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個十五歲的精神病患者殺人犯穿什麽顏色的衣服？”我問。

“深藍色。”美女答。

“只穿了一件衣服嗎？”

“不是，裏面是一件白色的。”

“裏面那件比較薄？”

“一件寬松的白襯衫。”

“問題簡單多了。”

“一點兒也不覆雜。”

“講個故事來聽聽。”

“誰的？”

“你的或別人的。”

“十歲以後好像就沒什麽故事了，生命進入一片平穩的空白，身邊出現的人，似乎都淺淺的活著，不那麽深刻，思想或者人生經歷。就像指甲油，任由它把指甲打扮得如何華美靚麗，它也只是覆蓋在指甲表面上的一層附屬品，無法滲透到指甲裏，更加不是指甲的一部分。只需要一滴汽油或類似的東西，指甲又回覆自己的蒼白。那些五彩繽紛，都是被出售的指甲油的想象力。”

“很多人，都是成年後故事才開始。”

“也不盡然，大部分的人都在懷念童年，如若他們的童年沒故事，他們懷念什麽？”

“也許只是一件玩具。”

“玩具不僅僅是玩具本身。”

“還是一種心情？”

“心情何嘗不是故事。我家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正中有一個水泥做的水池，裏面裝滿假山和水，假山中間有很多花，長勢最旺的是紫羅蘭和蘭花，紫羅蘭的生命力特別頑強，跟柳樹差不多，隨便摘一小段插在什麽地方，它就能生根成長，不過它的花並不香，看的時間長了，好像也不那麽美麗了。水池周圍是一大片石榴樹，可能有二三十棵，還成不了林，石榴樹之間有四五張圓形的石桌，每張石桌四周都放著四只圓形石凳。我總在隨便一只石凳上坐著做作業看書。有時候會跑到水池裏看看，我在裏面養了十幾條金魚，三只烏龜，六只從山上抓來的螃蟹——山上的小水溝裏的巖石下的暗洞裏有很多體型很小的螃蟹。媽媽偶爾會把買回來還不打算吃的鯉魚或草魚放進去養一段時間。坐在石榴樹中間的石凳上，擡頭可以看見對面的三座山。它們離小鎮有一段距離，但視覺距離不算遠，偶爾看見一些情侶手牽手向樹林深處走去，大部分時間看見很多小孩在那裏追逐打鬧，還有放豬的老人悠閑的坐在石頭上吞雲吐霧，他們常常保持同一種姿勢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一動不動像一樽雕塑。也有砍柴回來的男人。三座山的背後是一座更大的山，山頂上樹立著一座信號塔，站在小鎮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望見它。情侶們最喜歡去右邊那座山，小孩子喜歡中間那座，老人和中年男女則刻意去左邊的山，背後那座最高大的山，很少有人會走到那裏去。星期六星期天我偶爾會跟阿爽去左邊的那座山撿松果，一人背一只小背簍，回來的時候她的是滿的，我的半滿。她喜歡光著腳在鋪滿松葉的山林裏跑來跑去，我試過一次，走了幾步又把鞋穿上了，松葉就像一根根的針，容易刺傷腳板心。樹林裏有一棵又高又大的松樹，比其他的松樹大很多，每次上山我們倆都會跑到那棵松樹下面睡一兩個小時——其實沒有睡著，就是閉著眼，休息或者想心事或者聽周圍的聲音——每當有風吹過的時候，松林總會發出嘩嘩嘩嘩嘩的聲音——有點悲涼。在某些地方，我不喜歡聽到風的聲音——在空曠的地方，響徹四面八方的風聲，聽起來像葬禮上的哭聲或病床前的哀嚎，而松樹林裏的風聲，聽起來像一個婦女五音不全的歌聲——一個孤身一人站在黃黃的土坡上望向遠方的婦女的歌聲，誰知道她在唱什麽呢，沒人知道，就像無人知道她在守望什麽一樣，你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孤獨與貧窮是她家的常客，也許是老朋友了，天天年年月月定時拜訪那簡陋的小屋，可憐的女人。我不能聽音樂，只要我在聽什麽音樂，腦子裏面總是會出現對應的畫面，或者說我不能看見一些觸動心靈的場景，一旦看見，心裏面會自動搜索出一首相關的音樂，就像隨身攜帶了一臺隱形的播放器。每個人與生俱來都帶著一首屬於自己的歌，他們的歌就是自己人生的縮影，而阿爽，出生時只帶來了一串笑聲，屬於她的歌曲一直沒被創作出來，也許她的歌太簡單，你知道的，有時候太簡單反而很難被做出來，也有可能不是那樣。對此，我有很多猜想，但僅僅是猜想而已。鎮上也有幾個經常郁郁寡歡的小女孩，跟阿爽年齡相當，十歲左右的樣子，因為幫母親分擔了太多的家務活，用於玩樂的美好時光全被占滿而悶悶不樂，她們很自然的走到一起成為好朋友，有時候會在樹林裏跟我和阿爽相遇，有時候甚至就坐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她們的聲音被風吹到我們的耳朵裏，全是對父母的抱怨還有密謀的惡作劇——假裝自殺嚇唬父母。我翻了個白眼，轉身面向阿爽繼續閉著眼睛躺著。有一次阿爽和她們幾個商量好了集體自殺，阿爽是認真的，而她們只是鬧著玩，或者看到阿爽那麽認真，她們下意識的用自己的行動和言語在幫助她鞏固決心，我拉著阿爽要走，但是她體格壯實，沒拉動。看著她們不停討論自殺的方式，心裏生出一種荒唐感，這群急於長大的小孩子同時也是一群善於模仿成年人的小孩子，也許她們曾經看見過一個被生活遺棄的人的絕望，或者一個被傷害過的人的悲傷，所以當她們受到一點她們自認的非常嚴重的不公正待遇時，她們在腦海中翻箱倒櫃的找尋被收藏起來了的曾經看見過的一張面孔上的某個表情或某句話，找到後將它覆制了一遍，展現給別人。那是一群徹底忘記了自己的性格的孩子，她們重新為自己打造了一副新的性格，而且對於新的性格，她們明顯還沒熟練掌握。她們把自己內心的不滿情緒收集在一只五顏六色的瓶子裏面，不定時從裏面倒出一滴，兌上水包裝成新的一瓶，送給身邊某個熟悉的人，或者願意多看她們一眼多聽她們說一句話的陌生人。這一切，令人厭惡透頂。我跑下山回到家裏，坐在石凳上喘氣，媽媽和小姨問我出了什麽事，我指著山上阿爽的身影，把發生的事大概說了一遍，她們倆扔下手裏的菜，往山上跑去。阿爽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遠遠的形成一個紅點，鑲在一片翠綠中。我離開後她們決定上吊自殺，阿爽碰到一棵枯樹，樹枝折斷救了她一命，其它幾個毫發無損。那天晚上阿爽被她媽媽揍了一頓，接下來好幾個月都沒見她笑過。”紅旗說。

“我從沒見過這麽開心又這麽痛苦的人。”傻蛋說。

“每當我看見紅色的時候，我都說不出心裏面什麽感受，我總是想到她，想到她的笑還有她的死。”我說。

“活得像一團火。”美女說。

“嗯？”我說。

“熾烈。”瘋阿姨說。

“為什麽是一團熾烈的火而不是一汪冰冷的水？”我問。

“冷的是生活，不是她。”美女說。

“沒有她，我的童年不會那麽美好。”我說。

“我記得當某個季節到來的時候，山上全是橄欖果，把橄欖樹的枝頭壓得幾乎碰到地面，密密麻麻像一群蝸牛在集體開會。我幾乎不生病，連感冒都很少，但不是沒有，每當感冒的時候，從不吃藥，就吃橄欖果，據說它有治療感冒的功效，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我喝了很多阿爽煮的橄欖水。先苦後甜，很特別的味道，就跟它的果實一樣。阿爽媽喜歡制作橄欖幹兒，很好吃。先把橄欖果洗幹凈然後煮熟，把果肉從果核上分離開，撒上白糖，曬幹。看起來又黑又幹又硬，但吃起來比新鮮的橄欖果美味。鎮上的女人，凡是超過十五歲的，都會作橄欖幹兒，我沒在別的地方看見過，應該算是地方特產了，但是在我十六歲以後這手藝就跟失傳了似的，再沒見過了。有一天我和阿爽去山上的巖石下抓螃蟹，路過一條水溝，人為修建用於灌溉的那種，一年大部分時間裏面都沒有水流過，但那段時間正好有水，渾濁得像雨後爆發的山洪，裏面漂浮著許多東西，樹枝、塑料袋、破爛衣服、野草、還有紙錢——山上的橄欖樹中間有上百座墳，整座山乃至鄰近的山都沒有人居住除了有一家人。人們很尊重這上百戶‘人家’，怕驚擾了他們的安寧。聽說住在墳邊也不是完全沒好處，天快亮的時候，裏面的人會跑來敲鄰居的門，叫他們起來幹活或者起床讀書了。可能就因為這緣故，那家人的女兒學習成績特別好。這家人有時候也替代瘋阿姨、紅旗、傻蛋、美女，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甜點。站在阿爽家露臺上望向橄欖樹林以及裏面的墳墓和孤零零的人家，有種說不出的陰森感，讓人抑郁。那天阿爽的腳踩空，滑進水溝裏了，她在裏面大喊大叫著救命，假裝被水淹，其實水位只到她腰部，在她玩得正開心的時候，不遠處漂來一只大菠蘿。我們把它抓住後，坐在岸上先把皮全部啃掉，再慢慢把它吃掉了，吃完沒多久覺得嘴巴特別痛，好像被一把碎玻璃片劃出了許多小傷口一樣，還覺得很麻，最後嘴巴腫很大。吃菠蘿，需要用鹽水先泡一泡的，我們忘了或者根本沒意識到，再說荒郊野外的，條件也不允許。我們倆大熱天圍著圍巾上了一個星期的課。”傻蛋說。

我們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學校組織全校師生向雷鋒學習做好事，每個年級的任務都各不相同，有的去養老院，有的去孤兒院，也有的去自己班上最困難的同學家慰問，我們班要去四座山以外的某個地方。那裏住著一對母子。母親是個癲癇病患者，發病的時候會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停抽搐，我看到過一次她發病時的情形，有人往她嘴裏塞了些蔬菜，她像山羊吃草一樣把它們嚼光了。有人說如果不這樣，她會咬斷自己的舌頭，也有人說不該這樣，她有可能被噎死。最後她平安無事的站起身回家了。那場面，令人難過。她的病讓她失去了婚姻。剛開始時，她帶著兒子住在鎮上，後來由於經濟和其他原因搬到山上去了，偶爾種點菜來賣，但沒有人願意買她種出來的東西，怕染上她的病或沾上黴氣。他們倆靠好心人的救濟過日子。當我們翻過三座山後，在路上遇見了她兒子。當時我們正經過一條狹窄的路，那條路兩邊是高大的巖石，就像兩堵墻一樣，把路夾在中間，他站在左邊的石頭上低頭俯視著我們，走遠後我回過頭看了看他，發現他還在看著我們的背影，也許他知道我們的目的地。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是二十歲前唯一的一次碰面。阿爽說，將來有錢了要把所有的錢拿來幫助他。她可能沒意識到，他會比她先長大，先賺錢，先自立。從十歲左右的時候開始，我一直在資助一個人讀書，用我的零花錢，它足夠養活好幾個人。我知道我資助的人是誰，他也知道我是誰，我們一直在通信。我們不屬於同一所學校，甚至都沒在同一個地方，小鎮沒有高中，只有縣城裏有。高中畢業時，接到通知書後，他拿著通知書在小鎮的街上走了十幾個來回，試圖遇上我，他將要去很遠的地方讀大學，生活有了新的開始，並朝著美好的方向發展，我們倆見面的機會可能越來越渺茫，他想在走之前了卻心願，但他的心願落空了。他不知道我家的具體住址，信上的地址留的都是學校地址，而那時候正是暑假。大學後，他給我寫過信，但我都沒有收到，因為我轉學了。隨著父母工作的調動，我轉了好幾次學，那是其中一次。以後的人生，我幾乎沒再想起這個人，那是一段建立在資助與被資助的基礎之上的友誼，跟我和阿爽之間的不一樣，對我而言，它可有可無對生活沒影響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但他心裏面卻是另一翻想法。他一直在心裏面不停的猜測著我這個人，我喜歡什麽顏色，喜歡吃什麽食物，以什麽樣的姿勢走路、吃飯、睡覺、說話，我長什麽樣，高矮胖瘦？我的性格屬於什麽類型，脾氣好嗎？諸如此類。他決定在工作後專門去找我，於茫茫人海中，我想這對他意義非凡。但是沒等他工作，我們就見到了。我大一時，他研三。我們並沒就讀同一所大學，但在同一座城市，在一次屬於他們學校的聚會中，我和兩個朋友去湊熱鬧，吃飯的時候正巧在同一桌，相互之間聊了幾句。散場的時候他問我是不是叫秦幽，我說是然後走了，我沒問他的名字，我並不認為我們還會再見。你知道，人生的相遇，大部分很短暫。後來我經常碰見他，在很多地方，我們從不說話。很多年後，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我一直想跟他說聲對不起。”美女說。

“為什麽要對不起？應該是他要對你說聲謝謝。”紅旗說。

美女搖了搖頭。

“我總是去廣場旁邊的一家茶館喝茶，它在某棟樓的二樓，臨街的兩面墻都是玻璃墻，隨便坐在某個位置，點杯茶，吃點零食，半天就過去了，坐在那樣休閑的地方，時間會過得很快。他們的主要收入來自於自制的無花果飲料，一杯三十元，坐四個小時，我通常會喝掉五六杯。我一般會帶一本書過去，看完就走。有一天，我覺得沒有看書的興致，可能是身體原因，也可能是音樂的原因，坐在我後面的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士用手機播放音樂，雖然聲音調小了，但我還是可以清晰的聽到，音樂的旋律跟他的人一樣，有點悲傷。我邊沈浸在他的音樂中想象著他的悲傷，邊盯著樓下街道上的人來人往，還有十幾米以外廣場上的人山人海，被吸入一種情緒漩渦中。我看見了好幾個熟人，其中一個在街邊的花臺上坐了一個半小時，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一直看著遠處的人流，不知道在想什麽。走之前她擡頭看了看茶館，不經意的瞥見了我，她很吃驚，匆忙移開視線，轉身隱沒在人群中。一個星期後她嫁給了一個只見過兩次面的五十幾歲的男人，那時候她二十二歲。她走後，我看見一個多小時前手挽手進了隔壁商場的一對情侶，正在商場門外吵架，不知道為了什麽，可能是購物途中鬧了不愉快。離他們七八米遠的地方，有個全身掛滿茉莉花的老人正在推銷自己的商品——兩元一串，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我聽不到他的聲音，但是能看到他說話時的嘴型。恍惚中，有種錯覺，覺得整座城市的人，都穿著自己的衣服在大街上耍雜技，有的表演走路，有的表演說話，有的表演吵架，就像有的表演陌路人，有的表演情侶，有的表演父母子女，有的表演孤獨，有的表演熱鬧，當人們回到家脫下衣服，讓洗澡水把身上的妝容沖進下水道後，虛弱的躺在床上，回想起自己原來是個病人。我垂下眼皮，盯著玻璃墻上自己的側影和面孔，心裏滋生出一種滿意感和幸福感。我擡頭盯著對面高聳入雲的某棟大樓十幾層高的地方的一塊在太陽光中倔強反光的玻璃想，天氣真好。我總能從別人的不幸中體會到自己的幸運。後來去茶館，我再也沒帶過書。”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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