，溫柔如陽光，可他站在連月色都隱藏起來的夜空下，我才真正意識到，他是黑暗中絕對的王，神秘優雅，又掩不住他狠決淩厲那一面。

按照約定，風澈必須獨自前來。

我的心跳得飛快，甚至沒有註意到水池中彌散開來一絲血液，紅色迅速被水沖散，消失不見，周圍的怪物紛紛畏懼似得後退一步。

“風澈。血族之王，你終於來了。”伊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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