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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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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下過雨的路面黏稠得充滿暧昧感,晴天灰塵都飛在空氣中伴隨著呼吸滋潤我們的肺,肉眼不可見,每一個下雨天它們總被拍落在地,跟地面的積水交融糾纏,逗弄著每一位出行之人的鞋和褲管。我喜歡雨天但又不喜歡,確切的說當我在室內的時候我喜歡雨天,當我在室外的時候就不喜歡了,這是一個很自私的喜好。如果能有那麽一個雨天,坐在玻璃窗前邊喝茶(或者隨便一點兒什麽)邊望著外面急於逃離的人群,一定能夠體會什麽叫幸福,人們總是習慣從別人的災難中找尋自己的快樂,或者說人們習慣了一定要有他人的不幸才能理解到自己的幸運。

很不湊巧“今天”我恰好就在“室外”,盡管全身濕透也沒有就近找地方躲避,我不想多此一舉,因為這不是真的,所以我也不會感冒,我只是身處夢中而已——準確的說是墜入夢中。暫時無法醒過去,我還在想辦法。在這裏,我可以隨意的穿梭於自己人生的各個階段,但無法改變什麽,只能作一個旁觀者——自己人生的旁觀者——這樣的身份很奇特。

我不經意的,漫不經心的,隨機的,隨心所欲的穿梭在每一個有印象或沒印象,有意義或沒意義的曾經,直到不知道多久前,我在某天遇到了一個人,一個不應該在那時那刻出現在那裏的人,可惜我當時走開了。這個人的眼睛一直出現在我腦海,於是我不停的重新進入那天的那時那刻,就像站在一扇門外,過一會兒就轉動門把手,把門打開,看看裏面是否站著一個人,可是那個人再也沒有出現。依然只是看見八歲的自己從校門口走出來,沒有打傘,冒著雨回家。

第一次看見小時候的自己時嚇了一大跳,以前總是動不動就說如果時光倒流什麽的,但時光果真倒流了,不僅倒流還可以□□,卻不像想象中那麽舒暢,反而心情淤積惶恐不安,我甚至連正眼都不敢看自己一下,慌慌張張的就走開了,在轉身前的瞬間,與其說看到了一個人不如說看到了一雙眼,一雙匆忙與我對視的陌生的眼睛,而擁有這雙眼睛的人,竟然是她。我想,現實中,正在沈睡的我的軀殼一定也跟著出了身汗。

我無數次重覆的進入那天的那時那刻,每次看見八歲的自己從學校大門迎面走來的時候,她身邊都再沒有跟隨著那個人,或者也不能用‘跟隨’來形容,她跟我一樣,只是在觀望——觀望小時候的我,我不知道這種行為對對方來說有何意義——想要看看小時候的我。

這是第81次了。

我茫然的站在那裏,不知道自己不停的重新回到這裏到底想做什麽,找到那個人以後要說什麽做什麽呢?而對自己(小時候的自己)呢?又該說什麽做什麽?當我仔細端詳自己的臉後,隱約覺得有些陌生,然後靈光一閃般滋生出一股好奇。自己對自己產生好奇心理,我突然感覺難以理解自己,但是這似乎也不需要被理解,它的虛幻性決定了這一點。

我沒有像前面80次那樣立刻走開,而是默默的站在雨中看著八歲時的自己,不知道該如何來形容當時的心情,說“她從眼前走過”嗎,好像不應該用“她”來稱呼自己,可是要說“我從我的眼前走過”更不合理,那時候的我雖然是我又分明還不是我,或者用“小秦從眼前走過”更合適。

我跟在小秦身後不知道該做出什麽樣的舉動,跟了一會兒後轉身抄小路到鐵姑娘渡槽旁的攀枝花樹下坐著等候,阿爽剛死沒幾天,她死後我幾乎連續兩個月放學後來這裏坐到天黑,其實什麽都沒想,人在悲傷的時候,思緒會凝固不再流動,失去思考能力後,時間會長出翅膀,從我們鼻尖上快速流逝,好像眨一眨眼夕陽就西下了,再眨一眨眼,另外一天的夕陽也下山了,當小秦眨了七次眼後,我終於跟“她”說上了話。

我們第一次在攀枝花樹下對上眼時,她轉身走掉了,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兒,我沒有覺得驚訝,只是想那時候真擰。第二天她看見我又坐在那裏時明顯感覺很生氣,眼裏有些許不滿,又轉身走掉了。我想第三天她不會再來這裏了,以我對自己的了解應該會這樣。後面連續三天沒看見她的蹤影,可以猜到她會去什麽地方,不過沒有冒然前去打擾。第七天她又來了,這次看見我後沒有走開,而是在不遠處坐了下來。

這七天我一定在她心裏面形成了某種印象,如果印象不好她不會再次出現在這裏,在她眼裏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呢,不知道我現在這副樣子有沒有成為小時候所期望的樣子,不記得曾經是否對長大後的自己有所期望了。

“攀枝花好像永遠不會花與葉同時出現,有葉時不會開花,有花時樹葉早已掉光,這是我見過的唯一一種花葉不共存的植物。”我說。

她擡頭朝我左手邊距我約一個手臂那麽遠的攀枝花樹看了過去,目光在樹上的某個點兒停留了十幾秒然後轉到樹根下那塊由於長期有人光顧而變得光滑的寸草不生的小土堆,最後望向遠處的山脈沈默了。我擡頭朝她看過的地方吃力的看了一眼,一片樹葉不知廉恥的掛在三朵攀枝花中間,嗯,或許在她眼裏我是個外地人,為什麽我的記憶中花與葉從來沒有同時出現過,在今天以前我都堅決認定這是所見過的最固執的樹,最冷血的植物,驕傲的遵守著有花就不能有葉,有葉就堅決不開花的原則,像個無情的老鴇。但是又覺得這種姿態挺美的,不茍同不順應。看到那片樹葉時有些失望,原來它竟也與千千萬萬的普通樹種沒區別,對一種有生命卻沒有思想沒有情感不會行走也許有痛覺卻與沒有痛覺毫無區別的植物產生失望之情有些荒唐,這也證明了人本身就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生命體。

從沒看見過一整片的攀枝花樹林,它們總是這裏一棵那裏一棵的獨立存在,可能這個地方的地勢決定了只能如此,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沒有成片的攀枝花樹林,如果有還真想去看看,想到這裏有點激動,會不會紅得很刺眼呢,難以想象攀枝花的海洋會是一副什麽樣的畫面,在心裏面總會很隨便的濫用“偉大”這個詞,我想偉大這種東西從來都不屬於人類,只屬於自然。

能夠沒有憂愁心情舒暢不愁吃穿的活著欣賞到腳下的這一堆土,也是一種幸福,可是一個人活著哪能沒有憂愁,所以腳下這堆土無法帶給我幸福感,它唯一帶給我的只有困惑,困惑自己怎麽會坐在這裏,困惑這堆土在形成目前這幅姿態前它是以什麽姿勢存在於這裏或這附近甚至遠方的。

遠方?

“一個朋友去了遠方。”我又說。

她還是沒有說話,但是我知道她在專心的聽,或許心裏還默默的希望我說下去也不一定,因為我在這裏久坐的原因跟她來這裏的原因近似,只是她不知道我們都是為了同一個人。當然如果說有什麽不同的話,那就是我除了緬懷阿爽之外,最主要的還是為了接近她順便等待一個隨時有可能出現但也許永遠不會出現的人。以前總覺得最了解自己的人應該是自己,因為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只有自己最清楚,如果願意拋開一切,公正公平不用公開的評判一下自己的話,應該能做出最正確的判斷,但是基本上很少有人會這樣做,人們好像喜歡逃避面對自己,為什麽這麽的害怕自己呢,害怕到連自我審視一下都不敢。現在覺得也許不是不敢,而是就算審視了評判了也不一定得到精準答案,人們其實無法像想象中那麽輕易的就了解自己,就算能也只是了解了當下的自己,今天的自己回過頭去看昨天的自己,會無法理解那時的一些話為什麽會說出口,那時的某些舉動為什麽會表現出來,今天想一想明天,無法猜到當第二天到來,遇到什麽事什麽人時自己會做出什麽樣的舉動,如果今天連昨天都理解不了,連明天都猜測不到,那麽在一輩子這樣一個宏大的時間背景下,了解自己就變成了一種天方夜譚。此時此刻我就無法猜透這個坐在面前的自己在想什麽,只能通過一些生活習慣來推測。

“人這一輩子,會遇到許許多多形形□□的人,他們會用他們特有的方式,在我們生命中留下特殊的印記。”我本來想這麽說,並沿著這個話題說一說友情,最後沒有說出口,這樣的話對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嚴肅了些。

“我小時候在這裏生活過……六年。”說完這句話,我覺得我可能會多說一些話,想找個舒服點的地方坐著,於是站起來走到攀枝花樹下,背靠著樹幹,面朝著她,繼續說“那時候這裏的空氣比現在好,現在空氣雖然跟其他某些地方比起來還算行,但比起那時候似乎是差一些,我經常跟一個朋友到這裏來玩,她話不多,人很親切,我想我們的友情會持續到死去那天。”我特意將對方的性格說得跟阿爽不一樣,阿爽是個粗枝大葉的人,總是喜歡哈哈大笑,每當她笑的時候,雖然表面上我默不作聲,但心裏面總是被她帶動著感染著裂開嘴笑,很多同學信誓旦旦的說坐在家裏也聽得見阿爽的笑聲,衛陽總是說自己的每一個想睡懶覺的周末都被阿爽在自家蘋果園裏的高歌給攪黃了,盡管他家在街尾阿爽家在街頭。阿爽的聲音很粗狂,還稍微帶點嘶啞,尤其是當她大笑的時候,會讓人誤以為她患了嚴重的感冒,笑到□□處我總擔心她會斷氣。

如果阿爽活到成年,她會看上一個什麽樣的人,又會有什麽樣的人看上她?她會不會跟別的女人那樣為了愛情哭哭啼啼?很難想象某天她會作小鳥依人狀靠在某個男人身旁甜蜜的撒嬌,我想如果真有這樣的事發生,我一定會笑出聲。

想到這裏我好像真的笑了,小秦朝我看了一眼,也許她也正在想阿爽。

阿爽是個閑不住的人,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總會去固定的地方做相同的事,那時候應該算是她最安靜的時候,沒有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會到處走動,她的身影可能出現在任何想象不到的地方,大街小巷漫山遍野,她總是不停的從這裏走到那裏,沒有人知道她在做什麽,或許她什麽都沒做,就是純粹的走動,像個患了多動癥的人,所以我很少在除了早上以外的時間去她家裏找她,如果我突然想找她玩的話。她看起來永遠是一副很快樂的樣子,可是每當我仔細盯著她看的時候,我總是莫名的難過,不知道為什麽有些想哭,有一次我就那麽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就流了淚,她說我多愁善感,我想可能真是如此吧,我也不懂為什麽要為一個這麽開心快樂生活的人感到悲傷。

“將來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來這裏。”就算有機會也未必會再來了,有些事物必須要成為回憶,因為它沒辦法再延續——能夠將之延續的人或物以某種不可逆的方式變遷了。

“那裏以前沒這麽大的坑。”我用手指了指鐵姑娘渡槽的另一頭,那是一個小山堡,名叫打虎崗堡(山堡是方言,也就是普通話裏的山丘、丘陵),中間部分被挖了一個深約六米直徑約十米的深坑(明天會有一個初三即將畢業的女生在那裏淹死,不是失足掉下去的,據說為情所困而自殺,她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很可笑卻讓人笑不起來,說完就跳了下去。到底她死前究竟有沒有說話,就算說了,說的又是不是這句,沒有人知道,只是這麽流傳著。如果真是如此,那應該是有人目睹了她的死,那個在場者為什麽不阻止她或者救她?如果沒有目擊者,這樣的傳聞緣何而起?這一直令我困惑。我對這個女生有點印象,至少當這件事發生時,人們提到她的名字,我可以將姓名與人對上號。很瘦,也算高挑,頭發很短,說不上是否漂亮,只是聽說挺受歡迎的,學校組織過一次野游,娛樂表演部分主要由高年級的學生負責,她為參加野游的師生們唱了一首歌,歌名不知道叫什麽,隱約聽清了幾句歌詞,當她唱到“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的時候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我也是,我們都把最後兩個字聽成另外兩個讀音相近的疊字了。記住一個人,原來是這麽簡單的一件事。),大部分時間裏面蓄滿了水,水面幾乎跟路面處於同一水平,這時候會有很多男女老少前去游泳,當水池裏面的水通過鐵姑娘渡槽引到這邊的田裏來灌溉時,水位會下降好幾米。我不會游泳也恐高,所以基本不去打虎崗堡,怕不小心掉水池裏淹死,也不去鐵姑娘渡槽玩,它的最高處在中間部位,離地面約五米左右高。

坐在攀枝花樹下,遠遠看著不算太遠的右邊的打虎崗堡和連接在打虎崗堡與所在的山堡之間的渡槽,看著在渡槽上玩耍的男學生,以及偷偷去打虎崗堡的水池裏游泳的大人小孩男女老少,感覺人們的生活蠻悠閑自在的。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經常來的這個山堡叫什麽名字,可能沒有名字,我和阿爽把它叫做無名山堡。無名山堡將這個不算大的小鎮分成兩部分,一邊是農村,另一邊是城鎮,農村的風景總是比城鎮美,所以我們總是面向農村而坐。這裏的地勢層次很分明,比山堡低約五米的地方是一條由小鎮通往農村的土路,比土路低約七八米的地方是一條河,河的對面是比河高約十米的一大塊平原,上面建造著本鎮唯一的一所學校,學校的歷史並不悠久,建築物卻很老舊,除了教師宿舍其他建築全是土墻,廁所更是破敗不堪,我從沒在那裏方便過,進去過一次立刻出來了,後來廁所門前出現過一個棄嬰,去圍觀過一次,之後再也沒靠近那地方。我對吃的穿的沒什麽講究,唯獨對廁所的幹凈度很在意,這一點只有阿爽知道,她總是替我記著我的習慣,在某些時刻會提醒我少喝水之類。

學校背後的地勢也呈階梯狀慢慢升高,那裏分布著很多農田和房屋,一直綿延至山腳,視線的最遠處是無數的山,山頂上的天空總是很藍,那時候感覺人生可以一眼就望到頭,沒想過長大後要做什麽,過什麽樣的生活,我是一個沒有理想的人,沒有什麽雄心壯志,就想能夠跟阿爽做一輩子的朋友,一起快樂相伴到老就可以了,都沒有想過那個最現實的問題——結婚生子擁有家庭。也沒想過靠什麽養活自己,“謀生”“養家糊口”這樣的事情光是聽起來就已足夠沈重。

“知道這條渡槽為什麽叫鐵姑娘渡槽嗎?”我看向她,沒期望得到回應,我想她對待我的態度就像薩摩亞人對世界的態度。但她作出了意料之外的反應,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這兩個連貫的動作讓我沒弄明白她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想想我是什麽時候開始知道鐵姑娘渡槽名字的來源的,八歲時知道了嗎,好像沒記憶了,仿佛生來就知道似的,但又不是真的生來就知道。

“因為是由四五六七□□個女人修建的。”

她又看了我一眼,眼神有點渙散,或者,迷茫?

我說:“我記不清具體人數了,大概就是一群女人修建的吧,所以才會得這麽一個名兒。”。

她說:“八個女紅軍。”。

看來八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鐵姑娘渡槽的名字來源,總是以為自己對很多往事記得特別清楚,其實也並不像自己所認為的那麽清楚。小秦到底還是說話了。

終於,遠遠看見一個人的身影由遠而近,我站了起來,下意識拍了拍屁股,其實根本不可能有泥土或灰塵沾上身,那裏實在太光滑了,這完全歸功於這位突然到來的造訪者。說突然也許也不突然,她才是這棵攀枝花樹真正的主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有一天缺席,她總會到這裏來,有時候站著,有時候坐著,有時候躺著,當她站著或者坐著的時候,她會把雙手合成半圓形湊到嘴邊往手心兒呼氣,然後用捧著氣的雙手重重的拍打樹幹,偶爾也會把手伸進自己的衣服內,摸一摸自己的身體,再用手擊打樹幹,當她躺著的時候,動作不會變,只不過拍打的對象變成了地面,我想這附近凡是光滑的地方全都跟她有關。

她的年齡是五十多歲,身體很強壯,褲子和衣服經常會變,但腳上總是穿著千層底兒,頭上總是戴著一頂軍帽,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精神不正常,但她跟一般的精神病患者不同,她的情緒看起來非常穩定,甚至比正常人還穩定,如果不是她怪異的行為,僅僅從情緒上判斷,壓根兒無法將她與神經病或精神病這樣的詞匯聯系在一起。

在人們眼裏她是個病人,她的精神生病了,在她自己眼裏她也是個病人,她覺得自己的肉體生病了。她希望把體內的疾病轉給樹轉給大地,那樣,她就會康覆。

這樣的行為幾乎變成她生活的全部,估計除了吃飯睡覺的時間,其他任何時候,她都會對著某樣事物不停的重覆著同一種動作。只不過攀枝花樹下是她去得最多的地方,偶爾也看見她坐在街頭拍打水泥地,看見她躺在山上的橄欖樹下拍打樹幹,看見她在山下拍打□□在外的凸起的山石,看見她在河邊拍打鵝卵石,好像她的身影無處不在。仔細想想,我和阿爽總會跟這個人相遇。當然,還有傻蛋、美女和紅旗。

也許她曾經是個女紅軍也說不定,或者就是鐵姑娘渡槽的修建者之一?誰知道呢。好像她有一個比較幸福的家庭,老公有體面的工作,兒女都有出息,全在外地上班,所以她總是幹幹凈凈。

“她是神經病中比較自愛的。”阿爽曾這麽說,“她是高級的精神病患者。”,阿爽還這麽說。

她與我擦肩而過,走過去坐在我剛才坐過的地方,用我剛才的姿勢。不知道是不是距離太近,感覺她的臉分外的圓,我們靜靜的盯著彼此看了會兒,一個神經病怎麽會擁有這麽一雙眼睛,怎麽可能擁有這樣的眼神呢。如果這個人沒有患神經病,不知道會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一邊把右手伸進衣服內摸自己然後輕輕拍打右手邊伸手可及的一段□□在外的樹根,一邊繼續默默的盯著我。她在看什麽呢,我忍不住想。

“我想去打虎崗堡走走,你要一起去嗎秦幽?”脫口而出後我才意識到我們雖然認識一個星期左右了,但今天才第一次對話,而且大部分是我在說,她基本只說了一句,而這句與姓名無關。

她搖搖頭,抓起身旁的書包,靜悄悄的走了。她一點也沒表現出驚訝的樣子令我很吃驚。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難道一個陌生人能一下子說出自己的名字就一定要表現得很驚訝麽,說不定聽別人提起過,或者有共同認識的人存在。可是畢竟才八歲,智商發育還沒到一定程度,對世界認知的貧乏和思考問題的局限性決定了遇到某些事情時條件反射的無法掩飾的表現出必然的驚訝,比如剛才那樣的時刻。或許有例外。

“秦幽。”好像聽到有誰在念這兩個字,在我思想有些混亂的時候。當我回過神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她又說了一次,不是在模仿,不是單純的覆制,也不是隨意的念,而是在叫,叫一個人,叫一個具體的人。

我很困惑的盯著她。

“秦幽。”她再次叫了一聲兒,我感覺自己直冒冷汗,這一聲兒足以嚇得我醒過去,但是我盡力壓抑住了自己的驚訝。

“她已經走了。”我這麽回答道。

她漫不經心的“哦”了一聲。

這讓我的心平靜了不少,但又湧現出一種怪異感。想要離去的雙腳怎麽也邁不開步伐,這個人身上仿佛藏著一個迷,這個迷像磁鐵一般吸引著我。她好像可以洞悉一切,仿佛可以看穿我不屬於這個世界,她雖然沒這麽說,但是她的眼睛分明透露了這樣的信息,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雖然她擁有瘋阿姨的軀殼。或者這些全是我的想象力在作祟,她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精神病患者,恰好擁有一雙充滿智慧的高深莫測的眼睛(可是以前跟瘋阿姨對視過上千次,那雙空洞的眼睛空無一物,而眼前這雙,如此生動,仿佛可以在裏面看到世間萬物。)而已,看似明白一切卻什麽都不明白,眼神有時候也會給人假象,人們總說眼睛是心靈之窗,可是心靈從來都沒有窗戶——我是這麽認為的,那是一個幽閉的空間,只有自己能夠自由進出。

鬼片裏面提到過精神病人比常人更容易看到鬼怪,不知道有什麽科學依據,這一刻我有些相信是這樣,並且也願意相信是這樣,在這個世界出現的我,比鬼怪好不了多少,至少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我沒有真實性也不應該有真實性。

“你是真瘋還是假瘋?”我忍不住問。

“你是真正常還是假正常?”她反問。

“這個世界說到底又有幾個是正常人呢。”她繼續說。

想起曾經無意間看到過的一句話,原話記不清了,大概意思是說,每個哲學家都是瘋子(還是每個瘋子都是哲學家?)。

“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以這樣一副樣子?”她說。

“嗯?”

“沒什麽。”

“一副什麽樣子?”

她思考了一會兒,似乎在找合適的語言,然後說“很精神的樣子。”

“你說我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以這樣一副樣子?”

“對。”

“我們認識?”這個問題很荒謬,我都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一個什麽樣的答案,因為這根本就是一個無法被回答的問題。我們指誰和誰呢,是指她跟小時候的我嗎,還是指她跟長大後此時此刻的這個我?小時候我和她確實認識沒錯,盡管從沒說過話,只是偶爾我和阿爽跟她交換著使用攀枝花樹下的陰涼地以外,人生幾乎沒有交集,如果那些偶遇不算在內的話,無論在橄欖樹下看見她還是公路上抑或河邊,都只是遠遠瞧見而已。我想生活在這個小鎮的人,都在這些地方看見過她,她游蕩在任何一個可以想到或者意想不到的地方,除了學校——她從不靠近那裏,只是坐在山堡上靜靜的俯視校園裏像土豆大小的人影,我覺得她是有意識的,對人們的喜歡和憎惡,她不在乎身邊來來往往的社會人的看法,卻自覺遠離小孩和校園裏的學生——因為他們害怕她——她是一個善良的人,毫無疑問。可是眼前的這個她真的是她本身嗎?我是指,她是那個真正的瘋女人嗎?為什麽我會覺得這只是個軀殼而已,軀殼裏住著的仿佛是另一個人一樣,如果是在真實的世界,這種想法一定很瘋狂,可是在這樣一個虛無的空間裏面,有什麽是不可能的,連我都出現在這裏了。如果軀殼裏面的人不是她本身,那是誰,這個誰跟我似乎是認識的,不管她是誰。

她沒說話。

“你是誰?”

“你猜。”

“你不是瘋阿姨。”

“不是。”

“那你為什麽重覆著她的動作和行為?”這不是很奇怪嗎,既然不是這個人,那這個人的言行舉止是受現在寄居在這副軀殼裏面的人的思想所操控,也就是肉體受制於精神。從目前的狀況看,明明是精神被肉體所操控。

“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命運?”

“命運?”

“命運。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命運。”

“什麽樣的命運?”

“不可抗的命運,”頓了頓,又說“或者是自己選擇的心之所向的命運,就像此時此刻的你一樣。”

“此時此刻的我?”她是為瘋女人而來的,就像我為自己而來,我們都不屬於這個世界。是這個意思吧?應該是了。可是為什麽我還是我(還是嗎?),她卻不是她了呢(不是嗎?),我沒有變成小時候的我(沒有嗎?),而她卻成了瘋女人。

這意味著她(對了,這個人,究竟是她還是他?)屬於現在——現實是現在,夢境是過去。也就是她/他認識的是長大後的我?或者從小到大一直認識?

我仔細盯著她/他的眼睛,想從中尋找一點熟悉感,但我什麽都沒找到,像個陌生人。將視線移到她/他的臉上,想起另一雙眼,屬於瘋阿姨的黑洞洞的眼。人們都習慣了稱她為瘋女人,而她也確實是這個不算大的小鎮裏面唯一的精神病患者,所以,只要提到“瘋女人”三個字,人人都知道指她。我幾乎沒問過別人她姓什麽,也許就算問了也沒人知道,因為人們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

記得小時候每次在攀枝花樹下遇到她,我和阿爽都輕聲喚她“瘋阿姨”,而她從沒理會過這種尊重,我知道她並不懂,不懂稱呼的含義,不懂微笑的意義,就像這個世界不懂她一樣。有時候,不懂,會不會反而是一種好事?!

“我們認識的時間長嗎?”

她/他笑而不語。

“你是誰,有這麽難以啟齒?”

“不是難以啟齒。”

“那你為什麽不說自己是誰?”

她/他輕輕的嘆息了一下。

“你不願意說還是不想說?”或者不能說?

“都不是。”

“你明天還來不來這裏?”

“明天?”

“對。”

“也許來也許不來,可是有明天嗎?”

“為什麽沒有,我明天還會來。”

“什麽樣的明天?”

“不是現實生活中的明天,是這一頁翻過去後進入的下一頁。”

“沒有下一頁,這裏,只有這一頁。這裏有你想要的東西。”

“我想要什麽?”

“你說呢。”

“不是我在問你嗎?”

“你可以自問自答。”

“你為什麽笑?”

“有嗎?”

“沒有嗎?”

“好像有。”

“這裏也有你想要的東西?”

“不知道,有時候感覺有,有時候又感覺沒有。”

“如果連這個地方都沒有,還有什麽地方會有呢?”

“這裏是你人生中最寶貴最重要的階段。”

“也是你人生中最寶貴最重要的階段。”

“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不需要知道,能夠出現在這裏,本身已說明一定的問題。”

“這棵攀枝花樹此時此刻就在這裏,這說明什麽問題了?下面那三個人此時此刻在那裏行走,那又說明了什麽問題?”

“這些跟你和我都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20年前的此時此刻,這棵樹上的那片樹葉被風一吹,掉落在那個位置,就跟現在一模一樣,20年前那三個人以相同的姿勢說著相同的話語從下面的路上經過,跟剛才一樣,而20年前的今天的此時時刻,你和我都沒有在這裏。”

“好像是。”

“你是誰?”

“你呢?”

這個問題令我一陣語塞,我幾乎可以脫口而出給出答案,但是我什麽都說不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

“你似乎很喜歡笑。”我說。

“我沒笑。”

“沒有嗎?”

“有嗎?”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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