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夫人姓梅，姓名已經不可考，史書上也不過留下嬪妃梅氏善舞的記錄，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女人為著自己的國家做了什麽。

不能保護妻女的男人，幾乎不能稱之為男人，可是面對壓境的狀況，就算是皇帝又能怎麽樣？

甚至，皇帝還不如普通男人。哪怕是販夫走卒，在遇到有好色之徒企圖沾染自己女人時，還可以怒發沖冠，但是皇帝，在那個時候，聽到這種荒唐可笑的要求，除了屈服，便無其它。

梅夫人不是什麽高門大戶出聲，她只是個小私塾先生的女兒，因為貌美以及善歌舞聞名，被私服的高宗皇帝遇到，於是便入宮承歡。因著說為人頗為清高自傲，皇帝愛之頗甚，於是便賜梅為號，建了一座梅園給她，世人因此也都稱她為梅花夫人。

這樣的女人，自然是不願意委身蠻夷的，可是城外六十萬大軍枕戈待旦，哪裏榮得了她任性？於是，便被洗幹凈送去了。

所有人都知道，是他們虧欠了這個女人，可是誰也不敢提這句話。那次侍寢之後，無論皇帝也好，其他人也好，大家都選擇性的忽略了這件事，她從寵妃變成了皇宮中不可提的人，梅苑也莫名其妙的成了堪比冷宮的存在，皇帝再也不踏足於此。

三月之後，梅妃被診有孕。不知道是幸或者不幸，因著皇帝不敢看跟她有關的任何回報，於是這事竟然被忽略了過去，等著皇帝知道，便已經有了七個月的身孕。

打胎已經無法，要真賜死這個女人，卻也太過無情，就在這麽猶豫中，孩子降生了。

是個女兒。

所有人松了口氣，如果是個太子的話，恐怕母子倆都留不了。

不過，皇帝仍然不願意踏足梅苑，不敢見梅花夫人，更不敢去見那新生兒。

那天晚上的恥辱，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國家的強盛，大多數人都會忘記，他也原也想用這種方式抹去心頭的疼痛，可是孩子的存在，將著一切都定格在了那天。

他與梅妃，始終是回不去了。

孩子出生後三個月，梅妃便死了。不知道是被秘密處決，還是因為心灰意冷自盡，官方給出的答案是因為產後虛弱，真相便只有當事人知道了。

當時，那個女嬰還很小，熙貴妃因為跟梅夫人是同鄉，心生憐憫便將女嬰報過去餵養，而她的大兒子，便是後來當了皇帝的七皇子。

“我想，父皇當初應該是知道昭陽公主身份的，畢竟昭陽與著其他的公主大不相同，況且宮裏頭向來不存在秘密，梅妃的事情那麽多人知道。”趙瑾雙手交握的坐在那裏分析道，眼中是一片木然。

掩耳盜鈴的事情，宮裏頭發生的又不是一次兩次了。

昭陽公主的樣貌五官都比其他人深邃，性格也是活潑好動的，完全瞞不了人。明顯有胡人血統。所以當初兩人嬉戲時，未必把那虛無的兄妹名頭當回事，可隨著年紀的長大，等真正論及婚嫁時，他們才知道這個鴻溝是如何的難以逾越。

皇室當年為了掩蓋醜聞扼殺了梅妃，那麽如今，為了掩蓋兄妹相奸的事實，便能抹殺掉昭陽公主。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昭陽公主並非皇帝的女兒，她與七皇子不是兄妹，他們也不能在一起。

於是，還是皇子的七皇子只能另娶，而昭陽公主只能待嫁。

“熙和十六年，突厥曾經來求和親，適齡的公主只有昭陽公主一人，昭陽公主險些和親。”趙瑾平靜的說，“後來因為熙貴妃的阻止而沒有成功，但是具體是因為什麽原因，誰也不知道。”

“那，再後來便是，”木婉晴接口道一半，停了下來。

再接下來便是昭陽公主下嫁給徐家，當時一時風光無兩，但是很快，隨著徐家老爺子過世，徐家被清算。但是因著有公主在，也沒有動徐家的爵位，徐家公子仍然保持著原有的尊榮。但是不久公主產子後身故，因著徐家大不敬，被落了爵位。

後來，便是徐梓卿在著皇帝下受萬眾矚目的長大了。

原來只覺得徐父對著兒子的態度不像是父子而是仇人，現在想起來，卻忽然明白為何徐家要這麽對待這個嫡子了。

他未必會知道徐梓卿不是他的兒子，但他一定知道，公主的目光從來都不曾落到他身上。

情難自禁，當年的徐家公子只是被擋了擋箭牌，皇帝跟著公主還一直保持著暧昧的關系。不管徐家公子與公主是否有夫妻之情，他都未必受得了皇帝與公主之間那暧昧的關系。

只不過，當時世人都以為是徐家不忿害死了公主，可如今木婉晴才領略道，兇手竟然是皇帝。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那麽柔情蜜意的過往，他果真能下得去手？

何況，木婉晴握緊了手，徐梓卿的死，似乎也跟著皇帝脫不了關系。

她當時都起疑過，徐梓卿與父親在西域那般兇險，都能安然無恙，為何眼看就要到家門了，卻遭到忽然襲擊？

容若說是命，可是木婉晴向來不信命。

皇帝懺悔說他沒有故意害死昭陽公主，那換句話就是說，他是無意害死昭陽公主的。

按照趙瑾說的，當初梅妃侍寢的事情宮內知道的人不少，那麽當初知道昭陽公主非皇帝所生的人應該很多，可是為什麽他又說，知道的人不多呢？

“因為大部分人都被除掉了。”聽著木婉晴這麽問，趙瑾淡淡的回答道。

木婉晴一楞，然後也是了解了。

無論梅妃的事情，還是昭陽公主的事情，對於皇家來說都是不體面的，所以當事者除掉，其他人也要封口。

所以，這樣幾十年過去了，知道的人不多，甚至許多人對昭陽公主的印象都發生了扭曲，覺得那似乎是一位柔弱的需要人呵護的公主。

可是，看著她以前跟皇帝打打鬧鬧的樣子，昭陽公主的脾氣可絕對算不上柔弱。

春華殿應該就是她之前居住的地方，因為不能將鳳儀宮送給她，所以便又在鳳儀宮旁邊修了這麽棟院子，從著他們的對話來看，公主是在這裏住到了出嫁的。

木婉晴不知道為什麽皇帝要殺掉公主，應該不是他親自授意，但是卻也不難猜，動手的人不是太後，便是皇後。

其他人，不能，也不敢。

想到徐梓卿小時候一個人坐在樹下哭的樣子，以及成長過程中始終伴隨著他的那種孤寂感，木婉晴忽然意識到，或許皇後待他，也並非世人皆知的那般好。

皇後未必不知道皇帝與昭陽公主的事情，皇帝對於徐梓卿的維護也太過，眼明人也猜得出來。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公主的事情？”木婉晴想了想問趙瑾，按照時間來算，公主過世時，他應該還是極小的小孩子。

“我，”趙瑾張了張嘴，看著她的眼睛，並沒有隱瞞，“我曾經無意中聽過，聽過母後在背後罵過……”

趙瑾曾經聽過自己那一直以溫柔嫻雅著稱的母親，在背地裏是如何對另外一個人咬牙切齒，像是潑婦一樣破口大罵的。而且被她咒罵的，還是一個死了許久的女人。母親的面容讓他覺得很可怕，而他為了保護被她咒罵的那個女人的兒子，也為了保障母親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就刻意的裝作沒有聽到過。

他以前並不明白，母親的那種痛恨是來自於哪裏。她每次對待徐梓卿，親近卻仍然帶著種說不出的違和感，趙瑾在幼年時曾經疑惑過，但是也下意識的視而不見。

如今，他卻知道了一切的秘密，竟然都源於此。

沒有哪個女人，能夠一直替著自己的丈夫養一個私生子，尤其是她的丈夫對待那個私生子比對待自己的兒子還要好。

趙瑾苦笑著，這麽多年，他一直跟徐梓卿形影不離，他以為自己是在保護著徐梓卿，可是現在想起來，母親當初這樣的授意，卻是讓他在利用徐梓卿吧。

他曾經以為的好兄弟，他心裏頭當做弟弟一樣保護疼愛的人，到最後竟然是他同父異母的親弟弟？他曾經無比尊敬的母親，其實或許並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樣，是一個溫柔無暇，郁郁而終的好女人。

昭陽公主的死有疑團，母親的死有疑團，徐梓卿的死也有疑團，趙瑾不知道，自己身邊究竟還有那個人，是有著正常的生老病死的？

自己的父親，趙瑾打了個寒顫，想著自己已經跟他撕破臉作對的，在這個國家最至高無上的男人，一時不知道要用什麽樣的面孔去面對他。

幼年，他是崇拜他的，渴望得到他的讚賞與表揚。後來，他對他變成了容忍，小心的收起自己的爪牙，偽裝成一只無害的貓咪，祈求他的巨爪能夠饒過自己。到最後，卻是忍無可忍之下的針鋒相對，步步為營，調動著民間與朝堂上的能量，不動聲色的與他對抗著。

但是，趙瑾從來沒有像是現在這一刻這般厭惡他。

他看到了父親年輕時，或者說年幼時的樣子。他從沒有那麽靠近過他的另一面，也是第一次認識到，自己所畏懼的人，曾經也有過如自己現在一般軟弱無助的年齡，也有著掙紮與痛苦。

可是，看著那樣的他，便更覺得現在的他的可怕。看著他現在的冷酷決絕，想著那隱藏在王座之下的屍體，趙瑾就忽然怕了起來。

一個人，究竟要割舍掉多少自己，才能走到那至高無上的位置？

趙瑾忽然怕了起來，他夢然的擡起頭來看著木婉晴，他非常怕自己有一天，也會變得跟父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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