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柒]

摘星樓仍在落雨。銀湖水漫金山，已看不出何處是湖，何處是岸。拴在碼頭的烏篷船如幽靈一般在水面上飄蕩，巷中隱約可辨幾處火光，但大多人家都已陷入夢鄉。

摘星樓樓頂仍是燈火通明，陸沁被小雨一涼，酒醒了幾分，躡手躡腳摸進頂樓，照例看見堆積如山的書與信箋，原先準備了一肚子話，卻在看見人的那一剎那吞回了肚子裏。

陸衍伏在案上，竟然就這麽睡著了。

不似陸沁一雙顧盼生姿的桃花眼，陸衍眉目隨母，淩厲得很，睜眼的時候天生幾分疏離，鮮少見他如此脆弱不設防的模樣。

陸沁心中忽地閃過一絲不忍。他大哥也才而立之年，要打理偌大一個摘星樓，還要賺錢給他揮霍，就因為他鬧得滿城風雨，最後連老婆也打了水漂，孤家寡人，這麽寒夜裏也沒個人照顧些許。

他原想回屋給他弄條毯子來，又想起年幼時一次多此一舉，出門便遇到大夫人，那雙如出一轍冷厲的美目就嗤笑著望過來，話更是刀子一樣毫不留情：

“你離他遠些，便是最大的孝悌了。”

正胡思亂想著，桌案上的人倏地動了，陸沁做賊心虛似的想逃，陸衍卻已發問：“陶攸寧進階了？”

“……嗯。”

陸衍坐直身子，嗓音仍有些沙啞，“你根骨不錯，若有他一半努力，進階也並非不可能。”

陸沁吊兒郎當地笑道，“我就算了吧，結個丹都不知花了家裏多少仙草靈藥了。何況得道成仙有什麽意思，我還是願意在這紅塵裏打滾兒。”

陸衍揉了揉眼，不置可否。

他們兄弟倆底子都不錯，但陸衍及冠後便逐漸接過摘星樓的重擔，為俗事所擾，總歸沒什麽功夫潛心修煉。他陸沁一個小雜種，摘星樓給他口飯吃已要感恩戴德，豈敢淩於陸衍之上？

不過這些顧慮沒必要說，說出來太假，矯情得很。

“回去睡吧，看你累得很。”陸沁難得說了句人話，“少賺點銀子不礙事，咱們還是江北首富。”

陸衍嗤他，“站著說話不腰疼。”

趁他現在心情不錯，陸沁決定試探一下，“對了，今日天機門算出鉤蛇之主是鐘萃道‘十大名師’之一白一清，現在在魔界……”

他話還沒說完，陸衍已經答道，“不行。”

“為什麽啊……”陸沁走上去拽著他的袖子耍賴，“我又不是一個人去，青梧道人會帶著我們的！”

陸衍斬釘截鐵，“你去魔界就是不行。”

“為什麽不行？”

“你自己清楚。”

“我清楚什麽清楚？”陸沁酒意上頭，有些口不擇言，“怎麽你有爹有娘，就見不得我也想想我娘？我娘是死了，我回去看看也不行嗎？”

陸衍語氣松下來，“沁沁，魔界太危險，誰也不知道你娘從前結下什麽仇怨未了，你要是有個萬一……”

“我有個萬一豈不更好嗎？你也省心你娘也開心。我本來就是個討人嫌的東西，還不能決定去自個兒去哪兒討嫌嗎？！”

他這話就是在戳陸衍的心窩子，他也知道，但是他就是控制不住要鬧。

果然陸衍臉色一沈，當下將他橫在腿上，啪啪幾掌打在他屁股上，也不說話，就這麽沈默地打了有十來下。

陸沁開始還叫，後來自知失言，漸漸萎靡下去，最後在一片沈默中，這二傻子竟然笑了起來，“哥，我發現其實我就是在撒嬌。”

“……你也知道？！”陸衍給他氣笑了。

“非要說這些混話激你。”陸沁靜靜趴在他腿上，低聲說道，“你說一聲唄。你不嫌我。”

或許是頭朝下的姿勢血往頭沖，陸沁覺得眼眶發漲。

“我不嫌你。”

陸衍讓他坐起來，嘆息一般說道，“你很重要。”

第二天日頭照屁股，陸沁被一陣甜香喚醒。老仆端進來一碗糯湯圓，招呼他來吃，他卻半晌不動。

我的媽呀他昨天都跟陸衍說了些什麽？！

太矯情了！太他媽矯情了！

陸沁臉熱得快要可以煮雞蛋，鳳棲宮的杏子酒後勁兒這麽大？陸衍那老混蛋……

他心裏澀澀的，良心發現覺得有些對不起他哥。

原來陸衍深藏不露啊！要是他在姑娘面前有這麽款款深情，至於形單影只這麽三十年嗎？

他稀裏呼嚕吃完湯圓，難得放晴，準備出門溜達溜達，卻發現腳邁不出去。

方才的那點愧疚消失得幹幹凈凈，他破口大罵，“陸衍！壞蛋！你又關我禁閉！你快放我出去！”

把能傳音的所有人都騷擾個遍，再三請求陶攸寧勸勸他哥放他去魔界，陸沁無聊透頂地躺在床上抖腿，抖著抖著神情迷離，恍惚之間睡了過去——

咦？

他轉了轉腦袋，感覺很神奇。

往下一看，看見一個胖墩墩的身子。

他又到金雀的身子裏了！

原來上次不是做夢，他和他家大鳥的契合度真的挺高的！還可以這樣！

他樂了，陸衍啊陸衍，沒想到你弟還有這本事吧。你關啊，你關得住嗎？於是他嘚瑟地抖抖翅膀，輕巧地從窗戶飛了出去。

雨後的空氣格外清新，他在鏡湖上空轉了一圈，百無聊賴，就想去看看陸衍這家夥在幹嘛。

出乎意料，他竟然不在頂樓，也不在議事廳。

陸沁轉了一圈，突然想到一個地方。

鳳棲宮有溫泉小華清池，摘星樓也有個泡澡的好去處，名為澄心泉，不過泉水是冷的，陸沁不大喜歡，陸衍倒是常去。

陸衍抖抖金雀的小翅膀，偷偷摸摸來到澄心泉，果不其然，大早上的就只有陸衍一人。他得意地停在枝丫上，梳了梳羽毛，心想你不讓我出來，我不還是照樣出來了，哼！

他還沒想好怎麽整他，忽地覺出些許不對。

陸衍接管門中事務後成日伏案處理事務，是以膚色白了許多。然而此時他背對著陸沁，肩背交界之處卻隱隱透出些許紅色來。

陸沁躡手躡腳地靠近些許，恰好一根樹枝探出，橫亙在泉水上方，他隔著自己胖胖的身軀往下看，正好能看見陸衍的頭頂。

這一看不得了，他差點腳下一滑跌下去，連忙閉上兩顆綠豆小眼裝死。

陸衍……陸衍這混蛋在……！

他心慌意亂好一陣，心中的那股子頑劣占了上風，從前他看那什麽圖哪次不是被陸衍打得屁股開花，沒想到這人也有這樣一面……

他睜開眼向下覷，只見陸衍劍眉微蹙，一雙鳳眼半開半闔，手上倒不很急促，只是幅度可以看出……

他還真是，真是長了個大家夥啊……

陸沁看得心裏發燒，想走又有點不舍得走，就這麽幹杵著看。

陸衍平時話少，就連這時候也很沈默，連半點聲響也沒有，頂多只是呼吸聲重些罷了。

看著看著，陸沁愈發好奇起來，他在想誰？

難道是上次西川閣那個王姑娘？不可能，她根本配不上他哥。

他思來想去，難得承認他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只有仙女兒才能配得上了。

他想得出神，完全沒發現身後一條蛇蜿蜒攀上樹枝，一聲不響地在他上空張開了嘴。

陸衍完事了。

陸沁很不自在地抖了抖身子，仿佛被濺到了似的。

他上方那條蛇靜了片刻，繼而悄無聲息地退去。

這事陶攸寧也不好勸，最後還是陸沁好說歹說再三保證自己就跟著青梧道人絕不惹事，把陸衍煩得不行，最後檢查了一遍他乾坤袋裏的各色法器，還是放他去了。

三日後眾人齊聚鳳棲宮，向魔界出發。

沒想到殷世驕也來了，陶攸寧有些意外，“不忙嗎？”

殷世驕擺擺手。其實他沒說，他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驕驕肯定是擔心我們啦！”陸沁一把勾過他的脖子。

殷世驕臉上一紅，青梧道人也在，他要是擔心豈不是相當於懷疑青梧道人的水準，惡狠狠地掐他一記，“擔心的就是你，成日惹是生非。”

魔界是由魔祖開辟而成，是人間的倒影。史上曾有幾次正道大舉圍剿魔道，一度將魔修趕盡殺絕，封鎖魔界。但即便是集眾人之力，仍然無法將魔界徹底毀去。

陰陽相生，有光便有影。很快魔修勢力便故態覆萌，重振旗鼓，因此一直以來正邪俱是相互牽制、此消彼長，無法徹底將一方鏟除。

幾人持魔君批下的通行證來到魔都玄城，城中仿照人間京都，不準禦劍，好在距離宮殿不遠，顧追在城門口等候，接他們去見魔君。

“你怎麽來了？”陶攸寧有些不好意思，“師父還特意讓天機門算了一卦，你來接我們，豈不是告訴魔君是你走漏了消息？”

顧追大笑，“這有什麽好隱瞞的。你們預備說是天機門算出來的？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嘛。”

陶攸寧有些擔心，陸沁見了他卻像見了親人一樣撲上去，掛在他身上安慰陶攸寧道，“不怕不怕，咱們追哥是誰，什麽人敢動他。”

洛庭之見到顧追就一直很警惕，悄悄地握住陶攸寧的手腕。

陶攸寧下意識地安撫道，“第一次來魔界，不怕。”

顧追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真想讓陶攸寧睜開眼睛看看，他家寶貝師弟哪裏有半分怕的樣子。他輕咳一聲，“恭喜你結成元嬰，我沒能參加鳳棲宮慶功宴，該怎麽補償才好？”

陶攸寧笑道，“那就請我們吃炒魔豆吧！”

顧追被他逗笑了，擡手揉了一記他的頭發，真貓腰去巷子裏給大夥兒買了一大包炒魔豆。

作者有話要說：

劇情簡介：青梧道人帶主角小隊前往魔界。

陸衍：你在樹上看風景，背後有條蛇在看你。

陸沁：太恥了！！！這一章太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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