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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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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CG,這個城市裏所有人都已開始過節。街道上“大清倉、大甩賣”的喇叭一聲高過一聲。每個門面都張燈結彩。路上的行人是悠閑的,穿著亮眼的服裝。

我忽然意識到,那天去機場接機竟是聖誕的夜晚。沒有任何人提醒我,所有人都忘記了。是的,來溫州出差的都是CG的中年骨幹,在他們年輕的時候,聖誕還不是一個中國的節日。他們唯一的願望就是在春節前結束這場戰役,拿到豐厚的年終獎,回到妻兒的懷抱。為此,所有的人都貓在這個孤零零的高級賓館裏,隔離塵世,忘我工作。

我自然也不例外。這三天我都在房間裏翻譯各種圖紙和文件,每天平均睡眠不到四個小時。時至今日,百分之八十的圖紙和設計說明都已出來。成卷成卷地堆在我的床上。瀝川的設計任務最重,速度卻最快。當然最後幾張是霽川根據他的草圖重新畫過的,畢竟是兄弟,配合得天衣無縫。甚至於兩人的英文書寫體,都看似出自一人之手。

C城改造的主體建築是座落於西城區山角下的C城大劇院,屬於清漣山莊的主建築之一。也是總投資中耗資最大的建築。江浩天的原設計是開放式的玻璃結構,遠遠看去,像自由女神的頭冠,或者說像一朵怒放的葵花。就連我這個外行一看,都覺得十分醒目亮眼。而瀝川的設計卻是封閉式的鋼結構殼體,很簡單,看不出什麽具體的形狀。有點像顆巨大的鵝卵石,帶著天然的水紋。上面是異常光滑的玻璃表面,淺灰色,像一面鏡子倒映出天上的雲彩。而劇院周圍的一大圈附屬建築,也是類似“小卵石”般的設計,從鳥瞰圖上看,就像一排散落在海灘的鵝卵石,又像銀河中的行星,自然而神秘、典雅而恢弘、與周圍的山水融成一體遙相呼應,體現了他一向倡導的生態、環保和節能理念。我十分喜歡,覺得雖不如江總的設計那麽打眼,卻有一種返樸歸真之趣。

可是,不看好這個“鵝卵石”的大有人在。人們在背後給劇院起了個外號叫“石頭”。吃飯時我聽見幾位設計師悄悄地嘀咕,說瀝川從來不是OMO,為什麽這一次變得這麽後現代?又說招投標辦的負責人謝鶴陽固執而古板,相當不好打交道。他會接受後現代方案嗎?此外,CG最強的競爭對手是迦園國際的首席設計師田小剛,著名的古典園林設計專家。他其實是江浩天的師兄,出道早,名聲大,對江浩天的風格了如指掌。上次廈門工程,他的設計以一票之差輸給了CG,這回鉚足了勁要來報仇,不惜花大價錢偷情報。

標書要求所有的文件必須是中英兩份。直到三十一號的早上,我才完成了手中所有的翻譯。之後,我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檢查、修改、潤色,然後交給江總覆查,再由江總交到繪圖部打印。

交接了手上的工作,終於可以松一口氣。我到餐廳裏好好地吃了碗敲魚湯,薄薄的黃魚片,伴著切成細絲的香菇和火腿,一碗下肚,臉上的汗氣就出來了。我想起了瀝川。瀝川喜歡吃魚,也喜歡喝湯。廣東人的魚片粥他也很喜歡,不知道他嘗過敲魚湯沒有?我跑到廚房去問廚師敲魚湯的作法,才知道要做得好吃非常麻煩。最好一次做一批。管他呢,我拿只筆把食譜記下來,準備帶回北京後好好研究,把它變成我的拿手菜。

可惜瀝川還住在醫院裏。因為霽川怕他的傷口止不住血,又怕感染,硬要他留在醫院裏“觀察”。病房屏蔽一切手機信號,但有專線可以上網。我知道瀝川非常忙,估計像我一樣,一天只睡幾個小時。我給他發過一封簡單的郵件,問他好一點沒有。對於這個問題,他只字不答,回給我的只有三個附件,點開一看,是三張圖紙。這是他來溫州之後對我的一貫態度,公事公辦、止談風月。盡管如此我這顆被冷落的心裏卻有了一絲甜蜜。為了讓我戒煙,他肯跳垃圾箱,我幸福都幸福不過來,還抱怨什麽!

接下來,我美美地睡了一個午覺,五點鐘時,張少華忽然打電話過來:“安妮,晚上資方的新年酒會,你參加一下。你能喝點酒嗎?”

“能啊。”我除了煙癮,還有酒癮、辣椒癮、孜然癮,算得上五毒俱全。瀝川不過是只發現了一樣而己。再說,朱碧瑄的酒量那麽好,作為她的下一任,我不能比她差太多吧。

“你守在王總身邊,他不能喝酒,一滴也不能。盛情難卻的時候,你替他擋一下,行嗎?”

“沒問題。”

“其中有位謝主任,是關鍵人物。他有濃重的溫州口音,王總可能聽不懂。你翻譯的時候小心點。”

我的臉一下就白了。我也聽不懂溫州話,不光我聽不懂。聽說在這裏住了三年的外地人也多半聽不懂。

“他的口音有多重?”

“他畢業於清華大學建築系,你說會有多重?”張少華在那一頭說,“他是行內人,王總的名字他聽說過。”

“行!酒會幾點開始?”

“六點整。我們上午才接到通知。你準備一下。我們這邊就去四個人,江總、王總、我和你。你坐江總的車子,我去醫院接王總。我們在酒店門口見。”

為了配合這次行動,我挽了一個小小的發髻,上面插了一根紫色的木簪,穿了一件白底藍花的旗袍。除了胸之外,我的曲線尚可。那旗袍緊緊地包著我,顯得我瘦骨嶙峋。我想把自己打扮成楚楚動人的林黛玉,好讓那些逼我喝酒的人於心不忍。

坐在江總的車子裏我還在覆習《溫州方言大全》:“了了滯滯”就是“清潔幹凈”;“雲淡風輕”就是“輕佻”;“勿儼三四”就是“不正派”……等等,等等。到了酒店的大門,我發現CG的“頭粒珠兒(溫州話:老大)”——瀝川和張少華已經等在那裏了。

在正式場合瀝川習慣穿純黑的西裝,手拿一根赤色手杖。黑色襯衣、黑白相間的領帶,襯著他那張瘦長的臉、高高的額頭、挺直的鼻梁和倔強的下顎,看上去十分硬派。其實瀝川最吸引我的是他的眼睛。無論外表看上去多麽剛毅冷酷,他的目光非常純凈,不含一絲雜念。在他的眼眸深處,隱藏著一股近乎教徒似的虔誠和深情。

在這次參加競標的設計師中,三十一歲的瀝川最年輕、最知名。他在公共場合是著名的冷面郎君,寡言少語、非常矜持。所以我看見瀝川的時候,他的情緒和表現都已進入到了“公共狀態”。他看見我,眼波微動,迅速恢覆原狀。

“二位沒有久等吧?”江浩天說。

“沒有。”

“王先生的身體好些了嗎?”江浩天上去和瀝川握手。

“已經好了。”

在大廳的接待處,瀝川在眾目睽睽之下幫我脫下大衣,連同自己的風衣一起交給服務員。我有點不自在,覺得在場的很多人會誤會我是瀝川的太太。所以,瀝川每次和人握手,我都不忘記上前解譯:“我是安妮,王先生的翻譯。”畢竟來的人都是業界同行,大家彼此相識。所以,很多人都笑著反問:“王先生中文那麽好,還需要翻譯嗎?”

當然,也有幾個人誤會我是朱碧瑄,握手的時候叫我朱小姐。這回輪到瀝川一個一個地解釋:“這位是謝小姐,我的新任翻譯。”

我們一路寒暄下去,一直走到靠近酒桌的地方,才看見一位六十歲左右的方臉男士,被一群設計師如眾星捧月般圍在當中。江浩天不知什麽時候過來了,向瀝川耳語:“那位就是招標辦的主任謝鶴陽。”

謝鶴陽因為長得一張又黑又方的臉,外號“鞋盒”。當然,沒人敢當面這樣叫他。瀝川拿了一杯水,在旁邊慢慢地喝,見謝鶴陽身邊的人散了幾個,騰出點空位,才帶著我快步而上,自我介紹:“謝主任您好。我是王瀝川,CG的設計師。”

“哦!王先生!”謝鶴陽從容而不失熱情地和他握手,“久聞大名,緣慳一面。”他說的還算是普通話,只是話音裏果然含著濃重的平舌音。瀝川的臉上是客氣的笑容,他略微遲疑了一下,我馬上將這話譯成英文。

“不敢當。”瀝川回答,“外邦設計師,才疏學淺,對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十分仰慕。”

我默默地看了瀝川一眼,有些驚奇。不敢相信這極度斯文得體的句子,竟出自只認得九百五十個漢字的瀝川之口。

果然,謝鶴陽的臉上露出更多笑容:“王先生過謙了。我年輕的時候,建築界的泰鬥王宇航博士曾應邀到清華講學,陪同人員中,我忝在其末。聽說他也是瑞士華人,不知王先生可否認識?”

“那是家祖父。”

“我記得那時,陪著王先生一起來的還有他的長子王楚寧先生,我們年紀相當,相談甚歡。楚寧先生說一口流利的中文,非常古雅,也是知名建築師。”

瀝川微微頷首:“那是家父。”

“王先生的一家是什麽時候到的海外?”

“大約在清朝末年吧。”

“該不會是前清遺老吧?”一直站在謝鶴陽旁邊的一位中年男子忽然插口。

瀝川淡淡地道:“不是。從宗譜上說,我們屬於瑯琊王氏,是純正的中原血統。”

謝鶴陽道:“對了,我來介紹,這位是迦園國際的總設計師田小剛先生。”

“小剛,好久不見。”

“確切地說,是六年沒見了吧,瀝川,你怎麽好像從中國消失了?”

“哪裏,我的公司還在這裏,需要的時候會過來照應的。”瀝川頓了頓,又說:“謝主任,小剛是溫州建築師,占著天時地利人和。CG雖是海外兵團,卻同出自中華一脈。評審的時候,謝主任不會厚此薄彼吧?”

謝鶴陽哈哈一笑,連連擺手:“哪裏,哪裏!CG有非常雄厚的設計實力,C城區改造將會成為溫州對外開放的模範工程。我們非常歡迎海外公司參加競標。放心放心,競爭絕對公平。”

三人在一起寒暄了十分鐘,謝鶴陽便被另一群人圍住了。我在一旁翻譯,只覺得唇焦舌燥,便到一旁的酒臺上找飲料。瀝川一路跟過來。

“純正的中原血統?”我調侃,“五胡亂華之後,還有什麽血統是純正的?”

“嚇唬人而已,純正是真談不上,”瀝川說,“比如我外婆就是地道的法國人。”我看著瀝川臉,心中釋然。難怪瀝川既有一副十足的國人長相,又有異常分明的面目輪廓。

“那個田小剛來意不善。我怕他與謝鶴陽有什麽暗箱交易,聽說這裏不少官僚挺腐敗的。”瀝川又說。

“別擔心,政府現在對違法亂紀查得很嚴。這麽大的工程,多少人拿眼盯著。真有什麽腐敗查出來肯定全軍覆沒、滿門抄斬。”瀝川看著我,一臉疑惑:“什麽是‘全軍覆沒’?什麽是‘滿門抄斬’還有……什麽是‘天災人禍’?”

“天災人禍?”

“那個謝主任不是說陪同的人員中有天災人禍嗎?那句話我沒聽懂。”

“我不是翻譯給你聽了嗎?”

“你的翻譯我也聽沒懂。”

什麽?怎麽可能?我幾乎要跳起來:“為什麽聽不懂?難道我翻得不對?辭不達意?”

“不是不是……你這旗袍真好看,我吧……有點走神。”

我嘆了一聲,說:“不是‘天災人禍’,是‘忝在其末’。這是謙辭,他說他自己雖不夠資格,但也在陪同之列。”

“好吧。回去記得把這四個字寫給我認。”

難怪瀝川需要翻譯。我一直以為是多此一舉,看來他不要翻譯還真不行。

我們一人端了一杯紅酒站在酒臺旁邊。

建築界真是個男人的世界。放眼望去,整個大廳人頭湧動,卻沒看見一個女設計師。我正想就此發表一頓感言,瀝川卻問了我另一個話題:“小秋,你的畢業論文做的是什麽?D.H.Larence嗎?”

“不是。你對這個感興趣?”

“我對英國文學一直感興趣。”

“我做的是西蘇,西蘇和喬伊斯。”

“喬伊斯我知道。西蘇是誰?”

“Hélène Cixous.”這是個法語名字。看來是我的發音有問題,他顯然也聽說過西蘇:“Cixous是法國人。你不是英文系的嗎?”

“Cixous自己是英文系的,和我同行。著名的喬伊斯專家。”

他點點頭,接著說,“那麽,你做的是法國女權主義?”

“嗯。是不是很嚇人?很前衛?”

“不嚇人。你看,你是女人,我是殘疾人。我們都算Vunerable groups(弱勢群體),是同一戰壕的戰友。”

我笑了,覺得這話挺逗。瀝川的文學趣味甚高,自稱喜歡讀high-modern的。我不禁又問:“你讀過西蘇?”

“只讀過 Le rire de méduse ,也就是The Laugh of the Medusa.(《美杜沙的笑聲》)”

“我做的就是那一篇。”

他不相信地看著我:“不會吧。西蘇是最提倡女性解放的。六年過去了,你怎麽看上去思想一點也沒解放呢?”他連連搖頭,“我覺得你根本沒有弄懂女權主義的精髓,學問都白做了。”

“我怎麽不解放了?我挺解放的!”我的嗓門高了,受到挑戰了。

他不說話了,低頭嘆氣。

“那你說說看,我要怎樣做才是解放的?”

“我若說了,你會不會把酒潑在我臉上?”

“不會。”

“六年前,我已經說了再見,為什麽還要給我發郵件?”

“我……我又沒發多少。”我喃喃地嘀咕,有點氣短。

“一千五百封,算少嗎?最短的三十個字,最長的一萬兩千字。全部加起來,相當於三部長篇。我不敢相信你在寫這些信的同時居然還在研究女權主義!如果我是Cixous,聽說了你的舉動,非羞愧死不可。”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語氣十分認真。

我深吸一口氣,覺得有點奇怪。瀝川對我一向體貼,也很註意說話的場合和方式。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選擇在今天,也就是除夕之夜,在這種公共場合羞辱我。

“嗨,瀝川,說說看,”我不動聲色,“你喜歡讀我的信嗎?”

“還行……借助字典。”

“那不就得了。”我呡了一口酒,“我對你的感情超越了任何主義,包括女權主義。其實在中國,像我這樣的人有一個專有名詞。”

“什麽專有名詞?”

“情聖。”他張了張嘴,又閉上,終於沒話說了,只得轉移火力:“討論暫時結束。我想,那位老太太需要我的幫助。”說著,他轉身去幫一位企圖要拿一大瓶可樂的老太太:“老太太,這個瓶子很沈,您放著,我來替您倒。”

老太太有八十歲的樣子,頭發稀疏,穿著件手繡的唐裝,很齊楚,像是富貴人家的老人。瀝川給她倒了一杯可樂,問她還要什麽。老太太說:“年輕人,勞駕你給我拿那塊蛋糕。”

遠處一個高腳盤子上放著一個兩層的蛋糕。沒有人吃,因為大多數人以為這是飯後的甜點。瀝川伸出長臂,拿出餐刀,毫不客氣地切下一塊,放到小碟子上遞給她。又問:“您要不要水果?這裏有西瓜和葡萄。”

“西瓜來幾片,葡萄也來幾粒。”老太太看他的眼神有點怪,一副異常疼愛的樣子。

瀝川給她端了一盤子的東西,帶著她,給她找了一個座位。

“年輕人,你的腿為什麽是跛的?是受了什麽傷嗎?”老太太笑瞇瞇地問。瀝川在很多人的眼裏都是完美的,除了他的腿。所以我覺得老太太明顯是在利用自己的年紀和瀝川套近乎,她的目光很不純潔。

“是……車禍。”瀝川的神態略微有些尷尬。然後,他又很認真地伸手過去和老太太握了握說:“我叫王瀝川,是CG的設計師。”

老太太很爽朗地笑了,她的假牙看上去又白又整齊。我生怕她笑了一半假牙會掉出來。正這麽想著,只聽得“叮當”一聲,她的假牙真的掉了!

我和瀝川同時伸手下去,瀝川手長,眼疾手快地從地上拾起來,輕聲道:“太太,您在這裏稍等,我去去就來。”他從旁邊拿了個一次性的紙杯,去了洗手間。

老太太倒是無所謂,癟著嘴對我說:“小姑娘,他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老奶奶,我是他的翻譯。”

沒有假牙,她說話盡漏風:“怎麽,他是外國人嗎?”

“瑞士華人。”

“哦。他很可愛呀!”

“是啊。”

“難道你沒看出來,他很喜歡你?他身體這麽不方便,沒有手杖都站不穩,你明明就在旁邊,他也不讓你代勞,自己那麽辛苦地替我拿東西。”

我覺得,老太太這是在變相地批評我,於是趕緊解釋:“王先生非常自信、也非常能幹。如果他需要幫忙的話,會和我說的。”

“你奶奶我閱人無數,好人壞人、不好不壞的人都見過。相信你奶奶的眼光,這絕對是個好男人。”

我心花怒放,笑得陽光燦爛。

瀝川走過來,將洗幹凈的假牙放在杯子裏遞給老太太,順手還遞給她一張餐巾紙。老太太用紙掩了面,戴上假牙,向我們回首一笑,燦如白雪。

她和瀝川握了握手,說:“我姓花,叫花簫。我是畫畫的。”每一個字都以“H”開頭,我很緊張地看著她,擔心她的假牙會再次掉下來。結果,她說的話我沒聽清,以為她叫花椒,想笑又不敢笑。

瀝川很有興趣地問:“太太,您畫國畫還是油畫?”

“我這麽老派,當然是國畫。”

“評委裏有一位畫家,叫龍溪先生,也是畫國畫的,您老認識嗎?”

“認識,他是我的學生。”

我的心一沈。評審團裏的確有位大名鼎鼎的龍溪先生,浙派傳人,在畫界非常有聲望。那麽,這老太太一定大有來頭。

然後,瀝川忽然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忙說:“對不起。”

在和老太太談話時,他隨手拿了個點心吃了一口。大約是吃快了,接著,他又咳嗽了一聲,這次來得太急,竟來不及轉身避開。

"I am so sorry. It happened before I could stop it.(譯:對不起,我實在來不及回避。)"

紳士作風又來了。我花了一分鐘的時間才弄明白,他是在為剛才的咳嗽再次道歉。我在心中暗笑:那老太太和瀝川真是一對兒。一個太粗心,假牙掉了也不在乎,照樣說話;一個太小心,咳嗽一聲,道歉半天。

“老太太您慢坐,我陪王先生去一下休息室。”我拉著瀝川,一陣風似地走了。

我們一起走到餐廳外的偏廳。瀝川用手絹捂著口,還在不停地咳嗽。我看著他,嘆了一口氣,說:“那碟子裏的東西有芥末,你一向不吃的。這回怎麽忘了?”

“我怎麽知道那是芥末?”

“那你好些沒有?”我有些擔心了,“不如我們現在就回去吧。”

“回去?酒會還沒有開始。”

“說到底,競標靠的是實力和設計。酒會上表現得再好也沒用。”

“這話在國外說沒錯,在這裏說我可沒底。何況,這回是江浩天來找我幫忙,我現在走,無論是什麽原因,都太不給他面子了。”

瀝川是被江浩天一個電話叫來力挽狂瀾的。可是,那個田小剛和謝鶴陽一直站在一起,態度顯得比一般人親密,不得不讓人感到氣餒。瀝川在近十天的功夫裏又是考察現場,又是勘測工地,還大搞文化研究,真可謂全力以赴、志在奪標。作為主設計師,他身上的壓力其實最大。

“回到瑞士,也許你應當寫一篇論文,題目是《一個外國建築師在中國的困惑》。”

他擡頭看著我,忽然笑了。

我凝視著他的臉,感覺有些暈眩。這是六年來我朝思暮想的笑容。此時如優曇乍放,令我幾乎有了向佛之意。

他站起身來,我忽然發現他的手腕上還纏著紗布。難道,那道傷很深嗎?三天了,還沒有好?

“瀝川,你的手——”

他打斷我的話說:“小秋,明天就是新年。你能不能新年有新的氣象?”

“這是啥意思?”

“你能不能將女權主義進行到底?”

“不能。”

剛才的一番調侃和玩笑讓我仿佛回到六年前的時光,可是瀝川一句話又讓我感到突然來臨的幸福正在急轉直下。

“Just let it go, please.(譯:讓這一切都過去吧!)”他凝視著我的臉,“我求你。”

“No!”我斷然拒絕。

他的目光漸漸有了寒意,表情忽然間變得冷酷,和六年前我們分手的那天一模一樣。

就在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為什麽要來中國。

就算CG拿到了這個標,就算掙來的錢一分不少地交給瀝川,對他來說,這也是個不值一提的數目。他犯不著為了這筆錢放棄手頭的工作,放棄在醫院的療養,不遠千裏地來到這裏。

他來這裏,只因為二十天前,我在一次大醉之中又給他的老地址發了一封郵件。上面寫了五個字,後面跟著一串驚嘆號:

“瀝川,你回來!!!”

那是在我們中斷通信三年之後,我發給他的第一封郵件。發完了我就後悔了。實際上那封信在三秒鐘後就彈了回來。系統顯示說,對方地址拒絕接受這個郵件,系統將繼續嘗試投遞雲雲。

所以,他回來了。因為我居然還沒有忘情,所以他有責任,要在這個除夕之夜向我做個徹底的了斷。

我的笑容消失了,臉在瞬間變得慘白。

“我已經定好了回蘇黎世的機票。resentation之後,馬上就走。”

我冷笑,向他伸手:“我不信!機票在哪?給我瞧瞧。”

他真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機票遞給我。

我三下五除二地將它撕了個粉碎:“機票沒了。”

我承認,我是瘋了,我絕望了,我暴力了。這一次,我不能再讓瀝川離開我!

“是電子票。”他說。

“那麽,這一次又是一個永別?”我垂下眼,顫聲地說。

“You need a closure.(譯:你需要一個了斷。)”

“告訴我上次你離開的原因。”

“……”堅固的沈默。

“瀝川,你是不是得了很重的病?”我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你知道,無論你得了什麽病,我都不會在乎。我不在乎你只有一條腿,也不會在乎你有什麽病。”

“我沒什麽病,不必為我擔心。”

“那麽,我要你看著我眼睛,”我凝視著他的臉,“看著我的眼睛,然後對我說:你,王瀝川,不愛我。”

他低頭沈默,片刻間,又擡起頭,看著我的眼,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我說:“是的,小秋。我不再愛你了。我希望你我之間的一切,在新年到來之前完全結束。我希望你徹底地忘記我,對我不寄任何希望,再也不要給我發郵件。你……能做到這一點嗎?”

我的心在一點一點地縮小,頃刻之間,變成了一個硬核。

我說:“我能做到。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我可以結束一切。不過,你得留在北京,留在CG。”

他看著我,研究我的表情。然後說:“留多久?”

“留到我說你可以走為止。”

他想了一下,輕輕地嘆氣:“也許你需要一個過渡期。在此期間,你能否保證我們只是普通同事的關系?”

“我保證。”

“那好,我答應你。”他說,“ut you must move on.”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冷冷地站起來說:“對不起,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間。”

我快步走進洗手間,關上門,坐在馬桶上,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搞什麽女權主義啊,我對自己說,對於瀝川,我除了哭,就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在馬桶上抽噎,神魂俱斷、萬念如灰、以為一個小時可以止住。等我終於哭完,搖搖晃晃地從馬桶上站起來,已經過了五個小時。我用光了馬桶旁邊所有的衛生紙,等我來到洗手池跟前,看見鏡子裏面的我滿臉是水、披頭散發、雙眼腫成了兩個巨大的核桃。而我的眼淚,還沒有止住,還在不停地往外流。我抱了一大卷草紙,不知怎地,悲從中來,嗚嗚咽咽又在門邊哭了二十分鐘,終於不再哭了。便用圍巾包住臉,低頭走出賓館的大門。

有人走過來,幫我穿上了大衣。

我們默默地走到汽車旁邊,他拉開車門,我迅速地坐了進去。

我翻滾的心緒在深夜冰涼的空氣中漸漸平靜。那人輕嘆一聲,俯身下來,替我系好安全帶。

那一瞬間,我忽然說:“瀝川,我要摸摸你的後腦勺。”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像考古學家那樣,用手按住他的頭,將他的頭蓋骨細細地摸了一遍。

他關上車門,坐到我身邊,問:“為什麽要摸我的頭?”

“想知道你的腦袋是什麽材料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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